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北史演義》•第四十一回 弟子輿尸潰師洛口 將帥協力戰勝鍾離
卻說魏主恪即位時,改元景明,年僅十六,未能親決大政,曾授皇叔彭城王勰爲司徒,錄尚書事。勰志在恬退,未幾辭職歸第,太尉咸陽王禧,進位太保司空,北海王詳進位大將軍,兩王俱系魏主叔父,所以倚畀俱隆。魏主尊生母高貴人爲太后,高氏爲馮幽後毒斃,見三十二回。兄肇在朝,由魏主推類錫恩,特封爲平原公,也得專政。見三十五回。還有太尉於烈,兼充領軍,烈弟勁有女端好,得冊爲後,因此烈、勁並預朝權。政出多門,已成亂兆,再加倖臣茹皓、王仲興、趙修、趙邕、寇猛等,居中用事,更覺庶政叢脞,泯泯棼棼。 咸陽王禧因權爲所奪,致蓄異圖,竟欲廢帝自立,謀泄被誅。諸子削籍,家產分給高肇、趙修二家,及內外百官。禧家財帛,不可勝計,百官所得分賜,每人得帛百匹,或數十匹,最少亦有十匹。宮人常作歌道:“可憐咸陽王,奈何作事誤!金牀玉幾不能眠,夜蹋霜與露;洛水湛湛彌岸長,行人哪得度!”歌辭惋切,流傳江表。 北海王詳,嘗訐禧陰謀,至是得進位太傅,兼領司徒。高肇得官尚書令,茹皓任冠軍將軍。皓娶高肇從妹爲妻,妻姊爲安定王元夑妃。夑爲詳從父,詳常出入夑家,見夑妃容貌妖冶,未免垂涎。夑妃高氏,亦見詳丰姿秀美,遠出夑上,兩人眉去眼來,也不顧嬸侄名分,竟做成了苟且的事情。嗣是與茹皓益相親狎。皓雖聞詳姦通妻姊,但因詳權勢方隆,亦樂得依附,引作黨援。皓獨不怕做元緒公麼?直閤將軍劉胄,系詳所引薦,與殿中將軍常季賢、陳掃靜等,皆黨同詳、皓,招權納賄,無所不至。 高肇系出高麗,爲詳、皓等所輕視,偏魏主恪爲母尊舅,格外優禮,事必與商。肇遂欲與詳、皓爭權,輒相讒構。肇兄偃生有一女,貌美色嬌,得入爲貴嬪,他即暗受肇囑,與肇表裏爲奸,誣稱詳、皓有謀逆情事。魏主恪方寵高貴嬪,當然信爲真言,遂於正始元年四月,魏景明五年,改元正始。召中尉崔亮入禁中,使劾詳貪淫驕縱,及茹皓、劉胄、常季賢、陳掃靜四人,專恣不法,謀爲不軌等情。亮依旨上奏,當夜收捕皓等,拘繫南臺。更遣虎賁百人,圍守詳第。詰旦賜皓等死,廢詳爲庶人,錮居太府寺。詳母高太妃,妻劉氏,仍居舊第,令五日得一視詳。 高太妃家法素嚴,詳有微罪,輒用絮裹杖,親加笞罰,所以詳平日貪淫,不敢白母。至此高太妃始悉淫烝事,向詳怒叱道:“汝自有妻妾侍婢,皆年少如花,何故與高麗婢犯奸?今致此罪,我若見高麗婢,當生啖彼肉!”說着,攜杖去絮,撻詳百下。詳不勝痛楚,杖痕纍纍,皆至創膿。高太妃又指詳妻劉氏道:“汝亦大家女,門戶匹敵,何畏何疑,乃不規諫夫婿?”劉微笑不答,跪伏姑前,亦被杖數十。劉氏即宋王劉昶女,姿色尋常,爲詳所憎,她獨不談夫惡,情願受杖,卻是一位賢婦。 未幾詳即暴死,想是由魏主遣使暗害,但佯下詔敕,令得還喪故宅。所有諸王宗室,仍使奔賵,母妻等依然給餼,當時以詳雖貪淫,罪不至死,共爲驚歎不置。魏主復起彭城王勰爲太師,勰固辭不獲,乃遵敕就職。但高肇益得弄權,且勸魏主分撥衛隊,監守諸王宅第。勰切諫不從,從此外戚有權,宗室反無權了。隱伏下文。 且說魏主聞梁師大舉,已出洛口,乃授中山王元英爲徵南將軍,都督揚、徐諸軍事,率衆十萬,抵敵梁軍,又使鎮西將軍邢巒,都督東討諸軍事,發定、冀、瀛、相、並、肆六州人馬,約十餘萬,接濟元英,魏兵尚未到齊,梁軍已經先出。江州刺史王茂,侵魏荊州,誘魏邊民及諸蠻,更立宛州,隨遣所署宛州刺史雷豹狼等,襲取河南城。太子右衛率張惠紹,侵魏徐州,攻入宿預城,擒住守將馬成龍。北徐州刺史昌義之,也得拔魏梁城。迭寫梁軍勝仗,反襯下文。 豫州刺史韋睿,遣長史王超等攻小峴,日久未下。睿親往行營,巡閱圍柵,魏兵亦出數百人,列陣門外。睿即欲下令攻擊,部將叩馬進諫道:“今日隨駕來此,未具戰備,請還鎮授甲,方可進戰。”睿駁說道:“魏城中有二三千人,尚能固守,今無故出城列陣,必自恃驍勇,藐視我軍,我若敗他一陣,使他知懼,然後守卒寒心,此城可不攻自破了!”衆尚面面相覷,各有難色,睿張目四顧,握節出示道:“朝廷授我此節,並非徒飾外觀,諸君相從有年,難道還未知韋睿軍法麼?”大衆見他動惱,方纔應令,乃併力向前,猛擊魏兵。魏兵果自恃驍悍,齊來爭鋒,哪禁得睿軍拚死,一當十,十當百,竟把魏兵擊退。便乘勢攻城,果然城中內潰,經宿即下。遂乘勝進薄合肥,就淝水設了一堰,令水彙集城旁,使通舟艦。 魏將楊靈胤率衆五萬,來救合肥,梁將恐衆寡不敵,請睿奏請添兵。睿笑道:“強虜當前,再求添兵,還來得及麼?況我求添兵,彼亦添兵,何時得了?兵貴出奇,雖多何益!”說着,即列陣以待。至靈胤驅軍過來,便衝殺前去。靈胤未曾防着,恰被睿馳突一場,折損了許多人馬,退至數里下寨。睿本遣軍將王懷靜,築壘堰旁,令他守堰。靈胤夜遣銳卒,攻破懷靜營壘,復掩至堤下,兵容甚盛。睿衆又欲退守巢湖,或擬還保三汊,睿變色道:“哪有此理!”遂命取大纛旗矗立堤下,並下令道:“堤存與存,堤亡與亡,妄動即斬!”既而魏人俱來鑿堤,睿督衆與爭,擐弓攢射,箭傷魏兵多名,魏兵怯走。睿即沿堤築壘,約高數仞,並將鬥艦架起壘上,與城相齊,然後鳴鼓督攻。城中人失去憑藉,個個慌張,駭極而哭。守將杜元倫登城督戰,中箭倒斃,蛇無頭不行,兵無主自亂,就在夜間開城遁去。睿一面入城,一面發兵追逐,斬俘萬餘級,獲牛馬亦萬數。 睿素來體弱,未嘗跨馬,每戰輒乘白板輿,督厲將士,勇氣無敵。平時與士卒同甘苦,極意拊循,所以令出必行,無戰不勝。平時待下有恩,戰時始可用威,否則士不用命,威亦何益,這是本段著眼處。靈胤亦聞風退走。叡率將士至東陵,有詔令他班師,乃悉遣輜重前行,自乘小輿殿後,從容還至合肥。魏人服睿威名,不敢追躡。睿就把豫州官府,俱遷入合肥城,即以合肥爲豫州治所。廬江太守裴邃,也有能名,連拔魏羊石、霍邱二城,青、冀二州刺史桓和又克魏朐山及固城。 梁廷屢得捷書,盈廷相慶,哪知勝負靡常,得失無定!王茂到了河南城,被魏平南將軍楊大眼,一鼓殺敗,茂棄甲遁還,楊豹狼亦棄城逃走,河南城復爲魏有了。張惠紹自宿預進發,北攻彭城,遣署徐州刺史宋黑,往圍高塚,又被魏武魏將軍奚康生,率兵來援,黑竟戰死。惠紹繼戰亦敗,仍退保宿預城。魏中山王元英,及將軍邢巒,先後繼進,連戰皆捷。再加魏平南將軍安樂王元詮,亦督後軍隨赴淮南,梁軍都望風生畏,節節退還。桓和保不住固城,張惠紹保不住宿預,俱隳棄前功,倉猝南奔。前敘勝,後敘敗,兔起鶻落,筆勢不平。那時臨川王宏尚逗留洛口,擁兵不進。聞魏軍進逼梁城,不禁生懼,亟召諸將會議,意欲旋師。呂僧珍首先開口道:“知難而退,也是行軍要訣。”宏即答道:“我意也作是想。”柳惔接入道:“我軍出境,連克名城,怎得謂難?何必遽退!”裴邃亦說道:“此次出師,原爲殺敵而來,明知非易,奈何畏難?”馬仙璝朗聲道:“王奈何自墮志節,甘取敗亡!試想天子舉全國將士,悉數付王,有前死一尺,無卻生一寸!”昌義之更怒氣勃勃,鬚髮盡張,面唾僧珍道:“呂僧珍直可斬首,豈有百萬大兵,出未遇敵,便望風遽退!似此庸奴,尚有面目還見聖主麼?”朱僧勇、胡辛生拔劍趨出道:“欲退自退,下官當前向取死!”諸將亦含怒欲出,僧珍乃謝諸將道:“殿下昨來風動,意不在軍,深恐大致沮喪,故欲全軍速返。”裴邃尚欲有言,見僧珍以目示意,乃含忍不發。俟大衆盡退,宏亦入內,因復問僧珍道:“公系佐命元勳,今爲何自怯若此?”僧珍即附耳低語道:“王不但全無謀略,且很是膽怯,我與王屢言軍事,俱格不相入,看此情勢,怎能成功!故不如見機退兵,還得保全大衆。”邃始嘆息而出。 宏因衆情違沮,未便遽退,卻亦未敢遽進。魏人知他不武,以巾幗相遺,宏雖不免懷慚,始終畏縮不前。當時魏人有歌謠雲:“不畏蕭娘與呂姥,但畏合肥有韋虎!”韋虎是指韋睿,蕭娘指宏,呂姥指僧珍。僧珍聽得此謠,越加愧嘆,請遣裴邃分軍取壽陽,宏終不從。 魏將奚康生,遣楊大眼請命元英,略言梁軍屯留不進,畏我無疑,王若進軍洛口,彼自奔敗云云。英答說道:“蕭臨川雖然庸呆,部下卻有良將,韋、裴諸人,皆未可輕視,汝等且靜觀形勢,勿與交鋒!”元英亦未免自沮,然用兵不可無良將,於此益見。 未幾已值深秋,洛口暴風大作,繼以驟雨,梁軍相率驚譁。臨川王宏,竟潛率數騎夜遁,將士求宏不得,頓時四散,棄甲拋戈,填滿水陸。宏乘小船渡江,趨至白石壘,天尚未明,便叩城求入。臨汝侯蕭淵猷系衡陽王蕭懿第三子,據守壘城,便登城問爲何人?宏以實對。淵猷答道:“百萬雄師,一朝鳥散,國家前途,可危孰甚!倘或奸人乘間圖變,如何支持?此城地當衝要,不便夜開,且俟至天明罷。”宏亦無法,唯向淵猷求食,淵猷乃縋食饋宏,待旦方纔納入。淵猷頗不愧官守。 昌義之尚駐守梁城,聞洛口軍潰,與張惠紹引兵退還。此次梁廷出師,傾國大舉,器械統是精利,甲仗亦很整齊,出次半年,只招降了一個反覆無常的陳伯之,與梁廷沒甚利益。伯之亦旋即病歿。此外勞師糜餉,損失甚多,兵士潰散,及老弱死亡,差不多有五萬人,這都由任將非人,徇私廢公,所以遭此一跌呢。語意謹嚴。 魏主恪傳詔各軍,乘勝平南,中山王英,進陷馬頭城,奪得城中積粟,悉數運去。梁主聞宏潰歸,急命添戍鍾離。或謂魏兵運糧北歸,當不致南下,梁主衍道:“這真是狡虜詐計,怎得不防!”此時還算明白。遂飭昌義之速入鍾離城,繕垣浚濠,嚴兵守着。不到數日,魏兵前隊,已到鍾離城下,虧得昌義之先已防備,毫不倉皇,一攻一守,相持多日。 魏主復令邢巒引兵會攻,巒上疏道:“南軍雖不善野戰,卻善城守,今盡銳往攻鍾離,實爲失策。鍾離遠處淮南,就使束手歸順,尚恐無糧可守,況頓兵城下,血薄與爭呢!國家有事南方,轉瞬經年,士卒勞敝,不問可知。愚意謂不如斂兵北返,修復舊戍,撫循諸州,徐圖後舉。”魏主不從,反促令進兵。巒復申奏道:“今中山王進軍鍾離,臣實未解。若專圖南略,不顧萬全,亦不如直襲廣陵,或可掩他不備。乃徒載八十日芻糧,欲取鍾離城,談何容易!鍾離天險,城塹水深,非可填塞,彼堅守不戰,我師當然坐老;若遣臣接應,從何致糧?臣部下只帶袷衣,未齎冬服,倘遇冰雪,又從何取濟?臣寧受責逗撓,不願同遭敗損。陛下果信臣言,乞賜臣免職;若謂臣憚行求還,臣願將所率部曲,盡付中山王,任他處分!臣不妨孑身單騎,聽令驅策。倘知難不言,非但負將士,並且負陛下了!”頗有遠識。魏主乃召巒還,另遣鎮東將軍蕭寶夤助攻鍾離。 鍾離守將昌義之,守備有餘,因恐魏兵日增,不得不奉表求援。梁主因遣右衛將軍曹景宗,督兵二十萬,往救鍾離,且令暫留道人洲,候諸軍到齊,然後進發。景宗請先據邵陽洲尾,奉詔不許,他卻違詔前進。途次適遇暴風,淹死數百人,乃還守先頓。梁主衍聞報,反有喜色道:“景宗不能獨進,是天意教我破賊了!若孤軍得行,猝遇大敵,必至狼狽,大將潰走,他有何望呢?”景宗靜待各軍,過了殘冬,尚未能啓行。 越年爲梁天監六年,魏中山王英,與平東將軍楊大眼等,率衆數十萬,進圍鍾離。城北沮住淮水,不便合圍,英特就邵陽洲上,築橋跨淮,樹柵爲壘,屯兵攻城。英據南岸,大眼據北岸,督衆猛撲,不捨晝夜。城中守卒才三千人,昌義之激厲將士,隨方抵禦。魏人負土填塹,複用嚴騎迫蹙,人未及返,土又隨壓,連人帶泥,疊入塹中。俄而塹滿,即用衝車撞城,城土屢墮。義之用泥補城,隨壞隨補,終得堵住。魏人緣梯登城,更番相代,前仆後繼,不少退卻,經義之率領守兵,用着長刀大戟,刈人如草,但見魏兵隨升隨墮,始終不得登城。一日戰數十合,前後殺傷萬計,屍與城平,城仍未下。魏主因頓兵日久,召英使還,英不肯退兵,但請寬假時日。魏主又遣步兵校尉範紹,馳抵英營,相視形勢。紹見鍾離城堅固難下,亦勸英還,英仍不從。非敗不歸。 那時梁統帥曹景宗已經啓行。豫州刺史韋睿,亦受命會師,歸曹景宗節度。睿自合肥出發,取便道赴鍾離,所過陰陵大澤,道多澗谷,隨駕飛橋,立即濟師。或慮魏兵勢盛,請睿緩行,睿毅然道:“鍾離兵民,鑿穴而處,負戶而汲,不勝困憊,我等急往赴難,還恐不及,難道尚可延宕麼?魏人已墮我腹中,願卿等勿憂!”於是星夜前進。到了邵陽洲,才閱旬日,曹景宗亦即馳至。兩下相見,似漆投膠,很是歡洽。景宗本來好勝,動輒陵人,惟韋睿年高望重,頗爲景宗所敬禮,故毫無嫌疑,和衷辦理。梁主衍也恐景宗使氣,先給密敕道:“韋睿老成,與卿有關鄉望,卿宜厚待爲是!”及聞景宗見叡,持禮甚謹,便欣然道:“二將和衷,無不濟事了!”想亦懲宏覆轍,故格外小心。 睿自率部衆,夜逼魏營,塹洲設壘,通宵趕築。南梁太守馮道根,爲睿前驅,能走馬步地,按步計功,才至天明,壘已成立。魏中山王英,總道他無此迅速,所以夜間不加防備。天明出望,梁營已經屹立,距本寨僅百餘步,不禁大驚,用杖擊地道:“是何神速至此!”魏將見梁營聯接,橫亙洲旁,旗幟器械,煥然一新,也相顧奪氣。 楊大眼系楊難當孫,勇冠諸軍,徑率萬餘騎攻睿。睿結車爲陣,按兵不動,俟大眼麾騎圍繞,乃發出梆聲。一聲怪響,萬弩齊發,洞甲穿胸,射得魏兵個個倒躲,連大眼右臂,也中數矢,只好退去。可惜只射中右臂,不能射他兩目。 翌晨,英自督衆來戰,睿乘木輿,執白角如意,麾軍對敵。殺了數十回合,英不能勝,悵然回營。過了兩日,魏人復猛攻睿壘,飛矢如雨,睿登壘督守,絕不畏避。睿子黯請下壘避箭,及將士有怯噪聲,統由睿厲聲呵止,靜鎮不亂,仍然得安。 楊大眼臂創少愈,復遣兵四出,斷截梁兵芻牧。曹景宗募得勇士千餘人,竟至大眼營前,築壘堵住,不令出掠。大眼一再來爭,均被梁兵殺退,及壘既築就,使別將趙草扼守,草內護外拒,芻牧無憂,因呼爲趙草城。可謂勁草。 已而有朝敕到來,授他方略,乃是火攻計,令景宗與睿,各攻一橋。兩將依敕待行,光陰易過,又是春暮,淮水暴漲六七尺,睿遣前鋒馮道根,與廬江太守裴邃,秦郡太守李文釗等,各乘鬥艦,奮擊洲上魏兵,一戰盡殪。別用小船載草,沃以膏油,縱火焚橋,風烈火熾,煙塵繚亂。道根等皆親自搏戰,麾動銳卒,拔柵斫橋。橋樑柵木,半被毀去,半入淮流,頃刻俱盡。曹景宗因使衆軍鼓譟,奮突魏營,彷彿似川鳴谷應,海嘯山崩。魏中山王英,棄營亟走,楊大眼亦毀營竄去,諸壘依次土崩,拋戈棄甲,爭投淮水中,多半溺斃,淮水爲之不流。睿遣報昌義之,義之且悲且喜,不暇答語,但呼道:“更生!更生!”當下部署殘軍,也出城追虜。景宗與睿,遣各軍併力逐北,至濊水上。沿途盡情殺掠,伏屍四十里,生擒五萬人,收穫軍糧器械,牛馬驢騾,不可勝計。景宗與諸將爭先告捷,睿獨居後。及義之邀諸軍入城,置酒犒宴,請景宗與睿共席。酒酣興至,擲骰爲戲,設二十萬錢爲博注。景宗一擲得雉,睿徐擲得盧,他卻忙取一子,翻將轉來,情願作塞,且連稱異事。景宗一笑而罷。小子有詩詠韋睿道: 不貪名利不爭功,德愈謙時望愈隆; 爲問蕭梁諸將士,阿誰能學韋公風? 景宗等既獻捷報功,當由梁主下詔,命班師還朝。欲知凱旋後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 ------------- 梁室諸將,莫如韋睿,次爲裴邃。當時欲出師北伐,何不用睿爲帥,邃爲將,專閫得人,奏功自易事耳。不此之審,乃獨用一無才無勇之臨川王宏,宏雖介弟,未足統軍,不戰而逃,原意中事。假令當日無韋、裴二將,爲敵所忌,魏中山王英等,直迫洛口,吾恐宏且南走之不暇,而全軍且盡覆沒矣!異哉蕭衍,明知韋睿之爲時望,而不能重用,幾陷乃弟於死地。乃弟可死,如全軍何!及鍾離一役,又未嘗專任韋睿,而獨任曹景宗,令睿歸景宗節制。幸睿素負重名,爲景宗所敬禮,始得和衷共濟,大破魏軍。否則,景宗嘗違詔進軍矣;雖有密敕,令彼敬睿,亦烏足恃!然後知蕭衍之智,不過尋常,無怪其老且益愚也!
譯文:
魏宣武帝拓跋恪即位時,改年號爲“景明”,當時年僅十六歲,無法親自處理國家大事,便任命皇叔彭城王元勰爲司徒,兼任尚書令,代爲處理政務。元勰本想低調退隱,不久便辭官回家。後來太尉咸陽王元禧升爲太保、司空,北海王元詳升爲大將軍。這兩位都是拓跋恪的叔父,因此朝廷對他們極爲倚重。拓跋恪尊奉生母高貴人做太后。高貴人本是馮太后毒殺的,見前文第三十二回記載。元恪的哥哥元肇在朝中任職,拓跋恪出於對他家族的體恤,特別封他爲平原公,讓他掌握實權,此事見第三十五回。此外還有太尉於烈,兼任領軍將軍,於烈的弟弟於勁有一名女兒姿色出衆,被立爲皇后,因此於烈和於勁都參與了朝政。政事從四面八方分權,已顯出混亂之兆,再加上寵臣茹皓、王仲興、趙修、趙邕、寇猛等人在朝廷中專權,國家政務更加煩亂雜亂,混亂不堪。
咸陽王元禧因權力被奪,心生不滿,暗中圖謀廢掉皇帝,自立爲帝,計劃泄漏後被處死。他的兒子們被削去官籍,家產被分給高肇和趙修兩家,以及內外百官。元禧家產極其豐富,百官分得的財物每人至少百匹綢緞,或數十匹,最少也有十匹。宮中宮女常唱一首歌謠:“可憐咸陽王,怎會做錯事!金牀玉幾都睡不着,夜夜踏着霜與露;洛水滔滔漫過岸,行人哪能渡過去!”歌詞沉痛,流傳至江南一帶。
北海王元詳曾揭發元禧有謀反意圖,後來因此升任太傅,併兼任司徒。高肇升任尚書令,茹皓任冠軍將軍。茹皓娶了高肇的堂妹爲妻,妻子的姐姐是安定王元夑的妃子。元夑是元詳的從叔父,元詳常出入元夑家中,見元夑妃子容貌豔麗,心中起了非分之想。元夑妃子高氏也發現元詳相貌俊朗,遠遠勝過元夑,兩人眉來眼去,不顧親屬間的名分,竟然發生了不當關係。此後,他們與茹皓往來更密切。儘管茹皓知道元詳與妻姐有私情,但見元詳權勢正盛,便樂於依附,把元詳當作自己的黨羽。茹皓不怕自己被封爲“元緒公”嗎?直閣將軍劉胄是由元詳推薦的,與殿中將軍常季賢、陳掃靜等都依附元詳和茹皓,結黨營私,收受賄賂,無所不爲。
高肇出身於高麗,被元詳、茹皓等人看不起,偏偏拓跋恪因母親是高貴舅氏,對他格外禮遇,凡事必與他商議。高肇便想與元詳、茹皓爭奪權力,便常常相互誣陷。高肇的哥哥高偃生有一個女兒,美貌嬌豔,被選入宮爲貴嬪,高肇暗中囑咐她,與元詳內外勾結,誣稱元詳和茹皓有謀反之心。拓跋恪正寵愛貴嬪,自然相信這些話,於是於正始元年四月(魏景明五年),改年號爲“正始”,召來中尉崔亮進入宮中,令他彈劾元詳貪淫奢侈、驕橫跋扈,以及茹皓、劉胄、常季賢、陳掃靜四人專橫不法、圖謀不軌。崔亮依照旨意上奏,當晚便逮捕了茹皓等人,關押在南臺。同時派虎賁衛士一百人包圍元詳的府第。次日清晨,賜死茹皓等,廢黜元詳爲庶人,將其囚禁在太府寺。元詳的母親高太妃、妻子劉氏仍住在舊宅,允許每五天探視一次元詳。
高太妃一向家規嚴明,元詳哪怕有小過失,也會用絮裹的木杖親自打罰,所以元詳平時貪戀女色,也不敢告訴母親。現在高太妃得知他與高麗婢女私通的事,憤怒地斥責道:“你已有妻妾和侍婢,年紀輕、貌美如花,爲什麼還要與高麗婢女偷情?如今罪責已成,我若見到高麗婢女,當場就喫她肉!”說罷,她拆開絮布,狠狠打了元詳一百下。元詳痛楚難忍,杖痕累累,皮膚甚至潰爛流膿。高太妃又指着元詳的妻子劉氏說:“你也是大族人家的女兒,門第相當,何必害怕猶豫,竟不規勸丈夫?”劉氏微微一笑,沒有回答,跪在母親面前,也被打了幾十下。劉氏是宋王劉昶的女兒,相貌平平,本就爲元詳所厭惡,她卻默默忍受,寧可受罰也不願說丈夫的惡行,實在是一位賢良的妻子。
不久後,元詳突然暴死,很可能是因爲魏主派刺客暗殺。但朝廷卻假裝發佈詔令,允許他返回舊宅安葬。各大王公貴族仍然前去弔唁,元詳的母親、妻子等依然得到朝廷供給,當時人們普遍認爲元詳雖貪色,但罪不至死,都感到驚愕和惋惜。拓跋恪重新起用彭城王元勰爲太師,元勰堅決推辭,後來才勉強接受任命。然而高肇的權勢越來越大,還勸說拓跋恪將衛隊分派,專門監視各王公貴族的宅第。元勰多次勸阻,但未被採納。從此,外戚專權,宗室反倒喪失了權力,爲以後的事件埋下伏筆。
再說拓跋恪聽說梁國大軍大舉出徵,已從洛口出發,於是任命中山王元英爲徵南將軍,都督揚州、徐州等軍事,率軍十萬抵禦梁軍。又派鎮西將軍邢巒,都督東討各路軍事,調動定、冀、瀛、相、並、肆六個州的兵力,約十餘萬,支援元英。然而魏軍尚未集結完畢,梁軍已經先出兵。江州刺史王茂侵入魏國荊州,誘騙魏國邊境百姓和少數民族,設立宛州,並派遣所任宛州刺史雷豹狼等人攻佔河南城。太子右衛率張惠紹侵犯魏國徐州,攻入宿預城,生擒守將馬成龍。北徐州刺史昌義之也攻佔魏國樑城。這些記載描寫梁軍連連取勝,正好與後文的失利形成強烈對比。
豫州刺史韋睿派長史王超等人攻打小峴,久攻不下。睿親自前往前線巡視戰況,看到魏軍派出數百人,列陣於城門外。睿本想下令進攻,部將攔住馬頭勸諫:“今日隨駕前來,尚未做好戰備,應先回軍鎮守,整頓兵甲,再行作戰。”睿反駁道:“魏城內有兩千至三千人,尚能堅守,今天無緣無故出城列陣,一定是自以爲勇猛,輕視我軍。如果我先敗他一次,讓他驚懼,城中守軍就會膽寒,這座城便不用攻也能自動失守!”衆將領面面相覷,猶豫不決。睿環視衆人,舉起節杖展示道:“朝廷授予我此節,絕非只是形式而已,你們跟隨我多年,難道不知道韋睿的軍法嗎?”衆人見他怒氣勃發,這才同意,於是全軍合力進攻,狠狠打擊魏軍。魏軍果然自恃勇猛,蜂擁來戰,哪裏抵擋得住?睿軍以一當十,十當百,將魏軍擊退。乘勝攻城,果然城中人心動搖,隔夜便被攻下。接着繼續推進,逼近合肥,在淝水築起水壩,將水彙集於城旁,便於水路運兵。
魏將楊靈胤率五萬大軍前來救援合肥,梁軍擔心兵力不足,請求韋睿增派援兵。韋睿笑道:“強敵當前,再求增兵,還來得及嗎?況且我求兵,他們也會增兵,何時才能停歇?兵力貴在出奇,再多又有什麼用!”說完便列陣待敵。當楊靈胤帶軍過來時,韋睿直接衝殺出去。楊靈胤毫無防備,被韋睿突襲,損失慘重,只得退到幾里外紮營。韋睿原本派王懷靜在水壩旁築壘防守,讓其看守水壩。夜間,楊靈胤派精銳士兵偷襲並攻破懷靜的營壘,又趁機逼近堤壩,兵力十分強大。韋睿的部隊想退守巢湖,或退回三汊,韋睿臉色一沉,厲聲喝道:“哪有這種道理!”隨即下令把大旗豎在堤壩下,並宣佈:“堤壩還在,我們就活着;堤壩沒了,我們也就沒了,擅自動搖者斬首!”不久後,魏軍來鑿堤壩,韋睿親自督戰,指揮士兵與之搏鬥,弓箭齊發,射傷多名魏兵,魏軍驚恐退走。韋睿隨即沿堤築起高壘,約達數仞之高,又將戰船架在壘上,與城平齊,然後擂鼓進攻。城中守軍失去了依靠,個個驚慌失措,哭聲震天。守將杜元倫登城督戰,中箭倒下,士兵失去主心骨,四處潰逃,夜裏便打開城門逃走。韋睿趁機入城,並下令追擊,斬首俘虜上萬人,繳獲牛馬也數以萬計。
韋睿向來體質虛弱,從不騎馬,每戰都乘坐白色板車督戰,勇氣十足。平時與士兵同甘共苦,深得將士愛戴,所以命令一出,無人不從,每戰必勝。後來他被稱頌爲德高望重的名將。梁武帝蕭衍讀罷此戰,感慨道:“若當初用韋睿爲主帥,裴邃爲副將,專任得力,戰功自會順利達成。可惜卻只用一個無才無勇的臨川王宏,雖是親弟弟,卻無法統兵,一見危局便不戰而逃,原本就是預料之中。若當時沒有韋睿、裴邃二人,魏軍恐怕會直逼洛口,我擔心宏不僅逃得南走,全軍恐怕也會覆滅!真是可嘆啊,蕭衍!明知韋睿是當世名將,卻不能重用,幾乎害死了自己的親弟弟!到了鍾離一戰,也沒讓韋睿獨當一面,反而只任命曹景宗爲主將,讓他統領韋睿。幸好韋睿聲望極高,被曹景宗敬重,才得以同心協力,大破魏軍。否則,曹景宗曾違抗詔令出兵,即便朝廷密令他敬重韋睿,也難以信任!這纔看出蕭衍的智謀,不過平庸,年歲漸長,反而越來越愚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