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范晔等系狱兼旬,谳案已定,当然处斩,晔为首犯,当先赴市。谢综、孔熙先等随后,彼此互相问答,尚有笑声。是谓愍不畏死。会晔家母妻,并来探视,且泣且詈,晔无愧色,亦无戚容。嗣由晔妹及妓妾来别,晔不禁悲涕流连。谢综在旁冷笑道:“舅所言夏侯色,恐不若是!”晔乃收泪,旁顾亲属,不见综母,遂顾语综道:“我姊不来,究竟比众不同!”又呼监刑官道:“为我寄语徐童,鬼若有灵,定当相讼地下!”原来徐湛之小名仙童,晔怨湛之泄谋,故有此言,未几由监刑官促令开刀,几声脆响,头都落地,晔子蔼、遥、叔、蒌,孔熙先弟休先、景先、思先,子桂甫,孙白民,谢综弟约,及仲承祖许曜等,皆同时伏诛。查抄晔家资产,乐器服玩,并皆珍丽,妓妾所有珠翠,不可胜计。惟晔母居处敝陋,只有一厨中少积刍薪,晔弟子冬无被,叔父单布衣,薄父母,厚妾媵,不仁如晔,宜乎速死。世人其听之。 晔孙鲁连,谢综弟纬,蒙恩免死,流徙远州。臧皇后从子臧质,前为徐、兖二州刺史,与晔厚善,宋主顾念亲情,不令连坐,但降为义兴太守。削彭城王义康官爵,列为庶人,徙安成郡。命宁朔将军沈邵,为安成相,领兵防守。用赵伯符为护军将军。伯符系宋主祖母赵氏从子,宋主因逆党草檄,仇视伯符,所以引为宿卫,格外亲信。义康到了安成,记及慧琳赠言,方开箧阅书,读至汉淮南厉王长事,竟掩卷自叹道:“古时已有此事,我未曾知晓,怪不得要遭重谴了!”悔之晚矣。 衡阳王义季,自南兖州移镇徐州,闻义康被废,未免灰心,遂终日饮酒,沈湎不治,宋主屡戒不悛。俄闻北魏寇边,越觉纵饮,夜以继昼,他本自祈速死,所以借酒戕生。果然不出两年,便即送命,年止二十三岁。原是速死为幸。追赠侍中司空,有子名嶷,许令袭爵。调皇三子武陵王骏为徐州刺史,捍卫京畿,控遏北虏。 看官阅过上文,应知宋、魏已经修和,为何又要开战呢? 说来话长,由小子逐事叙明。接入无痕。 自氐王杨难当,投顺北魏,遣兄子保宗出镇薰亭,事见前回。保宗竟奔往北魏。魏授保宗为征西大将军、都督陇西军事,兼秦州牧武都王,镇守上邽,妻以公主;一面拜难当征南大将军领秦、凉二州牧,兼南秦王。难当以受职征南,进窥蜀土,驱兵袭宋益州,拔葭萌关,围攻涪城。太守刘道锡固守不下,难当乃移寇巴西,掠去维州流人七千余家。宋遣龙骧将军裴方明,会同梁、秦二州刺史刘真道,合兵往讨,大破难当,捣入仇池,擒住难当子虎,及兄子保炽。难当走依上邽,仇池无主,乃留保炽居守,献虎入宋都,杀死了事。宋命辅国司马胡崇之为北秦州刺史,监管保炽,助守仇池。魏独遣人迎难当至平城,起用古弼为统帅,与杨保宗等出兵祁山,直向仇池进发。胡崇之督军逆战,军败被擒,杨保炽遁走,仇池被魏夺去。魏使河间公拓跋齐,与杨保宗对镇骆谷。保宗弟文德,劝保宗乘间叛魏,规复故国,保宗也颇感动,只恐妻室不从,未敢遽发。哪知他妻室魏公主,窥透隐情,竟提及出家从夫四字,愿与保宗背魏。或谓公主不宜忘本,公主道:“事成当为国母,不比一小县公主了。”也是利令智昏。于是保宗决计叛魏。拓跋齐微有所闻,计诱保宗,把他擒住,送往平城,活活处死。独杨文德即据住白崖山,进图仇池,自号仇池公,称为保宗复仇。魏将军古弼击败文德,文德退走,遣使至宋廷乞援,宋命文德为征西大将军武都王,特派将军姜道盛驰救,与文德攻魏浊水城,魏将拓跋齐等逆战,道盛败死,文德退守葭芦,后来又被魏兵攻破,奔入汉中,妻子僚属,悉数陷没。就是杨保宗妻魏公主,亦为所取,由魏主赐令自尽。宋亦以文德失守故土,削爵免官。为这一事,宋、魏复成仇敌。 偏偏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魏国属部卢水胡盖吴,纠众叛魏,为魏所破,吴又奉表宋廷,乞师为助。宋主也忘了前辙,即封吴为北地公,发雍、梁兵出屯境上,为吴声援,吴终敌不住魏兵,未几败死,魏主遂借口南侵,亲督步骑十万,逾河南来。 南顿太守郑琨,颍川太守郑道隐,望风遁去。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,方镇寿阳,亟遣参军陈宪,往戍悬瓠城。城中战士不满千人,魏兵大举来攻,环城数匝,且多设高楼瞰城,飞矢迭射,好似急雨一般,乱入城中,宪令军士拥盾为蔽,昼夜拒守,兵民汲水,统负着户板,为避矢计。魏兵又在冲车上面,设着大钩,牵曳楼堞,毁坏南城,宪复内设女墙,外立木栅,督兵力拒,誓死不退。魏主怒起,亲出指挥,使军士运土填堑,肉薄登城,宪率众苦战,杀伤甚众,尸与城齐,魏兵乘尸上城,挟刃相接,经宪奋臂一呼,士气益奋,一当十,十当百,任你魏兵如何骁勇,总不能陷入城中。但见头颅乱滚,血肉横飞,自朝至暮,杀了一日,那孤城兀自守着,不动分毫,魏兵却死了万人,只好退休。城中兵民,亦伤亡过半,陈宪仍然抚定疮痍,再与魏主相持,毫无惧色。好一员守城将吏。 魏永昌王拓跋仁掠得沿途生口,驻扎汝阳,徐州刺史武陵王刘骏,奉宋主命,发骑兵赍三日粮,遣参军刘泰之、垣谦之、臧肇之,及左常侍杜幼文,殿中将程天祚等,出兵五千,往袭拓跋仁。拓跋仁但防寿阳兵,不防彭城兵,忽被泰之等突入,顿时骇散,泰之等杀毙魏兵三千余人,毁去辎重,放出许多生口,悉令东还,然后收兵徐退。拓跋仁收集溃兵,探得泰之等兵无后继,复来追击,垣谦之纵辔先走,士卒惊溃。泰之战死,肇之溺毙,天祚被擒,惟幼文得脱,检查士卒,只得九百余人,余皆阵亡。 宋主闻报,命诛垣谦之,系杜幼文,降武陵王骏为镇军将军,再遣南平内史臧质,司马刘康祖,率兵万人,往援悬瓠。 魏主令任城乞地真截击,与臧质等鏖斗一场,乞地真马蹶被杀,余众除死伤外,溃归大营。魏主在悬瓠城下,已阅四十二日,正虑城坚难克,又闻兵挫将亡,援师将至,恐将来进退两难,不如知难先退,乃下令撤围,引兵北归。陈宪以守城有功,得擢为龙骧将军,兼汝南、新蔡两郡太守。 宋主因与魏失和,遂欲经略中原。彭城太守王玄谟,素好大言,屡请北伐,丹阳尹徐湛之,吏部尚书江湛,更从旁怂恿,独新任步兵校尉沈庆之,入朝谏阻道:“我步彼骑,势不相敌,昔檀道济两出无功,到彦之失利退还,今王玄谟等未过两将,兵力也未见盛强,不如休养待时,徐图大举!”宋主怫然道:“道济养寇自资,彦之中途疾返,所以王师再屈,未见成功。朕思北虏所恃,以马为最,今夏水盛涨,河道流通,泛舟北进,碻磝必走,滑台易下,虎牢、洛阳,自然不守。待至冬初,城戍相接,虏马过河,亦属无用,或反为我所擒获,亦未可知。此机如何轻失呢!”能说不能行奈何?庆之仍力言不可,宋主使徐湛之、江湛面与辩驳。庆之道:“治国臂如治家,耕当问奴,织当问婢,陛下今欲伐魏,反与白面书生商议,怎能有成?”江、徐二人,面有惭色,宋主大笑而罢。 太子劭及护军将军萧思话,亦奏称不宜出师,宋主始终不信。又接到魏主来书,语语讥讽,益足增恼。更闻魏臣崔浩,得罪被诛,虏廷少一谋士,越觉有隙可乘。崔浩被诛,详见下文,因为时序起见,故特带叙一笔。遂毅然决计,下诏北征,特加授王玄谟为宁朔将军,令偕步兵校尉沈庆之,谘议参军申坦,率水军入河,归青、冀二州刺史萧斌调度。新任太子左卫率臧质,骁骑将军王方回,出兵许洛,徐州刺史武陵王骏,豫州刺史南平王铄,各率部众出发,东西并进。梁、秦二州刺史刘秀之,西徇汧陇,太尉江夏王义恭,出次彭城,节制各军。一朝大举,饷运浩繁,国库中本无储积,不得不竭力搜括,凡王公妃主,及朝士牧守,各令量力输将,接济兵费,且遍查扬、徐、兖、江四州人民,计家资在五十万以上四成中要硬借一成,僧尼或有二十万积蓄,亦应四分借一,待军事已竣,乃许归偿,又恐兵力未足,悉征青、冀、徐、豫、兖诸州民丁,充入行伍。如有骑射优长,武技出众诸壮士,先加厚赏,继委兵官,真个是八方搜罗,不遗余力。真正何苦? 建武司马申元吉引兵趋碻磝,魏刺史王买德弃城北遁;将军崔猛引兵投安乐,魏刺史张淮之亦弃城遁去。萧斌与沈庆之留守碻磝,王玄谟率领大军进攻滑台。魏主初闻宋师大举,顾语左右道:“马今未肥,天时尚热,我若速出,未必有功,倘敌来不止,不如退避阴山,延至冬初,便无忧了。”及滑台被围,已值暮秋,魏主即命太子晃屯兵漠南,防御柔然,更令庶子南安王余,留守平城,自引兵南救滑台。 宋将王玄谟本不知兵,但遣锺离太守垣护之,率百舸为前锋,往据石济。石济距滑台西南百二十里,总算要他扼截援军,作为犄角,自领各军驻扎滑台城下,四面环攻。城中本多茅屋,诸将请用火箭射入,使他延烧,玄谟摇首道:“城中一草一木,统是值钱,将来都当属我,奈何遽令烧毁呢?”无非妄想。过了一日,城中居民,即撤屋穴处,守将日夕防备,无懈可击,玄谟又出示召募兵民,河洛壮丁,络绎奔赴,操械投营,玄谟只给他每家匹布,还要勒供大梨八百枚,遂致众心失望,相率解体。 城下顿兵数月,士气日衰,忽接到垣护之来书,说是魏兵将至,请促兵攻城,愈速愈妙云云。玄谟尚不在意,蹉跎过去。又越旬余,由侦骑仓皇奔入,报称魏主南来,已到枋头,有众百万人。吓得玄谟面如土色,急召诸将会议。诸将又请发车为营,防备冲突,玄谟仍迟疑不决。到了夜间,但听得鼓声隐隐,自远传来,更觉惊慌失措,三更已过,斗转参横,突有铁骑冲围直入,驰向城中,玄谟也不敢下令截击,一任来骑入城,看官欲问骑将姓名,原来叫作陆真,是奉魏主焘命令,先来抚慰城中,报知援师消息。麾下不过数骑,王玄谟尚是怯战,何况魏主带来的大兵呢? 是夕魏兵大至,鼙鼓声喧,比昨夜还要震耳,玄谟出营北望,从月光下瞧将过去,尘头陡乱,扑面生惊,慌忙入帐传令,立刻退走,将士已无斗志,一闻令下,争先奔还,玄谟也上马急奔,只恨爹娘少生两翅,急切飞不到江东。那魏兵从后赶来,乘势乱斫,把宋军后队的将士,一古脑儿杀光,就是前队人马,亦多逃散。沿途委弃军械,几同山积,眼见是赠与魏人了。一刀一剑,统是值钱,奈何甘心赠虏? 垣护之尚在石济,得知魏军渡河,正拟致书玄谟,与约夹攻,不料玄谟未战先溃,魏人夺得玄谟战舰,反来截击护之归路。护之又惊又愤,把百舸列成一字,横驶归来,中流被战舰阻住,连贯铁絙三重,系以巨锁,护之先执长柄巨斧,猛力奋劈,得将铁絙割断一重,部众也依法施行,你斩我斫,立将三重攻破,越舸南下。魏人见他来势凶猛,却也不拦阻,由他冲过,各舸多半无恙,只失去了一舸。 萧斌尚在碻磝,闻报魏主来援,便命沈庆之率兵五千,往救玄谟。庆之道:“玄谟士众疲敝,不足一战,寇虏已逼,五千人何足济事,不如勿往!”斌强令驰救,庆之方才出城,约行数里,即见玄谟狼狈奔还,自知前进无益,也只好中途折回,与玄谟同见萧斌。斌面责玄谟,意欲将他处斩,庆之忙谏阻道:“佛狸,系魏主焘小字。威震天下,控弦百万,岂玄谟所能抵敌,徒杀战将,反以示弱,愿明公慎重为是!”玄谟罪实可杀,不过所杀非时。斌意乃解,再议固守碻磝,庆之道:“今青冀虚弱,乃欲坐守穷城,实非良策;若虏众东趋,青冀恐非我有了。”斌因欲还镇,适值诏使到来,令斌等留住碻磝,再图进取。庆之又入语斌道:“将在外,君命不受,诏从远来,未明事势,今日须要从权,未可专从君命!”斌答道:“且俟经过众议,方定行止。”庆之抗声道:“节下有一范增不能用,空议何益?”范增系项羽臣,庆之借以自比。斌笑顾左右道:“不意沈公却有此学问。”庆之益厉声道:“众人虽知古今,尚不如下官耳学呢。”斌乃留王玄谟戍碻磝,申坦、垣护之据清口,自率诸军还历城。 先是宋主出师,除饬徐、豫两亲王,分道发兵外,又任第六子随王诞为雍州刺史,使镇襄阳,且暂辍江州军府,将所有文武官吏,移住雍州,归诞调拨。诞遣中兵参军柳元景,振威将军尹显祖,奋武将曾方平,建武将军薛安都,略阳太守庞法起等,从西北进兵,入卢氏县,斩魏县令李封,用城中豪民赵难为县令,使充向道。再进兵攻弘农,擒住魏太守李初古。连章奏捷,有诏命元景为弘农太守。元景又使庞法起、薛安都、尹显祖等西进,自在弘农督饷济军。 法起等到了陕城,城垣险固,攻打不下,魏洛州刺史张是连提,率众二万,渡殽救陕,纵骑突入宋军,很是厉害。宋军纷纷却退,薛安都呼喝不住,恼得气冲牛斗,脱去盔甲,只着绛袖两裆。前当心,后当背,谓之两裆。并卸去马鞍,跃马横矛,当先突出,直向魏军阵内杀入。无论魏军如何精悍,但教被他矛头钩着,无不丧命。宋军也趁势杀转,反将魏军冲散。说时迟,那时快,魏将张是连提,见安都奋着两条赤膊,锐不可当,便令军士一齐放箭,统向安都射来,偏安都这枝蛇矛,神出鬼没,看他四面旋舞,连箭簇都不能近身,不过安都手下的随军,倒被射死了好几个。战至日暮,两军尚有余勇,未肯罢手。可巧宋将鲁元保,从函谷关杀到,来助安都,魏将见有生力军来援,方收军退去。 越宿天晓,曾方平又引兵到来,与安都谈及战事,方平也是个不怕死的好汉,慨然语安都道:“今强敌在前,坚城在后,正是我等效死的日子。我与君约,同出决战,君若不进,我当斩君,我若不进,君可斩我!”安都大喜道:“愿如君言!” 以死为约,越不怕死,越是不死。 方平又召入副将柳元佑,与他附耳数语,元佑应令自去。 有勇还贵有谋。乃与安都至陕城西南,列阵待战。 魏将张是连提,倒也不管死活,仗着兵多马众,前来接仗。安都在左,方平在右,各率部众猛进。两下里喊杀连天,声震山谷,约有百数十个回合,魏兵死伤甚众,已觉无力支撑。蓦听得鼓声大震,一彪军从南门杀来,旌旗甲胄,很是鲜明,吓得魏军胆战心惊,步步倒退。这支人马,就是柳元佑领计前来。安都乘势奋击,流血凝肘,矛被折断,易矛再进,杀到天昏地暗,日薄西山。张是连提,料知不能再持,策马欲奔,不防安都突至马前,兜心一矛,戳破胸膛,倒毙马下。魏军失了主帅,当然大溃,将卒伤亡三千余人,此外坠河填堑,不可胜数,有二千人无路可走,降了宋军。 翌日,柳元景亦驰至陕城,责语降卒道:“汝等本中国人民,反为虏尽力,必待力屈乃降,究是何意?”降卒齐声道:“虏将驱民使战,稍一落后,便要灭族,且用骑蹙步,未战先死,这是将军所亲见,还乞见原!”诸将请尽杀降兵,元景道:“王旗北指,当使仁声载路,奈何多杀无辜!”仁人之言。遂悉数纵归,众皆罗拜,欢呼万岁而去。 元景乃督攻陕城,隔宿即下,更令庞法起等进攻潼关。魏戍将娄须遁去,关为法起所据,揭榜安民,关中豪杰,及四山羌胡,统输款军前,情愿投效。不意宋廷传下诏书,竟召柳元景等还镇,元景只好奉诏班师,仍归襄阳。小子有诗叹道: 王旗西指入河潼,百战功成指顾中。 谁料朝廷常失策,无端马首促归东! 欲知宋廷召还西师的原因,且至下回再表。 ------------- 陈宪、薛安都,一善守,一善战,将将或不足,将兵则固属有余。他如沈庆之之持重,柳元景之好仁,俱有名将态度,以之将将,未必不能胜任,有此干城之选,而不获重用,乃独任阘茸无能之萧斌,为正军之统帅,虚憍无识之王玄谟,为正军之前驱,几何而不丧师失律,贻误军机也!周易有言:长子帅师,弟子舆尸,贞凶。如萧斌、王玄谟者,正受此害,汉弧不张,胡焰益炽,不谓之贞凶得乎!师贵文人,恶小子,宋室君臣,皆未足语此。必以恢复河南为宋主咎,尚非探本之论也。
范晔等人被捕已过十天,案件已经定论,必处斩刑。范晔为首犯,要先被押赴市曹处死,谢综、孔熙先等人随后,他们彼此之间还互相调侃,甚至仍有笑声,这就是所谓的“愍不畏死”。恰逢范晔的母亲和妻子前来探望,一边哭泣一边斥骂,范晔毫无愧色,也毫不悲伤。后来他的妹妹和妓妾前来告别,范晔不禁流泪,情绪难抑。谢综在一旁冷笑道:“你所说的夏侯色,恐怕也不过如此!”范晔这才收泪,环顾身边的亲属,却发现谢综的母亲不在,于是对谢综说:“我姐姐不来,确实与其他不同。”又对监刑官说:“帮我告诉徐童,如果鬼有灵,一定要在阴间互相控诉!”原来徐湛之的小名是“仙童”,范晔怨恨他泄露自己的阴谋,所以有此言语。不久监刑官立刻命令执行死刑,几声脆响,范晔的头颅落地。范晔的儿子蔼、遥、叔、蒌,孔熙先的弟弟休先、景先、思先,子桂甫,孙白民,谢综的弟弟约,以及仲承祖许曜等人,也都同时被处死。抄没范晔家产,金银器皿、服饰玩物都十分华丽珍贵,妓妾所拥有的珠宝首饰更是数不胜数。唯有范晔的母亲居住的地方十分简陋,只有一处厨房里积着少量柴草,范晔的儿子冬天没有棉被,叔父穿的也仅是粗布衣服,他对待父母薄情,却厚待身边的妾侍,如此不仁之人,理应迅速死去。世人应当以此为鉴。
范晔的孙子鲁连,谢综的弟弟纬,因获恩赦免死,被流放到偏远的州郡。臧皇后堂弟臧质,以前任徐、兖两州刺史,与范晔交情深厚,宋帝念及亲情,不让他连坐,只是降职为义兴太守。削去彭城王义康的官爵,贬为平民,流放到安成郡。命令宁朔将军沈邵担任安成太守,率兵防守。任命赵伯符为护军将军。赵伯符是宋帝祖母赵氏的堂侄,宋帝因逆党曾起草檄文,对赵伯符心生仇视,因此将其收为亲信,安排在身边侍卫。义康到达安成后,想起慧琳曾送过的话,才打开书箱阅读,读到汉代淮南厉王刘长的事迹,不禁掩卷长叹:“古时已有这样的事,我竟然不知道,难怪会遭受重罚!”悔之已晚。
衡阳王义季,从南兖州调任徐州,听说义康被废,心情灰暗,从此沉溺于饮酒,不务正业,宋帝屡次劝诫他,他都不改。后来听说北魏侵犯边境,更沉溺于饮酒,昼夜醉酒,他本就想着速死,于是借酒消愁。果然没过两年,便去世,年仅二十三岁。他其实是侥幸活下来,算是不幸中之幸。追赠他为侍中、司空,儿子名嶷,允许继承爵位。调任皇三子武陵王骏为徐州刺史,保卫京城,遏制北方胡虏。
各位看官阅读上述内容,应当明白:宋与北魏本已和解,为何又重新开战?这其中的经过相当复杂,下面我就逐条说明。
从氐族首领杨难当开始,他投靠北魏,派其侄子杨保宗出镇薰亭(见前文)。杨保宗却投奔了北魏。北魏封他为征西大将军、都督陇西军事,兼任秦州牧、武都王,镇守上邽,还赐婚娶公主为妻。同时任命杨难当为征南大将军,统领秦、凉两州,兼任南秦王。杨难当因担任征南大将军之职,进而窥视蜀地,发兵袭击宋朝益州,攻下葭萌关,包围涪城。守城的太守刘道锡坚守不下,杨难当便转而攻占巴西,掠走维州的七千多户居民。宋朝派龙骧将军裴方明,联合梁州、秦州刺史刘真道,合兵讨伐,大败杨难当,攻入仇池,俘虏杨难当的儿子虎和侄子保炽。杨难当逃到上邽,仇池无人管理,于是留下保炽守城,把虎献给宋都,事情就此了结。宋朝命令辅国司马胡崇之出任北秦州刺史,监管保炽,协助防守仇池。北魏则派人迎接杨难当到平城,任命古弼为统帅,与杨保宗等人出兵祁山,直取仇池。胡崇之率军迎战,战败被俘,杨保炽逃跑,仇池被北魏夺取。北魏派河间公拓跋齐,与杨保宗一同镇守骆谷。杨保宗的弟弟杨文德劝他趁机反叛北魏,恢复故国。杨保宗也感到动摇,但担心妻子不答应,不敢贸然行动。哪知他的妻子是北魏公主,察觉了秘密,便提出“出家随夫”,愿与杨保宗脱离北魏。有人提醒公主不应忘本,公主却说:“事成之后,我将成为国家之母,哪里比得上一个小小的县公主呢?”也是利欲熏心。于是杨保宗决意反叛。拓跋齐略有耳闻,便设计诱捕杨保宗,把他擒获,押送平城,最终被处死。只有杨文德占据白崖山,图谋仇池,自称仇池公,说是为保宗复仇。北魏将领古弼击败了杨文德,杨文德败退,派人向宋朝请求援助。宋朝任命杨文德为征西大将军、武都王,派遣将军姜道盛前往救援,与杨文德共同攻打北魏的浊水城,北魏将领拓跋齐等人迎战,姜道盛战死,杨文德退守葭芦,后来又被北魏攻破,逃入汉中,妻子和部属全部被俘。连杨保宗的魏国公主也被北魏俘虏,北魏赐令自尽。宋朝也因为杨文德失守故土,削除其爵位,罢官。这一事件导致宋魏关系再度恶化。
正当局势紧张时,北魏的属部卢水胡盖吴,聚集众人反叛北魏,被北魏击溃。盖吴又向宋朝上表请求援助。宋朝也忘记了此前的教训,封盖吴为北地公,调动雍州、梁州军队驻守边境,为他提供支援。盖吴终究敌不过北魏军队,不久战败而死。北魏借此借口南侵,亲率步兵骑兵数十万,越过黄河而来。
南顿太守郑琨、颍川太守郑道隐见北魏兵临,望风而逃。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,驻守寿阳,急忙派遣参军陈宪戍守悬瓠城。城中士兵不足千人,北魏大军大举进攻,环城数重,且架设高楼俯视城池,箭如暴雨般飞射,如同急雨一般,不断砸入城中。陈宪命令士兵用盾牌遮挡,昼夜坚守。百姓取水时,都用木板背在身上,以躲避飞箭。北魏还在攻城的冲车顶部挂上大钩,牵拉城楼,毁坏南城墙。陈宪在城内加筑女墙,在城外设立木栅,督率士兵死守,誓死不退。北魏主恼怒,亲自出阵指挥,命令士兵运土填平城外壕沟,逼近城墙。陈宪率军苦战,杀伤敌军无数,尸体堆到城墙齐平。北魏士兵趁尸体爬上城头,挥刀砍杀,陈宪一声怒吼,士气大振,奋勇抵抗,一人可以抵挡十人,十人可抵挡百人,纵使北魏兵勇猛无比,也无法攻入城中。只见头颅翻滚,血肉横飞,从早晨战至傍晚,杀敌一整天,悬瓠城却依然屹立,丝毫没有动摇,北魏军队死了上万人,只好收兵退走。城中士兵和百姓也伤亡过半,陈宪仍安抚百姓,恢复秩序,继续与北魏对峙,毫不畏惧。这是一位出色的守城将领。
北魏永昌王拓跋仁在途中掳掠人口,驻扎在汝阳。徐州刺史武陵王刘骏奉宋主之命,派遣骑兵携带三天粮草,派参军刘泰之、垣谦之、臧肇之,以及左常侍杜幼文、殿中将程天祚等,率兵五千,袭击拓跋仁。拓跋仁只防备寿阳方向的宋军,不防彭城方向的兵力,突然被刘泰之等人突袭,顿时惊乱溃散,泰之等人杀死魏兵三千多人,烧毁其粮草辎重,解救出大量俘虏,全部放归,然后收兵撤退。拓跋仁收拢残兵,得知泰之等人无后续部队,便前来追击。垣谦之纵马先行,士兵惊慌逃散。刘泰之战死,臧肇之溺水而死,程天祚被俘,只有杜幼文幸存。检查士卒,仅剩九百余人,其余全部战死。
宋主得知消息后,下令处死垣谦之,关押杜幼文,降武陵王刘骏为镇军将军,再派南平内史臧质、司马刘康祖,率领一万名士兵前往救援悬瓠城。
北魏主派任城乞地真截击宋军,与臧质等人交战,乞地真马匹跌倒被杀,其余士兵除死伤外,溃逃回营。北魏主在悬瓠城下已经围攻四十二天,正担忧城防坚固难以攻克,又听说军队惨败,援军即将抵达,担心今后进退两难,于是决定知难而退,下令撤围,率军北返。因守城有功,陈宪被提拔为龙骧将军,兼任汝南、新蔡两郡太守。
由于与北魏交恶,宋主决心经略中原。彭城太守王玄谟一向喜欢夸大言辞,屡次请求北伐。丹阳尹徐湛之、吏部尚书江湛也纷纷鼓动。只有新任步兵校尉沈庆之入朝劝阻,说:“我方步兵,敌方骑兵,根本无法抗衡。过去檀道济两次出兵无功,到彦之也中途失败撤回,如今王玄谟等人兵力未盛,远不如从前,不如暂且休养生息,再图大举!”宋主愤怒道:“檀道济养寇自重,到彦之中途退兵,所以才导致我军再败。朕以为,我们如今应当出兵恢复失地。”沈庆之劝阻无效,宋主一意孤行。
出兵后,除了派遣徐、豫两亲王分路出兵外,还任命第六子随王诞为雍州刺史,让他镇守襄阳,暂时停止江州军府运作,所有文武官员移至雍州,归随王诞统管。随王诞派遣中兵参军柳元景、振威将军尹显祖、奋武将军曾方平、建武将军薛安都、略阳太守庞法起等,从西北方向进军,进入卢氏县,斩杀魏国县令李封,用当地的豪族赵难代为县令,作为向导。再进兵攻取弘农,俘虏魏国太守李初古。连报捷功,朝廷下诏任命柳元景为弘农太守。柳元景又派庞法起、薛安都、尹显祖等人西进,在弘农负责粮草运输与支援。
当庞法起等人抵达陕城时,城墙坚固,难以攻破。魏国洛州刺史张是连提率二万士兵渡过崤山增援,骑兵突袭宋军,形势颇为凶险。宋军纷纷后撤,薛安都怒骂不止,气冲牛斗,脱下盔甲,仅穿红袖两裆(前胸后背各一片的衣裳),卸下马鞍,跃马横矛,率先冲出,直插敌阵之中。无论魏军多么精锐,只要被他矛尖勾住,无不立刻倒地身亡。宋军趁势反击,冲散魏军阵型。正当激烈交战时,魏将张是连提见薛安都赤身露体,勇不可挡,便下令全军齐射箭矢,集中对准薛安都。却因薛安都所持的蛇矛变化莫测,他左右旋转,箭簇都难以接近,只有他身边的部下被射死几个。激战至傍晚,双方仍有余力,不肯罢手。恰巧宋将鲁元保从函谷关杀到,前来支援,魏军见有生力军到来,只好收兵撤退。
第二天清晨,曾方平又率兵前来,与薛安都商议战况。曾方平也是个不怕死的硬汉,慷慨地说:“如今强敌在前,坚城在后,正是我们效死报国之时。我与你立下誓言,若你不去作战,我斩你;若我不去,你斩我!”薛安都大喜:“愿从你言!”以死为约,越是不怕死,越是能活下去。
曾方平又召来副将柳元佑,密语几句,元佑随即离开。
有勇也要有谋。于是薛安都与曾方平一同前往陕城西南,列阵待战。魏将张是连提不顾生死,仗着人多势众前来接战。薛安都在左,曾方平在右,各自率兵猛攻。双方喊杀声震天动地,响彻山谷,经历百余回合,魏军死伤惨重,已无力支撑。突然鼓声大作,一支军队从南门杀出,旗帜鲜明,铠甲耀眼,吓得魏军魂飞魄散,纷纷后退。这支军队正是柳元佑率领前来增援。薛安都趁势猛攻,血流至肘,矛被折断,立即换矛再战,杀到天昏地暗,日落西山。张是连提判断局势已不可挽回,欲策马逃跑,不料薛安都突然冲到马前,一矛刺入胸膛,将他刺死于马下。魏军失去主帅,全线崩溃,士卒伤亡三千余人,还有两千多人被逼落水或填入壕沟,无法逃走,投降了宋军。
第二天,柳元景也赶到陕城,责问降兵:“你们本是中原百姓,却为敌军打仗,直到败亡才投降,是什么道理?”降兵齐声回答:“敌军将我们驱使作战,一旦稍有落后,就立刻灭族,而且用骑兵压迫步兵,不战即死,这都是将军亲眼所见,还望原宥!”众将建议全部杀掉投降士兵,柳元景却说:“王旗所指,当以仁德感化百姓,怎能滥杀无辜!”这是仁人之言,于是全部释放,降兵感恩,齐声欢呼,纷纷拜谢而去。
柳元景随即指挥攻城,隔夜就攻下陕城,又命令庞法起等人进攻潼关。魏军守将娄须逃跑,潼关被庞法起占领,张贴告示安定百姓,关中豪杰和山中羌族胡人,纷纷前来投奔,愿意归附军队。然而,朝廷忽然下诏,要召回柳元景等人回镇。柳元景只好遵令班师,返回襄阳。
我作诗叹道:
王旗西指入河潼,百战功成指顾中。
谁料朝廷常失策,无端马首促归东!
欲知朝廷为何召回西军,下回再详述。
陈宪善于守城,薛安都善于冲锋作战。将才若能各司其职,便足以成事。像沈庆之沉稳持重,柳元景仁厚宽厚,都是名将风范,若让他们统率军队,未必不能胜任。可宋朝却只任用无能之臣萧斌为总帅,让无识的王玄谟为先锋,如此怎能不导致军队溃败、贻误战机呢!《周易》有言:“长子领军,幼子拖着尸骨,是为凶兆。”萧斌、王玄谟正应此例。汉家弓不张,胡人之焰反而更炽,怎能说不是“贞凶”?宋室君臣皆以文人自居,不懂军事,实属浅薄。若将恢复河南视为宋主的过错,仍非根本问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