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北史演義》•第三十二回 假仁襲義兵達江淮 易後廢儲釁傳河洛

卻說魏主宏遷都洛陽,經營粗定,應二十九回。聞得南齊廢立,蕭鸞爲帝,意欲乘機出兵,託詞問罪。可巧邊將奏報,謂齊雍州刺史曹虎,有乞降意。魏主大喜,即遣鎮南將軍薛真度出攻襄陽,大將軍劉昶、平南將軍王肅出攻義陽,徐州刺史拓跋衍出攻鍾離,平南將軍劉藻出攻南鄭,四路並進。又特派尚書僕射盧淵,督襄陽前鋒諸軍,淵不願受命,託言未習軍事。魏主不許,淵嘆息道:“我非不願盡力,但恐曹虎有詐,將爲周魴,奈何!”周魴三國時人。相州刺史高閭上表,略稱洛陽草創,曹虎並未遣質,必非誠心,不應輕舉。魏主仍然不從,再召公卿會議,欲自往督師。鎮南將軍李衝,及任城王澄,同聲勸阻,獨司空穆亮,主張親征。公卿等多半模棱,澄瞋目語亮道:“公等平居議論,俱未嘗贊成南征,何得面對大廷,即行變議!事涉欺佞,豈是純臣所爲?萬一傾危,試問咎歸何人?”李衝從旁道:“任城王所言,確是效忠社稷!”魏主宏怫然道:“任城以從朕爲佞,不從朕爲忠,朕聞小忠爲大忠之賊,任城可也曉得否?”澄複道:“澄質愚闇,雖似小忠,要是竭忠報國,但不知陛下所謂大忠,究有何據?”魏主宏無詞可答,但氣得目瞪口呆,坐了半晌,拂袖還宮。越日竟傳出敕命,令季弟北海王詳爲尚書僕射,留掌國事,李衝爲副,同守洛都,又命皇弟趙郡王幹,始平王勰,分統禁軍宿衛左右,自率大軍南下。  行至懸瓠,連促曹虎會兵,虎終不至。魏主宏仍不肯罷兵,警報傳達齊廷,齊遣鎮南將軍王廣之、右衛將軍蕭坦之,尚書右僕射沈文季,分督司、徐、豫三州兵馬,抵禦魏軍。魏將拓跋衍攻鍾離,由齊徐州刺史蕭惠休乘城拒守,且用奇兵出襲魏營,擊敗拓跋衍。劉昶、王肅攻義陽,由齊司州刺史蕭誕抗禦,誕出戰不利,閉城自守,城外居民,多半降魏,統計約萬餘人。  魏主宏渡淮東行,直抵壽陽,衆號三十萬,鐵騎滿野。適春雨連宵,魏主自登八公山,覽勝賦詩,並命撤去麾蓋,冒雨巡行,示與士卒共同甘苦。見有軍士抱病,輒親加撫慰。一面呼城中人答話,豫州刺史蕭遙昌,使參軍崔慶遠出見魏主,且問何故興師?魏主宏道:“卿問我何故興師,我且問汝主何故廢立?”慶遠道:“廢昏立明,古今通例,何勞疑問!”魏主又道:“齊武子孫,今皆何在?”慶遠道:“周公大聖,尚誅管蔡,今七王同惡,不得不誅。此外二十餘王,或內列清要,或外典方牧,並沒有意外禍變。”魏主複道:“汝主若不忘忠義,何故不立近親,與周公輔成王相類,爲什麼自行篡取呢?”慶遠道:“成王有守成美德,所以周公可輔,今近親皆不若成王,故不可立。漢霍光嘗舍武帝近親,迎立宣帝,便是擇賢爲主的意思。”魏主笑道:“霍光何以不自立?”慶遠道:“霍光異姓,故不自立,主上同宗,正與漢宣帝相似。且從前武王伐紂,不立微子,難道也是貪圖天下麼?”虧他善辯,好似宋張暢之答魏尚書。魏主被他駁倒,幾乎理屈詞窮,便強作大笑道:“朕本前來問罪,如卿所言,卻似有理,朕也未便顯斥了。”慶遠便接口道:“見可而進,知難而退,便不愧爲王師!”前駁後諛,正好口才。魏主道:“據卿意見,欲朕與汝國和親麼?”慶遠道:“南北和親,兩國交歡,便是生民大幸。否則彼此交惡,生靈塗炭,這在聖衷自擇,不必外臣多言!”  魏主不禁點首,便賞慶遠宴飲,並賞給衣服,遣令還城。自移軍轉趨鍾離。齊復遣左衛將軍崔慧景,寧朔將軍裴叔業,至鍾離援蕭惠休。平北將軍王廣之與黃門侍郎蕭衍,太子右衛率蕭誄等,至義陽援蕭誕。誕爲蕭謀兄,誄爲蕭誕弟,此次救兄情急,從廣之往救義陽,恨不得即日馳到。偏廣之行至中途,距義陽城百餘里,探得魏兵甚盛,未敢遽進。誄急白蕭衍,請催廣之進兵,衍乃轉告廣之。廣之尚在遲疑,經衍自請先驅,願與誄間道赴援。廣之乃分兵撥給,令他二人前去。  二人領兵夜發,銜枚疾走,直達賢首山,去魏軍僅隔數里,滿山上插起旗幟,鼓角齊鳴。魏劉昶、王肅等,正塹柵三重,併力攻義陽城,驀聞鼓角聲從後傳至,不禁驚異,回首探望,隱約見有無數旌旗,飄揚山上,幾不辨齊軍多少,未敢派兵往攻。轉眼天明,城中亦望見援軍,由長史王伯瑜帶領守兵,出攻魏柵,因風縱火,煙焰薰天。蕭衍等從高瞧着,急驅軍下山,從外夾擊,一番混戰,魏軍支持不住,解圍遁去。蕭誕復會師追擊,俘獲至數千人。  魏主時在鍾離城下,尚未接義陽敗耗,擬乘銳渡江,掩齊不備,乃自督輕騎南行。司徒馮誕病不能從,魏主與他訣別,忍淚出發。約行五十里,即接得鍾離急報,報稱誕已逝世,不由的涕淚俱下。又聞齊將崔慧景等來援鍾離,相去不遠,乃只好夤夜趨還。到了鍾離城下,撫馮誕屍,哭泣不休,達旦猶聞哭聲。誕與魏主宏同年,幼同硯席,並尚魏主妹樂安公主,平素雖無甚才名,但資性卻是淳厚,所以魏主格外含哀,賻殮儀制,特別加厚。待誕櫬發回安葬,魏主尚無歸志,又遣使臨江,傳達檄文,歷數齊主鸞罪狀,應該有此。自督兵圍攻鍾離。  鍾離城守蕭惠休,本來有些智勇,那崔慧景、裴叔業等,又復馳至,紮營城外,與城中相應。內守外攻,與魏兵相持旬日,魏兵不得便宜,反戰死了許多士卒。魏主宏乃至邵陽,就洲上築起三城,柵斷水路,爲久駐計,被裴叔業率兵攻破,計不得逞。更欲置戍淮南,招撫新附,會魏相州刺史高閭,及尚書令陸叡,先後上書,勸魏主退歸洛陽,魏主乃渡淮北去。兵未渡完,忽有齊兵飛艦前來,據住中渚,截擊魏人。魏主宏亟懸賞購募,謂能擊破中渚兵,當立擢爲直閤將軍。軍弁奚康生應募奮出,縛筏積薪,引着壯士數百名,駛至中渚,因風縱火,毀齊戰艦,趁着煙霧迷濛的時候,持刀直進,亂斫亂砍,逼得齊兵倉皇失措,四散逃去。魏主大喜,即命康生爲直閤將軍,各軍依次畢濟。  惟將軍楊播,領着步卒三千,騎兵五百,作爲殿軍,尚未涉淮。偏齊兵又復大至,戰艦塞川,截住楊播歸路。播結陣自固,齊兵上岸圍攻,由播猛力搏戰,相拒至兩晝夜,兀自守住。只苦軍中食盡,不能枵腹從戎。魏主宏在北岸遙望,屢思越淮救播,可奈春水方漲,船隻未備,急切不便徒涉,無從施救。惟有相對欹。幸而淮水漸退,播自陣中殺出,引得精騎三百名,至齊艦旁大呼道:“我等便要渡江,有人能戰,快來接仗,休得誤過!”一面說,一面躍馬入水,向北徑渡。齊兵見他勇悍,也不敢追逼,由他游泳自去。越不怕死,越不會死。  魏主宏見播到來,很是喜慰,便引兵回洛去了。惟邵陽洲上,尚留魏兵萬人,也欲北歸,因被崔慧景等阻住,無法退還,不得已遣使求和,願輸良馬五百匹,借一歸路。慧景未許,副將張欣泰道:“歸寇勿遏,不如縱使北去。否則困獸猶鬥,彼若拚死來爭,就使我得幸勝,亦不爲武,不勝反隳棄前功,豈不可惜!”慧景乃縱令北還。嗣被蕭坦之劾奏,二人皆不得賞,未免怏怏,後文另有交代。  惟魏兵出發,本由四路進兵。鍾離、義陽兩路,已經退歸。還有襄陽一路,是魏將薛真度爲帥,到了南陽爲齊太守房伯玉殺敗,無功而還。南鄭一路,軍帥乃是劉藻,行至中途,適梁州刺史拓跋英,也引兵來會,便合軍進擊漢中。齊梁州刺史蕭懿,遣部將尹紹祖、梁季羣等,率兵二萬,據險扼守,設立五柵,防禦敵兵。拓跋英偵得消息,便囂然道:“齊帥皆賤,不能統一,我但挑選精卒,攻他一營,彼必不肯相救;一營得破,四營不戰自潰了。”說着,便自統精騎數千人,急攻一營。營中守將正是梁季羣,驀聞魏兵到來,便開柵逆戰。拓跋英持槊當先,與季羣大戰數合。季羣力怯,戰不過拓跋英,正思勒馬退走,不防拓跋英乘隙刺來,慌忙閃避,被英橫槊一掠,跌了一個倒栽蔥,即由魏兵擒去。齊兵失了主將,當然棄柵逃散。尹紹祖聞季羣遭擒,嚇得魂膽飛揚,把四柵一併棄去,狼狽奔回。拓跋英乘勝長驅,進逼南鄭。蕭懿又遣他將姜修擊英,途次遇着伏兵,俱爲所俘,竟至片甲不回,遂直達南鄭城下,四面圍住。懿登陴固守,約歷數十日,城中糧食將盡,兵中恟懼異常。參軍庾域,卻想了一計,封題空倉數十,指示將士道:“倉中粟米皆滿,足支二年,但能努力堅守,怕甚麼強虜呢!”大衆聽了此語,方得少安。懿復遣人煽誘仇池諸氏,使起兵斷英運道,英乃不能久持。適魏主有敕頒到,召還劉藻,並令英還鎮,英乃撤圍西返,使老弱先行,自率精兵斷後,且仰呼城中,與懿告別。懿恐有詐謀,不敢遽追,過了兩日,方遣將倍道追去。英見有追兵,下馬待戰,故示從容,懿兵又不敢進逼,重複折回。英始取道斜谷,返入仇池,沿途遇着叛氏,且戰且前,流矢射中英頰,英督戰如故,終得將叛氏殺平,安抵仇池。敘清兩路,繳足上文。  又有魏城陽王拓跋鸞,攻齊赭陽,也不能拔,齊遣右衛率垣歷生赴援,鸞恐衆寡不敵,下令退兵,偏部將李佐,留兵逆戰,喫了一個大敗仗,方匆匆走還。督軍盧淵,本是勉強受命,至此歸心愈急,早已棄師還洛。魏主轉趨魯城,親祀孔子,拜孔氏二人,顏氏二人爲官,且選孔氏宗子一人,封崇聖侯。奉孔子祀,重修園墓,更建碑銘,饒有尊聖明經的意思。既而還都,特立國子太學,四門小學,選了幾個耆年碩彥,充做國老庶老,賜宴華林園,各給鳩杖衣裳,求遺書,正度量,制禮作樂,黼黻太平。  越年,又下詔易姓,稱爲元氏。魏人嘗自稱爲黃帝子昌意後裔,昌意少子,受封北國,有大鮮卑山,遂以爲號。黃帝以土德王。北俗謂土爲拓,後爲跋,所以叫作拓跋氏,魏主宏謂土屬黃色,是萬物原始,此次變禮從華,不宜仍襲北語,因特改姓爲元,凡諸功臣舊族,姓或重複,悉令改更,就是內外文牘,及普通語言,均不得再仍舊俗。又仿南朝制度,一切選調,推重門族。尚書僕射李衝進言道:“陛下選用官吏,如何專取門品,不拔才能?”魏主道:“世家子弟,就使才具平常,德性要自純篤,朕故就此錄用。”衝又道:“傅說版築,呂望釣叟,何嘗出自世家?”魏主道:“非常人物,古今只有一、二人,怎得拘爲成例?”中尉李彪亦插嘴道:“魯有三卿,如何孔門四科?”魏主道:“如有高明特達,出類拔萃,朕亦自當重用,不拘一格呢。”兩李方纔無言,相繼告退。南朝雅重門望,實是敝制,如何魏亦仿此?看官!你道魏主宏變夷從夏,好似一個有道明君,哪知他釣名沽譽,諸多粉飾,連宮闈裏面,尚是偏聽不明。對着六七個嗣子,亦未聞有義方教訓,是不能齊家,焉能治國!名爲尊崇孔聖,實與孔子遺言,簡直是大不相符呢。  從前魏主終喪,曾納太師馮熙二女,長爲昭儀,次爲皇后,當時因長女庶出,所以妹尊姊卑,小子於前文二十八回中,曾已略敘,但皇后頗有德操,昭儀獨工姿媚,魏主宏初尚重後,後來覺得中宮坦率,總不及愛妾多情,而且玉貌花容,妹不及姊,好德不如好色,魏主宏正犯此病,遷都以後,姊妹花同入洛陽,馮昭儀尤邀寵幸。魏主除視朝聽政外,日夕在昭儀宮內,同餐同宿,形影不離。昭儀更獻出百般殷勤,籠絡魏主,直把那魏主愛情,盡移到一人身上,不但後宮無從望幸,就是中宮皇后,也幾同寂寂長門。馮皇后雖非妒婦,也不免自嗟命薄,私怨鴒原。昭儀本自恃年長,不肯遵循妾禮,又況寵極專房,更視阿妹如眼中釘。每當枕蓆私談,無非說皇后壞處,惹得魏主怒上加怒,竟把皇后廢去,貶入冷宮。無以妾爲妻,魏主曾聞古語否?後乞出居瑤光寺,情願爲尼,總算得魏主允許,遂以練行尼終身。看到後文,乃姊應自愧弗如。朝臣進諫不從,惟暫將立後問題,擱起了三五月。  冤冤相湊,又惹出廢儲一案,遂致夫婦不終,父子亦不終。魏主長子名恂,系故妃林氏所出。見第二十八回。太和十七年,恂年十一,立爲皇太子。既而行加冠禮,魏主爲他取字,叫作元道。且召令入見,誡以冠義,並面囑道:“字汝元道,所寄不輕,汝當顧名思義,勉從吾旨。”及改姓元氏,又改字宣道。適太師馮熙,病死平城,魏主遣恂弔喪,臨行囑咐道:“朕位居皇極,不便輕行,欲使汝展哀舅氏,並順便拜謁山陵及汝母墓前。在途往返,當溫讀經籍,勿違朕言”馮熙之死,就此帶過。恂雖允諾而去,但素性懶惰,不甚好學,體又肥壯,每苦河洛暑熱,不願南居,此時奉命北去,樂得假公濟私,偷圖安逸。偏是乃父性急,相離不過兩三月,竟下了數道詔旨,促使南歸。恂無法推諉,只好硬着頭皮,還洛覆命。魏主訓責數語,又令在東宮勤學,不得佚居。恂陽奉陰違,且有怨詞,中庶子高道悅,屢次苦諫,恂不惟不從,反引爲深恨。  會魏主巡幸嵩嶽,留恂居守金墉城,恂欲輕騎北去,爲道悅所阻,頓時觸動恂怒,拔劍一揮,殺死道悅。幸領軍元徽,勒兵守門,不使恂得擅越;一面遣報魏主。魏主駭惋,亟自汴口折還,召恂責問,親加笞杖。皇弟咸陽王禧等入內勸解,魏主反令禧代杖百下。禧雖未下重手,究竟是金枝玉葉,從未經過這般捶楚,宛轉呻吟,不能起立。魏主叱令左右,把恂扶曳出外,幽錮城西別館。恂臥牀不起,竟至月餘。魏主怒尚未息,至清徽堂召見羣臣,議即廢恂,司空兼太子太傅穆亮,僕射太子少保李衝,並免冠頓首,代爲哀請。魏主勃然道:“古人有言:大義滅親,此兒今日不除,必爲國家大禍。南朝永嘉亂事,可爲借鑑,奈何好姑息養奸哩!”遂即下詔,廢恂爲庶人,移置河陽無闢城,所供服食,僅免飢寒。  適恆州刺史穆泰,定州刺史陸叡,不樂移徙,共謀作亂。魏主聞報,急使任城王澄,掩捕二人,拘繫平城獄中。魏主又親往審鞫,誅穆泰,賜陸叡自盡。還至長安,接得中尉李彪密報,謂廢太子恂,將與左右謀逆,恐是蜚言。乃使咸陽王禧,與中書侍郎邢巒,奉詔齎鴆,迫令取飲。恂飲畢即死,年才十五。用粗棺常服爲殮,槀葬河陽城。另立次子恪爲太子。恪母高氏,爲將軍高肇妹,幼時夢爲日所逐,避匿牀下,日化爲龍,繞身數匝,大驚而寤。時已目爲奇徵,年十三歲入掖庭,婉豔動人,由魏主召幸數次,得孕生恪。嗣又生子名懷,恪爲太子,懷亦受封廣平王,至馮昭儀得寵,高氏亦爲魏主所疏。昭儀無出,聞高氏幼有異夢,料將來應在恪身,乃欲養恪爲子,竟將高氏毒斃。恪年尚幼,遂歸馮昭儀撫養,每日必親視櫛沐,慈愛有加。魏主還嘉她撫恪有恩,不啻己出,其實她是慕效姑母,想做第二個文明太后,蓄志正不小呢!計策固佳,可惜無文明太后福命!  東陽王拓跋丕,前曾勸阻遷都,及魏主詔改衣冠,丕仍着舊服,諸多忤旨,降封爲新興公。丕子隆及弟超,又與穆泰密謀爲亂,經魏主宏窮治泰黨,隆超皆連坐伏誅。丕本不預謀,亦被斥爲民。當時北魏宗室,丕年最高,資望亦爲最隆,歷事六朝,垂七十年,驟然奪職,還爲庶人,朝野皆爲嘆惜。魏在兩拓跋丕,一爲太武之弟,封樂平王,已經早歿,此拓跋丕爲代王翳槐玄孫,非道武嫡裔,閱者幸勿混視。魏主宏還特別加恩,免不死罪。未幾,即立馮昭儀爲繼後,疏斥老成,專寵豔妃,一位守文中主,損德實不少呢。小子有詩嘆道:  無辜棄婦先傷義,有意誅兒又害慈;  盡說孝文魏主宏歿後諡法。能復古,如何恩義兩乖離!  魏主遠賢近色,好大喜功,聞得南朝屢殺大臣,衆心不服,復乘隙起兵,進攻南陽。欲知勝負如何,下回再行詳敘。  -------------  本回所敘,專指魏事,齊事第連類帶敘而已。當魏主之決計南伐也,名非不正,乃屈於崔慶遠之數言,即致氣沮,已見其用志之不專。蕭鸞橫逆,敢弒二君,據事駁斥,彼將何辭?乃以蕭衍之戰勝,馮誕之病死,即引軍還洛,僅遣使臨江,數罪而去,言不顧行,多辭奚益?要之一味意氣用事,徒假虛名以欺人世耳。至若皇后無過,乃以寵妾之讒構,遽黜爲尼,太子恂少年寡識,未始不可教之爲善,乃始則廢徙,繼則賜死。觀夫李彪之密表,及次子恪之歸養昭儀,竟得奪嫡,其暗中之讒間播弄,不問可知。魏主宏甘爲所蔽,以致夫婦失道,父子賊恩,家不齊則國不治,是而謂爲守文令主也,誰其信之!

譯文:

魏國皇帝元宏將都城遷到洛陽,局勢初步穩定後,聽說南齊發生了廢立君主的事情,蕭鸞當了皇帝,便想趁機出兵,藉口是討伐罪過。恰好邊疆將領報告說,齊國雍州刺史曹虎有意投降。魏國皇帝大喜,立即派遣鎮南將軍薛真度攻打襄陽,大將軍劉昶、平南將軍王肅攻打義陽,徐州刺史拓跋衍攻打鐘離,平南將軍劉藻攻打南鄭,四路大軍同時進攻。又特派尚書僕射盧淵督率襄陽方向的前鋒部隊,但盧淵不願接受命令,藉口自己不懂軍事。魏國皇帝不許,盧淵嘆息道:“我並不是不想盡力,只是擔心曹虎是假裝投降,像三國時的周魴一樣,怎麼辦?”相州刺史高閭上書指出,洛陽剛剛建立,曹虎並未派出人質,顯然不是真心投降,不應輕易發動戰爭。魏國皇帝仍執意進軍,再次召集朝廷大臣商議,打算親自前往督戰。鎮南將軍李沖和任城王拓跋澄一起勸阻,只有司空穆亮主張親征。其他官員態度模糊,拓跋澄憤怒地說:“平時大家議論都反對南征,怎麼現在又突然改主意?這是欺騙朝廷,哪是忠臣所爲?一旦事情失敗,責任歸誰?”李衝補充說:“任城王的說法,確實是忠於國家。”魏國皇帝元宏勃然大怒:“任城王說聽從我就是不忠,不聽從我就是忠,我聽說小忠是大忠的敵人,任城王難道不知道嗎?”拓跋澄回應道:“我愚鈍無知,雖然看似‘小忠’,但確實是爲國家竭盡忠誠,只是不知陛下所說的‘大忠’到底是什麼依據?”魏國皇帝無言以對,氣得目瞪口呆,坐了半天,拂袖回宮。第二天,朝廷傳出命令,命弟弟北海王元詳擔任尚書僕射,負責留守京城,李衝爲副手,共同守護洛陽;又命皇弟趙郡王元幹、始平王元勰分別統領左右禁軍,自己率大軍南下。

行軍到懸瓠時,屢次催促曹虎會合兵力,但曹虎始終沒有出現。魏國皇帝仍不肯停兵,戰報傳到南齊朝廷,南齊派遣鎮南將軍王廣之、右衛將軍蕭坦之、尚書右僕射沈文季,分別統率司、徐、豫三州的兵力,抵抗魏軍。魏軍將領拓跋衍攻打鐘離,齊國徐州刺史蕭惠休在城上堅守,並派出奇兵突襲魏軍營地,將拓跋衍擊退。劉昶、王肅攻義陽,齊國司州刺史蕭誕負責防守,蕭誕出戰失利,退入城中堅守,城外居民大多投降魏軍,共約一萬多人。

魏國皇帝元宏渡過淮河向東行進,一路軍馬多達三十萬,鐵甲騎兵遍佈原野。正值春雨連綿,魏國皇帝親自登上八公山觀景作詩,並下令撤掉儀仗,冒着雨巡視軍隊,表示與士兵同甘共苦。看到有士兵生病,就親自撫慰。他一邊巡視,一邊向城內人打聽情況,齊國豫州刺史蕭遙昌派參軍崔慶遠出見,問魏國爲何出兵?魏國皇帝元宏說:“你問我要開戰的原因,我反問你——你的君主爲何要廢掉國君、另立新主?”崔慶遠回答:“廢除昏君、立君明主,是古今通例,何必多問!”魏國皇帝又問:“齊武帝的子孫現在在哪裏?”崔慶遠回答:“周公這樣聖明的人,尚且誅殺了管叔、蔡叔,如今七位王作惡,不得不誅。其餘二十多位王,或在朝廷任職,或鎮守地方,都沒有遭遇意外事故。”魏國皇帝又問:“你國君若不忘忠義,爲何不立近親,像周公輔佐成王一樣,卻偏偏自己篡位呢?”崔慶遠答道:“成王德行端正,才適合周公輔佐,如今近親都不如成王,所以不能立。漢代霍光曾放棄武帝的近親,迎立宣帝,是出於選擇賢能的考慮。”魏國皇帝笑道:“霍光爲何不自己當皇帝?”崔慶遠說:“霍光是異姓人,所以不自立,而你們的國君是同宗血親,正像漢宣帝一樣。當初武王伐紂不立微子,難道是貪圖天下嗎?”崔慶遠口才極好,說得有理有據,幾乎讓魏國皇帝理屈詞窮,只好勉強笑道:“我原是來問罪的,聽了你的話,似乎也有道理,我也不好當面指責。”崔慶遠立即接話:“見到可乘之機就前進,知道困難就退卻,這才配稱是正統的軍隊!”前頭駁斥、後頭奉承,話術巧妙。魏國皇帝問:“按照你的意見,是否希望我和你們和好結盟?”崔慶遠說:“南北和好,兩國友好,是百姓的大幸。若彼此敵對,生靈塗炭,這選擇要由聖明的君主自己決定,不必讓我等外臣多言!”魏國皇帝點頭稱是,便賞賜崔慶遠酒宴,賜以衣物,讓他返回城中。隨後大軍轉向鍾離。

南齊又派左衛將軍崔慧景、寧朔將軍裴叔業前往鍾離援救蕭惠休。平北將軍王廣之與黃門侍郎蕭衍、太子右衛率蕭誄等人前往義陽援救蕭誕。蕭誄是蕭誕的弟弟,這次爲救兄長急迫,希望能立刻趕到。可王廣之走到中途,離義陽百餘里時,探聽得知魏軍兵力龐大,不敢貿然前進。蕭誄急忙向蕭衍請示,請求催促王廣之前進,蕭衍便轉告王廣之。王廣之仍在猶豫,蕭衍主動請纓,願與蕭誄繞道先行。王廣之於是分兵給他們,讓他們連夜出發。

二人領兵連夜趕路,直奔賢首山,距離魏軍僅有幾里遠,山上瞬間插滿旌旗,鼓角齊鳴。魏國將領劉昶、王肅正挖掘三條戰壕、佈設防禦工事,圍攻義陽城,忽然聽到背後傳來鼓聲,驚得目瞪口呆,回頭望見山上旌旗無數,幾乎看不清有多少齊軍,不敢輕易派兵進攻。轉眼天亮,城中也望見援軍,由長史王伯瑜帶領守軍出城攻打魏軍營地,利用風勢縱火,煙霧瀰漫,火光沖天。蕭衍等人在高處俯視,立刻下令大軍下山,從外面夾擊魏軍,一番激戰,魏軍不敵,紛紛潰退,擺脫包圍逃走。蕭誕隨即與援軍會合,追擊魏軍,俘獲數千人。

當時魏國皇帝元宏仍在鍾離城下,尚未接到義陽戰敗的消息,正想趁勝渡江,趁南齊毫無防備,於是親自率輕騎兵南下。司徒馮誕因病無法同行,魏國皇帝與他道別,含淚出發。行約五十里,忽然接到鍾離急報:馮誕已去世,皇帝頓時淚流滿面。又聽說齊軍將領崔慧景等人即將到來,於是只好連夜回軍。回到鍾離城下,撫摸馮誕的遺體,痛哭不止,直到天亮還不斷哭泣。馮誕與魏國皇帝同年出生,幼年一起學習,還曾共同娶過魏國皇帝的妹妹樂安公主,雖無才名,但爲人淳厚,所以魏國皇帝格外傷心。他爲馮誕舉行了特別隆重的葬禮,並給予厚禮。直到馮誕的靈柩運回安葬,魏國皇帝仍沒有回京的念頭,又派使者到長江沿岸,發送檄文,歷數齊國君主蕭鸞的罪行,認爲其該被討伐。之後親自率領大軍包圍鍾離。

鍾離城守將蕭惠休本有智謀膽識,崔慧景、裴叔業等將領也先後趕到,與城內守軍形成內外夾擊之勢,與魏軍對峙了十來天,魏軍得不到便宜,反而戰死士兵衆多。魏國皇帝元宏轉移到邵陽,於江中洲上築起三座城池,設圍欄斷絕水路,打算長期駐紮,但被裴叔業率軍攻破,計謀失敗。又想在淮南設立駐軍,安撫當地投降者,但魏相州刺史高閭、尚書令陸叡先後上書勸說,建議魏國皇帝撤軍回洛陽,於是魏國皇帝便渡過淮河北返。大軍尚未全部渡河,忽然有南齊的戰艦飛速而來,佔據江中島嶼,截斷魏軍退路。魏國皇帝急忙懸賞招募,凡能擊破齊軍戰艦者,立即升爲“直閣將軍”。士兵奚康生應募而出,把竹筏裝滿柴草,帶領數百壯士駛向中洲,趁着風勢縱火,燒燬齊軍戰艦,趁煙霧瀰漫之際,手持刀矛直衝而入,亂砍亂殺,打得齊軍驚慌失措,四散逃走。魏國皇帝大喜,當即任命奚康生爲直閣將軍,各軍陸續完成撤退。

只有將軍楊播,率領三千步兵、五百騎兵作爲後隊,尚未過淮河。偏偏齊軍又再次出動,戰艦堵住河道,截住楊播的歸路。楊播結陣防守,齊軍登岸圍攻,楊播奮力搏戰,堅守兩晝夜,仍不退縮。但軍隊糧草耗盡,無法堅持。魏國皇帝在北岸遙望,多次想渡河救援,無奈春季河水上漲,船隻未備,難以徒涉,只能無奈觀望。僥倖的是,淮水逐漸退去,楊播從陣中殺出,帶領三百精銳騎兵,衝向齊軍戰艦大喊:“我們就要渡江,有人能戰,快來接戰,不要錯過!”一邊說,一邊躍入水中,向北邊游去。齊軍見他勇猛,也不敢追擊,任由他游泳離開。越是不怕死,越不容易死。

魏國皇帝見楊播來到,非常高興,便率領大軍返回洛陽。然而在邵陽洲上,仍留有魏軍一萬人,也想北歸,卻被崔慧景等人阻止,無法撤退,只得派人求和,願獻五百匹好馬,請求一條歸路。崔慧景不肯答應,副將張欣泰說:“放過敵軍,不如放他們離開,否則困獸猶鬥,如果他們拼死反抗,即便我們取勝,也稱不上是真正的勝利,反而白白損失了前功,豈不可惜!”崔慧景於是放他們北返。後被蕭坦之彈劾,二人均未被賞識,不免心生不滿,後續再有交代。

冤冤相報,又引發廢黜太子一案,導致夫妻失和、父子反目。魏國皇帝長子名叫元恂,是前任妃子林氏所生。太和十七年,元恂年僅十一歲,被立爲皇太子。後來舉行加冠禮,魏國皇帝賜他字“元道”,並囑咐他:“字中‘元道’寄託深遠,你要理解它的含義,努力實現我的期望。”後來改姓元氏,又改其字爲“宣道”。恰逢太師馮熙在平城去世,魏國皇帝派元恂前去祭奠,臨行叮囑道:“我身爲君主,不便遠行,希望你代我祭拜舅舅(馮熙)並拜謁山陵、母親墓地。途中往返,要溫習經典,不得違揹我的叮囑。”馮熙之死就此帶過。元恂雖然答應了,但本性懶散,不愛學習,身體又肥胖,常因河洛地區暑熱不適,不願南遷。這次奉命北上,便藉機逃避,圖謀安逸。偏偏父親性情急躁,相隔不到兩三個月,就下了幾道詔書,催他南返。元恂無法推脫,只好硬着頭皮返回洛陽覆命。魏國皇帝訓斥了幾句,又讓他在東宮勤學,不準閒居。元恂表面順從,內心卻懷怨恨,中庶子高道悅多次勸諫,元恂不但不聽,反而將之視爲仇敵,心中積怨。

正值魏國皇帝巡狩嵩山,留下元恂鎮守金墉城,元恂想騎馬北返,被高道悅攔住,頓時激怒,拔劍殺死高道悅。幸好領軍元徽及時率兵守門,阻止元恂擅自離開,同時派人報知魏國皇帝。魏國皇帝震驚憤怒,立即從汴水折返,召見元恂質問,親自用刑杖責打。皇弟咸陽王拓跋禧等入內勸解,魏國皇帝反而命拓跋禧代爲施刑,打了上百下。拓跋禧雖未施重刑,畢竟是皇室子弟,從未受過如此重罰,痛得呻吟不止,不能起身。魏國皇帝下令左右扶着元恂,將其押出宮外,關押在城西別館。元恂臥牀不起,長達一個多月。魏國皇帝怒意未息,前往清徽堂召集羣臣,商議廢黜元恂。司空兼太子太傅穆亮、僕射太子少保李衝都脫下帽子,叩頭哀求。魏國皇帝憤怒道:“古語有言:‘大義滅親’,這個兒子如果不除掉,一定會成爲國家大禍。東晉永嘉年間動亂的例子可以借鑑,爲何還要姑息養奸呢!”隨即下詔,廢黜元恂爲庶人,流放到河陽無闢城,所供給的飲食僅免於飢餓和寒冷。

恰逢恆州刺史穆泰、定州刺史陸叡不服遷徙,聯合圖謀作亂。魏國皇帝得知後,緊急派任城王拓跋澄前往緝拿,將二人拘捕入獄。魏國皇帝親自審訊,處死穆泰,賜陸叡自盡。回到長安後,接到中尉李彪密報,說廢太子元恂已被身邊人密謀造反,恐怕是謠言。於是派咸陽王拓跋禧與中書侍郎邢巒奉詔,攜毒酒逼迫元恂飲下。元恂喝完後立刻死亡,年僅十五歲。以粗木棺材、平民服裝下葬,草草安葬在河陽城。另立次子元恪爲太子。元恪的母親高氏,是將軍高肇的妹妹,小時候曾夢見太陽驅趕她,她躲到牀下,太陽化作一條龍繞她數圈,驚醒後認爲是奇兆。當時人們稱其爲奇事,年僅十三歲入宮,容貌端莊動人,魏國皇帝多次召幸,生下元恪。後來又生一子名元懷,元恪爲太子,元懷也被封爲廣平王。後來馮昭儀得寵,高氏也被疏遠。馮昭儀沒有子女,聽說高氏幼年有異夢,料定將來必爲元恪所出,便想收養元恪爲己子,竟將其毒死。元恪年幼,便被送往馮昭儀處撫養,她每日親自爲他梳頭、洗浴,慈愛有加。魏國皇帝因此嘉獎她撫育元恪的恩德,不亞於親生子女,其實她是爲了效仿姑母文明太后,想成爲第二位文明太后,心機不小。計策雖好,可惜沒有文明太后那樣的福分!

東陽王拓跋丕,曾勸阻遷都,後來魏國皇帝下令改穿漢服,他仍穿着舊衣,多次違抗聖旨,被降封爲新興公。拓跋丕的子孫隆、超,又與穆泰密謀造反,經過魏國皇帝元宏的徹底查辦,隆、超均被牽連處死,拓跋丕雖未參與陰謀,也被斥爲平民。當時北魏宗室中,拓跋丕年紀最大,資歷最深,歷事六朝,長達七十年,突然被奪職,貶爲平民,朝野上下都感到惋惜。魏國皇帝元宏特別寬待他,免於死刑。不久,就立馮昭儀爲新的皇后,疏遠老臣,專寵豔妃,一位本應守成的君主,德行嚴重受損。我有詩嘆道:

無辜棄婦先傷義,有意誅兒又害慈;
盡說孝文魏主宏死後諡號。能復古,如何恩義兩乖離!

魏國皇帝遠賢近色,喜好大興土木,聽說南朝屢次誅殺大臣,人心不服,於是乘機出兵,進攻南陽。接下來勝負如何,下回再細述。

本回所敘,專講魏國之事,齊國的事是作爲背景簡單帶過。當初魏國皇帝決定南征,本意並非不正當,卻在崔慶遠幾句言語的勸阻下情緒受挫,已可見其志向不專。蕭鸞殘暴,竟弒君兩任,他竟敢直言駁斥,又該拿什麼理由來解釋?見蕭衍取勝、馮誕病亡,便立即撤軍回京,僅派人臨江列舉罪狀,言而無信,再多花言巧語又有何用?說到底,不過是感情用事,只是借虛名來欺騙世人罷了。至於皇后並無過錯,卻因寵妾的讒言,被貶爲尼姑,太子元恂年少無知,本可教育成才,卻一開始被廢、之後被賜死。看李彪的密報,以及次子元恪被送養馮昭儀一事,足以說明暗中有人密謀、挑撥離間,不言可知。魏國皇帝元宏甘願被矇蔽,致使夫妻之間失去道義,父子之間遭受背叛,家不齊則國不治,如此稱之爲“守文之君”,誰還能相信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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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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