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北史演義》•第四十二回 誣通叛魏宗屈死 圖規復梁將無功

卻說曹景宗奉詔班師,還朝飲至,盈廷大臣,統皆列席。當時左僕射範雲已早病逝,另用尚書左丞徐勉,及右衛將軍周捨,同參國政。左僕射沈約有志臺司,終不見用。惟才華富瞻,兼長詩文,梁主衍有所製作,必令約屬草,倚馬萬言。至是與宴華光殿中,遵敕賦詩,誇張戰績。曹景宗亦擅詩才,不得與賦,意甚不平,遂起求賦詩。梁主衍道:“卿技能甚多,何必吟詠?”景宗求作不已,梁主衍見約所作,賦韻將盡,只剩得競病二字,便笑語景宗道:“卿能賦此二字否?”景宗索筆成書,立就四語,呈與梁主。但見紙上寫着:  去時兒女悲,歸來笳鼓競。借問路旁人,何如霍去病!梁主瞧畢,擊節歎賞道:“卿文武兼全,陳思王即魏曹植。不能專美了!”景宗頓首謝獎。及宴畢散座,梁主還宮,即頒發詔敕,進景宗爲領軍將軍,加封竟陵公。韋叡爲右衛將軍,加封永昌侯。昌義之爲徵虜將軍,移督青、冀二州軍事,兼領刺史。餘如馮道根以下,各受賞有差。越年出景宗爲江州刺史,病歿道中,追贈徵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,予諡曰壯。是年尚書右僕射夏侯詳,亦老病謝世。這且慢表。  且說魏中山王英,及鎮東將軍蕭寶夤,敗奔梁城,魏廷言官,當然上章彈劾,請誅英及寶夤。魏主恪減等議罪,奪去二人官爵,除名爲民。楊大眼亦坐徙營州。別簡中護軍李崇爲徵南將軍,兼揚州刺史。崇深沉寬厚,頗得士心,出鎮壽陽,遠近畏服,所以鍾離雖挫,淮右尚安堵如常。獨魏主恪外寵高肇,內惑高貴嬪,疏忌宗室,迷信桑門,一切軍國大事,未嘗親理。彭城王勰,雖起任太師,有位無權。勰兄廣陵王羽,受職司空,好酒漁色,嘗與員外郎馮俊興妻私通。俊興恚恨,伺羽夜遊,驟出狙擊,致受重傷,未幾即死。羽弟高陽王雍,繼任司空,學識短淺,無善可稱。還有廣陵王嘉,系太武帝拓跋燾庶孫,齒爵並尊,但好容飾。雍由司空擢太尉,嘉得進位司空,旅進旅退,備員全身。就是魏主四弟,如京兆王愉,清河王懌,廣平王懷,汝南王悅等,資望皆輕,未足參政,所以北朝政令,幾全出高氏手中。總敘魏主宗室,俱爲後文伏案。  皇后於氏,本爲魏主所寵愛,自納高貴嬪後,寵遇漸衰。正始四年,後忽暴疾,半日即殂。宮禁內外,明知由高氏加毒,但怕她勢大,不敢顯言。魏主已移情高氏,也沒甚悲悼,惟依禮喪葬,諡爲順皇后,算作了事。於後有子名昌,年只二歲,越年三月,昌復得病,侍御師王顯,不加療治,由他啼號,才閱兩日,一命嗚呼。魏主僅得此子,忽然夭逝,當然比於後歿時,較爲哀痛。嗣因高貴嬪從旁勸慰,仗着三寸慧舌,挽回一片哀腸,遂令魏主境過情遷,竟將於後母子二人,撇諸腦後。就是王顯失醫等情,亦絕不問及。看官不必疑猜,便可知是高氏陰謀,巧爲矇蔽了。  於後世父於烈,出鎮恆州,父於勁,雖留仕魏都,究竟孤掌難鳴,未敢奏訐。高氏得逍遙法外,任所欲爲。  過了數月,高貴嬪即受冊爲後,太師彭城王勰,上書諫阻,那魏主已墮入迷團,任他如何苦口忠言,統已逆耳不受,反令勰得罪高氏,視若仇家。高肇恃勢益驕,權傾中外,妄改先朝成制,削封秩,黜勳臣,怨聲盈路,朝野側目。度支尚書元匡,獨與肇抗衡,先自造棺,置諸廳間,擬輿棺詣闕,詳劾肇罪,然後自殺,隱寓尸諫的意思。忠而近愚。事尚未行,適奉詔議權量事,與太常卿劉芳互有齟齬。高肇主張芳議,匡不直肇,便據理力爭,且表稱肇指鹿爲馬,必爲國害。魏主尚未批答,偏奏斥元匡的彈章,相繼呈入,署名爲誰,就是前充侍御師,後升中尉的王顯。可見前次失醫皇子,明是高氏授意。當下將兩奏盡行頒出,命有司論奏,有司皆趨承高肇,統複稱元匡誣謗宰相,應處死刑。還算魏主加恩寬免,但降匡爲光祿大夫。  權豪跋扈,禍變猝來,魏主弟京兆王愉,忽自信都起兵構亂,也居然稱帝改元,託言高肇謀逆,魏主被弒,不得不從權繼立,入討亂臣。看官聽着!高肇雖然專橫,究竟尚未弒逆,如何京兆王憑空捏造,驟敢作亂?說將起來,也有一段隱情。  先是魏主恪頗知友愛,嘗令諸弟出入宮掖,寢處與共,不異家人。愉由護軍將軍遷授中書監,入直殿閤,更成常事。魏主爲娶於後妹爲妃,於氏貌不動人,未得愉歡。愉另納妾楊氏,能歌善媚,寵擅專房。只因楊氏出身微賤,特令拜中郎將李恃顯爲養父,冒姓爲李。產下一子,取名寶月。於妃未免妒恨,屢入宮訴告乃姊,於後因召李入宮,親加斥責,且勒令爲尼,把寶月歸妃撫養,愉雖不能抗命,心中總繫念寵妾,日夕不忘,乃託人請求後父,乞爲轉圜。時於後尚未產男,後父於勁,也勸後格外包容,使魏主得廣納嬪御。又因愉屢次請託,樂得替他說情,仍將李氏歸愉。於後本來柔淑,遂勉承父命,遣還李氏。碧玉重歸,情好益篤。自高肇用事,高貴嬪得立爲繼後,魏主信任外戚,擯斥宗親,待遇諸弟,迥異從前。愉又喜引賓客,崇奉佛道,用度浩繁,常患不足,漸漸的納賄營私,致有不法情事。高肇害死於後,常恐於氏報復。愉爲於婿,適中肇忌,所以日陳愉短,譖毀多端。魏主恪召愉入宮,面數罪惡,杖愉五十,出爲冀州刺史。  愉既蒞任,憤無所泄,乃欲乘間構難,冒險求逞,長史羊靈,抗詞諫諍,竟爲所殺。司馬李遵,畏死相從,遂詐稱得清河王懌密函,說是高肇弒逆,應該繼統討罪。當下築壇城南,自稱皇帝,改元建平,僞詔大赦。又把這嬌嬌滴滴的愛妾,抬舉起來,立爲皇后。以妾爲妻,第一着便鑄成大錯,怎得濟事?法曹參軍崔伯驥,不肯從命,又爲所殺。且逼令長樂太守潘僧固一同起事。僧固系彭城王勰母舅,爲此一隙,遂令一代賢王,也陷入案中,平白地做了一個枉死鬼魂。  高貴嬪得爲繼後,勰嘗諫阻,高氏恨勰甚深,只苦無隙可乘,不能置諸死地。可巧僧固附逆,被高肇吹毛求疵,抵隙下石。一面請遣尚書李平,督軍討愉,一面誣奏彭城王勰,說他與愉通謀,縱舅助逆,應速除內應,才戢外奸。魏主恪尚稱明白,把遣發李平一奏,立即允議,獨將彭城王一案,暫從擱置。  高肇怎肯罷手,嗾使侍中元暉,申疏論勰,暉不肯從。乃更囑郎中令魏偃,前防閤高祖珍,交章讒構,證成勰罪。魏主方纔動疑,召問元暉,暉力白冤誣。暉亦一小人,此時獨持正論,故特揭之。魏主乃更問高肇,肇又引魏偃、高祖珍,共陳勰有通謀實情,說得魏主不能不信。再加那豔后從中煽惑,遂決計殺勰,竟與高肇等定謀,徵令入宴,祕密行誅。  越宿即遣出中使,召勰及高陽王雍,廣陽王嘉,清河王懌,廣平王懷,入宴禁中,肇亦與宴。勰妃李氏方產,固辭不赴,中使一再敦促,不得已與妃訣別,乘牛車入東掖門。將度小橋,牛不肯進,牛果能則知耶!由中使解去牛纜,挽車馳入。彼此列席宴飲,直至黃昏,尚無他變。大家都有酒意,各起至別室休息。  才閱須臾,忽由衛軍元珍,引着武士,齎鴆前來,逼勰使飲。勰瞿然道:“我有何罪?願一見至尊,雖死無恨!”元珍道:“至尊不能再見!”勰複道:“至尊聖明,不應無罪殺我,誣告何人,願與一對曲直!”元珍不應,但目視武士。武士用習環擊勰三下,勰抗聲道:“冤哉皇天!忠乃見殺。”武士再用刀擊勰,勰乃取鴆飲訖。毒尚未發,又被武士刺死。翌晨用褥裹屍,載歸故第,詐雲因醉致死。李妃聞報,向天大號道:“高肇枉理殺人,天道有靈,怎得善終!”魏主佯爲舉哀,賻贈從厚,賜諡武宣。及舉柩出葬,行路士女,統望柩流涕道:“高肇小人,枉殺如此賢王!”嗣是中外輿情,益恨肇不休。莫謂直道無存!  那李平督領各軍,進攻信都,愉出城拒戰,屢戰屢敗,乃閉門靜守。李平分兵圍城,連日攻撲,鬧得城中晝夜不安,各生貳心。再加河北各州,已由定州刺史安樂王詮,檄稱魏主無恙,休信叛王訛言,遂致鬼蜮伎倆,俱被瞧破,沒一人信從僞主。愉情勢兩窮,沒法擺佈,只好挈了僞後,及愛子四人,並左右數十騎,溜出後門,命僞冀州牧韋超,居守信都。李平聞愉出走,亟遣統軍叔孫頭追捕,自督將士登城,即日攻入,殺死韋超,揭榜安民,全城復定。叔孫頭也將愉等拿到,不漏一人,便由平奉表告捷。  高肇等請就地誅愉,魏主不許,但命械送洛陽,責以家法。平乃派將送愉,及愉妾李氏子四人,乘驛解往。愉每止宿亭,必與李氏握手言情,備極私暱,一切飲食,悉如平日,毫無怍容。行至野王,由高肇傳到密令,迫愉自殺。愉服毒待盡,且語人道:“我雖不死,亦無面目見至尊。”又與李氏永訣,悲不自勝,俄而氣絕,年只二十一。李氏與四子至洛,魏主赦免四子,惟擬置李氏極刑。中書令崔光諫道:“李氏方娠,刑至刳胎,乃桀、紂所爲,嚴酷非法,須俟產畢,然後行刑。”魏主依議,按功行賞,加李平散騎常侍,即令還朝。平入信都,從參軍高顥言,宥脅從,禁殺掠,子女玉帛,一無所取,還都以後,中尉王顯,索賂不得,遂劾平隱沒官口,亂黨子女,應沒入宮廷,叫作官口。顯有情弊。高肇亦恨他毫無饋遺,奏除平名,有功反罪,國事更可知了。不亂不止。  梁天監七年,魏郢州司馬彭珍等,叛魏降梁,潛引梁兵趨義陽。三關即平靖、武陽、武勝三關,並見前文。戍將侯登,亦向梁請降。魏懸瓠軍將白早生,又殺死豫州刺史司馬悅,自號平北將軍,致書梁司州刺史馬仙湬,乞發援師。仙湬上書奏聞,梁主衍令仙湬往援早生,且授早生司州刺史。仙湬進屯楚王城,但遣副將齊苟兒,率兵二千,助守懸瓠,魏復起中山王英,都督南征諸軍事,出援郢州。再命尚書邢巒,行豫州事,領兵擊白早生。巒尚未發,先遣中書舍人董紹,撫慰懸瓠,早生執紹送建康。巒聞紹被執,忙率騎士八百,倍道兼行。五日至鮑口,早生遣將胡孝智,領兵七千,出城二百里逆戰,爲巒所破,遁還懸瓠。巒進至汝水,早生自往截擊,又覆敗還。巒遂渡水圍城。魏宿預守將嚴仲賢,因鄰境被兵,正擬戒嚴,參軍成景雋,刺死仲賢,竟舉城降梁。於是魏郢、豫二州屬境,自懸瓠以南,直至安陸,均爲梁有。唯義陽一城,爲魏堅守。  中山王英,慮兵不敷用,求請添兵。魏主但遣安東將軍楊椿,率兵四萬,進攻宿預。命英就邢巒軍,同攻懸瓠。懸瓠城已經危急,復見英軍助攻,越加恟懼。白早生尚欲死守,偏自司州遣來的齊苟兒,遽開城出降。苟兒應改名狗兒,故願乞憐外族。魏兵一擁入城,擒斬早生,及餘黨數十人。英乃引兵赴義陽。  義陽太守辛祥,與郢州刺史婁悅,嬰城共守。梁將軍胡武城、陶平虜,引兵進逼,祥與悅共議戰守事宜。悅但主守,俟英來援,祥獨主戰,夜率壯士掩襲梁營。梁人果然中計,胡武城倉猝逃還,陶平虜略慢一步,被辛祥活捉了去。義陽得安。悅恥功出祥下,奉書高肇,掩沒祥功,賞竟不行。  中山王英,到了義陽,梁兵早已敗去,乃欲規取三關。先與衆將計議道:“三關相須,如左右手,若攻克一關,兩關可不戰自下。攻難不如攻易,應先攻東關爲宜。”東關即武陽關。衆將自無異言。英又使長史李華,引兵赴西關,即平靖關。牽制梁軍,自督諸軍向東關。六日而下,虜得守將馬廣、彭甕生、徐元季,再移兵攻廣峴。守將李元履遁去,又攻西關,梁將馬仙湬亦遁。  梁主亟遣韋睿往援仙湬,行至安陸,聞三關已經失守,忙入城爲備,增築城垣二丈餘,更開大塹,起高樓,收集潰卒,嚴加防堵。部將或以怯敵爲疑,睿笑道:“爲將當有怯時,怎可徒恃勇氣!”馬仙湬等陸續退還,魏中山王英,乘勝急追,欲復邵陽舊恥,及聞睿復出守安陸,不免生畏,便即退師。  梁主以連歲用兵,師勞力竭,特釋魏中書舍人董紹,召入面諭道:“兩國戰爭,連年不息,民物塗炭,彼此同憂,吾今釋卿歸國,願修和好,卿宜備申朕意。若果罷戰息民,我願將宿預還魏,魏亦當還我漢中。”紹唯唯遵諭,辭還洛都,即將梁主意旨,詳報魏主。魏主不從,南北失好如故。  已而魏荊州刺史元志,率兵七萬攻潺溝,驅迫羣蠻,羣蠻皆渡過漢水,乞降雍州。梁雍州刺史侯易,收納羣蠻,使司馬朱思遠部勒蠻衆,往擊魏軍。蠻衆積忿競鬥,大破元志,斬首萬餘級,元志走還。  過了兩年,天監十年。琅琊土豪王萬壽,糾衆戕官,據住朐山,密召魏兵。魏徐州刺史盧昶,遣戍將傅文驥赴援,青、冀二州刺史張稷,發兵往剿,與戰失利。文驥入據朐山,梁廷遣馬仙湬往攻,把朐山城圍住,困得水泄不通。朐山無糧可因,樵汲復斷,文驥無法可施,沒奈何開城出降。盧昶不諳軍事,倉猝往援,途次接得朐山敗報,回馬就逃,部衆皆潰。時值大雪,凍斃甚多,又經仙湬追擊,十死七八,糧畜器械,喪失無數。  惟張稷還兵鬱洲,青、冀二州,宋時已被魏陷沒,南朝借鬱洲地僑置青、冀州治,事見前文。自愧無功,心益鬱悶。他嘗仕齊爲侍中,東昏被廢,稷曾與謀。梁主衍因他有功,遷任左衛將軍。稷自謂功大賞薄,每當侍宴,辭色怏怏。梁主衍瞧透情形,便向他嘲笑道:“卿與殺君主,有何名稱?”稷答道:“臣原無美名,不過對着陛下,未爲無功。況東昏暴虐,義師一起,天下歸心,豈止臣一人響應麼?”梁主掀髯微哂道:“張公真足畏人!”語帶忌刻。乃命他爲安北將軍,領青、冀二州刺史。稷仍未愜望,蒞鎮後懶治政事,寬弛失防。朐山一役,無功而歸,僚吏益多輕視,樂得暗地營私。  好容易過了二年,鬱洲人徐道角,招集亡命,及許多怨民,夤夜襲入州城,闖進官廨,懷刃害稷。稷長女楚瑗,爲會稽孔氏婦,無子歸宗,隨稷在任。至此挺然出來,以身蔽父。亂黨見人便斫,管甚麼孝女烈婦,第一刀殺死楚瑗,第二刀將稷剁斃。不沒楚瑗,意在闡幽。索性梟稷頭顱,函送北朝,作爲贄獻禮物。魏主調兵收降,偏被梁北兗州刺史康絢,走了先着,引兵掩入鬱洲,捕誅亂黨。及魏兵東下,徐道角早已伏辜,鬱洲平定如恆。那魏兵也只得斂甲告歸。  梁主本不滿張稷,追論稷病民致亂,削奪官爵。稷固無狀,稷女何不旌揚!嗣復與沈約談及,尚覺不平。約答道:“已往事不必復論。”梁主陡然憶起,知約與稷嘗聯婚誼,不由的憤憤道:“卿作此語,好算得忠臣麼?”語畢入內。約驟遭詰責,不覺驚惶,連梁主入室時,都似未見,仍然呆坐。經左右呼令趨退,方惘惘還第。未曾至牀,卻懸空睡將下去,跌了一交,幾乎中風。家人忙扶他入寢,延醫服藥,稍得免痛。到了夜間,忽大叫道:“阿喲!不好了!不好了!舌被割去了!”  小子有詩嘆道:  爲慕虛榮不顧名,與謀篡弒得公卿;  可知夜氣銷難盡,妖夢都從膽怯生。  究竟何人割舌,待至下回報明。  -------------  先聖有言,女子小人爲難養,養且不可,況寵信乎!高肇小人也,高貴嬪爲女子,更無庸言。魏主恪委任高肇,使握朝綱,嬖寵高貴嬪,使攘後位,內有豔妻,外有豪戚,女子小人,表裏用事,毒於後,害皇子昌,譖京兆王愉,誣彭城王勰,陰賊險狠,莫此爲甚。愉迫於私忿,遽敢稱戈,野王之戮,尚其自取。勰爲中外屬望之賢王,乃冤誣致死,妨賢病國,高氏寧能長存乎?顧魏政不綱,朝野解體,降梁者日益衆,梁出師圖復郢、豫,旋得旋失,終歸敗挫,非魏將之勇略過人,實梁無良將之所致也。梁有一韋睿而不能重用,何怪其屢出無功乎!朐山、鬱洲之平亂,其猶爲幸事哉。

譯文:

曹景宗接到命令後率軍回朝,參加朝會。當時左僕射範雲已經去世,由尚書左丞徐勉和右衛將軍周捨共同參與國政。左僕射沈約雖有治國之志,卻始終未能被重用。他擅長詩文,每當梁主蕭衍要寫文章時,必定請沈約代筆,他能在馬上寫出上萬字的文章。這天在華光殿內宴會上,梁主命沈約即興作詩,誇耀自己的戰功。曹景宗也擅長詩文,卻因沒有被允許作詩而感到不滿,便主動請求賦詩。梁主說:“你的才能很多,何必吟詩?”曹景宗再三請求。看到沈約寫詩時,韻腳已將要用盡,只剩“競病”二字,梁主便笑着對曹景宗說:“你能否寫這兩個字?”曹景宗立刻提筆寫下四句詩:
“離開時兒女悲傷,歸來只見戰鼓喧天。請問路旁路人,相比霍去病如何?”
梁主看後大加讚歎:“你文武兼備,連曹植都不如!”曹景宗叩頭致謝。宴席結束後,梁主回到宮中,立即下達詔書,提升曹景宗爲領軍將軍,封爲竟陵公;任命韋叡爲右衛將軍,封永昌侯;任命昌義之爲徵虜將軍,兼管青、冀二州軍事,任刺史。其餘將士也根據功績獲得賞賜。次年,曹景宗被任命爲江州刺史,途中病逝,追封爲徵北將軍,授開府儀同三司,諡號“壯”。同年,尚書右僕射夏侯詳也因年老多病去世。這些情節暫且不提。

再說北魏中山王元英和鎮東將軍蕭寶夤戰敗後逃奔梁國,魏宣武帝拓跋恪下令文官上奏彈劾,要求處死元英和蕭寶夤。魏主最終只減刑、奪去官職,削去爵位,改爲平民。楊大眼也因罪被貶至營州。另任命中護軍李崇爲徵南將軍,兼管揚州刺史。李崇爲人沉穩寬厚,深得百姓擁護,鎮守壽陽後,遠近皆敬服。雖然鍾離一戰失利,但淮河以南地區依然安定。然而,魏主拓跋恪只寵愛高肇,迷戀高貴嬪,疏遠宗室,迷信佛門,軍政大事都託付給外戚,親自過問甚少。彭城王元勰雖任太師,卻無實權。元勰的哥哥廣陵王元羽,擔任司空,但好酒貪色,曾與員外郎馮俊興的妻子私通,馮俊興憤怒,趁元羽夜遊時突然襲擊,導致元羽重傷不治。元羽弟弟高陽王元雍接任司空,卻學識淺薄,毫無長處。廣陵王元嘉是太武帝拓跋燾的庶孫,地位尊貴,但只愛好打扮。元雍升任太尉,元嘉升爲司空,升遷進退皆無實績,只是徒有虛名。魏主的四個弟弟如京兆王元愉、清河王元懌、廣平王元懷、汝南王元悅,資歷淺薄,無法參與政事,因此北魏的政事幾乎完全掌握在高氏家族手中。這一幕爲後文埋下伏筆。

皇后於氏原本是魏主所寵愛的妃子,自從高貴嬪得寵之後,地位逐漸下降。正始四年,於皇后突然暴病,半天便去世。宮中上下都知道是高氏下毒所致,但害怕高氏勢大,不敢明言。魏主已移情於高貴嬪,對亡後毫無悲痛,只是依照禮制辦喪,諡號爲“順皇后”。於皇后有一個兒子名叫元昌,當時只有兩歲,次年三月又病重,侍御師王顯竟不治,任其啼哭哀號,兩天後便去世。魏主唯一的孩子突然夭折,自然比於後去世時更爲傷心。但因高貴嬪巧言勸慰,用三寸之舌成功轉移了魏主的哀思,使魏主逐漸忘記於皇后與兒子,甚至對王顯失醫一事也一概不問。由此可見,是高氏暗中策劃,故意掩飾真相。

於皇后父親於烈鎮守恆州,父親於勁雖在京城爲官,但一人之力難以抗衡,不敢提出彈劾,致使高氏得以逍遙法外,任意妄爲。

幾個月後,高貴嬪被冊立爲皇后。太師彭城王元勰上書勸諫,魏主已陷入迷途,儘管元勰忠心勸說,卻全然不聽,反而得罪了高氏,被視作仇敵。高肇仗勢日益驕橫,篡改先朝舊制,削去勳臣爵位,罷黜功臣,朝野怨聲四起,人人側目。度支尚書元匡獨與高肇對抗,曾自造棺材放在廳堂,準備抬着棺材去朝廷,上書彈劾高肇罪行,然後自殺,隱含“尸諫”之意,忠義而近乎愚戇。事情尚未實施,恰逢朝廷討論度量衡問題,元匡與太常卿劉芳意見不合。高肇支持劉芳的方案,元匡不從,便據理力爭,並上表指責高肇指鹿爲馬,必禍害國家。魏主尚未批覆,高肇就奏報了元匡的彈章,署名正是前爲侍御師、後升爲中尉的王顯。可見此前皇子失醫,正是高氏授意。魏主於是將兩份奏章都公佈,命官員審議,官員們全都迎合高肇,一致稱元匡誹謗宰相,應處死刑。儘管魏主施恩寬免,仍將元匡貶爲光祿大夫。

權臣專橫,禍亂驟起,魏主的弟弟京兆王元愉在都城內突然起兵造反,自稱皇帝,改年號爲“建平”,聲稱是因高肇謀反,魏主被殺,只好繼位討伐亂臣。然而,高肇雖專橫,卻尚未謀反,元愉爲何憑空造謠,竟敢造反?細說起來,也有一段隱情。

當初魏主拓跋恪尚知友愛,常讓諸弟出入宮中,同寢共居,如同家人。元愉從護軍將軍升任中書監,常入宮值宿。魏主想娶於氏的妹妹爲妃,但於氏容貌平平,元愉並不滿意。元愉另娶妾楊氏,能歌善舞,深得寵愛。因楊氏出身低微,魏主便讓她拜中郎將李恃顯爲養父,改姓爲李,生下一子,取名寶月。於妃因此嫉妒,屢次進宮告發其姐姐於後。於後便召李氏入宮,當面斥責,命其削髮爲尼,並將寶月交由於妃撫養。元愉雖無法反抗,但內心仍思念寵妾,日夜不忘,便託人請求於後父親,請求調解。當時於後尚未生子,父親於勁也勸她寬容,讓魏主多納妃嬪。又因元愉屢次求情,於勁便幫他求情,將李氏還給元愉。於後本性溫和,於是順從父親意願,遣送李氏返回。李氏重歸,感情更加深厚。自高肇掌權後,高貴嬪得立爲皇后,魏主信任外戚,排斥宗室,對諸弟的待遇大不如前。元愉又喜歡結交賓客,崇信佛教,花費浩繁,常感資金不夠,逐漸貪污受賄,行爲不法。高肇殺害於後後,深恐於氏報復,元愉是於氏的女婿,恰好在高肇的忌恨範圍之內,於是不斷上書詆譭元愉,罪狀滿天。魏主拓跋恪召元愉入宮,當面斥責其罪行,杖打五十,貶爲冀州刺史。

元愉赴任後,心中憤憤不平,便想借機發動叛亂,冒險圖謀。長史羊靈勸阻,反被殺害。司馬李遵因畏懼逃走,反而謊稱收到清河王元懌密信,說高肇謀反,應當繼位討伐。於是元愉在城南筑壇,自稱皇帝,改年號爲“建平”,宣佈大赦。還把嬌弱的愛妾立爲皇后。以妾爲妻,是第一大錯誤,怎可能有好結果?法曹參軍崔伯驥不願服從,也被殺害。並逼迫長樂太守潘僧固一同起兵。僧固是彭城王元勰的親舅,因這一關係,一代賢王元勰也被牽連,無辜喪命。

高貴嬪得立爲後,元勰曾勸阻,高氏深恨其人,但苦於無隙可乘,無法殺死。恰巧潘僧固叛亂,高肇抓住機會,羅織罪名,陷害元勰。一面派遣尚書李平率軍討伐元愉,一面誣告元勰與元愉勾結,縱容舅舅助逆,應當立即清除內應,才能鎮壓外敵。魏主最初認爲清楚,批准了李平出兵的奏章,但對元勰一案暫時擱置。

高肇怎肯罷休,派人侍中元暉上奏彈劾元勰,元暉不從。於是又指使郎中令魏偃,聯合前防閣高祖珍,共同上書誣陷元勰。魏主這才起疑,召見元暉,元暉據實辯白,聲稱冤枉。元暉雖也是小人,但此時獨持正論,特別揭發此事。魏主又問高肇,高肇便引出魏偃、高祖珍,一致聲稱元勰有通謀行爲,使魏主難以不信。再加上豔后從旁煽動,魏主終於決定殺害元勰,與高肇合謀,下令召元勰及高陽王元雍、廣陽王元嘉、清河王元懌、廣平王元懷入宮宴會,祕密行刺。

第二天,魏主派遣中使,召元勰及幾位王入宮宴飲,元勰的夫人李氏正生產,堅決推辭,中使再三催促,不得已與妻子訣別,乘牛車進入宮門。行至小橋,牛不肯前行,中使便解開牛繮,拖車趕進宮內。衆人列席飲酒,直到黃昏仍未發生變故。大家都有酒意,各自入房休息。

片刻之間,衛軍元珍帶領武士,捧着毒酒前來,逼迫元勰飲下。元勰驚問:“我有何罪?願見天子,即便死去也無遺憾!”元珍說:“天子見不到你了!”元勰再問:“天子聖明,怎會無罪殺我?誰誣告了我,願讓我對質!”元珍不答,只是瞪視武士。武士用環擊了元勰三下,元勰怒吼道:“冤哉皇天!忠良被殺!”武士再次用刀刺他,元勰被迫飲下毒酒,毒未發作,又被武士刺死。次日,用毯子裹屍,運回府中,宣稱是因醉酒而死。李氏聽說後,在天前痛哭喊道:“高肇冤殺忠良,天道有靈,怎會如此善終!”魏主假裝哀悼,賞賜豐厚,追贈諡號“武宣”。當出殯時,百姓沿路無不流淚,道:“我們痛惜這位賢王被冤殺。”

作者感嘆道:
爲求虛名不顧名聲,與人共謀篡位弒君,成爲公卿;
可知夜氣消散難盡,妖妄之夢皆因膽怯而生。
究竟是誰割去了元勰的舌頭?留待下文揭示。

先賢說過,女子難養,更難寵信。高肇更是小人,高貴嬪爲女子,更不必多說。魏主拓跋恪任用高肇掌握朝政,寵信高貴嬪,奪奪後位,內有美妻,外有豪戚,女子小人內外用事,毒性比後宮更甚。她害死皇子元昌,陷害京兆王元愉,誣陷彭城王元勰,陰險狠毒,實屬罕見。元愉因私怨,倉促起兵,最終在野王被殺,尚屬自取其禍。元勰是朝中公認的賢王,卻被誣陷致死,妨害賢良,禍害國家,高氏家族豈能長久?可惜魏國政紀敗壞,朝野離心,歸附南梁者日益增多,南梁多次出兵欲收復郢、豫兩州,卻屢屢失敗,最終收效甚微,這並非魏將勇猛,實是南梁缺乏真正良將所致。南梁有一韋睿,卻不能重用,難怪屢戰屢敗!朐山、鬱洲的平亂,尚屬僥倖之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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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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