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高欢还洛,另立新君善见。善见尚在冲年,当然不能亲政,一切黜陟大权,全握欢手。欢请授赵郡王谌为大司马,咸阳王坦为太尉,仪同三司高盛为司徒,高敖曹为司空,以下文武百官,各有定职,规模粗具,再议西侵。忽闻宇文泰进攻潼关,杀毙守将薛瑜,虏去戍卒七千人,欢不禁彷徨,遂把迁都的计议,重复提起,即欲实行。当下入朝申谕,谓洛阳西逼关中,南近梁境,在在可虞,不如迁邺为是。嗣主善见,有何主意!王公大臣等,势难与抗,只得依议迁都。欢只限期三日,即奉驾启程,四十万户,狼狈就道,百官无从备马,多半乘驴东行。至车驾已到邺中,留仆射司马子如、高隆之,侍中高岳、孙腾,在邺辅政,改相州刺史为司州牧,魏郡太守为魏尹,司州改作洛州,命尚书令元弼为洛州刺史,镇守洛阳,欢仍还原镇。当时有童谣云:“可怜青雀子,飞去邺城里,羽翮垂欲成,化作鹦鹉子。”时人指青雀为清河王,鹦鹉为高欢,这也无庸评断了。洛阳遂为战争地。 且说魏主修在洛阳时,性颇渔色,有从妹三人,不准他适,留侍宫中。最爱宠的就是明月,本与南阳王宝炬同产,受封平原公主,次为清河王亶妹,亦封安德公主,还有一个名叫蒺藜,史家未详为何王儿女,也照例封为公主。这三公主留居宫掖,公然与魏主相奸,差不多与妃嫔相似,所以高欢女虽入宫为后,未蒙垂爱,绿衣黄裳,已成惯例。魏主修尝设内宴,使明月侍坐首席,诸宫人因羡生慕,即席赋诗,或咏鲍照乐府云:“朱门九重门九闺,愿随明月入君怀!”魏主也不以为意,唯视明月如掌中珠,爱不忍离,就是弃洛西奔,把高皇后撇置宫中,独有明月不肯舍去,挈领入关。 宇文泰因魏主淫及从妹渎伦伤化,暗令元氏诸王诱出明月,置诸死地。及魏主闻报,已是玉殒香消,不得重生。看官,试想魏主所爱,只此一人,平白地为宇文泰所害,如何不悲!如何不愤!恨不得杀泰报仇!又弄错了。有时弯弓,有时推案,无非注意宇文泰。泰亦心不自安。 未几已是残腊,有高车别部阿至罗遣使入朝,魏主幸逍遥园,宴待外使,顾语侍臣道:“此处仿佛华林园,使人触景生悲。”已而宴毕,命取所乘波斯骝马,驾载还宫。偏该马不受羁勒,跳跃异常,魏主命南阳王笼辔扳鞍,马亦不服,一蹶而死。魏主乃另易他马,还至宫门,马又惊跃,未肯遽进,连下鞑扑,方才驰入。近侍潘弥颇通术数,晨间曾启奏魏主,谓今日不可不慎,防有急兵。魏主记着,还宫后语潘弥道:“今日幸无他事。”弥答道:“须过夜半,方称大吉。”魏主似信非信。晚餐时多饮数杯,聊解忧闷,不意过了片刻,胸腹搅痛,竟不可当,连忙卧倒床上,痛益难耐,辗转呼号,神疲力尽,未几即殁,目瞪舌伸。侍臣料是遇毒,想由宇文泰主使,不敢发言。可怜魏主修在位,不满三年,年仅二十五岁。泰命将魏主棺殓,移殡草堂佛寺中,谥曰孝武,直至十年以后,方得安葬云陵。弑主事不问可知。 先时已有歌谣云:“狐非狐,貉非貉,焦梨狗子啮断索。”至魏主遇弑,人方谓谣言有验。魏本索发,故称为索,焦梨狗子,就指宇文泰。泰小字叫作黑獭,籍隶武川,相传为系出炎帝。远祖葛乌兔,始为鲜卑酋长。数传至普回,得一玉玺,篆文有皇帝玺三字,惊为天授。鲜卑呼天为宇,君为文,因号宇文国,并以为氏。普回子莫那,徙居辽西,九传为前燕所灭,遗胤陵由燕奔魏,遂居武川。陵曾孙名肱,肱妻王氏生泰时,有黑气如盖,下覆儿身,所以取名黑獭,非狐非貉,便是暗寓黑獭的意义。宇文泰家世,前未叙及,故就此带过。 泰既毒死魏主修,遂率王公大臣,推立南阳王宝炬。宝炬为孝文帝孙,京兆王愉子,官拜太宰,录尚书事。宝炬循例三让,然后允诺。时已岁暮,遂于次年元旦,即位长安,大赦改年,大统。追尊皇考愉为文景皇帝,皇妣杨氏为皇后。立妃乙弗氏为正宫,世子钦为太子。进宇文泰为大丞相,封安定郡公,都督中外诸军,录尚书事,斛斯椿为太保,广平王赞为司徒,广陵王欣为太傅,万俟寿乐干为司空。遣都督独孤信招抚荆州,东魏令恒农太守田八能,候途邀击,为信所败。信直抵荆州,复击破东魏刺史辛纂,纂败遁入城,门未及阖,被信前驱杨忠,追入斩纂,遂据荆州。既而东魏复遣侯景、高敖曹等攻荆州城,信因众寡不敌,复与杨忠奔梁; 荆州又入东魏。 会渭州刺史可朱浑元,潜与欢通,率部众三千户,奔往晋阳。高欢始闻魏主修遇弑事,因启请素服举哀。太学博士潘崇和,谓君以无礼待臣,不必素服,商民不哭桀,周臣不服纣,便是此意。国子博士卫既隆、李同轨等,但主张高后守制,谓高后未绝永熙,应为服素,东魏主乃命依议。 高后尚在青年,不耐守寡,勉强为故主素服,暗中却另思择配。适彭城王韶为司州牧,温文尔雅,年貌翩翩,韶为彭城王劭子,见四十八回。被高后瞧入眼波,惹动情思,屡与乃父谈及。高欢爱女情深,料她有意求合,遂召入彭城王韶,愿将嫠女嫁与为妃。韶见高家势盛,乐得借此攀援,遂满口称谢。欢遂令嫠女改服盛装,配韶为妇,并将洛阳宫中的珍宝,赠作妆奁。就中有珍器二具,最称奇美,一是成对的玉钵,晶洁无瑕,雕工尤妙,用水贮入,虽经倒置,亦不渗漏,一是玛瑙榼,能容三升,凑缝中用玉嵌入,好似生成一般。相传为西域神工所制,献入魏廷,传为秘宝。余物不可胜计,韶既娶国母为妻室,复得了许多珍品,真是喜出望外,欣感莫名。那高氏女亦幸获佳偶,深慰渴念,鱼水谐欢,无容絮叙。 只是伦纪上说不过去。 那高欢亦愈老愈淫,自载归尔朱两后后,左拥右抱,非常欢暱。大尔朱后生子名浟,小尔朱后生子名湝,俱为欢所锺爱。他如冯娘、李娘,即五十一回之任城、城阳二王妃。由洛阳取归,均被欢奸占为妾;还有韩娘、王娘、穆娘等,随时纳入,亦随时侍寝。王娘有子名浚、穆娘有子名淹,浚、淹未长,两母已亡。及迁都邺城,复得一广平王妃郑氏,芳名叫作大车,丰容盛鬋,妖冶绝伦,欢复据为己有,宠冠后庭。 郑氏产得一男,取名为润。 东魏天平二年,欢因稽胡、刘蠡升,据云阳谷,僭称皇帝,屡为边患,乃督军出征,兼程掩击,破灭蠡升,斩首而归。到了晋阳,忽得侍婢密报,说是世子高澄,与郑大车有暧昧情事,欢因澄年才十四,未必遽敢淫烝,反斥侍婢妄言。嗣又经二婢为证,方勃然大怒,召澄入室,加杖百下,幽禁别室。澄系正妃娄氏所生,欢得发迹,半由娄氏为助,见四十四回。所以情好甚笃。娄氏连生六男二女,俱获长成,自欢广纳妾媵,把爱情移到美姬身上,不免与娄妃相疏。负心汉。偏又长子澄奸案发觉,恨子及母,竟与娄妃隔绝不通,且欲立大尔朱氏子浟为嫡嗣,将澄废黜。何不并锢郑氏? 澄很是焦急,忙向司马子如处求救,子如在邺辅政,得澄密书,即至晋阳谒欢。欢与子如向系旧交,无论国事家事,彼此从不讳言,而且妻妾俱得相见,不必趋避。此次子如到来,明明是为高澄母子说情,他却佯作不知,唯与欢谈论国事,直至无语可说,始请谒见娄妃,欢乃述及澄奸庶母,娄妃失察情状,子如微笑道:“孽子消难,亦奸子如妾,家丑不宜外扬,只可代为掩饰。亏得老脸说出家丑。况娄妃是王结发妇,常把母家财物助王,王在怀朔镇时,触怒镇帅,受杖伤背,妃昼夜看护,目不交睫,后避葛贼,同走并州,沿途劳顿,日暮履穿,妃又亲燃马粪,代为制靴,此等恩义,怎可忘却?今日女嫁男婚,相安已久,更不宜为一妇人,自伤和气。况婢言亦未必可信呢!”欢答道:“君言未尝无理,但事果属实,究难轻恕!”子如道:“待子如鞫问情伪,再作计较。”欢即许诺。子如趋至别室,令释澄候质。澄既得见子如,尚未开口,子如便诘责道:“男儿何故畏威,甘心自诬?”好一个问官。澄闻子如言,自然抵赖,且称三婢挟嫌诬告。子如召入数婢,厉声威吓,不令诉辩。三婢料不敢抗,统皆自缢。子如即报欢道:“果系刁婢妄言,已情虚自尽了!”欢乃大悦,亟召娄妃母子进见,父子夫妻,相对泣下,嗣是和好如初。欢命设盛筵,款侍子如,自起斟酒道:“全我父子,皆出君力!”子如也避席称谢。这一席宴饮,自傍晚到了夜半,方才停撤,彼此散寝。次日子如辞行,欢赠子如黄金百三十斤,澄亦馈他良马五十匹,子如乐得叨惠,取金及马,驰还邺城。 澄自是不敢亲近郑大车,大车安然无恙,仍得欢宠眷,始终不衰。但如此重案,化作冰消,后庭侍姬,渐渐放纵起来。欢弟赵郡公琛,留居晋阳,总掌相府政事,他常出入帷闼,见小尔朱氏楚楚动人,竟引起邪心,随时挑逗。小尔朱氏也爱他弱冠年华,丰神韶秀,竟伺欢外出时,邀琛入室,私与交欢。婢媪等惩着前辙,莫敢告发,一任她送暖偷香,消受温柔滋味。但天下事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欢本老奸巨猾,阴为伺察,稍有所闻,即设法赚他二人,果然奸夫淫妇,中了欢计。一夕正续旧欢,偏被欢破门突入,当场捉出一对露水夫妻,当时怒极欲狂,即取过大杖,猛力击琛,接连数十百下,打得琛皮开肉烂,僵卧地上。再欲殴挞小尔朱氏,那小尔朱氏早长跪膝前,凭着那一双泪眼,两道愁眉,娇滴滴的吐着珠喉,向欢乞怜,竟把欢的铁石心肠,渐渐熔化。结果是说出数语道:“你欲求生,立刻离开此地,免我动手!”小尔朱氏无可奈何,只好磕头拜谢,草草整装,听欢发落。欢将她逐出灵州,置诸不齿。琛自被曳出户,因受伤甚重,延挨了一两日,便即毕命,年只二十有三。色之害人大矣哉。欢讣告邺中,但说是暴病身亡,东魏主善见,不得不追赐官阶,即赠琛为太尉尚书令,予谥曰贞。贞字不知如何解法?后来又加给太师,进爵为王。那小尔朱氏至灵州后,寂寞无依,孤苦了一两年,遇着一个范阳人卢景璋,娶为继室,竟随他过活去了。 还算幸事。 惟东西魏已经分峙,北方各镇,东投西奔,忙个不了。关内都督赵刚,举东荆州归附西魏。宇文泰命为光禄大夫。刚劝泰召还贺拔胜等,泰甚以为是,即遣刚南下请求。刚至梁州,与刺史杜怀瑶相识,因托他移书建康。梁主衍尝优待降将,得书以后,召贺拔胜等入朝,令他自陈行止。胜等俱愿北返,梁主乃亲饯南苑,厚礼遣归。贺拔胜与独孤信、杨忠三人,同时返至长安,各得就职。泰爱忠勇,且留置帐下。胜感梁主恩礼,凡鸟兽南向,概不复射,借示报答的意思。西魏主宝炬,喜胜北还,特加隆眷,累擢胜至太师,胜乃与宇文泰部勒三军,专谋东略。时斛斯椿已死,宇文泰专政,进位柱国大将军,用李虎、元欣、李弼、独孤信、赵贵、于谨、侯莫陈崇七人为辅。进行台郎中苏绰为左丞,绰博闻强记,熟谙掌故,尝与泰终夜叙谈,娓娓不倦。泰目为奇士,一切机密,辄令参预。绰始作文案程式,朱出墨入,及计帐户籍诸法,推行一时,秩然不紊。后人多遵为定制,用备鉤稽,这也好算一个吏治家了。特别鉤元。 那东魏大丞相高欢,令世子澄入邺辅政,副以左丞崔暹,澄年方十五,用法严峻,威震中外。澄弟名洋,亦得封太原公,貌似不飏,内独明决。欢尝令诸子治理乱丝,试察智愚。诸子多脚忙手乱,不堪纷扰,洋独抽刀断丝,顾语兄弟道:“乱即当斩,何必费心!”后来狂暴,已见端倪。欢因此儿有识,宠爱逾恒。嗣是邺城有澄,晋阳有洋,欢以为内顾无忧,尽可与西魏争衡。 适梁遣镇北将军元庆和侵入东魏,乃遣高敖曹率三万人趋项城,窦泰率三万人趋城父,侯景率三万人趋彭城,控御东南。元庆和闻报退还,侯景进陷楚州,掳去刺史桓和,且乘胜至淮上,梁都督陈庆之,发兵邀击,杀败景军。景抛弃辎重,仓皇北遁。 欢方锐图西魏,不暇南顾,遂想了一条远交近攻的计策,遣使南下,与梁修和。梁主衍亦得休便休,许与通好,敕庆之班师。于是欢调回各军,自率轻骑万人,径袭西魏夏州。沿途但食干粮,不遑火食,及抵夏州城下,正值夜半,见城上无人守御,便令军士缚矟为梯,猱升而上,顿时攻破全城,擒住刺史斛拔俄弥突,带回晋阳。并将部落五千户,悉数迁归,留都督张琼镇守。会闻灵州曹泥,为西魏将士所围,因复调兵往援,拔出曹泥,也令他徙至晋阳。可巧西魏传诏,数欢二十罪,指日东征。欢不禁大怒,亦斥宇文泰、斛斯椿为逆徒,谓当分命诸将,刻日西讨。两下里互相指斥,各说得我是人非,有道有理。欢欲先发制人,因高敖曹、窦泰等,已皆北归,遂令敖曹移攻上洛,窦泰出逼潼关,自率军赴蒲坂,命筑浮桥三座,拟即渡河。 西魏大行台宇文泰督兵出拒,进次广阳,既探悉欢军行踪,便语诸将道:“贼犄我三面,浮桥待渡,这无非虚张声势,牵缀我军,使窦泰得乘虚西入呢!欢计被泰喝破。窦泰尝为欢前驱,屡战屡胜,必有骄心,我不如径袭窦泰,泰军一破,欢不战自走了。”将佐齐声道:“舍近袭远,恐非良图;如欲往击窦泰,何不分兵前往!”泰笑语道:“欢虽作桥,未能径渡,不过五日,我已可破灭窦泰呢。”乃扬言欲保陇右,退还长安,潜行东出。 诸将犹有异议。泰有从子名深,幼即好兵,尝叠石为营,折草为旗,与群儿布列行阵,井井有条,此时为直事郎中,屡预军谋。泰因向深问计,令他先陈意见。深答道:“窦泰为高欢骁将,与欢东西分出,我若至蒲坂攻欢,欢扼我前,窦泰袭我后,岂不是表里受敌么?今若简选轻锐,潜击窦泰,彼性躁急,必来决战,欢不及往援,我就可一鼓擒窦了。窦既受擒,欢势自沮,回军击欢,定可决胜。”泰欣然道:“我原作这般想,汝与我同心,我计决了。”遂夤夜东发。 又行了一昼夜,已抵小关,窦泰猝闻敌至,自恃骁勇,渡河直前。宇文泰列营牧泽,用四面埋伏计,引诱窦泰。窦泰不知厉害,怒马当先,陷入重围,泽中泥淖相间,铁骑不得驰突,再加西卒垂尽,身上亦中了数箭,料知无法脱围,便拔出佩剑,自刎而亡。窦泰为高欢姨夫,战无不从,此次由邺出发,曾有惠化尼云:“窦行台,去不回!”至是果验。小子有诗叹道: 将军一去不回头,拚死前驱未肯休; 牧泽陷围溅颈血,半由好勇半无谋! 窦泰既死,被西魏军枭了首级,送往长安。高欢尚在蒲坂,闻报大恸,几乎晕倒。欲知他后来处置,但看下回自知。 ------------- 魏主修猜忌高欢,以致蒙尘出走,西入关中,幸宇文泰迎入雍州,尚有容身之所。为惩前毖后计,宜勇于改过,推诚待下,则以秦关之固,宇文之力,东向而待高欢,未始不可有为。奈何身为雄狐,效禽兽行,为一女子而怨及功臣,卒被毒毙,甚矣哉魏主修之淫且愚也!夫天下之好淫者,祸不及身,必及子孙,魏主修之死,死于淫,固已。高欢淫占多人,虽若无恙;然生前有子弟之烝报,死后有子孙之荒耽,有恶因必有恶果,高氏宁能幸免乎?且弄兵不戢,忽东忽西,骁勇如窦泰,终堕黑獭计中,陷死牧泽;泰虽寡谋,要不得谓非高欢害之也。泰妻为欢妃娄氏妹,夫死妻寡,惨及一门,欢岂不可以已乎!
高欢回到洛阳后,另立年幼的魏主元善见为君。由于善见年纪太小,无法亲自处理国事,所有人事任免的大权全掌握在高欢手中。高欢请求朝廷任命赵郡王元谌为大司马,咸阳王元坦为太尉,仪同三司高盛为司徒,高敖曹为司空,其余文武官员也都各司其职,政权架构初步形成,接下来便打算向西扩张势力。忽然听说宇文泰率军进攻潼关,击杀了守将薛瑜,俘虏了七千名守军士兵,高欢闻言十分惊慌,便又提起迁都的计划,打算立刻实行。他入朝向元善见说明情况,说洛阳西面紧邻关中,南面靠近梁国,处处都有危险,不如迁都到邺城为好。元善见年纪小,也拿不出主意,大臣们又无力抗拒,只好听从。高欢限定三天内就出发,四十万户百姓狼狈不堪地启程,官员们连马都没有,大多只能骑驴向东行进。等车驾抵达邺城后,留下仆射司马子如、高隆之,侍中高岳、孙腾等人在邺城辅政,将原来的相州刺史改为司州牧,魏郡太守改为魏尹,原来的司州改名为洛州,任命尚书令元弼为洛州刺史,镇守洛阳,高欢则回到自己的旧地晋阳。当时有童谣说:“可怜青雀子,飞去邺城里,羽翼将成,却变成鹦鹉子。”人们猜测,青雀指的是清河王,鹦鹉指的是高欢,这一说法不必深究。从此洛阳成为战乱之地。
再说魏主元修在洛阳时,性格放纵,喜欢女色,有三位同父异母的妹妹,都不允许她们出嫁,反而留居宫中侍奉自己。最宠爱的是明月,她与南阳王元宝炬同生,被封为平原公主;其次为清河王元亶的妹妹,被封为安德公主;还有一个名叫蒺藜的公主,史书未记载其来历,也照样被封为公主。这三位公主在宫中公然与魏主私通,几乎与妃嫔无异。因此,高欢的女儿虽然入宫做了皇后,却未能得到偏爱,男女关系早已成了宫中惯例。有一次魏主设宴,让明月坐上首席,宫中侍女们羡慕不已,当场赋诗,有人吟诵鲍照的诗:“朱门深九重,九重深九闺,愿随明月入君怀!”魏主对此毫不在意,只把明月视为心爱的宝物,舍不得放手,甚至在逃离洛阳时,也只带着明月一起西奔,把高皇后留在宫中。
宇文泰因为魏主纵欲与妹妹私通,严重败坏纲常,暗中让元氏诸王设法诱出明月,将其置于死地。等魏主得知消息时,明月已经去世,再也无法挽回。看着自己最宠爱的人被杀害,魏主悲痛欲绝,愤怒无比,恨不得立刻杀宇文泰报仇,却又被宇文泰反手算计,只能无能为力。他时而拉弓,时而拍案,一心只想对付宇文泰。宇文泰也因此感到不安。
不久已是年末,高车部族的阿至罗派遣使节入朝,魏主前往逍遥园设宴款待。他对侍从说:“这地方好像华林园,看着让人悲从中来。”宴会结束后,魏主命人取他所乘的波斯良马,驾车返回宫中。这匹马不听驾驭,跳跃异常,魏主命令南阳王元宝炬牵马扶鞍,但马仍不服,一跃而死。魏主便换了一匹马,回到宫门时,这匹马又惊跳不止,不肯前进,魏主连下几道命令,才勉强策马入宫。侍臣潘弥精通占卜术,早先曾劝告魏主说:“今天不可大意,要提防突发的军事威胁。”魏主记住了,回到宫中对潘弥说:“今天幸好平安无事。”潘弥回答:“必须到半夜,才算大吉。”魏主似信非信。晚饭时饮酒数杯,试图缓解忧愁,没想到片刻之间,胸口腹部突然剧痛,无法忍受,连忙卧在床上,痛苦越来越强烈,辗转呼号,最终体力耗尽,气绝身亡,双眼瞪大,口唇张开。侍臣们猜测是中毒,而且是宇文泰派人下的毒,不敢明说。可怜魏主元修在位不到三年,年仅二十五岁。宇文泰下令安葬魏主,将其棺木移至草堂佛寺,谥号为“孝武”,直到十年后才安葬于云陵。弑君之事是明摆着的,无人敢问。
早先已有歌谣流传:“狐狸不是狐狸,貉子也不是貉子,焦梨狗子咬断了绳子。”等到魏主被杀后,人们才认为这是一则应验的预言。魏人本是发族,故称“索”,“焦梨狗子”即暗指宇文泰。宇文泰的小名叫“黑獭”,籍贯是武川,传说他出自炎帝后裔。远祖葛乌兔最初是鲜卑的首领,传至普回,得到一枚玉玺,上面有“皇帝玺”三字,认为是上天所赐,于是将鲜卑的“天”叫“宇”,“君”叫“文”,自称为“宇文”,并以此为姓。普回的儿子莫那迁居辽西,传到第九代被前燕所灭,残余子孙逃到魏地,定居武川。陵的曾孙名肱,其妻王氏生育宇文泰时,家中有黑气如幕,笼罩其身,因此取名“黑獭”,并非狐狸或貉子,暗喻“黑獭”之名。宇文泰的家世之前未详述,此处简单带过。
宇文泰毒杀魏主元修后,便率群臣推举南阳王元宝炬为君。元宝炬是孝文帝的孙子,京兆王元愉之子,官至太宰,兼任尚书令。元宝炬按照礼制三让之后才答应即位。时值岁末,遂于次年元旦在长安称帝,大赦全国,改年号为“大统”。追谥父亲元愉为文景皇帝,母亲杨氏为皇后。立妃乙弗氏为正宫皇后,立世子元钦为太子。宇文泰被拜为大丞相,封安定郡公,都督中外诸军,兼掌尚书事务,斛斯椿为太保,广平王元宝晖为司徒,广陵王元欣为太傅,万俟寿乐干为司空。派遣都督独孤信前往荆州招抚,东魏的恒农太守田八能在途中被伏击,被独孤信击败。独孤信顺利抵达荆州,又击败东魏刺史辛纂,辛纂战败逃入城中,城门尚未关闭,就被独孤信的先锋杨忠追上并斩杀,于是独孤信占领了荆州。不久东魏又派侯景、高敖曹等进攻荆州,由于兵力悬殊,独孤信与杨忠只好逃往梁国;荆州重新被东魏占领。
恰逢渭州刺史可朱浑元秘密与高欢联络,率三千户部众投奔晋阳。高欢得知魏主元修被杀的消息,立即请求身穿素服举哀。太学博士潘崇和认为,君主以无礼对待臣子,无需素服,商朝百姓不会为桀王哭泣,周朝臣子不会为纣王服丧,就是此意。国子博士卫既隆、李同轨等人则主张高皇后应守制,认为高皇后未完全断绝与永熙帝的恩情,应穿素服守丧,于是东魏主同意采纳这一建议。
高皇后当时还年轻,无法忍受独守寡居,勉强穿着素服,实际上私下里正在寻找新的配偶。正巧彭城王元韶担任司州牧,容貌温文尔雅,年少英俊,是彭城王元劭之子,早被高皇后看中,便屡次与父亲商议结合。高欢对女儿感情深厚,料定她有意婚配,便邀请元韶入府,愿意将女儿嫁给为妃。元韶见高家势力雄厚,乐于借此攀附名门,当即满口答应。高欢于是让女儿改穿华服,正式嫁给元韶,并将洛阳宫中的珍宝作为嫁妆赠送。其中两件最为精美:一对玉钵,晶莹剔透,雕工精细,即使倒置也滴水不漏;一只玛瑙酒器,容量三升,缝合处用玉石镶嵌,宛如天生。相传是西域工匠所制,曾献给魏国,被视为国宝。其他宝物数不胜数。元韶娶了国母为妻,又得到如此多的珍宝,真是欣喜若狂。高氏女儿也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,夫妻和睦,恩爱有加,无需多言。
然而,从礼法角度看,这实在有失体面。高欢也越发老奸巨猾,自娶了尔朱氏两位后妃之后,左拥右抱,情色生活极为频繁。大尔朱后所生的儿子名叫元浟,小尔朱后所生的儿子名叫元湝,都深受高欢宠爱。还有冯娘、李娘(对应前文五十一回中的任城、城阳二王妃),是从洛阳带回的,也都被高欢强占为妾;韩娘、王娘、穆娘等人,随时被纳入,随时侍寝。王娘生了儿子元浚,穆娘生了儿子元淹,两子年幼时母亲便已去世。迁都到邺城后,高欢又得到了广平王妃郑氏,她的名字叫“大车”,容貌丰盛,艳丽绝伦,高欢又把她占为已有,宠冠后宫。
郑氏生下一个儿子,名为元润。
东魏天平二年,高欢因稽胡、刘蠡升占据云阳谷,自立为帝,屡次成为边境祸患,便亲自统兵出征,迅速击溃刘蠡升,斩首凯旋。回到晋阳后,忽然接到婢女密报,称世子高澄与郑大车有不正当关系。高欢认为高澄当时才十四岁,未必敢于乱来,便斥责婢女胡言乱语。后来又有两位婢女作证,高欢才怒火中烧,召来高澄入室,杖责一百下,关押到别室。高澄是正妃娄氏所生,高欢发迹,一半是靠娄氏的帮助(参考四十四回),因此感情深厚。娄氏接连生了六个儿子、两个女儿,都长大成人。自从高欢广娶妾室,情感逐渐转移到美姬身上,与娄氏感情逐渐疏远。更糟糕的是,长子高澄的奸情被揭发,高欢不仅痛恨儿子,还怨恨母亲,从此与娄氏彻底断绝往来,甚至想立大尔朱氏的儿子元浟为嫡嗣,废黜高澄。为何不一并处置郑氏?
高澄十分焦虑,急忙向司马子如求救。子如在邺城辅政,得到高澄的密信,便前往晋阳见高欢。高欢与子如是旧友,国事家事从不隐瞒,妻妾也都可相见,不必避讳。这次子如来访,明摆着是为高澄母子说情,高欢却假装不知,只与他谈国事,直到毫无可谈才请见娄妃。高欢才谈到高澄与郑氏私通一事,娄妃虽感到羞愧,但并未察觉实情。子如笑了笑说:“罪儿的过错,也如妾身一样,家丑不可外扬,只能私下掩藏。亏得我出面说出这等家事。况且娄妃是你的发妻,平时常帮丈夫处理家事,你年轻时在怀朔镇被镇将责打,背受伤,她日夜照看,几乎睡不着觉,后来躲避葛贼流亡并州,一路上劳累不堪,天黑时鞋子磨破,她还亲自用马粪烧热制靴,为丈夫辛苦准备,这种恩义怎可忘记?如今已婚成家,相安无事,更不应为一个妇人伤了夫妻之间的感情。”高欢听后,虽未明说,但心中已有所触动。
不久,元庆和得知东魏军来势汹汹,立即撤退。侯景攻陷楚州,俘虏了刺史桓和,乘胜进军淮河一带,梁国都督陈庆之率兵迎击,大败侯景军队。侯景丢弃辎重,仓皇逃跑。
高欢当时正全力图谋西魏,无暇顾及南方,于是想了个“远交近攻”的策略,派使节向梁国求和。梁主萧衍也趁机休养生息,同意通好,命令陈庆之撤军。于是高欢将各路军队召回,亲自率领一万骑兵,直取西魏的夏州。途中只吃干粮,不设营帐,深夜抵达夏州城下,发现城上无人防守,立即命士兵用枪杆做梯子,攀爬城墙,顺利攻破全城,俘虏了刺史斛拔俄弥突,带回晋阳。同时将五千户部民全部迁往晋阳,留下都督张琼镇守。恰逢得知灵州人曹泥被西魏军队围困,高欢便立即调兵救援,成功救出曹泥,并命其移居晋阳。正巧西魏下诏,列举高欢二十条罪状,声称将马上东征。高欢大怒,也谴责宇文泰、斛斯椿为叛逆,声称要分派将领,立刻西征。双方互相指责,谁都说自己是正义的一方,谁又都言之有理。高欢想先发制人,因高敖曹、窦泰等将领已北返,便命令高敖曹进攻上洛,窦泰出兵逼近潼关,自己则率军前往蒲坂,命令建造三座浮桥,准备渡河。
西魏大行台宇文泰率兵迎战,在广阳驻扎,得知高欢军的行动后,对众将说道:“敌人在三面形成威胁,建造浮桥,不过是虚张声势,是为了牵制我军,好让窦泰趁虚西进!高欢的计谋已被我揭穿。”窦泰曾是高欢的先锋将领,屡战屡胜,必然有骄傲之心,不如直接袭击窦泰。如果攻破窦泰军队,高欢自然不战自退。众将质疑道:“舍近求远,恐怕不是良策;若要去攻打窦泰,为何不派兵分路?”宇文泰笑道:“高欢虽然修桥,也无法立刻渡河,不过五天时间,我就能攻克窦泰的军队。”于是公开宣称要保卫陇右,退回长安,实际上却悄悄东行。
众将仍有异议。宇文泰有个侄子名叫宇文深,年少时就喜爱兵法,曾用石头堆出营垒,用草编成旗帜,与小伙伴们布阵演练,井井有条。此时他担任直事郎中,多次参与军务谋划。宇文泰向他请教作战策略,让他先发表意见。宇文深回答:“窦泰是高欢的骁将,分居东西两线,如果我攻打蒲坂,高欢在前阻挡我,窦泰在后偷袭我,岂不是陷入两面受敌?不如派遣轻装精锐部队,秘密袭击窦泰。窦泰性格急躁,必定来决战,高欢来不及救援,我便可一鼓作气将其擒获。窦泰一死,高欢的气势必然动摇,我再回军攻打高欢,必能决胜。”宇文泰大喜:“我就是这么想的,你与我同心,计划确定。”于是连夜出发。
又行了一昼夜,抵达小关。窦泰突然得知敌军到来,自恃勇猛,执意率军渡河迎敌。宇文泰在牧泽布下军营,采取四面埋伏之计,引诱窦泰上钩。窦泰不知危险,怒马冲前,陷入重围。泽中泥泞交错,骑兵无法奔跑,再加上西魏士兵将尽,窦泰身中数箭,判断无法脱身,于是拔出佩剑,自刎而亡。窦泰是高欢的姨夫,向来战无不胜,此番从邺城出发,曾有惠化尼预言:“窦行台,去不回!”如今果然应验。
小诗叹曰:
将军一去不回头,拼死前驱未肯休;
牧泽陷围溅颈血,半由好勇半无谋!
窦泰死后,被西魏军割下首级送往长安。高欢尚在蒲坂,听说消息后,悲痛欲绝,几乎昏迷。想知道他后来如何处置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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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主元修忌惮高欢,导致出逃西走,进入关中,幸得宇文泰在雍州接应,尚有容身之所。若能以此为戒,勇于改过,真诚对待下属,凭借秦岭关隘的坚固与宇文泰的实力,东面等待高欢,未尝不能成就大业。可惜他身为雄主,却如狐狸一样,因一女子而怨恨功臣,最终被毒杀,其淫乱与愚蠢,可谓至极。天下好色之人,祸不及自身,必殃及子孙。魏主元修之死,死于淫欲,已成定局。高欢虽然生前纵欲,虽未直接被害,但生前有子弟烝淫的恶行,死后子孙也荒淫无度,恶有恶报,高氏家族何能幸免?再者,高欢军事不休,时东时西,骁勇如窦泰,终落入宇文泰“黑獭”之计,陷入牧泽被杀;宇文泰虽不以谋略著称,也不能说不是高欢所害。宇文泰的妻子是高欢妃娄氏的妹妹,丈夫死后,妻子寡居,家族蒙难,高欢岂能不心痛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