卻說臨川太守陳昕,前曾出戍採石,爲景所擒,景囚諸帳下,令黨徒範桃棒監守。昕誘勸桃棒歸梁,使率所部襲殺王偉、宋子仙等,桃棒頗也動心,縱昕出囚,令他縋城入報,願爲外援。梁主大喜,敕鐫銀券賜桃棒,俟侯景平定,即封桃棒爲河南王。獨太子綱疑他有詐,不肯輕信。小心過甚,亦覺誤事。昕出城還報桃棒,桃棒又使昕入啓,請開城納降。太子綱終以爲疑,不肯開門。俄而桃棒事泄,爲景所殺。聽尚未知桃棒遇害,仍出城赴侯景營,景把昕拘住,逼令射書城中,詐稱桃棒來降,好乘勢入城。昕不肯從,反痛詈侯景,也被殺死。不沒昕忠。 景乃射書入城,招降罪奴。朱異家有奴僕,縋城降景,景即授他儀同三司,奴乘良馬,着錦袍,往來城下,且行且詬道:“朱異,朱異,汝做官至四五十年,才得一中領軍,我方降侯王,便已儀同三司了。”於是羣奴陸續偷出,趨降景營,共計千數。景一一厚撫,配入軍伍。奴隸何知忠義,統皆感激私恩,願爲效死。 景初至建康,軍令頗嚴,不許侵擾,及攻城不下,人心漸散,仰食石頭常乎諸倉,又將告罄,不得已縱兵掠民,無論金帛菽粟,並盡情劫奪。百姓流離蕩析,無從得食,甚至升米萬錢,多半餓死溝壑。正德太子見理鎮守東府,素性貪險,夜與羣盜出掠大桁,中矢竟死。 梁荊州刺史湘東王繹移檄湘州刺史河東王譽,雍州刺史岳陽王詧,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,大器弟。郢州刺史南平王恪,梁主侄,即蕭偉子。使發兵勤王,自督兵三萬人,由江陵出發,向東進行。就是邵陵王綸,前曾督師出都,行至鍾離,聞侯景已渡採石,乃還軍入援。渡江遇風,人馬溺斃不少。綸率步騎三萬,從京口西上,前譙川刺史趙伯超,在綸麾下,因即獻議道:“若從黃城大路進行,恐與賊遇,不如徑指鍾山,突據廣漠門,出賊不意,圍城當可立解了!”綸依伯超言,由黃城進兵,夜行失道,迂迴二十餘里,詰旦始立營蔣山。景正分兵至江,防遏綸軍,不意綸軍猝至,也覺惶駭,遂送所掠婦女玉帛,貯石頭城,更分兵三路攻綸。綸擊破景軍,景退至覆舟山北,招集敗軍,倚山列營。綸進逼玄武湖,與景對壘,相持不戰。 到了日暮,景收軍徐退。安南侯蕭駿,懿孫。疑景怯走,即率壯士追趕,不料景麾衆還攻,駿不能敵,敗奔綸營。趙伯超見景衆殺來,望塵先遁,諸軍俱相顧驚潰,綸率餘兵千人,奔入天保寺。景縱火燒寺,綸復遁往朱方。時值隆冬,冰雪盈途,士卒四處竄散,多半凍斃。西豐公大春,大器弟。及前司馬莊邱慧,軍將霍俊,不及逃避,均爲所擒,輜重亦被景奪去。邵陵一路敗退。 景將大春等推至城下,脅令紿城中守卒,只說邵陵王已死軍中。偏霍俊不肯從景,朗聲呼道:“邵陵王稍稍失利,已全軍還京口,城中但堅守待着,援兵即至。”說至此,景衆用刀擊俊背,俊辭色益厲。景尚憐他忠義,不忍加害,那僞皇帝蕭正德,獨不肯放鬆,竟將俊殺死。比強盜更兇。 是日晚間,鄱陽王範遣世子嗣與裴之高,及建安太守趙鳳舉,各將兵入援,駐營蔡洲。封山侯蕭正表本受命爲北道都督,偏與景暗中勾通,受僞封爲南郡王,兼南兗州刺史,正表系正德弟,無怪他與兄同逆。統軍萬人,立柵歐陽,佯言將入援都城,實是阻截上流援軍,一面誘廣陵令劉詢,使燒城爲應。詢轉告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,見五十八回。會理使詢領步騎千人,夜襲正表,攻入歐陽營柵。正表敗走鍾離,詢取得正表軍糧,返就會理,再行部署,爲勤王計。 侯景聞正表敗還,恐援軍四集,索性大舉攻城,就臺城東西兩面,高築土山,臨城攻撲,城中亦隨築土山,與他相持。會大雨傾盆,城內土山驟崩,景乘隙登城,與守卒城上鏖鬥,兩邊死了多人,景衆不退。羊侃忙令兵士爭拋火炬,亂燒景衆,又在城內築壘爲防,景衆乃退。侃因連日憂勞,竟至遘疾,疾且日劇,旋即告終。城中所恃惟侃,侃既謝世,人心益震。幸有材官吳景,素有巧思,善制守具,隨宜抵禦。右衛將軍柳津,潛鑿地道,出挖城外土山,景未及豫防,土山猝倒,賊衆壓死甚多。嗣是棄去土山,自焚攻具,另決玄武湖水,灌入臺城,闕前皆爲洪流,勢甚岌岌。 適衡州刺史韋粲募兵五千,兼道赴援。司州刺史柳仲禮亦率步騎萬餘人至橫江,與粲相會。裴之高亦自蔡洲渡江,接應仲禮。粲正推仲禮爲大都督,偏之高自命先進,負氣不服。粲單舸至之高營,當面譙讓道:“今兩宮危迫,猾寇滔天,惟柳司州久鎮邊疆,名足駭賊,所以粲等奉爲主帥。公爲梁臣,應以滅賊爲期,不宜意氣用事,必欲立異,咎將歸公,公亦何苦受人唾罵呢!”之高乃垂涕致謝,便決推仲禮統軍,集衆十萬,沿淮列柵,與景爭鋒。景亦在淮水北岸,列柵自固,且因之高弟侄子孫俱在東府,令部衆搜捕至營,驅列陣前,後面擺着刀鋸鼎鑊,遙呼之高道:“裴公不降,即烹他弟侄子孫!”之高從容自若,反令弓弩手注射己子。再發不中,景乃撤回。 仲禮入韋粲營,部分衆軍擇地據守,令粲往扼青塘。粲說道:“青塘當石頭城要衝,賊必來爭,粲義無可諉,但恐所部寡弱,奈何!”仲禮道:“青塘要地,非兄不可,若嫌兵少,當撥軍相助。”乃使直閤將軍劉叔胤助粲。時已年暮,粲不敢逗留,便即啓行。太清三年元旦,大霧漫天,不辨南北,粲軍迷路迂行,及到青塘,夜已過半,立柵未就,景即率銳卒掩入,劉叔胤遁去,粲將鄭逸戰敗,自相蹴踏,全營大亂。左右牽粲避賊,粲兀立不動,叱子弟力戰,究竟寡不敵衆,血戰未幾。粲弟助警構,從弟昂及子尼,陸續殉難,粲亦身受重傷,嘔血畢命。一門忠義,足表千秋。 仲禮方徙營大桁,早起就食,聞粲死耗,投箸起座,披甲上馬。麾衆至青塘,掩擊景軍。景軍敗退,仲禮挺槊追景,相去咫尺。忽來了賊將支伯仁,從旁面驟斫一刀,適中仲禮左肩,仲禮慌忙閃避,已是不及,馬又倒退數步,陷入淖中。賊衆環刺仲禮,虧得仲禮騎將郭山石,力救仲禮,殺退賊衆,仲禮才得走歸,經此一戰,景不敢復渡南岸,仲禮亦索然氣餒,不敢再言戰事了。血氣之勇,不足濟事,仲禮各軍,又復退卻。邵陵王綸,再會同東揚州刺史臨城公大連等,進駐桁南,亦推仲禮爲大都督,湘東王世子方,及假節總督王僧辯,並至都下。臺城被困多日,內外不通,就是援軍音信,也無從遞入。城中官民,共詬朱異,異慚憤成疾,因即致死。大是幸事。梁主還很加痛惜,特贈異爲尚書右僕射,大衆益視爲恨事。太子綱遷居永福省,募人獻計,使達援軍音問。有小吏羊車兒進策,請作紙鳶系敕,順風遙放,冀達衆軍,太子恰也依議。偏紙鳶放出城外,被賊射下,仍不得達。已而鄱陽王世子嗣,募人送啓入城,部吏李朗,想出一條苦肉計,先受鞭撲,佯爲得罪,往降景營,因得伺隙入城,城中方知援兵四集,鼓譟一時。也欠鎮定。梁主授朗爲直閤將軍,賜金遣還。朗乘夜出城,從鍾山後繞道歸營,宵行晝伏,積日乃達。於是鄱陽世子嗣,湘東世子方,徵集各軍,相繼渡淮,攻毀東府前柵,景衆少退。 各援軍立營青溪,再擬進攻。可巧高州刺史李遷仕,天門太守樊文皎,引兵五千人來援。文皎驍勇善鬥,與遷仕驅兵獨進,所向披靡,及抵菰首橋東,景將宋子仙用埋伏計,誘文皎陷入伏中,四面圍集,畢竟雙手不敵四拳,任你文皎如何勇力,怎禁得悍賊環攻,戰了半日,力竭身亡。遷仕逃命要緊,管不及文皎生死,便即遁回。各軍聞文皎戰死,又復奪氣,再加柳仲禮自懲前轍,不肯再進,待遇各將,又傲慢不情。邵陵王綸每日候門,常被拒絕,坐是彼此離心,不願再進。數路援軍,並皆失勢。 那侯景卻也戒懼,更因士卒飢餒,無從掠食,未免加憂。王偉又獻策道:“今臺城不可猝拔,援軍日盛,我軍乏食,何弗佯與求和,爲緩兵計,俟他內外懈怠,一舉攻入,方可得志。”景連聲稱善,遂遣將任約、於子悅二人,至城下跪伏,拜表求和,請賜還原鎮。太子綱以城中窮困,入白梁主,勸許和議,梁主勃然道:“和不如死!”此語尚有見地。太子固請道:“都城久困,援軍怯戰,不如暫且許和,再作後圖。”梁主躊躇多時,方囁嚅道:“隨汝自謀,勿令取笑千載!”太子乃承製許和。景乞割江右四州地,並求宣城王大器出送,然後退兵。中領軍傅岐固爭道:“怎有賊起兵犯闕,尚與許和?這不過欲卻援軍,藉此給我,戎狄獸心,必不可信!且宣城王系皇室冢孫,國脈所關,豈可輕出!”誠然!誠然!梁主乃命大器弟石城公大款爲侍中,出質景營,並敕諸軍不得復進。敕文中有善兵不戰,止戈爲武兩語。墮賊狡計,還想虛詞粉飾。授侯景爲大丞相,都督江西四州諸軍事,領豫州牧,仍封河南王。設壇西華門外,遣僕射王克,吏部郎蕭瑳,與景將任約、於子悅、王偉等,登壇爲盟。又令右衛將軍柳津,出西華門,與侯景遙遙相對,歃血爲誓。一方面是專望解圍,情真語摯,一方面是但知行詐,口是心非。 兩下里盟誓既畢,總道景遵約撤兵,哪知他仍然圍住,託詞無船,不能還渡。嗣又遣大款還臺,復求宣城王出送,種種刁難,無非是設詞遲宕。會南康王會理等至馬邛州,景復表請勒歸會理。太子綱不得不從,飭會理退屯江潭苑。已而複稱永安侯蕭確,及直閤將軍趙威方,截臣歸路,請即召入以便西還。有詔授確爲廣州刺史,威方爲盱眙太守,即日入覲。確爲邵陵王綸次子,固辭不入。邵陵王綸泣語確道:“圍城既久,主上憂危,不得已從景所請,遣歸賊衆,汝宜遵敕入朝,奈何拒命?”確亦泣語道:“侯景雖雲欲去,仍然長圍不解,情跡可知。召確入城,究屬何益?”未幾由朝使出城,一再徵確,確尚不肯入。綸不禁怒起,喝令斬確,確乃流涕入城。 城中糧食將盡,御廚中蔬菜亦絕,梁主時常蔬食,至是乃食子。綸獻入子數百枚,由梁主親自檢點,欷歔不已。湘東王繹,駐兵武城,河東王譽,駐軍青草湖,桂陽王慥,駐軍西峽口,慥系蕭懿子。皆觀望不前。湘東參軍蕭賁屢請進兵,爲繹所恨。及得梁主和詔,賁仍執前議,竟被殺死。侯景聞援師已怠,並將東府米運入石頭,遂有意敗盟。僞皇帝正德及左丞王偉,更從旁慫恿,景乃決計背約,臚陳梁主十失,上啓梁廷。略雲: 陛下與高氏通和,歲逾一紀,舟車往復,相望道路,必將分災卹患,同休等戚,寧可納臣一介之服,貪臣汝、潁之地,便絕好河北,檄詈高澄。聘使未歸,陷之虎口,揚兵擊鼓,侵逼彭宋,天下寧有萬乘之主,見利忘義若此!其失一也!第一條即使梁主愧死。臣與高澄既有仇憾,義不同國,歸身有道,陛下授以上將,任以專征。臣受命不辭,實思報效,方欲盪滌夷氛,一匡宇內,乃陛下始信終疑,欲分臣功,使臣擊河北,自舉徐方。遣庸懦之貞陽,任驕貪之胡趙,才見旗鼓,鳥散魚潰,慕容紹宗,席捲渦陽,諸鎮靡不棄甲,疾雷不及掩耳,散地不可固全,使臣狼狽失據,妻子爲戮,斯實陛下負臣之深。其失二也。梁主任將非人,反令叛賊藉口。臣退保淮南,方欲收合餘燼,尅申後戰,封韓山即寒山。之屍,雪渦陽之恥,陛下喪其精魄,無復守氣,便信貞陽謬啓,復請通和。臣屢表諫阻,終不見從,反覆若此,童子猶且羞之,況在人君!其失三也。畏懦逗留,軍有常法,貞陽精甲數萬,不能拒抗敵國,反受囚執,以帝之猶子,而面縛虜庭,實宜絕其屬籍,以釁徵鼓,陛下曾不追責,憫其苟存,欲以微臣相貿易,人君之道,可如是乎?其失四也。懸瓠大藩,古稱汝潁,臣舉州內附,而羊鴉仁無故棄之,棄之者不聞加罪,得之者未見加功。其失五也。臣渦陽退縮,非戰之罪,實由陛下君臣,相與見誤,乃還壽春,曾無悔色,祗奉朝廷。鴉仁自知棄州,內懷慚懼,遂啓臣欲反;欲反當有形跡,何所徵驗,誣陷乃爾。陛下曾無辨究,默然信納,豈有誣人莫大之罪,而可比肩事主者乎?其失六也。此條實含血噴人。趙伯超拔自無能,任居方伯,惟漁獵百姓,行貨權幸。朱異之徒,積受金貝,遂擬胡、趙爲關、張,胡指貴孫,上文胡趙同此。誣掩天聽,謂爲真實。韓山之役,女妓自隨,才聞敵鼓,與妾俱逝,不待貞陽,故只輪莫返。論其此罪,應誅九族,而納賄中人,還處州任。伯超無罪,臣功何論?賞罰無章,何以爲國?其失七也。臣御下素嚴,無所侵物,關市徵稅,鹹悉停原,壽陽之民,無不慰悅。乃裴之悌等助戍在彼,憚臣檢制,無故遁歸,又啓臣欲反。陛下不責其違命離鎮,反受其浸潤之譖,處臣如此,使何地自安?其失八也。此條未見上文,借景啓中補入。臣雖才愧古人,頗無遺策,及委贄陛下,罄竭忠規,每有陳奏,恆被抑遏。朱異專斷軍旅,周石珍總屍兵仗,陸驗、徐驎,典司谷帛,皆 明言求貨,非賂不行。臣無賄於中,故常遭抑責。其失九也。鄱陽之鎮合肥,與臣鄰接,臣推以皇枝,每相祗敬。而嗣王無端疑忌,臣有使命,必加彈射,或聲言臣反,或啓臣纖介,招攜當須以禮,忠烈何以堪此!其失十也。此條又是誣罔。其餘條目,且不勝陳。臣心直辭戇,有忤龍鱗,遂發嚴詔,便見討襲。昔重華純孝,猶逃兇父之杖,趙盾忠賢,不討殺君之賊,臣何親何罪,而能坐受殲夷?韓信雄桀,亡項霸漢,末爲女子所烹,方悔蒯通之說。臣每覽書傳,心竊笑之,豈容遵彼覆車,而快陛下佞臣之手哉!是以興晉陽之甲,亂長江而並濟,願得升赤墀,踐文石,口陳枉直,指畫臧否,誅君側之惡臣,清國朝之秕政,然後還守藩翰,以保臣節,實臣之至願也。謹此啓聞。 看官,你想梁主衍見了此啓,怎得不慚憤交併?便於三月朔日,就太極殿前設壇,禱告天地,說是侯景背盟,不可不討。恐天地亦不肯多管。一面舉烽徵軍,再擬交兵。先是閉城拒賊,城中男女共十餘萬,士卒約二萬餘人,被圍既久,十死八九,乘城不滿四千人,類皆羸餓。驀聞侯景負約,當然大懼,惟日望外援。柳仲禮專聚妓妾,置酒作樂,不許諸將出戰,乃父即右衛將軍柳津,登城呼仲禮道:“汝君父日坐圍城,汝尚不肯竭力,試想百歲以後,將目汝爲何如人?”仲禮面色如常,毫不介意。邵陵王綸亦頓兵不戰。安南侯蕭駿向綸進言道:“城危至此,尚坐視不救,倘有不測,殿下有何顏再立人世?今宜分軍爲三道,出賊不意,當可卻賊!”綸終不聽。 南康王會理與羊鴉仁、趙伯超等,進營東府城北,約在夜間渡軍。鴉仁違約不至,景已令宋子仙攻擊會理。會理營尚未就,軍士驚亂,伯超先遁,會理支持不住,便即退走,戰死溺死,約五千人。景聚首城下,指示守軍,城中益懼。景督兵攻城,晝夜不息,邵陵世子堅,屯太陽門,終日蒱飲,不恤吏士。書佐董勳華、白曇朗等,夜引景衆登城,永安侯確,力戰不能卻,乃排闥入宮,報知梁主道:“城被陷了!”梁主衍尚安臥不動,喟然嘆道: “我得我失,亦復何恨!”復顧語確道:“速去語汝父,勿以二宮爲念!”確方欲趨出,又由梁主申命,使確慰勞外軍。確奉命去訖。 俄而景左丞王偉入殿奉謁,拜呈景啓,無非說是奸佞所蔽,因領衆入朝,驚動聖躬,特詣闕謝罪。梁主便問道:“侯景何在?汝可爲我召來!”偉乃出殺報景,景竟引甲士五百人,昂然入見。既至殿前,望見儀衛森嚴,也不禁三分膽怯,因跪就殿階,叩首如儀。典儀引就三公座上,梁主正容語景道:“卿在軍日久,曾勞苦否?”景不敢仰視,汗涔涔下。賊膽心虛。梁主又道:“卿何州人,乃敢至此?妻子尚在北方麼?”景仍不敢對,景將任約在側,代景答道:“臣景妻子,皆爲高氏所屠,只有一身歸服陛下。”梁主複道:“卿既忠事我朝,應即約束軍士,不得騷擾。”景應諾而出,復至永福省謁見太子,太子亦無懼容。侍衛統皆駭散,惟中庶子徐摛,通事舍人殷不害在側。摛朗聲道:“侯王來,當禮謁東宮!”景乃下拜。太子與言,景亦不能答。 既而退出,自語同黨道:“我嘗跨鞍對陣,矢刃交下,了無懼意;今見蕭公,使人自懾,豈非天威難犯,我不便再見兩宮了!”隨即縱兵入宮,脅逐兩宮侍衛,劫掠乘輿服御,及宮女若干人。又收朝士王侯,送永福省,使王偉守武德殿,於子悅屯太極殿東堂,矯詔大赦,自加大都督中外諸軍,錄尚書事。小子有詩嘆道: 亂賊猖狂反許和,癡心還望戢干戈; 推原禍始由貪利,後悔難追可奈何! 嗣又遣石城公大款,齎着敕文,解散援軍。欲知援軍是否遵敕,請看官續閱下回。 ------------- 臺城被困,各軍之入援者,大都庸懦無能,纔不足而志亦不專。邵陵一敗而即潰,湘東一奮而即衰,目睹君父之危難,且偷生畏死,未肯赴義,遑問他人!獨韋粲戰死青塘,樊文皎戰死菰首橋,功雖未成,忠則過之。而韋粲之死事尤烈。柳仲禮、裴之高,皆經粲激厲而來,之高雖爲國忘家,卒未聞有血戰之役,仲禮鼓勇追賊,亦頗壯往,乃以左肩之受傷,遂致怯戰,以視粲之視死如歸,甘與子弟同殉,其相去爲何如耶!若侯景之稱戈犯闕,明明爲一叛賊,與賊許和,敕止援軍,是延賊入門,又自絕其外援也。梁主亦知和不如死,乃胸無主宰,始明終昧,卒致墮入賊計,臺城陷而正容語景,果何益耶?我得我失,死復何恨,徒付諸一嘆而已,而梁亡矣。
以下是對《南北史演義》第六十回中相關段落的現代漢語翻譯:
臨川郡太守陳昕之前曾駐守採石,被侯景俘虜,侯景將他囚禁在自己的營帳中,並派心腹範桃棒負責看守。陳昕勸範桃棒歸附梁朝,還讓他帶領部下襲擊王偉、宋子仙等人,範桃棒因此動了心思。他放陳昕出獄,讓他從城牆上縋下去向梁朝傳遞消息,表示願意作爲梁朝的外援。梁武帝看到後非常高興,下令賞賜範桃棒銀券,承諾等侯景平定之後,立即封他爲河南王。然而,太子蕭綱卻懷疑他有詐,不肯輕易相信。陳昕出城報告了範桃棒的意圖,範桃棒又派陳昕入城請求打開城門投降。太子蕭綱依然心存疑慮,不肯開門。不久,範桃棒的叛變計劃泄露,被侯景殺害。當時陳昕還不知道範桃棒已死,仍出城前往侯景營中,結果被侯景拘留,被迫寫信給城中,謊稱範桃棒已投降,好藉此機會攻入建康。陳昕拒絕寫信,反而出言辱罵侯景,最終被殺,他的忠義值得稱道。
侯景隨後派人送信入城,招降叛逃的奴僕。朱異家中有奴僕,偷偷從城牆上縋下投降。侯景立刻任命他爲儀同三司,還讓他騎着好馬,穿着錦袍,在城下邊走邊嘲笑:“朱異,你做官幾十年,才當了箇中領軍,我一投降,就當上了儀同三司!”這件事一傳開,許多奴僕也相繼偷偷逃出,紛紛投奔侯景軍營,總共達千人。侯景對他們一一安撫,編入軍隊。這些奴僕原本不懂忠義,但因感激侯景的賞賜,紛紛表示願意爲他拼命。
侯景初到建康時,軍紀還算嚴格,不許侵犯百姓。但攻城不下後,軍心逐漸動搖,百姓開始靠石頭城邊的糧倉果腹,糧食也快見底,不得已放縱士兵搶掠,金銀、布匹、糧食全都隨意劫奪。百姓流離失所,餓死在溝壑中的比比皆是,甚至一捧米要一萬錢。正德太子留守東府,一向貪婪奸險,夜間與盜賊一起搶劫,結果中箭而死。
梁州的荊州刺史湘東王蕭繹,向湘州刺史河東王蕭譽、雍州刺史岳陽王蕭詧、江州刺史當陽公蕭大心(蕭大器的弟弟)、郢州刺史南平王蕭恪(梁武帝侄子,蕭偉之子)發兵勤王,親率三萬名士兵從江陵出發,向東進軍。邵陵王蕭綸之前曾率軍出征,行至鍾離時聽說侯景已經渡過採石,便撤軍回援。渡江途中遇風浪,許多士兵和戰馬被淹死。蕭綸率三萬步騎從京口西進,他的部將趙伯超建議:“若走黃城大道,恐怕會與敵軍相遇。不如直接奔向鐘山,突襲廣漠門,出其不意,就能解圍。”蕭綸採納了這個建議,由黃城出發,卻因夜間迷路,繞行二十餘里,天亮後纔在蔣山紮營。侯景正派兵防備蕭綸,沒想到他突然出現,十分驚懼,於是將搶來的婦女和財物藏進石頭城,並分兵三路進攻蕭綸。蕭綸擊退景軍,侯景退守覆舟山北,集結殘兵,依山紮營。蕭綸繼續逼近玄武湖,與侯景對峙,雙方相持不下,互不交戰。
當天傍晚,侯景收兵撤退。安南侯蕭駿懷疑侯景是怯戰逃跑,便率部追擊,沒想到侯景突然反擊,蕭駿無法抵擋,敗退到蕭綸軍營。趙伯超見侯景大軍殺來,急忙逃跑,全軍驚慌潰敗,蕭綸僅帶領千人逃到天保寺。侯景下令縱火焚寺,蕭綸又逃到朱方。正值寒冬,冰雪遍佈道路,士兵四散奔逃,大多凍死。西豐公蕭大春(蕭大器的弟弟)以及前司馬莊邱慧、軍將霍俊等人未能逃脫,被俘,軍隊物資也被侯景奪走。邵陵王蕭綸一路敗退。
侯景將蕭大春等人押到城牆下,脅迫他們向城中守軍謊稱“邵陵王已在軍中戰死”,想製造恐慌。但霍俊不肯配合,大聲喊道:“邵陵王只是稍有失利,全軍已退回京口,城中只需堅守,援軍很快就會到!”說完,侯景的部下用刀砍他背部,霍俊反而更加堅定。侯景雖敬重他的忠義,不忍加害,但僞皇帝蕭正德卻執意不放,最終將霍俊殺死。此行爲比強盜還殘忍。
當晚,鄱陽王蕭範派遣世子蕭嗣與裴之高、建安太守趙鳳舉各率兵力增援,駐紮在蔡州。封山侯蕭正表本應主持北道援軍,卻暗中與侯景勾結,接受僞封爲南郡王,兼南兗州刺史(他是正德的弟弟,所以與兄長一同叛亂),統率一萬兵馬,在歐陽紮營,表面聲稱要入援都城,實則目的是阻截來自上游的援軍,又誘騙廣陵令劉詢放火燒城作爲策應。劉詢將此事報告南兗州刺史南康王蕭會理,蕭會理派劉詢率一千步騎兵夜襲蕭正表,在歐陽營地攻破敵軍,俘獲蕭正表,取得其軍糧後返回與蕭會理商議,準備繼續出兵勤王。
侯景得知蕭正表戰敗返回,擔心援軍越來越多,便決定大舉攻城,從臺城東西兩側修築土山,逼近城牆猛攻。城內也相應修築土山進行抵抗。不久大雨傾盆,城內土山突然崩塌,侯景趁機登城,與守軍在城上激烈交戰,雙方傷亡慘重。侯景的軍隊始終不肯撤退。羊侃急忙下令士兵點燃火炬,亂扔到敵軍營地,燒燬敵方陣勢,又在城內築起防禦工事,侯景才被迫撤退。但羊侃因連續勞碌,病重加劇,不久便去世。城中原本倚靠的就是羊侃,他一死,人心更加恐慌。幸運的是,有擅長製造防禦器械的士卒吳景,能靈活應對。右衛將軍柳津偷偷挖掘地道,破壞城外土山,侯景毫無防備,土山突然倒塌,敵軍被壓死甚多。此後,侯景放棄土山,燒燬攻城器械,又決開玄武湖的水,注入臺城,城前一片洪水,形勢十分危急。
就在這時,衡州刺史韋粲招募五千士兵,兼程奔赴救援。司州刺史柳仲禮也率一萬步騎兵抵達橫江,與韋粲會師。裴之高也從蔡洲渡江,接應柳仲禮。韋粲本打算推舉柳仲禮爲總指揮,但裴之高堅持要率先出兵,不服氣。韋粲親自駕船前往裴之高軍營,當面責備道:“現在兩宮危在旦夕,大敵環伺,唯有柳仲禮長期鎮守邊疆,名望足以震懾敵軍,所以我們推舉他爲統帥。你身爲梁朝臣子,應以消滅叛賊爲目標,不該意氣用事,非要爭功,若真如此,罪責將由你承擔,你又何必忍受別人的罵名?”裴之高聞言流下眼淚,表示感謝,最終同意推舉柳仲禮爲統帥,集結十萬大軍,沿淮河流域列陣,與侯景對抗。侯景也在淮水北岸紮營,堅守防線,還因爲裴之高的侄子、族人大多在東府,命令部下搜捕他們,帶到陣前,後面架起刀鋸鼎鑊,對着裴之高大聲喊道:“裴公不投降,我就烹殺你家的兄弟姐妹!”裴之高神色鎮定,反而命令弓弩手朝自己兒子射箭。箭射中了,但沒射中,侯景只好撤軍。
柳仲禮進入韋粲的軍營後,部署兵力選擇陣地據守,命韋粲負責扼守青塘。韋粲說:“青塘是石頭城的關鍵要道,必須守住。”柳仲禮不以爲然。隨後,侯景派兵進攻青塘,韋粲死守,最終在青塘戰死,其忠勇令人歎服。
侯景對梁武帝發出一封長信,列舉十大罪狀,指責梁朝君臣昏庸,自己是被迫抗爭。其中主要指責包括:朱異專權貪財,軍政腐敗,賞罰無章,對將領嚴苛卻任用奸佞,對忠臣無禮,對部將猜忌,甚至說自己的士兵被誣陷謀反,自己的功績被掩蓋等。這封信讓梁武帝看到後,內心羞愧憤怒,於三月初一在太極殿前設壇禱告,聲稱侯景背約,必須討伐,但又擔心天意難測。於是再次下令徵兵,準備開戰。
城中原本男女十餘萬,士兵約二萬,被圍時間久了,十死八九,守城士兵不足四千,大多是體弱飢餓的殘兵。突然聽說侯景背約,當然非常恐慌,只盼着外援到來。柳仲禮卻只聚集妓妾,飲酒作樂,不許將領出戰,連他父親柳津都登上城牆勸他道:“你父親日夜被困在城中,你卻仍不肯竭盡全力,百年後你將如何爲人?”柳仲禮神色如常,毫不在意。邵陵王蕭綸也按兵不動。安南侯蕭駿勸道:“城已如此危險,仍坐視不理,一旦有變,殿下還有什麼臉面立於人世?不如分成三路出兵,出其不意,或許能擊退敵人!”蕭綸最終仍不聽從。
南康王蕭會理與羊鴉仁、趙伯超等人計劃在夜間渡河進攻,但羊鴉仁違約未至,侯景已派宋子仙攻擊蕭會理。蕭會理的營地尚未扎穩,士兵驚慌潰散,趙伯超先行逃走,蕭會理支撐不住,只好撤退,最終戰死或溺死約五千人。侯景集合大軍在城下炫耀,守軍更加驚恐。侯景晝夜不停攻城,邵陵王蕭綸之子蕭堅駐守太陽門,整天酗酒,不關心士兵和官員。書佐董勳華、白曇朗等人趁夜引敵軍登城,永安侯蕭確奮力抵抗,但無法取勝,於是闖入宮裏告訴梁武帝:“城已被攻破了!”梁武帝蕭衍正躺在臥室裏,聽到消息,只嘆了一口氣說:“我得我失,又有什麼可恨的呢?”回頭又對蕭確說:“快去告訴你的父親,不必再爲兩個宮殿擔憂了!”蕭確正準備出門,又接到命令,讓他去慰問駐外的軍隊。
不久,侯景左丞王偉進入宮殿,呈上侯景的奏章,稱是奸臣矇蔽所致,請求入宮謝罪。梁武帝問:“侯景在哪?你去把他叫來!”王偉出去報告,侯景竟率領五百名騎兵昂首入殿。見到殿前儀仗森嚴,他心中膽怯,跪在臺階上,叩首如禮。梁武帝嚴肅地問他:“你在軍中多年,辛苦嗎?”侯景不敢直視,滿頭冷汗。梁武帝又問:“你是哪裏人?敢到這地步,你的妻兒還在北方嗎?”侯景仍不敢回答,由左右軍將代答:“臣妻兒都被高氏殺了,如今隻身歸附陛下。”梁武帝說:“你既然忠於我,就應該約束士兵,不得騷擾百姓。”侯景應允後退出,前往永福省拜見太子,太子也表現得毫不畏懼。侍衛們大爲震驚,只剩下中庶子徐摛、通事舍人殷不害在旁。徐摛大喝道:“侯王到了,應當去東宮拜見!”侯景於是下拜,太子與他交談,侯景卻無法回答。
後來侯景離開,私下對同黨說:“我曾經在戰場上與敵軍對峙,矢刃交加,從不畏懼;如今見到蕭公,竟然嚇得手心冒汗,豈不是天威難犯,我不便再見兩宮了!”說完,他立即下令攻入皇宮,驅逐兩宮侍衛,劫掠皇帝的車駕、衣物以及大量宮女,還抓捕朝中官員,送往永福省,命王偉駐守武德殿,於子悅屯守太極殿東堂,自封爲“大都督中外諸軍”,並加封“錄尚書事”,實行大赦。
後來,侯景又派石城公蕭大款,持詔書解散援軍。關於援軍是否遵命,讀者可繼續看下回。
臺城被圍期間,各路援軍大多無能、貪生怕死,缺乏決心和膽識。邵陵王一戰失敗便潰敗,湘東王奮起後也迅速衰落。明明看到君主父子陷入危難,卻貪生怕死,不肯挺身而出,更談不上忠義。唯獨韋粲死戰青塘,樊文皎死於菰首橋,雖未完成功業,但忠義已超越常人。韋粲之死尤爲悲壯。柳仲禮和裴之高皆受韋粲激勵而起,裴之高雖不顧家庭、忠心耿耿,但最終未參與任何血戰;柳仲禮雖曾勇追敵軍,但左肩受傷後便膽怯退縮,與韋粲視死如歸、帶領子弟同死相比,其差距何其巨大!侯景稱兵犯闕,本是叛賊,與之議和,下詔解散援軍,實際上是延緩了敵軍入城,斷絕了梁朝的最後外援。梁武帝雖知“和不如死”,卻無主見,由明至昧,最終陷入敵手。臺城陷落之後,他還能對侯景說“我得我失,又有什麼可恨”,實屬徒然嘆息,最終國破家亡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