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魏主燾馳還平城,飲至告廟,改元正平,所有降民五萬餘家,分置近畿,無非是表揚威武,誇示功績的意思。魏自拓跋嗣稱盛,得燾相繼,國勢益隆,但推究由來,多出自崔浩功業。浩在魏主南下以前,已爲了修史一事,得罪受誅,小子於十四回中,曾已提及,不過事實未詳,還宜補敘。本回承前啓後,正應就此表明。 浩與崔允等監修國史,已有數年,見十三回。魏主嘗面諭道:“務從實錄”,浩因將魏主先世,據實列敘,毫不諱言。著作令史閔湛郗標,素來巧佞,見浩平時撰著,極口貢諛,且勸浩刊佈國史,勒石垂示,以彰直筆。浩依言施行,鐫石立衢,所有北魏祖宗的履歷,無論善惡,一律直書。時太子晃總掌百揆,用四大臣爲輔,第一人就是崔浩,此外三人,爲中書監穆壽,及侍中張黎、古弼。弼頭甚銳,形似筆尖,忠厚質直,頗得魏主信任,嘗稱爲筆頭公。浩亦直言無隱,常得太子敬禮,因此權勢益崇,爲人所憚。古人說得好,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,崔浩具有幹才,更得兩朝優寵,事皆任性,不避嫌疑,免不得身爲怨府,遭人構陷,中書侍郎高允,已早爲崔浩擔憂,浩全不在意,放任如故。致死之由。果然讒夫交構,大禍猝臨,一道敕書,竟將浩收繫獄中。 高允與浩同修國史,當然牽連,太子晃嘗向允受經,意圖營救,便召允與語道:“我導卿入謁內廷,至尊有問,但依我言,當可免罪。”允佯爲遵囑,隨太子進見魏主。太子先入,謂允小心慎密,史事俱由崔浩主持,與允無涉,請貸允死罪。魏主乃召允入問道:“國史統出浩手麼?”允跪答道:“太祖記是前著作郎鄧淵所作,先帝記及今上記,臣與浩共著,浩但爲總裁,至下筆著述,臣較浩爲更多。”魏主不禁盛怒,瞋目視太子道:“允罪比浩爲大,如何得生?”太子面有懼色,慌忙跪求道:“天威嚴重,允系小臣,迷亂失次,故有此言。臣兒曾向允問明,俱說是由浩所爲。”魏主又問允道:“東宮所陳,是否確實?”允從容答道:“臣罪當滅族,不敢虛妄,殿下哀臣,欲丐餘生,所以有此設詞。”壯哉高允。魏主怒已少解,復顧語太子道:“這真好算得直臣了!臨死不易辭,不失爲信,爲臣不欺君,不失爲貞,國家有此純臣,奈何加罪!”便諭令起身,站立一旁。復召崔浩入訊。浩面帶驚惶,不敢詳對。魏主令左右牽浩使出,即命高允草詔,誅浩及僚屬僮吏,凡百二十八人,皆夷五族。允持筆不下,魏主一再催促,允擱筆奏請道:“浩若別有餘釁,非臣所敢諫諍;但因直筆觸犯,罪不至死,怎得滅族!”魏主又怒,喝令左右將允拿下。太子晃更爲哀求,魏主乃霽顏道:“非允敢諫,更要致死數千人了。”太子與允,拜謝而退。越日有詔傳出,命誅崔浩,並夷浩族; 餘止戮身,不及妻孥。還是一場冤獄。 他日太子責允道:“我欲爲卿脫死,卿終不從,致觸上怒,事後追思,尚覺心悸。”允答道:“史所以記善惡,垂戒今古。崔浩非無他罪,但作史一事,未違大禮,不應加誅,臣與浩同事,浩既誅死,臣何敢獨生!蒙殿下替臣救解,恩同再造,不過違心苟免,非臣初願,臣今獨存,尚有愧死友哩!”太子不禁動容,稱歎不置。語爲魏主所聞,也有悔意。會尚書李孝伯病篤,訛傳已死,魏主嗚咽道:“李尚書可惜!”半晌又改言道:“朕幾失詞,崔司徒可惜!李尚書可哀!”嗣聞孝伯病癒,遂令入代浩職,每事與商,彷彿如浩在時,這且毋庸細表。 惟太子晃爲政精察,素與中常侍宗愛有嫌,給事中仇尼道盛,得太子歡,亦與愛不協。偏魏主好信愛言,愛遂讒間東宮,先將仇尼道盛,指爲首惡,次及東宮官屬十數人。魏主竟一體處斬,害得太子晃日夕驚惶,致成心疾,未幾遂歿。 太嚇不起。 既而魏主知晃無罪,很是悲悼,追諡晃爲景穆太子,封晃子浚爲高陽王。嗣又以皇孫世嫡,不當就藩,乃復收回成命。浚時年十二,聰穎過人,魏主格外鍾愛,常令侍側。只宗愛見魏主追悔,自恐得罪,遂想了一計,做出弒逆的大事來了。 一年易過,苦難下手。至魏正平二年春季,魏主燾因酒致醉,獨臥永安宮。宗愛伺隙進去,不知他如何動手,竟令這英武果毅的魏主燾,死得不明不白,眼出舌伸。也是殺人過多的報應。 經過了好多時,始有侍臣入視,見魏主這般慘狀,駭極欲奔,狂呼而出,那時宗愛早已溜出外面,佯作驚愕情狀,即與尚書左僕射蘭延、侍中和疋、音雅。薛提等,商量後事,暫不發喪。當下審擇嗣君,互生異議。和疋以皇孫尚幼,欲立長君,薛提獨援據經義,決擬立孫。彼此辯論一番,尚未定議,和疋竟召入東平王翰,置諸別室,將與羣臣會議,立爲嗣君。宗愛獨密迎南安王餘,自便門入禁中,引至柩前嗣位。這東平王翰及南安王餘。統是魏主燾子,太子晃弟,翰排行第三,餘排行第六。宗愛嘗譖死東宮,聽着薛提立孫的議論,原是反對,但與翰亦夙存芥蒂,不願推立,因即矯傳赫連皇后命令,魏立赫連後,見第十回。召入蘭延、和疋、薛提三人,待他聯翩入宮,竟突出宦官數十名,各持刀械,一擁而上,嚇得三人渾身發顫,眼睜睜的被他縛住,霎時間血濺頸中,頭顱落地。東平王翰居別室中,還癡望羣臣來迎,好去做那嗣皇帝,不意室門一響,闖入許多閹人,執刀亂斫,半聲狂叫,一命嗚呼!真是冤枉。 宗愛即奉餘即位,宣召羣臣入謁,一班貪生怕死的魏臣,哪個還敢抗議;不得已向餘下拜,俯首呼嵩。隨即照例大赦,改元永平,尊赫連氏爲皇太后,追諡魏主燾爲太武皇帝,授宗愛爲大司馬大將軍太師,都督中外諸軍事,領中祕書,封馮翊王。備述宗愛官職,所以見餘之不子。餘因越次繼立,恐衆心未服,特發庫中財帛,遍賜羣臣。不到旬月,庫藏告罄。偏是南方兵甲,驀地來侵,幾乎束手無策,還虧河南一帶,邊將固守,勝負參半,纔將南軍擊退。 原來宋主義隆,聞魏主已殂,又欲北伐,可巧魏降將魯軌子爽,及弟秀復來奔宋,奏稱父軌早思南歸,積憂成病,即致身亡,臣爽等謹承遺志,仍歸祖國云云。魯軌先奔秦,後奔魏,俱見第五、六回中。宋主大喜,立授爽爲司州刺史,秀爲穎州太守,與商北伐事宜。爽等竭力慫恿,遂遣撫軍將軍蕭思話,督率冀州刺史張永等,進攻碻磝。魯爽、魯秀、程天祚等,出發許洛,雍州刺史臧質,率部衆趨潼關。沈慶之等固諫不從。青州刺史劉興祖請長驅中山,直搗虜巢,亦不見聽。反使侍郎徐愛,傳詔軍前,遇有進止,須待中旨施行。從前宋師敗績,均由宋主zhuanzhi過甚,諸將趄莫決,所以致此。此次仍蹈前轍,眼見是不能成功。 張永等到了碻磝,圍攻兼旬,被魏兵穴通地道,潛出毀營,永竟駭退,士卒多死。蕭思話自往督攻,又經旬不下,糧盡亦還。臧質頓兵近郊,但遣司馬柳元景等向潼關,梁州參軍蕭道成,即蕭承之子。亦會軍赴長安,未遇大敵,無狀可述。惟魯爽等進搗長社,魏守將禿髮棄城遁去,再進至大索,與魏豫州刺史拓跋僕蘭,交戰一場,斬獲甚多。追至虎牢,聞碻磝敗退,魏又派兵來援,乃還鎮義陽。柳元景等自恐勢孤,亦引軍東歸,一番舉動,又成畫餅。宋主因他擅自退師,降黜有差,這也不在話下。 且說魏主餘聞宋師已退,放心安膽,整日裏沉湎酒色,間或出外畋遊,不恤政事。宗愛總握樞機,權焰滔天,不但羣臣側目,連魏主餘亦有戒心。有時見了宗愛,頗加裁抑,宗愛不免含憤,又復懷着逆謀,欲將餘置諸死地。小人難養,觀此益信。會餘夜祭東廟,宗愛即囑令小黃門賈周等,用着匕首,刺餘入胸,立刻倒斃。 羣臣尚未聞知,惟羽林郎中劉尼,得知此變,便入語宗愛,請立皇孫浚以副人望。愛愕然道:“君大癡人,皇孫若立,肯忘正平時事麼?”招太子晃事。尼默然趨出,密告殿中尚書源賀。賀有志除奸,即與尼同訪尚書陸麗,與麗晤談道:“宗愛既立南安,今復加弒,且不願迎立皇孫,顯見他包藏禍心,不利社稷,若不早除,後患正不淺哩!”麗驚起道:“嗣主又遭弒麼?一再圖逆,還當了得!我當與諸君共誅此賊,迎立皇孫!”遂召尚書長孫渴侯,商定密計,令與源賀率同禁兵,守衛宮廷,自與尼往迎皇孫。皇孫浚才十三歲,即抱置馬上,馳至宮門。長孫渴侯開門迎入,麗入宮擁衛皇孫,尼率禁兵馳還東廟,向衆大呼道:“宗愛弒南安王,大逆不道,罪當滅族。今皇孫已登大位,傳令衛士還宮,各守原職!”大衆聞言,歡呼萬歲。尼即麾衆拿下宗愛、賈周,勒兵返營。奉皇孫浚御永安殿,即皇帝位,召見羣臣,改元興安。誅宗愛、賈周,具五刑,夷三族。追尊景穆太子晃爲皇帝,廟號恭宗,妣鬱久閭氏爲恭皇后。立乳母常氏爲保太后,常氏本遼西人,因事入宮,浚生時母即去世,由常氏哺乳撫育,乃得成人,所以特別尊養,隱示報酬。尋且竟尊爲皇太后。雖曰報德,未足爲訓。封陸麗爲平原王,劉尼爲東安公,源賀爲西平公,長孫渴侯爲尚書令,加開府儀同三司,國事粗定,易危爲安。那南朝的宋天子,卻親遭子禍,死於非命,彷彿有銅山西崩,洛鐘東應的情狀,這正所謂亂世紛紛,華夷一律呢。開下半迴文字。 宋自袁皇后病逝後,潘淑妃得專總內政。太子劭性本兇險,又憶及母后病亡,由淑妃所致,不免仇恨淑妃,並及淑妃子浚。浚恐爲劭所害,曲意事劭,因得與劭相親。劭姊東陽公主,有婢王鸚鵡,與女巫嚴道育往來,道育夤緣幹進,得見公主,自言能辟穀導氣,役使鬼物。婦人家多半迷信,遂視道育爲神巫。道育嘗語公主道:“神將賜公主重寶,請公主留意!”公主記在心中,入夜臥牀,果見流光若螢,飛入書笥,慌忙起視,開篋得二青珠,即目爲神賜,益信道育。 劭與浚出入主家,由公主與語道育神術,亦信以爲真。他兩人素行多虧,常遭父皇呵斥,可巧與道育相識,便浼他祈請,欲令過不上聞。道育設起香案,對天膜拜,唸唸有詞,也不知他是甚麼咒語。是無等等咒。既而向空問答,好似有天神下降,與他對談,約有半個時辰,纔算禱畢。無非搗鬼。入語劭、浚二人道:“我已轉告天神,必不泄露。”二人大喜,共稱道育爲天神。道育恐所言未驗,索性爲劭、浚設法,用巫盅術,雕玉成像,假託宋主形神,瘞埋含章殿前。東陽公主婢王鸚鵡,與主奴陳天與,黃門陳慶國,共預祕謀。劭擢天與爲隊主,宋主說他錄用非人,面加詰責。天神何不代爲掩飾。劭未免心虛,且恨且懼,適浚出鎮京口,遂馳書相告。浚復書道:“彼人若所爲不已,正好促他餘命。”彼人暗指宋主,劭與浚往來通信,嘗稱宋主爲彼人,或曰其人。卻是一個新名詞。 已而東陽公主,一病不起,竟致謝世。何不先浼道育替她禳解?王鸚鵡年亦濅長,既爲公主畢喪,理應遣嫁,當由浚代爲主張,命嫁府佐沈懷遠爲妾。懷遠格外愛寵,竟至專房。鸚鵡原是得所,偏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隱情,橫亙在胸,未免喜中帶憂。看官道爲何因?原來鸚鵡在主家時,曾與陳天與私通,此次嫁與懷遠,恐天與含着醋意,泄漏巫盅情事,左思右想,無可爲計,不如先殺天與,免貽後患。世間最毒婦人心。當下自往告劭,但說是天與謀變,將發陰謀。劭怎知情弊,立將天與殺死,陳慶國駭嘆道:“巫盅祕謀,惟我與天與得聞,天與已死,我尚能獨存麼?”遂入見宋主,一一具陳。宋主大驚,即遣人收捕鸚鵡,並搜檢鸚鵡篋中,果得劭、浚書數百紙,統說詛咒巫盅事。又在含章殿前,掘得所埋玉人,當命有司窮治獄案,更捕女巫嚴道育,道育已聞風逃匿,不知去向。想是由天神救去了。只晦氣了一個王鸚鵡,囚禁獄中。宋主連日不歡,顧語潘淑妃道:“太子妄圖富貴,還有何說?虎頭浚小字。也是如此,真出意料!汝母子可一日無我麼?”遂遣中使切責劭、浚,兩人無從抵賴,只得上書謝罪。宋主雖然懷怒,尚是存心舐犢,不忍加誅!真是溺愛不明。 蹉跎蹉跎,又經一載,已是元嘉三十年了。浚自京口上書,乞移鎮荊州,宋主有詔俞允,聽令入朝。會聞嚴道育匿居京口張旿家,即飭地方官掩捕,仍無所得。但拘住道育二婢,就地審訊,供稱道育曾變服爲尼,先匿東宮,後至京口依始興王,浚封始興王已見十三回中。曾在旿家留宿數宵,今復隨始興王還朝雲雲。宋主大怒,即命京口送二婢入都,將與劭、浚質對。 浚至都中,頗聞此事,潛入宮見潘淑妃。淑妃抱浚泣語道:“汝前爲巫盅事,大觸上怒,還虧我極力勸解,才免汝罪,汝奈何更藏嚴道育?現在上怒較甚,我曾叩頭乞恩,終不能解,看來是無可挽回,汝可先取藥來,由我自盡,免得見汝慘死哩!”浚聽了此言,將母推開,奮衣遽起道:“天下事任人自爲,願稍寬懷,必不相累!”說着,搶步出宮去了。宋主召入侍中王僧綽,密與語道:“太子不孝,浚亦同惡,朕將廢太子劭,賜浚自盡,卿可檢尋漢、魏典故,如廢儲立儲故例,送交江、徐二相裁決,即日舉行。”僧綽應命趨出,當即檢出檔冊,齎送尚書僕射徐湛之,及吏部尚書江湛,說明宋主密命,促令裁奪。江湛妹曾嫁南平王鑠,徐湛之女爲隨王誕妃,兩人各懷私見,因入謁宋主,一請立鑠,一請立誕。宋主頗愛第七子建平王弘,意欲越次冊立,因此與二相辯論,經久未決。 僧綽入諫道:“立儲一事,應出聖懷,臣意宜請速斷,不可遲延!古人有言,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,願陛下爲義割恩,即行裁決!若不忍廢立,便當坦懷如初,不勞疑議。事機雖密,容易播揚,不可使變生意外,貽笑千秋!”宋主道:“卿可謂能斷大事,但事關重大,不可不三思後行!況彭城始亡,人將謂朕太無親情,如何是好?”瞻望徘徊,終歸自誤。僧綽道:“臣恐千載以後,謂陛下只能裁弟,不能裁兒!”宋主默然不應,僧綽乃退。 嗣是每夕召湛之入宮,秉燭與議,且使繞壁檢行,防人竊聽。潘淑妃遣人伺察,未得確報,俟宋主還寢,佯說劭、浚無狀,應加懲處。宋主以爲真情,竟將連日謀畫,盡情告知。淑妃急使人告浚,浚即馳往報劭,劭與隊主陳叔兒,齋帥張超之等,密謀弒逆,即召集養士二千餘人,親自行酒,囑令戮力同心。 到了次日,夜間詐爲詔書,僞稱魯秀謀反,飭東宮兵甲入衛,一面呼中庶子蕭斌,左衛率袁淑,中舍人殷仲素,左積弩將軍王正見等,相見流涕道:“主上信讒,將見罪廢,自問尚無大過,不願受枉,明旦將行大事,望卿等協力援我,共圖富貴!”說至此,起座下拜。蕭斌等慌忙避席,逡巡答語道:“從古不聞此事,還請殿下三思!”劭不禁變色,現出怒容。斌憚劭兇威,便即改口道:“當竭力奉令!”仲素等亦依聲附和。淑獨呵叱道:“諸君謂殿下真有此事麼?殿下幼嘗患瘋,今或是舊疾復發哩。”劭益加奮怒,張目視淑道:“汝謂我不能成事麼?”淑答道:“事或可成,但成事以後,恐不爲天地所容,終將受禍!如殿下果有此謀,還請罷休!”陳叔兒在旁說道: “這是何事,尚說可罷手麼?”遂麾淑使出。 淑還至寓所,繞牀行走,直至四更乃寢。何不速報宋主。翌晨宮門未開,劭內着戎服,外罩朱衣,與蕭斌同乘畫輪車,出東宮門,催呼袁淑同載。淑睡牀未起,經劭停車力促,乃披衣出見,劭使登車,辭不肯上,即被劭指麾左右,一刀了命。實是該死。遂趨至常春門,門適大啓,推車直入。舊制東宮隊不得入禁城,劭取出僞詔,指示門衛道:“接奉密敕,有所收討,可放後隊入門。”門衛不知是詐,便一併放入。張超之爲前驅,領着壯士數十人,馳入雲龍門。馳過齋閣,直進含章殿,宋主與徐湛之密謀達旦,燭尚未滅,門階戶席,衛兵亦尚寢未起。 超之等一擁入殿。宋主驚起,舉幾爲蔽,被超之一刀劈來,剁落五指,投幾而僕。超之復搶前一刀,眼見得不能動彈,嗚呼哀哉!享年四十七歲。小子有詩嘆道: 到底妖妃是禍胎,機謀一泄便成災; 須知梟獍雖難馭,釁隙都從帷簾來! 宋主被弒,徐湛之直宿殿中,聞變驚起,趨往北戶,未知能逃脫性命否,且待下回續詳。 ------------- 北朝弒主,南朝亦弒主,僅隔一年,禍變相若,以天地間不應有之事,而乃數見不鮮,可慨孰甚!尤可駭者,魏閹宗愛,一載中敢弒二主,當時忠如崔允,直如古弼,俱尚在朝,不聞仗義討賊,乃竟假手於劉尼、陸麗諸人,向未著名,反能誅逆,彼崔允、古弼輩,得毋虛聲純盜耶!宋主被弒,出自親子,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,誠如王僧綽所言。江、徐兩相,得君專政,不能爲主除害,尋且與主同盡,懷私者終爲私敗,人亦何苦不化私爲公也!然亂臣賊子遍天下,而當時之泯泯棼棼,已可概見。太武稱雄,元嘉稱治,史臣所云,其然豈其然乎!
魏主燾返回平城後,設宴祭祀祖先,改年號爲“正平”。他將投降的五萬多家百姓安置在京城附近,目的是炫耀武力、顯示功績。北魏自拓跋嗣強盛以來,到魏主燾繼位,國力日益增強,但追溯其根源,主要得益於崔浩的功績。崔浩在魏主南征之前,就因修史一事觸怒朝廷被殺,這在前文第十四回已有提及,但細節未詳,現在補述如下。
崔浩與崔允等人共同負責編修國史,已有多年。魏主曾當面說:“一定要如實記錄。”崔浩便按照真相,把魏主先祖的功過都如實記載,毫不隱瞞。當時負責撰史的官員閔湛、郗標,一向阿諛奉承,看到崔浩的史稿後,極力稱頌,並勸他把國史刻石立於街衢,以彰其正直之筆。崔浩於是照辦,將北魏祖先的功過善惡全部公開刻石公佈。當時太子拓跋晃掌管朝政,輔佐他的四名大臣中,第一位就是崔浩,另外三人是中書監穆壽,以及侍中張黎、古弼。古弼頭像筆尖一樣尖,爲人忠厚正直,深受魏主信任,魏主稱他爲“筆頭公”。崔浩也直言不諱,因此常受到太子的尊敬,權勢日益擴大,人們對他十分畏懼。古人說:“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”崔浩有才幹,又得到兩朝寵信,行事任意,不避嫌疑,終致成爲衆人的怨恨對象,被人誣陷。中書侍郎高允早已爲崔浩擔憂,但崔浩毫不在意,依然我行我素。最終,讒言四起,災禍突然降臨,一道敕令,將崔浩逮捕入獄。
高允與崔浩同修國史,自然也被牽連。太子曾想請高允入宮講學,藉機營救他,便召高允進宮,說:“我帶你入內廷見皇帝,皇帝若有問話,請依我說的,就可以免罪。”高允假裝遵命,隨太子入見魏主。太子先進去,對高允說:“你做事謹慎,史事都由崔浩主持,與你無關,請赦免你的死罪。”魏主於是召見高允,問道:“國史全是由崔浩寫的嗎?”高允跪下回答:“太祖的史書由前著作郎鄧淵編撰,先帝及當今皇帝的史書,是由我和崔浩共同編寫的,崔浩只是總負責人,實際撰寫的內容,我寫得比他多。”魏主聞言大怒,瞪眼看着太子說:“高允的罪比崔浩還要大,怎麼還能活?”太子嚇得臉色發白,急忙跪下求饒:“天威不可違,高允只是一個小臣,說話混亂,才這樣回答。我兒子已向他問過,都說是由崔浩寫的。”魏主又問高允:“你說的那些話,是真的嗎?”高允從容回答:“我罪該滅族,不敢說假話。殿下可憐我,想讓我活命,所以我才這麼說。”真是忠臣。魏主怒氣稍減,又對太子說:“這真是個正直的大臣!臨死也不推卸責任,不失爲忠信,爲臣不欺君,不失爲貞節,國家有這樣忠直的臣子,怎能加罪呢!”於是命他起身,站到一旁。接着又召崔浩入宮審問。崔浩神情驚惶,不敢詳說。魏主命令左右將崔浩拖出,隨即命高允草擬詔書,誅殺崔浩及其僚屬和奴僕,共一百二十八人,全部滅族。高允執筆遲遲不下,魏主不斷催促,高允終於放下筆,上奏道:“如果崔浩還有別的過失,我不敢勸諫;但因他寫史直書,觸犯忌諱,罪也不至於死,怎能滅族!”魏主又怒,喝令左右將高允抓住。太子更哀求道:“若不是高允勸諫,就會有數千人被殺!”魏主這才怒氣消解,說:“如果不是高允進言,如今早就死絕了。”太子與高允拜謝後退出。第二天,朝廷頒佈詔書,下令誅殺崔浩,並滅其家族,只誅其本人,未殺其妻兒,仍是冤案一場。
後來,太子責問高允:“我本想救你,你卻不願聽命,觸怒皇帝,事後回想,仍心驚膽戰。”高允回答:“史書的作用是記錄善惡、警戒後人。崔浩雖有其他罪過,但寫史一事並未違反禮法,不應被殺。我和崔浩共事,崔浩已被誅殺,我若倖存,怎能不愧對朋友?”太子聽後深受感動,稱讚不已。這件事被魏主得知,也產生悔意。恰逢尚書李孝伯病重,謠言傳說是已去世,魏主悲痛地說:“李尚書太可惜了!”過了一會兒又改口說:“我差點說錯話,崔司徒纔可惜啊!”後來聽說李孝伯康復,便任命他接替崔浩的職務,凡事與他商議,好像崔浩在世時一樣。這就不多說了。
太子拓跋晃執政嚴密,一直與中常侍宗愛有矛盾。給事中仇尼道盛受到太子喜愛,也和宗愛不和。偏偏魏主喜愛宗愛的讒言,宗愛便在東宮製造流言,先誣陷仇尼道盛爲首惡,接着牽連東宮十幾個官員。魏主竟將他們一併處死,導致太子日夜驚恐,生了心病,不久便去世了。
魏主得知太子無罪,十分悲痛,追諡他爲“景穆太子”,封其子拓跋浚爲高陽王。後來又因皇孫是嫡系後代,不應被遠送,便收回前命。當時拓跋浚十二歲,聰明過人,魏主特別喜愛,常陪伴左右。而宗愛見魏主追悔,擔心自己獲罪,便想出一個計策,製造弒君大案。
一年過去,難以動手。到魏正平二年春天,魏主燾因飲酒過度,醉臥永安宮。宗愛趁機進宮,不知如何下手,竟讓這位英武果敢的魏主燾死得不明不白,眼睛突出,舌頭伸出口外。這也是殺人太多帶來的報應。
過了很久,纔有一位侍從進入宮中,見魏主如此慘狀,嚇得驚慌欲逃,大聲呼喊。此時宗愛早已逃出宮外,裝作驚愕的樣子,隨即與尚書左僕射蘭延、侍中和疋、音雅、薛提等人商議,決定暫不宣佈喪事。接着他們商議繼承人的問題,意見不一致。和疋認爲皇孫年幼,應立年長君主;薛提則援引儒家經典,堅持應立皇孫。爭論未果,和疋便召來東平王拓跋翰,將其關押於別室,準備與羣臣商議立爲新君。宗愛卻祕密迎接南安王拓跋餘,從小門進入皇宮,帶到靈柩前即位。東平王拓跋翰和南安王拓跋餘,都是魏主燾之子,太子拓跋晃的弟弟,拓跋翰排行第三,拓跋餘排行第六。宗愛曾誣陷太子,聽到薛提主張立皇孫,本就反對,又與拓跋翰早有嫌隙,不願立他。於是他僞造赫連皇后下令,召蘭延、和疋、薛提三人入宮,待他們陸續到來後,突然派出數十名宦官,手持刀械,一擁而上,嚇得三人渾身顫抖,當場被綁,頭顱落地。東平王拓跋翰還在別室中,癡望羣臣來迎接,好做新皇帝,沒想到門一響,闖入許多閹人,手持刀具亂砍,當場慘死,真是冤枉。
宗愛隨即宣佈南安王拓跋餘即位,召集羣臣入宮朝見。一衆貪生怕死的官員,誰還敢反對?只得向新帝下拜,低頭稱臣。隨後舉行大赦,改年號爲“永平”,尊赫連氏爲皇太后,追諡魏主燾爲太武皇帝,任命宗愛爲大司馬、大將軍、太師,都督中外諸軍,兼掌機要,封爲馮翊王。這些官職和封號,足見宗愛權勢之盛,也表明拓跋餘並非正統繼位。拓跋餘因越次繼位,擔心人心不服,便拿出國庫的錢財,廣賜羣臣。不到一個月,國庫空盡。偏偏南方軍隊突然進攻,魏軍幾乎束手無策,幸好河南一帶邊將堅守,才勉強擊退。
原來,南朝宋帝劉義隆得知魏主去世,又想北伐。恰巧魏國降將魯軌的兒子魯爽和弟弟魯秀前來投奔宋朝,聲稱他們父親魯軌早想南歸,因憂思成疾而死,他們謹遵遺志,歸附故國。宋帝大喜,任命魯爽爲司州刺史,魯秀爲穎州太守,商議北伐事宜。魯爽等人極力鼓動,於是派撫軍將軍蕭思話,督率冀州刺史張永等出兵進攻碻磝。魯爽、魯秀、程天祚等部從許洛出發,雍州刺史臧質率軍逼近潼關。沈慶之等大臣極力勸阻,未被採納。青州刺史劉興祖建議直取中山,直搗敵巢,也未被聽從。反而派侍郎徐愛傳達詔令,要求前線將領一切行動必須聽從中書省命令。從前宋軍敗退,正是因爲宋帝干預過多,將領猶豫不決,導致失敗。此次仍蹈覆轍,幾乎毫無勝算。
張永等人圍攻碻磝長達一個多月,被魏軍挖地道潛出,毀了營地,張永嚇得退軍,士卒大量死亡。蕭思話親自督攻,又過了十多天,糧草耗盡,也只能撤軍。臧質駐軍城郊,只派司馬柳元春等將領前往,未能深入。宋軍戰敗,節節敗退。
過了幾年,到元嘉三十年,拓跋浚從京口上書,請求調任荊州刺史,宋帝下詔同意,允許他入朝。消息傳來,得知嚴道育隱居在京口張旿家中,立刻下令地方官搜捕,卻未找到。只抓住了嚴道育的兩個婢女,當場審訊,她們供出:嚴道育曾改扮成尼姑,先藏於東宮,後到京口,曾住在張旿家幾天,如今又隨始興王還朝。宋帝大怒,立即下令將二人押送至都城,與太子拓跋劭、拓跋浚當面對質。
拓跋浚抵達都城後,聽說此事,悄悄入宮見潘淑妃,說:“你先前爲巫蠱一事觸怒皇上,幸虧我苦苦勸解才免罪,你怎麼又藏匿嚴道育?現在皇上怒氣更盛,我已向你求情,終不能解,看來已無法挽回。你可先拿出藥來,由我爲你自盡,免得你見我慘死!”拓跋浚說完,推開母親,怒氣衝衝起身,說:“天下事由人自行決定,我願寬容,絕不會連累你!”說完即匆匆離去。
宋帝召見侍中王僧綽,密語道:“太子不孝,拓跋浚也參與其中,我將廢黜太子,賜其自盡。你可查閱漢魏舊例,如廢立儲君的先例,送交江、徐兩位宰相裁決,立即執行。”王僧綽接受命令,隨即查出相關典籍,送交尚書僕射徐湛之和吏部尚書江湛,請求他們裁定。江湛的妹妹曾嫁給南平王劉鑠,徐湛之的女兒是隨王劉誕的妃子,兩人各有私情,於是入宮面見宋帝,分別提出立劉鑠、立劉誕爲儲君。宋帝本愛第七子建平王劉弘,打算越級冊立,因此與二人爭論不休,遲遲未決。
王僧綽進諫說:“立儲之事,應由陛下親自決斷,不應拖延。古人說:‘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’,希望陛下以大義斷除私情,迅速決定。若無法決斷,便應坦然面對,不存疑慮。事機雖密,卻易傳揚,若不及時處理,將成爲千古笑談!”宋帝說:“你真是能斷大事,但此事重大,不可不三思!況且彭城王剛亡,若傳出去,人們會說朕無情,如何是好?”反覆思量,最終誤入歧途。王僧綽說:“我擔心千年後人們會說,陛下只能廢兄弟,卻不能廢兒子!”宋帝沉默不語,王僧綽便退出。
此後,宋帝每天晚上召見徐湛之入宮,點起蠟燭討論,還讓其繞着牆壁檢查,以防有人偷聽。潘淑妃派人暗中偵查,未得實情,待宋帝入睡後,謊稱太子和拓跋浚無德,應加以懲處。宋帝信以爲真,將他們謀劃的一切全部告知。潘淑妃急忙派人通知拓跋浚,拓跋浚立即前往告發太子。太子與隊主陳叔兒、齋帥張超之等人密謀叛亂,召集兩千名士卒,親自設酒,囑咐他們齊心協力。
第二天夜裏,他們僞造詔書,假稱魯秀謀反,命令東宮軍隊入宮護駕。又召中庶子蕭斌、左衛率袁淑、中舍人殷仲素、左積弩將軍王正見等人,流着淚說:“皇上聽信讒言,將要被廢黜,我雖無重大過錯,不願受冤屈,明天將發動大事,望諸位協助我,共謀富貴!”說罷,衆人起身行禮。蕭斌等人慌忙退避,回答說:“歷史上從未有過這種事,請殿下三思!”太子臉色大變,露出兇狠神色。蕭斌怕太子威勢,便改口說:“我一定全力服從!”殷仲素等人也附和。袁淑呵斥道:“你們說太子真的要起兵嗎?太子幼年曾患癲疾,如今可能是舊病復發。”太子愈發憤怒,瞪着眼說:“你敢說我成不了事?”袁淑答道:“事情或許能成,但一旦成功,恐怕天地不容,終將遭禍!若真有此謀,請立即作罷!”陳叔兒在一旁冷冷說道:“這算什麼,怎麼還能停下?”於是他命袁淑立刻退下。
袁淑回到家中,繞着牀走,直到四更天才入睡。次日清晨,宮門尚未打開,太子身穿軍服,外罩紅色外衣,與蕭斌一同坐上畫輪車,出東宮,催促袁淑上車。袁淑睡得昏沉,經太子催促才披衣出門,太子強行將其推進車中,不肯上車,即被指使左右將其一刀斬殺。太子隨即前往常春門,門恰好打開,推車直入。按舊制,東宮衛隊不得進入宮城,太子拿出僞造的詔書,對守衛說:“接到密令,要討伐逆賊,可放後隊進入。”守衛不懂是假的,便一併放行。張超之爲前鋒,率數十名壯士馳入雲龍門,穿過齋閣,直抵含章殿。當時宋帝與徐湛之已密謀一夜,燭火未滅,門階上守衛也尚未醒來。
張超之等人一擁而入。宋帝驚起,舉幾遮身,被張超之一刀劈來,五根手指被砍落,撲倒在几上。張超之又上前一刀,宋帝已無法動彈,悲鳴而亡,終年四十七歲。
作者感慨道:
到底妖妃是禍根,一旦機密泄露,便釀成災禍;
要知道梟獍難馴,禍亂往往從宮帷之間開始!
宋帝被刺殺,徐湛之守在宮殿中,聽到變故驚起,奔向北門,不知是否能逃出生天,下回再詳細敘述。
北朝弒君,南朝也弒君,僅隔一年,變故相似,世間竟有如此怪事,令人嘆惋。更爲駭人的是,北魏宦官宗愛,短短一年內殺害兩任君主,當時忠臣如高允、正直如古弼,皆在朝廷,卻無人挺身而出,反而靠劉尼、陸麗等人奮起除奸。這些忠良,難道只是名聲而已?宋帝被殺,出自親子,本應果斷決斷,卻因不忍而延誤,終致禍亂,正如王僧綽所說。江湛、徐湛之兩相,得勢專權,未能除害,反而同歸於盡,私心者終究被私心所害。人們何苦不將私心化爲公心呢?亂臣賊子遍佈天下,當時的庸碌之輩,已可窺見全貌。太武稱雄,元嘉稱治,史官稱此爲“其然豈其然”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