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高歡還洛,另立新君善見。善見尚在沖年,當然不能親政,一切黜陟大權,全握歡手。歡請授趙郡王諶爲大司馬,咸陽王坦爲太尉,儀同三司高盛爲司徒,高敖曹爲司空,以下文武百官,各有定職,規模粗具,再議西侵。忽聞宇文泰進攻潼關,殺斃守將薛瑜,虜去戍卒七千人,歡不禁彷徨,遂把遷都的計議,重複提起,即欲實行。當下入朝申諭,謂洛陽西逼關中,南近梁境,在在可虞,不如遷鄴爲是。嗣主善見,有何主意!王公大臣等,勢難與抗,只得依議遷都。歡只限期三日,即奉駕啓程,四十萬戶,狼狽就道,百官無從備馬,多半乘驢東行。至車駕已到鄴中,留僕射司馬子如、高隆之,侍中高嶽、孫騰,在鄴輔政,改相州刺史爲司州牧,魏郡太守爲魏尹,司州改作洛州,命尚書令元弼爲洛州刺史,鎮守洛陽,歡仍還原鎮。當時有童謠雲:“可憐青雀子,飛去鄴城裏,羽翮垂欲成,化作鸚鵡子。”時人指青雀爲清河王,鸚鵡爲高歡,這也無庸評斷了。洛陽遂爲戰爭地。 且說魏主修在洛陽時,性頗漁色,有從妹三人,不准他適,留侍宮中。最愛寵的就是明月,本與南陽王寶炬同產,受封平原公主,次爲清河王亶妹,亦封安德公主,還有一個名叫蒺藜,史家未詳爲何王兒女,也照例封爲公主。這三公主留居宮掖,公然與魏主相姦,差不多與妃嬪相似,所以高歡女雖入宮爲後,未蒙垂愛,綠衣黃裳,已成慣例。魏主修嘗設內宴,使明月侍坐首席,諸宮人因羨生慕,即席賦詩,或詠鮑照樂府雲:“朱門九重門九閨,願隨明月入君懷!”魏主也不以爲意,唯視明月如掌中珠,愛不忍離,就是棄洛西奔,把高皇后撇置宮中,獨有明月不肯捨去,挈領入關。 宇文泰因魏主淫及從妹瀆倫傷化,暗令元氏諸王誘出明月,置諸死地。及魏主聞報,已是玉殞香消,不得重生。看官,試想魏主所愛,只此一人,平白地爲宇文泰所害,如何不悲!如何不憤!恨不得殺泰報仇!又弄錯了。有時彎弓,有時推案,無非注意宇文泰。泰亦心不自安。 未幾已是殘臘,有高車別部阿至羅遣使入朝,魏主幸逍遙園,宴待外使,顧語侍臣道:“此處彷彿華林園,使人觸景生悲。”已而宴畢,命取所乘波斯騮馬,駕載還宮。偏該馬不受羈勒,跳躍異常,魏主命南陽王籠轡扳鞍,馬亦不服,一蹶而死。魏主乃另易他馬,還至宮門,馬又驚躍,未肯遽進,連下韃撲,方纔馳入。近侍潘彌頗通術數,晨間曾啓奏魏主,謂今日不可不慎,防有急兵。魏主記着,還宮後語潘彌道:“今日幸無他事。”彌答道:“須過夜半,方稱大吉。”魏主似信非信。晚餐時多飲數杯,聊解憂悶,不意過了片刻,胸腹攪痛,竟不可當,連忙臥倒牀上,痛益難耐,輾轉呼號,神疲力盡,未幾即歿,目瞪舌伸。侍臣料是遇毒,想由宇文泰主使,不敢發言。可憐魏主修在位,不滿三年,年僅二十五歲。泰命將魏主棺殮,移殯草堂佛寺中,諡曰孝武,直至十年以後,方得安葬雲陵。弒主事不問可知。 先時已有歌謠雲:“狐非狐,貉非貉,焦梨狗子齧斷索。”至魏主遇弒,人方謂謠言有驗。魏本索發,故稱爲索,焦梨狗子,就指宇文泰。泰小字叫作黑獺,籍隸武川,相傳爲系出炎帝。遠祖葛烏兔,始爲鮮卑酋長。數傳至普回,得一玉璽,篆文有皇帝璽三字,驚爲天授。鮮卑呼天爲宇,君爲文,因號宇文國,並以爲氏。普回子莫那,徙居遼西,九傳爲前燕所滅,遺胤陵由燕奔魏,遂居武川。陵曾孫名肱,肱妻王氏生泰時,有黑氣如蓋,下覆兒身,所以取名黑獺,非狐非貉,便是暗寓黑獺的意義。宇文泰家世,前未敘及,故就此帶過。 泰既毒死魏主修,遂率王公大臣,推立南陽王寶炬。寶炬爲孝文帝孫,京兆王愉子,官拜太宰,錄尚書事。寶炬循例三讓,然後允諾。時已歲暮,遂於次年元旦,即位長安,大赦改年,大統。追尊皇考愉爲文景皇帝,皇妣楊氏爲皇后。立妃乙弗氏爲正宮,世子欽爲太子。進宇文泰爲大丞相,封安定郡公,都督中外諸軍,錄尚書事,斛斯椿爲太保,廣平王贊爲司徒,廣陵王欣爲太傅,万俟壽樂幹爲司空。遣都督獨孤信招撫荊州,東魏令恆農太守田八能,候途邀擊,爲信所敗。信直抵荊州,復擊破東魏刺史辛纂,纂敗遁入城,門未及闔,被信前驅楊忠,追入斬纂,遂據荊州。既而東魏復遣侯景、高敖曹等攻荊州城,信因衆寡不敵,復與楊忠奔梁; 荊州又入東魏。 會渭州刺史可朱渾元,潛與歡通,率部衆三千戶,奔往晉陽。高歡始聞魏主修遇弒事,因啓請素服舉哀。太學博士潘崇和,謂君以無禮待臣,不必素服,商民不哭桀,周臣不服紂,便是此意。國子博士衛既隆、李同軌等,但主張高後守制,謂高後未絕永熙,應爲服素,東魏主乃命依議。 高後尚在青年,不耐守寡,勉強爲故主素服,暗中卻另思擇配。適彭城王韶爲司州牧,溫文爾雅,年貌翩翩,韶爲彭城王劭子,見四十八回。被高後瞧入眼波,惹動情思,屢與乃父談及。高歡愛女情深,料她有意求合,遂召入彭城王韶,願將嫠女嫁與爲妃。韶見高家勢盛,樂得藉此攀援,遂滿口稱謝。歡遂令嫠女改服盛裝,配韶爲婦,並將洛陽宮中的珍寶,贈作妝奩。就中有珍器二具,最稱奇美,一是成對的玉鉢,晶潔無瑕,雕工尤妙,用水貯入,雖經倒置,亦不滲漏,一是瑪瑙榼,能容三升,湊縫中用玉嵌入,好似生成一般。相傳爲西域神工所制,獻入魏廷,傳爲祕寶。餘物不可勝計,韶既娶國母爲妻室,復得了許多珍品,真是喜出望外,欣感莫名。那高氏女亦幸獲佳偶,深慰渴念,魚水諧歡,無容絮敘。 只是倫紀上說不過去。 那高歡亦愈老愈淫,自載歸爾朱兩後後,左擁右抱,非常歡暱。大爾朱後生子名浟,小爾朱後生子名湝,俱爲歡所鍾愛。他如馮娘、李娘,即五十一回之任城、城陽二王妃。由洛陽取歸,均被歡奸佔爲妾;還有韓娘、王娘、穆娘等,隨時納入,亦隨時侍寢。王娘有子名浚、穆娘有子名淹,浚、淹未長,兩母已亡。及遷都鄴城,復得一廣平王妃鄭氏,芳名叫作大車,丰容盛鬋,妖冶絕倫,歡復據爲己有,寵冠後庭。 鄭氏產得一男,取名爲潤。 東魏天平二年,歡因稽胡、劉蠡升,據云陽穀,僭稱皇帝,屢爲邊患,乃督軍出征,兼程掩擊,破滅蠡升,斬首而歸。到了晉陽,忽得侍婢密報,說是世子高澄,與鄭大車有曖昧情事,歡因澄年才十四,未必遽敢淫烝,反斥侍婢妄言。嗣又經二婢爲證,方勃然大怒,召澄入室,加杖百下,幽禁別室。澄系正妃婁氏所生,歡得發跡,半由婁氏爲助,見四十四回。所以情好甚篤。婁氏連生六男二女,俱獲長成,自歡廣納妾媵,把愛情移到美姬身上,不免與婁妃相疏。負心漢。偏又長子澄奸案發覺,恨子及母,竟與婁妃隔絕不通,且欲立大爾朱氏子浟爲嫡嗣,將澄廢黜。何不併錮鄭氏? 澄很是焦急,忙向司馬子如處求救,子如在鄴輔政,得澄密書,即至晉陽謁歡。歡與子如向系舊交,無論國事家事,彼此從不諱言,而且妻妾俱得相見,不必趨避。此次子如到來,明明是爲高澄母子說情,他卻佯作不知,唯與歡談論國事,直至無語可說,始請謁見婁妃,歡乃述及澄奸庶母,婁妃失察情狀,子如微笑道:“孽子消難,亦奸子如妾,家醜不宜外揚,只可代爲掩飾。虧得老臉說出家醜。況婁妃是王結髮婦,常把母家財物助王,王在懷朔鎮時,觸怒鎮帥,受杖傷背,妃晝夜看護,目不交睫,後避葛賊,同走幷州,沿途勞頓,日暮履穿,妃又親燃馬糞,代爲制靴,此等恩義,怎可忘卻?今日女嫁男婚,相安已久,更不宜爲一婦人,自傷和氣。況婢言亦未必可信呢!”歡答道:“君言未嘗無理,但事果屬實,究難輕恕!”子如道:“待子如鞫問情僞,再作計較。”歡即許諾。子如趨至別室,令釋澄候質。澄既得見子如,尚未開口,子如便詰責道:“男兒何故畏威,甘心自誣?”好一個問官。澄聞子如言,自然抵賴,且稱三婢挾嫌誣告。子如召入數婢,厲聲威嚇,不令訴辯。三婢料不敢抗,統皆自縊。子如即報歡道:“果系刁婢妄言,已情虛自盡了!”歡乃大悅,亟召婁妃母子進見,父子夫妻,相對泣下,嗣是和好如初。歡命設盛筵,款侍子如,自起斟酒道:“全我父子,皆出君力!”子如也避席稱謝。這一席宴飲,自傍晚到了夜半,方纔停撤,彼此散寢。次日子如辭行,歡贈子如黃金百三十斤,澄亦饋他良馬五十匹,子如樂得叨惠,取金及馬,馳還鄴城。 澄自是不敢親近鄭大車,大車安然無恙,仍得歡寵眷,始終不衰。但如此重案,化作冰消,後庭侍姬,漸漸放縱起來。歡弟趙郡公琛,留居晉陽,總掌相府政事,他常出入帷闥,見小爾朱氏楚楚動人,竟引起邪心,隨時挑逗。小爾朱氏也愛他弱冠年華,丰神韶秀,竟伺歡外出時,邀琛入室,私與交歡。婢媼等懲着前轍,莫敢告發,一任她送暖偷香,消受溫柔滋味。但天下事若要不知,除非莫爲。歡本老奸巨猾,陰爲伺察,稍有所聞,即設法賺他二人,果然姦夫淫婦,中了歡計。一夕正續舊歡,偏被歡破門突入,當場捉出一對露水夫妻,當時怒極欲狂,即取過大杖,猛力擊琛,接連數十百下,打得琛皮開肉爛,僵臥地上。再欲毆撻小爾朱氏,那小爾朱氏早長跪膝前,憑着那一雙淚眼,兩道愁眉,嬌滴滴的吐着珠喉,向歡乞憐,竟把歡的鐵石心腸,漸漸熔化。結果是說出數語道:“你欲求生,立刻離開此地,免我動手!”小爾朱氏無可奈何,只好磕頭拜謝,草草整裝,聽歡發落。歡將她逐出靈州,置諸不齒。琛自被曳出戶,因受傷甚重,延挨了一兩日,便即畢命,年只二十有三。色之害人大矣哉。歡訃告鄴中,但說是暴病身亡,東魏主善見,不得不追賜官階,即贈琛爲太尉尚書令,予諡曰貞。貞字不知如何解法?後來又加給太師,進爵爲王。那小爾朱氏至靈州後,寂寞無依,孤苦了一兩年,遇着一個范陽人盧景璋,娶爲繼室,竟隨他過活去了。 還算幸事。 惟東西魏已經分峙,北方各鎮,東投西奔,忙個不了。關內都督趙剛,舉東荊州歸附西魏。宇文泰命爲光祿大夫。剛勸泰召還賀拔勝等,泰甚以爲是,即遣剛南下請求。剛至梁州,與刺史杜懷瑤相識,因託他移書建康。梁主衍嘗優待降將,得書以後,召賀拔勝等入朝,令他自陳行止。勝等俱願北返,梁主乃親餞南苑,厚禮遣歸。賀拔勝與獨孤信、楊忠三人,同時返至長安,各得就職。泰愛忠勇,且留置帳下。勝感梁主恩禮,凡鳥獸南向,概不復射,借示報答的意思。西魏主寶炬,喜勝北還,特加隆眷,累擢勝至太師,勝乃與宇文泰部勒三軍,專謀東略。時斛斯椿已死,宇文泰專政,進位柱國大將軍,用李虎、元欣、李弼、獨孤信、趙貴、於謹、侯莫陳崇七人爲輔。進行臺郎中蘇綽爲左丞,綽博聞強記,熟諳掌故,嘗與泰終夜敘談,娓娓不倦。泰目爲奇士,一切機密,輒令參預。綽始作文案程式,朱出墨入,及計帳戶籍諸法,推行一時,秩然不紊。後人多遵爲定製,用備鉤稽,這也好算一個吏治家了。特別鉤元。 那東魏大丞相高歡,令世子澄入鄴輔政,副以左丞崔暹,澄年方十五,用法嚴峻,威震中外。澄弟名洋,亦得封太原公,貌似不颺,內獨明決。歡嘗令諸子治理亂絲,試察智愚。諸子多腳忙手亂,不堪紛擾,洋獨抽刀斷絲,顧語兄弟道:“亂即當斬,何必費心!”後來狂暴,已見端倪。歡因此兒有識,寵愛逾恆。嗣是鄴城有澄,晉陽有洋,歡以爲內顧無憂,儘可與西魏爭衡。 適梁遣鎮北將軍元慶和侵入東魏,乃遣高敖曹率三萬人趨項城,竇泰率三萬人趨城父,侯景率三萬人趨彭城,控御東南。元慶和聞報退還,侯景進陷楚州,擄去刺史桓和,且乘勝至淮上,梁都督陳慶之,發兵邀擊,殺敗景軍。景拋棄輜重,倉皇北遁。 歡方銳圖西魏,不暇南顧,遂想了一條遠交近攻的計策,遣使南下,與梁修和。梁主衍亦得休便休,許與通好,敕慶之班師。於是歡調回各軍,自率輕騎萬人,徑襲西魏夏州。沿途但食乾糧,不遑火食,及抵夏州城下,正值夜半,見城上無人守禦,便令軍士縛矟爲梯,猱升而上,頓時攻破全城,擒住刺史斛拔俄彌突,帶回晉陽。並將部落五千戶,悉數遷歸,留都督張瓊鎮守。會聞靈州曹泥,爲西魏將士所圍,因復調兵往援,拔出曹泥,也令他徙至晉陽。可巧西魏傳詔,數歡二十罪,指日東征。歡不禁大怒,亦斥宇文泰、斛斯椿爲逆徒,謂當分命諸將,刻日西討。兩下里互相指斥,各說得我是人非,有道有理。歡欲先發制人,因高敖曹、竇泰等,已皆北歸,遂令敖曹移攻上洛,竇泰出逼潼關,自率軍赴蒲坂,命築浮橋三座,擬即渡河。 西魏大行臺宇文泰督兵出拒,進次廣陽,既探悉歡軍行蹤,便語諸將道:“賊犄我三面,浮橋待渡,這無非虛張聲勢,牽綴我軍,使竇泰得乘虛西入呢!歡計被泰喝破。竇泰嘗爲歡前驅,屢戰屢勝,必有驕心,我不如徑襲竇泰,泰軍一破,歡不戰自走了。”將佐齊聲道:“舍近襲遠,恐非良圖;如欲往擊竇泰,何不分兵前往!”泰笑語道:“歡雖作橋,未能徑渡,不過五日,我已可破滅竇泰呢。”乃揚言欲保隴右,退還長安,潛行東出。 諸將猶有異議。泰有從子名深,幼即好兵,嘗疊石爲營,折草爲旗,與羣兒佈列行陣,井井有條,此時爲直事郎中,屢預軍謀。泰因向深問計,令他先陳意見。深答道:“竇泰爲高歡驍將,與歡東西分出,我若至蒲坂攻歡,歡扼我前,竇泰襲我後,豈不是表裏受敵麼?今若簡選輕銳,潛擊竇泰,彼性躁急,必來決戰,歡不及往援,我就可一鼓擒竇了。竇既受擒,歡勢自沮,回軍擊歡,定可決勝。”泰欣然道:“我原作這般想,汝與我同心,我計決了。”遂夤夜東發。 又行了一晝夜,已抵小關,竇泰猝聞敵至,自恃驍勇,渡河直前。宇文泰列營牧澤,用四面埋伏計,引誘竇泰。竇泰不知厲害,怒馬當先,陷入重圍,澤中泥淖相間,鐵騎不得馳突,再加西卒垂盡,身上亦中了數箭,料知無法脫圍,便拔出佩劍,自刎而亡。竇泰爲高歡姨夫,戰無不從,此次由鄴出發,曾有惠化尼雲:“竇行臺,去不回!”至是果驗。小子有詩嘆道: 將軍一去不回頭,拚死前驅未肯休; 牧澤陷圍濺頸血,半由好勇半無謀! 竇泰既死,被西魏軍梟了首級,送往長安。高歡尚在蒲坂,聞報大慟,幾乎暈倒。欲知他後來處置,但看下回自知。 ------------- 魏主修猜忌高歡,以致蒙塵出走,西入關中,幸宇文泰迎入雍州,尚有容身之所。爲懲前毖後計,宜勇於改過,推誠待下,則以秦關之固,宇文之力,東向而待高歡,未始不可有爲。奈何身爲雄狐,效禽獸行,爲一女子而怨及功臣,卒被毒斃,甚矣哉魏主修之淫且愚也!夫天下之好淫者,禍不及身,必及子孫,魏主修之死,死於淫,固已。高歡淫佔多人,雖若無恙;然生前有子弟之烝報,死後有子孫之荒耽,有惡因必有惡果,高氏寧能倖免乎?且弄兵不戢,忽東忽西,驍勇如竇泰,終墮黑獺計中,陷死牧澤;泰雖寡謀,要不得謂非高歡害之也。泰妻爲歡妃婁氏妹,夫死妻寡,慘及一門,歡豈不可以已乎!
高歡回到洛陽後,另立年幼的魏主元善見爲君。由於善見年紀太小,無法親自處理國事,所有人事任免的大權全掌握在高歡手中。高歡請求朝廷任命趙郡王元諶爲大司馬,咸陽王元坦爲太尉,儀同三司高盛爲司徒,高敖曹爲司空,其餘文武官員也都各司其職,政權架構初步形成,接下來便打算向西擴張勢力。忽然聽說宇文泰率軍進攻潼關,擊殺了守將薛瑜,俘虜了七千名守軍士兵,高歡聞言十分驚慌,便又提起遷都的計劃,打算立刻實行。他入朝向元善見說明情況,說洛陽西面緊鄰關中,南面靠近梁國,處處都有危險,不如遷都到鄴城爲好。元善見年紀小,也拿不出主意,大臣們又無力抗拒,只好聽從。高歡限定三天內就出發,四十萬戶百姓狼狽不堪地啓程,官員們連馬都沒有,大多隻能騎驢向東行進。等車駕抵達鄴城後,留下僕射司馬子如、高隆之,侍中高嶽、孫騰等人在鄴城輔政,將原來的相州刺史改爲司州牧,魏郡太守改爲魏尹,原來的司州改名爲洛州,任命尚書令元弼爲洛州刺史,鎮守洛陽,高歡則回到自己的舊地晉陽。當時有童謠說:“可憐青雀子,飛去鄴城裏,羽翼將成,卻變成鸚鵡子。”人們猜測,青雀指的是清河王,鸚鵡指的是高歡,這一說法不必深究。從此洛陽成爲戰亂之地。
再說魏主元修在洛陽時,性格放縱,喜歡女色,有三位同父異母的妹妹,都不允許她們出嫁,反而留居宮中侍奉自己。最寵愛的是明月,她與南陽王元寶炬同生,被封爲平原公主;其次爲清河王元亶的妹妹,被封爲安德公主;還有一個名叫蒺藜的公主,史書未記載其來歷,也照樣被封爲公主。這三位公主在宮中公然與魏主私通,幾乎與妃嬪無異。因此,高歡的女兒雖然入宮做了皇后,卻未能得到偏愛,男女關係早已成了宮中慣例。有一次魏主設宴,讓明月坐上首席,宮中侍女們羨慕不已,當場賦詩,有人吟誦鮑照的詩:“朱門深九重,九重深九閨,願隨明月入君懷!”魏主對此毫不在意,只把明月視爲心愛的寶物,捨不得放手,甚至在逃離洛陽時,也只帶着明月一起西奔,把高皇后留在宮中。
宇文泰因爲魏主縱慾與妹妹私通,嚴重敗壞綱常,暗中讓元氏諸王設法誘出明月,將其置於死地。等魏主得知消息時,明月已經去世,再也無法挽回。看着自己最寵愛的人被殺害,魏主悲痛欲絕,憤怒無比,恨不得立刻殺宇文泰報仇,卻又被宇文泰反手算計,只能無能爲力。他時而拉弓,時而拍案,一心只想對付宇文泰。宇文泰也因此感到不安。
不久已是年末,高車部族的阿至羅派遣使節入朝,魏主前往逍遙園設宴款待。他對侍從說:“這地方好像華林園,看着讓人悲從中來。”宴會結束後,魏主命人取他所乘的波斯良馬,駕車返回宮中。這匹馬不聽駕馭,跳躍異常,魏主命令南陽王元寶炬牽馬扶鞍,但馬仍不服,一躍而死。魏主便換了一匹馬,回到宮門時,這匹馬又驚跳不止,不肯前進,魏主連下幾道命令,才勉強策馬入宮。侍臣潘彌精通占卜術,早先曾勸告魏主說:“今天不可大意,要提防突發的軍事威脅。”魏主記住了,回到宮中對潘彌說:“今天幸好平安無事。”潘彌回答:“必須到半夜,纔算大吉。”魏主似信非信。晚飯時飲酒數杯,試圖緩解憂愁,沒想到片刻之間,胸口腹部突然劇痛,無法忍受,連忙臥在牀上,痛苦越來越強烈,輾轉呼號,最終體力耗盡,氣絕身亡,雙眼瞪大,口脣張開。侍臣們猜測是中毒,而且是宇文泰派人下的毒,不敢明說。可憐魏主元修在位不到三年,年僅二十五歲。宇文泰下令安葬魏主,將其棺木移至草堂佛寺,諡號爲“孝武”,直到十年後才安葬於雲陵。弒君之事是明擺着的,無人敢問。
早先已有歌謠流傳:“狐狸不是狐狸,貉子也不是貉子,焦梨狗子咬斷了繩子。”等到魏主被殺後,人們才認爲這是一則應驗的預言。魏人本是發族,故稱“索”,“焦梨狗子”即暗指宇文泰。宇文泰的小名叫“黑獺”,籍貫是武川,傳說他出自炎帝后裔。遠祖葛烏兔最初是鮮卑的首領,傳至普回,得到一枚玉璽,上面有“皇帝璽”三字,認爲是上天所賜,於是將鮮卑的“天”叫“宇”,“君”叫“文”,自稱爲“宇文”,並以此爲姓。普回的兒子莫那遷居遼西,傳到第九代被前燕所滅,殘餘子孫逃到魏地,定居武川。陵的曾孫名肱,其妻王氏生育宇文泰時,家中有黑氣如幕,籠罩其身,因此取名“黑獺”,並非狐狸或貉子,暗喻“黑獺”之名。宇文泰的家世之前未詳述,此處簡單帶過。
宇文泰毒殺魏主元修後,便率羣臣推舉南陽王元寶炬爲君。元寶炬是孝文帝的孫子,京兆王元愉之子,官至太宰,兼任尚書令。元寶炬按照禮制三讓之後才答應即位。時值歲末,遂於次年元旦在長安稱帝,大赦全國,改年號爲“大統”。追諡父親元愉爲文景皇帝,母親楊氏爲皇后。立妃乙弗氏爲正宮皇后,立世子元欽爲太子。宇文泰被拜爲大丞相,封安定郡公,都督中外諸軍,兼掌尚書事務,斛斯椿爲太保,廣平王元寶暉爲司徒,廣陵王元欣爲太傅,万俟壽樂幹爲司空。派遣都督獨孤信前往荊州招撫,東魏的恆農太守田八能在途中被伏擊,被獨孤信擊敗。獨孤信順利抵達荊州,又擊敗東魏刺史辛纂,辛纂戰敗逃入城中,城門尚未關閉,就被獨孤信的先鋒楊忠追上並斬殺,於是獨孤信佔領了荊州。不久東魏又派侯景、高敖曹等進攻荊州,由於兵力懸殊,獨孤信與楊忠只好逃往梁國;荊州重新被東魏佔領。
恰逢渭州刺史可朱渾元祕密與高歡聯絡,率三千戶部衆投奔晉陽。高歡得知魏主元修被殺的消息,立即請求身穿素服舉哀。太學博士潘崇和認爲,君主以無禮對待臣子,無需素服,商朝百姓不會爲桀王哭泣,周朝臣子不會爲紂王服喪,就是此意。國子博士衛既隆、李同軌等人則主張高皇后應守制,認爲高皇后未完全斷絕與永熙帝的恩情,應穿素服守喪,於是東魏主同意採納這一建議。
高皇后當時還年輕,無法忍受獨守寡居,勉強穿着素服,實際上私下裏正在尋找新的配偶。正巧彭城王元韶擔任司州牧,容貌溫文爾雅,年少英俊,是彭城王元劭之子,早被高皇后看中,便屢次與父親商議結合。高歡對女兒感情深厚,料定她有意婚配,便邀請元韶入府,願意將女兒嫁給爲妃。元韶見高家勢力雄厚,樂於藉此攀附名門,當即滿口答應。高歡於是讓女兒改穿華服,正式嫁給元韶,並將洛陽宮中的珍寶作爲嫁妝贈送。其中兩件最爲精美:一對玉鉢,晶瑩剔透,雕工精細,即使倒置也滴水不漏;一隻瑪瑙酒器,容量三升,縫合處用玉石鑲嵌,宛如天生。相傳是西域工匠所制,曾獻給魏國,被視爲國寶。其他寶物數不勝數。元韶娶了國母爲妻,又得到如此多的珍寶,真是欣喜若狂。高氏女兒也終於找到了如意郎君,夫妻和睦,恩愛有加,無需多言。
然而,從禮法角度看,這實在有失體面。高歡也越發老奸巨猾,自娶了爾朱氏兩位后妃之後,左擁右抱,情色生活極爲頻繁。大爾朱後所生的兒子名叫元浟,小爾朱後所生的兒子名叫元湝,都深受高歡寵愛。還有馮娘、李娘(對應前文五十一回中的任城、城陽二王妃),是從洛陽帶回的,也都被高歡強佔爲妾;韓娘、王娘、穆娘等人,隨時被納入,隨時侍寢。王娘生了兒子元浚,穆娘生了兒子元淹,兩子年幼時母親便已去世。遷都到鄴城後,高歡又得到了廣平王妃鄭氏,她的名字叫“大車”,容貌豐盛,豔麗絕倫,高歡又把她佔爲已有,寵冠後宮。
鄭氏生下一個兒子,名爲元潤。
東魏天平二年,高歡因稽胡、劉蠡升佔據雲陽谷,自立爲帝,屢次成爲邊境禍患,便親自統兵出征,迅速擊潰劉蠡升,斬首凱旋。回到晉陽後,忽然接到婢女密報,稱世子高澄與鄭大車有不正當關係。高歡認爲高澄當時才十四歲,未必敢於亂來,便斥責婢女胡言亂語。後來又有兩位婢女作證,高歡才怒火中燒,召來高澄入室,杖責一百下,關押到別室。高澄是正妃婁氏所生,高歡發跡,一半是靠婁氏的幫助(參考四十四回),因此感情深厚。婁氏接連生了六個兒子、兩個女兒,都長大成人。自從高歡廣娶妾室,情感逐漸轉移到美姬身上,與婁氏感情逐漸疏遠。更糟糕的是,長子高澄的姦情被揭發,高歡不僅痛恨兒子,還怨恨母親,從此與婁氏徹底斷絕往來,甚至想立大爾朱氏的兒子元浟爲嫡嗣,廢黜高澄。爲何不一併處置鄭氏?
高澄十分焦慮,急忙向司馬子如求救。子如在鄴城輔政,得到高澄的密信,便前往晉陽見高歡。高歡與子如是舊友,國事家事從不隱瞞,妻妾也都可相見,不必避諱。這次子如來訪,明擺着是爲高澄母子說情,高歡卻假裝不知,只與他談國事,直到毫無可談才請見婁妃。高歡才談到高澄與鄭氏私通一事,婁妃雖感到羞愧,但並未察覺實情。子如笑了笑說:“罪兒的過錯,也如妾身一樣,家醜不可外揚,只能私下掩藏。虧得我出面說出這等家事。況且婁妃是你的髮妻,平時常幫丈夫處理家事,你年輕時在懷朔鎮被鎮將責打,背受傷,她日夜照看,幾乎睡不着覺,後來躲避葛賊流亡幷州,一路上勞累不堪,天黑時鞋子磨破,她還親自用馬糞燒熱制靴,爲丈夫辛苦準備,這種恩義怎可忘記?如今已婚成家,相安無事,更不應爲一個婦人傷了夫妻之間的感情。”高歡聽後,雖未明說,但心中已有所觸動。
不久,元慶和得知東魏軍來勢洶洶,立即撤退。侯景攻陷楚州,俘虜了刺史桓和,乘勝進軍淮河一帶,梁國都督陳慶之率兵迎擊,大敗侯景軍隊。侯景丟棄輜重,倉皇逃跑。
高歡當時正全力圖謀西魏,無暇顧及南方,於是想了個“遠交近攻”的策略,派使節向梁國求和。梁主蕭衍也趁機休養生息,同意通好,命令陳慶之撤軍。於是高歡將各路軍隊召回,親自率領一萬騎兵,直取西魏的夏州。途中只喫乾糧,不設營帳,深夜抵達夏州城下,發現城上無人防守,立即命士兵用槍桿做梯子,攀爬城牆,順利攻破全城,俘虜了刺史斛拔俄彌突,帶回晉陽。同時將五千戶部民全部遷往晉陽,留下都督張瓊鎮守。恰逢得知靈州人曹泥被西魏軍隊圍困,高歡便立即調兵救援,成功救出曹泥,並命其移居晉陽。正巧西魏下詔,列舉高歡二十條罪狀,聲稱將馬上東征。高歡大怒,也譴責宇文泰、斛斯椿爲叛逆,聲稱要分派將領,立刻西征。雙方互相指責,誰都說自己是正義的一方,誰又都言之有理。高歡想先發制人,因高敖曹、竇泰等將領已北返,便命令高敖曹進攻上洛,竇泰出兵逼近潼關,自己則率軍前往蒲坂,命令建造三座浮橋,準備渡河。
西魏大行臺宇文泰率兵迎戰,在廣陽駐紮,得知高歡軍的行動後,對衆將說道:“敵人在三面形成威脅,建造浮橋,不過是虛張聲勢,是爲了牽制我軍,好讓竇泰趁虛西進!高歡的計謀已被我揭穿。”竇泰曾是高歡的先鋒將領,屢戰屢勝,必然有驕傲之心,不如直接襲擊竇泰。如果攻破竇泰軍隊,高歡自然不戰自退。衆將質疑道:“捨近求遠,恐怕不是良策;若要去攻打竇泰,爲何不派兵分路?”宇文泰笑道:“高歡雖然修橋,也無法立刻渡河,不過五天時間,我就能攻克竇泰的軍隊。”於是公開宣稱要保衛隴右,退回長安,實際上卻悄悄東行。
衆將仍有異議。宇文泰有個侄子名叫宇文深,年少時就喜愛兵法,曾用石頭堆出營壘,用草編成旗幟,與小夥伴們佈陣演練,井井有條。此時他擔任直事郎中,多次參與軍務謀劃。宇文泰向他請教作戰策略,讓他先發表意見。宇文深回答:“竇泰是高歡的驍將,分居東西兩線,如果我攻打蒲坂,高歡在前阻擋我,竇泰在後偷襲我,豈不是陷入兩面受敵?不如派遣輕裝精銳部隊,祕密襲擊竇泰。竇泰性格急躁,必定來決戰,高歡來不及救援,我便可一鼓作氣將其擒獲。竇泰一死,高歡的氣勢必然動搖,我再回軍攻打高歡,必能決勝。”宇文泰大喜:“我就是這麼想的,你與我同心,計劃確定。”於是連夜出發。
又行了一晝夜,抵達小關。竇泰突然得知敵軍到來,自恃勇猛,執意率軍渡河迎敵。宇文泰在牧澤佈下軍營,採取四面埋伏之計,引誘竇泰上鉤。竇泰不知危險,怒馬衝前,陷入重圍。澤中泥濘交錯,騎兵無法奔跑,再加上西魏士兵將盡,竇泰身中數箭,判斷無法脫身,於是拔出佩劍,自刎而亡。竇泰是高歡的姨夫,向來戰無不勝,此番從鄴城出發,曾有惠化尼預言:“竇行臺,去不回!”如今果然應驗。
小詩嘆曰:
將軍一去不回頭,拼死前驅未肯休;
牧澤陷圍濺頸血,半由好勇半無謀!
竇泰死後,被西魏軍割下首級送往長安。高歡尚在蒲坂,聽說消息後,悲痛欲絕,幾乎昏迷。想知道他後來如何處置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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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主元修忌憚高歡,導致出逃西走,進入關中,幸得宇文泰在雍州接應,尚有容身之所。若能以此爲戒,勇於改過,真誠對待下屬,憑藉秦嶺關隘的堅固與宇文泰的實力,東面等待高歡,未嘗不能成就大業。可惜他身爲雄主,卻如狐狸一樣,因一女子而怨恨功臣,最終被毒殺,其淫亂與愚蠢,可謂至極。天下好色之人,禍不及自身,必殃及子孫。魏主元修之死,死於淫慾,已成定局。高歡雖然生前縱慾,雖未直接被害,但生前有子弟烝淫的惡行,死後子孫也荒淫無度,惡有惡報,高氏家族何能倖免?再者,高歡軍事不休,時東時西,驍勇如竇泰,終落入宇文泰“黑獺”之計,陷入牧澤被殺;宇文泰雖不以謀略著稱,也不能說不是高歡所害。宇文泰的妻子是高歡妃婁氏的妹妹,丈夫死後,妻子寡居,家族蒙難,高歡豈能不心痛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