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宋廷迭接敗報,相率驚惶,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三相,因亡失境土,上表自劾。宋主義符,專務遊幸,管甚麼黜陟事宜,但說是無庸議處,便算了事。當時內外臣僚,尚慮魏兵未退,進逼淮、泗,嗣聞魏主北歸,稍稍放心。魏將周幾,留守河南,復陷入許昌、汝陽,宋豫州刺史劉粹,屯兵項城,恐魏人深入,日夕戒嚴。會值魏主嗣病歿平城,太子燾入承魏祚,尊嗣爲太宗明元皇帝,改元始光,仍然重用崔浩,浩勸燾休兵息民,乃飭周幾等各守疆土,暫停戰爭。宋軍已日疲奔命,更兼新敗以後,瘡痍未復,巴不得相安無事,暫免兵戈。 越年爲景平二年,宋主義符不改舊態,整日遊戲,無心朝事,廬陵王義真,頗加覬覦。嘗與太子左衛率謝靈運,員外常侍顏延之,及慧琳道人等,往來通問,非常款洽。且侈然道:“我若得志,當令靈運、延之爲宰相,慧琳爲西豫州都督。”這數語傳入都中,徐羨之等陰加戒懼,特出靈運爲永嘉太守,延之爲始安太守。義真聞二人左遷,明知執政與己反對,益生怨言,且性好浮華,時有需索,又被羨之等裁抑,不肯照給,因此恨上生恨,自請還都,表文中言多不遜,隱然有入清君側的語意。乃父一生鬼蜮,其子何不肖若此!羨之等因嗣主不肖,正密謀廢立事宜,既得義真表文,更激動一腔怒意,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先除了義真,然後再廢嗣主義符,乃由徐、傅、謝三相會銜,奏陳義真過惡,請即廢黜。疏詞有云: 臣聞二叔不鹹,難結隆周,淮南悖縱,禍興盛漢,莫非義以斷恩,情爲法屈;二代之事,殷鑑未遠,仁厚之主,行之不疑。故共叔不斷,幾傾鄭國,劉英容養,釁廣難深;前事之不忘,后王之成鑑也。案車騎將軍廬陵王義真,兇忍之性,生自稚弱,咸陽之酷,醜聲遠播,先朝猶以年在絝綺,冀能改厲,天屬之愛,想能革心。自聖體不豫以及大漸,臣庶憂惶,內外屏氣,而彼乃縱博酣酒,日夜不輟,肆口縱言,多行無禮。先帝貽厥之謀,圖慮謹固,親敕陛下面詔臣等,若遂不悛,必加放黜。至言若厲,猶在紙翰,而自茲迄今,日月增甚;至乃委棄藩屏,志還京邑,潛懷異圖,希幸非冀,轉聚甲卒,徵召車馬。陵墓未乾,情事猶昨,遂蔑棄遺旨,顯違成規,整棹浮舟,以示歸志,肆心專已,無復諮承。聖恩低徊,深垂隱忍,屢遣中使苦相敦釋,而乃親對散騎侍郎邢安泰,廣武將軍茅仲思,縱其悖罵,訕主謗朝,此久播於遠近,暴於人聽。臣以爲燎原不撲,蔓延難除,青青不滅,終致尋斧,況憂深患者,社稷慮切。請一遵晉朝廣陵舊典,使顧懷之旨,不墜於武廟;全宥之德,或申於暱親,臨啓感動,無任悲咽。表中援引劉英,疑即漢朝楚王英,廣陵疑即廣陵王司馬潏。 宋主義符本與義真不甚和協,況朝政由羨之等主持,義符除狎遊外,悉聽三相裁決,因即下詔廢義真爲庶人,徙居新安郡,改授皇五弟義恭爲冠軍將軍,任南豫州刺史。 原來宋武帝劉裕有七子。長子義符,爲張夫人所出,已見上回。次子義真,生母爲孫修華。三子義隆,生母爲胡婕妤。四子義康,生母爲王修容。五子義恭,生母爲王美人。六子義宣,生母爲孫美人。七子義季,生母爲呂美人。前時只封義真、義隆、義康爲王,不及義恭以下諸子,因爲義恭等年皆幼稚,所以未曾加封。補敘義恭以下諸子,但爲後文伏案。此次義真被廢,義隆、義康俱有封邑,故將義恭挨次補入,這卻待後再表。 惟義真年只十八,倉猝廢徙,尚沒有確實逆跡,未免令人不服。前吉陽令張約之上書諫阻,力請保全懿親,賜還爵祿。爲這一奏,頓時觸怒當道,謫往梁州,尋且賜死。復遣人到了新安,亦將義真勒斃。乃召南兗州刺史檀道濟,江州刺史王弘,即日入朝。兩人不知何因,星夜前來,即由徐羨之等召入密室,與謀廢立,兩人一體贊成。謝晦因府舍敝隘,盡令家人出外,但調將士入府,詰旦舉事。又約中書舍人邢安泰、潘盛爲內應。夜邀檀道濟同宿,道濟就寢,便有鼾聲,惟晦徬徨顧慮,竟夕不眠,不由的暗服道濟。爲下文討晦伏線。 時已爲景平二年六月,天氣溽暑,入夜不涼。宋主義符避暑華林園中,設肆沽酒,戲爲酒保。傍晚乘坐龍舟,與左右同遊天淵池,直至月落參橫,才覺少疲,就在龍舟中留宿。翌日天曉,檀道濟自謝領軍府出來,引兵前驅,突入雲龍門,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,隨後繼進。門內宿衛,已由邢安泰等預先妥囑,統皆袖手旁觀,一任道濟等馳入,徑造華林園。宋主義符,尚在龍舟內作華胥夢,猛聞喧聲入耳,才從夢中驚醒,披衣急起,已見來兵擁登舟中,持刃直前,殺死二侍。倉猝中不及啓問,竟被軍士牽擁上舟,扯傷右指,你推我挽,迫至東閣。由徐羨之等收去璽綬,召集百官,宣佈皇太后命令。 略雲: 王室不造,天禍未悔,先帝創業弗永,棄世登遐。義符長嗣,屬當天位,不謂窮兇極悖,一至於此。大行在殯,宇內哀惶,幸災肆於悖詞,喜容表於在戚,至乃徵召樂府,鳩集伶官,倡優管絃,靡不備奏,珍饈甘膳,有加平日,採擇媵御,產子就宮,靦然無怍,醜聲四達。及懿後崩背,懿後即蕭太后見前。重加天罰,親與左右執紼歌呼,推排梓宮,掌笑謔,殿省備聞。又復日夜媟狎,羣小漫戲,興造千計,費用萬端,帑藏空虛,人力殫盡,刑罰苛虐,幽囚日增。居帝王之位,好皁隸之役,處萬乘之尊,悅廝養之事,親執鞭撲,毆擊無辜以爲笑樂。穿池築觀,朝成暮毀,徵發工匠,疲極兆民,遠近嘆嗟,人神怨怒,社稷將墜,豈可復嗣守洪業,君臨萬邦!今廢爲營陽王,一依漢昌邑即昌邑王賀。晉海西即海西公奕。故事,奉迎鎮西將軍宜都王義隆,入纂大統,以奠國家而又人民。特此令知! 宣令既畢,百官拜辭義符,暫送至故太子宮,令他具裝出都,徙往吳郡。並廢皇后司馬氏爲營陽王妃,使檀道濟入守朝堂,一面令傅亮率領百官,備齊法駕,至江陵迎宜都王。祠部尚書蔡廓,偕傅亮同至尋陽,遇疾不能行,乃與亮別,且語亮道:“營陽徙吳,宜厚加供奉,倘有不測,恐廷臣俱蒙弒主惡名,將來有何面目,再生人世呢!”覽廓語意,似不願廢立,恐中途遇病,亦屬託詞。亮出都時,營陽王亦已就道,他本與徐羨之議定,令邢安泰隨王前去,到吳行弒。至是亮聞廓言,也覺有理,忙遣人諭止安泰,然已是無及了。 原來安泰送義符至金昌亭,即遵照羨之等密囑,麾兵將亭圍住,持刃徑入。義符頗有勇力,立起格鬥,且戰且走,竟得突圍出奔,馳越閶門。安泰率兵追上,用門閂擲去,正中義符腰背,受傷仆地,安泰趕上一刀,結果性命,年僅一十九歲。史家稱爲少帝。 傅亮得去使返報,未免愧悔,但人死不能重生,只好付諸一嘆,遂西行至江陵,詣行臺奉表,並進璽紱。表文有云: 臣聞否泰相革,數窮則變,天道所以不慆,卜世所以靈長。乃者運距陵夷,王室艱晦,九服之命,靡所適歸,高祖之業,將墜於地。賴基厚德深,人神同獎,社稷以寧,有生獲。伏惟陛下君德自然,聖明在御,孝悌著於家邦,風猷宣於藩牧,是以徵祥雜沓,符瑞輝,宗廟神靈,乃睠西顧,萬邦黎獻,望景託生。臣等忝荷朝列,預充將命,後集休明之運,再睹太平之業,行臺至止,瞻望城闕,不勝喜悅,鳧藻之情,謹詣門拜表以聞! 宜都王義隆,亦下教令答覆道: 皇運艱敝,數鍾屯夷,仰惟崇基,感尋國故,永慕厥躬,悲慨交集。賴七百祚永,股肱忠賢,故能休否以泰,天人式序。猥以不德,謬降大命,顧已兢悸,何以克堪!行當暫歸朝廷,展哀陵寢,並與賢彥申寫所懷。望體其心,勿爲辭費! 既而府州佐吏並皆稱臣,申請題榜諸門,一依宮省,義隆不許,宜都將佐,聞營陽、廬陵二王,後先遇害,亦勸義隆不可東下。獨司馬王華道:“先帝爲天下立功,四海畏服,雖嗣主不綱,人望仍然未改。徐羨之中材寒士,傅亮布衣諸生,並非晉宣帝司馬昭。王大將軍王敦。可比;且受寄深重,未敢驟然背德,不過畏廬陵嚴斷,將來不能相容,不如奉迎殿下,越次輔立,尚得徼功。況羨之等同功並位,莫肯相讓,欲謀不軌,勢亦難行,今因廢主尚存,或恐受禍,不得已下此毒手,此外當無逆謀,儘可勿疑!殿下但整轡入都,上順天心,下副人望,臣敢爲殿下預賀呢!”料得定,拿得穩。義隆微笑道:“卿亦欲爲宋昌麼?”宋昌勸漢文帝事,見漢史。長史王曇首,校尉到彥之,亦勸義隆東行。義隆乃留王華鎮荊州,到彥之鎮襄陽,自率將佐發江陵。 當下召見傅亮,問及營陽、廬陵二王事,悲慟嗚咽,左右亦爲之流涕。亮亦汗流浹背,幾不能對。義隆止淚後,即引傅亮等登舟,中兵參軍朱容之,佩刀侍側,不離左右,就是夜間寢宿,亦衣不解帶,防備非常。 既抵京師,由羣臣迎謁新亭。徐羨之私問傅亮道:“今上可比何人?”亮答道:“在晉文、景以上。”羨之道:“英明若此,定能鑑我赤心。”恐未免帶黑了。亮徐徐答道:“恐怕未必!”羨之亦不暇再問,謁過義隆,導駕入城。義隆順道謁初寧陵,即宋武帝陵,見前回。然後乘輦入闕。百官奉上御璽,義隆謙讓再四,方纔接受,遂御太極前殿,即皇帝位,大赦改元。稱景平二年爲元嘉元年,追尊生母胡婕妤爲太后,奉諡曰章。復廬陵王義真封爵,迎還靈柩,並義真母孫修華,妻謝妃,盡歸京都。彭城王南徐州刺史義康,官爵如故。進號驃騎將軍,南豫州刺史義恭,進號撫軍將軍,加封江夏王。冊第六皇弟義宣爲竟陵王,第七皇弟義季爲衡陽王。進授司空徐羨之爲司徒,衛將軍王弘爲司空,中書監傅亮加左光祿大夫,開府儀同三司,南兗州刺史檀道濟爲徵北將軍。弘與道濟並皆歸鎮,惟領軍將軍謝晦,前由尚書錄命,除授荊州刺史,權行都督荊、襄等七州諸軍事,此時實行除拜,加號撫軍將軍。看官聽說!司空徐羨之本兼錄尚書事,他恐義隆入都,荊州重地,授與他人,所以先用錄命,使晦接任,好教他居外爲援。所有精兵舊將,悉數隸屬。晦尚未登程,新皇已至,因即隨同朝賀,至此奉詔真除,當然喜慰。臨行時密問蔡廓道:“君視我能免禍否?”廓答道:“公受先帝顧命,委任社稷,廢昏立明,義無不可;但殺人二兄,仍北面爲臣,內震人主,外據上流,援古推今,恐未能自免,還請小心爲是!”依情度理之言。晦聽了此言,只恐不得啓行,即遭危禍,及陛辭而去,回望石頭城道:“我今日幸得脫身了!”慢着! 宋主義隆因謝晦出鎮荊州,即召還王華,令與王曇首並官侍中,曇首兼右衛將軍,華兼驍騎將軍,更授朱容子爲右軍將軍。未幾又召還到彥之,令爲中領軍,委以戎政。彥之自襄陽還都,道出江陵,正值謝晦蒞任,便親往投謁,表示誠款,且留馬及刀劍,作爲饋遺。晦亦殷勤餞別,厚自結納。待彥之東行,總道是內援有人,從此可高枕無憂了。宋主義隆年才十八,卻是器宇深沈,與乃兄靜躁不同。他心中隱忌徐、傅、謝三人,面上卻不露聲色,遇有軍國重事,仍然一體諮詢。而且立後袁氏,所備禮儀,均委徐、傅酌定,徐、傅均爲籠絡,盛稱主上寬仁,毫不疑忌。袁後事就此帶敘。 未幾已是元嘉二年,徐羨之、傅亮上表歸政,宋主優詔不許。及表文三上,乃準如所請,自是始親覽萬機,方得將平時積慮,逐漸展布出來。江陵參軍孔寧子,向屬義隆幕下,扈駕入都,得拜步軍校尉。他與侍中王華,爲莫逆交,嘗恨徐羨之、傅亮擅權,日加媒孽。宋主因遂欲除去二人,並及荊州刺史謝晦。 晦有二女,一字彭城王義康,一字新野侯義賓,系劉道憐第五子。此時正遣妻室曹氏,及長子世休,送女入都,完成婚禮。宋主授世休爲祕書郎,把他留住都中,好一個軟禁方法。一面託詞伐魏,預備水陸各師,並召南兗州刺史檀道濟入都,令主軍事。王華入奏道:“陛下召道濟入都,果真要伐魏麼?”宋主屏去左右,便語華道:“卿難道尚未知朕意?”華答道:“臣亦知陛下注意江陵,但道濟前與同謀,怎可召用?”宋主道:“道濟系是脅從,本非首犯,況殺害營陽,更與他無涉,若先加撫用,推誠相待,定當爲朕效力,保無他慮!”華乃趨退,宋主又授王弘爲車騎大將軍,加開府儀同三司,弘即曇首長兄,從前加封司空,嘗再三辭讓,仍然出鎮江州,至是宋主有意籠絡,別給崇封,且遣曇首密報乃兄。弘當然贊同,毫無異議。 徐羨之、傅亮,雖在朝輔政,尚未得知消息,不過北伐計議,未以爲然,特會同百僚,上書諫阻。宋主義隆,擱置不報,徐、傅也莫明其妙。嗣由宮廷中傳出消息,謂當遣外監萬幼宗,往訪謝晦,再定進止。傅亮因潛貽晦書,述及朝廷情事,且言萬幼宗若到江陵,幸勿附和云云。晦照書答覆,無非是謹依來命等語。 未幾已是元嘉三年,都中事尚未發作,那宋主與王華密謀,已稍稍泄露。黃門侍郎謝,系謝晦弟,急使人往江陵報聞。晦尚未信,召入參軍何承天,取示亮書,且與語道:“萬幼宗想必到來,傅公慮我好事,所以馳書預報。”承天道:“外間傳言,統言北征定議,朝廷即將出師,還要幼宗來做什麼?”晦又說道:“謠傳不足信,傅公豈來欺我!”遂使承天預草答表,略謂徵虜須俟來年。 忽由江夏參軍樂冏,奉內史程道惠差遣,遞入密函。晦急忙展閱,乃是尋陽人寄書道惠,報稱朝廷有絕大處分,不日舉行。晦始覺不安,乃呼承天入議。再出程書相示,因即啓問道:“幼宗不來,莫非朝廷果有變端麼?”承天道:“幼宗本無來理,如程書言,事已確鑿,何必再疑!”晦又道:“若果與我不利,計將安出?”承天道:“蒙將軍殊遇,嘗思報德,今日事變已至,區區所懷,恐難盡言!”晦不禁失色道:“卿豈欲我自裁麼?”承天道:“這卻尚不至此,惟江陵一鎮,勢不足敵六師,將軍若出境求全,最爲上計,否則用心腹將士,出屯義陽,將軍自率大軍進戰夏口,萬一不勝,即從義陽出投北境,尚不失爲中策。”晦躊躇良久,方答說道:“荊州爲用武地,兵糧易給,暫且決戰,戰敗再走,料亦未遲。”逐次寫來,見謝晦實是寡智。乃立幡戒嚴,先與諮議參軍顏邵,商議起兵,邵勸晦勉盡臣節,被晦詰責數語,邵即退出,仰藥自殺,晦又召語司馬庾登之道:“我擬舉兵東下,煩卿率三千人守城。”登之道:“下官親老在都,又素無部衆,此事不敢奉命!”一個已死,一個又辭,即爲後日離散之兆。 晦愈加悵悶,傳問將佐,何人願守此城。有一人閃出道:“末將不才,願當此任!”晦瞧將過去,乃是南蠻司馬周超,便又問道:“三千人足敷用否?”超答道:“不但三千人已足守城,就使外寇到來,亦當與他一戰,奮力圖功!”粗莽。庾登之聽了超言,忙接口道:“超必能辦此,下官願舉官相讓。”晦即而授超爲行軍司馬,領南義陽太守,徙登之爲長史,一面籌集糧械,草檄興兵。 才閱一兩日,忽有人入報道:“不好了,司徒徐羨之,左光祿大夫傅亮,已身死家滅了!”晦不禁躍起道:“果有這等事麼?”言未已,復有人入報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黃門侍郎二相公,新除祕書郎大公子,並慘死都中了!”晦但說出阿喲二字,暈倒座上。小子有詩詠道: 欲保身家立嗣皇,如何功就反危亡? 江陵謀變方書檄,子弟先誅劇可傷。 畢竟謝晦性命如何,容至下回再敘。 ------------- 營陽童昏,廢之尚或有辭,弒之毋乃過甚。廬陵罪惡未彰,廢且不可,況殺之乎!宋主劉裕,翦滅典午遺胄,無非爲保全子嗣計,庸詎知死灰難燃,而害其子嗣者,乃出於託孤寄命之三大臣乎?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,越次迎立義隆,意亦欲乞憐新主,借佐命之功,固一時之寵,不謂求榮而招辱,希功而得罪,義隆嗣立,才及二年,而三子皆爲義隆所殺。三子固有可誅之罪,但誅之者乃爲一力助成之新天子,是不特爲三子所未及料,即他人亦不料其若此也。人有千算,天教一算,觀於營陽、廬陵之遭害,及徐、傅、謝三子之被誅,是正天之巧於報復歟!
話說南朝宋朝廷接連接到戰敗消息,上下驚慌失措。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三位宰相因國家領土失守,紛紛上表自請罷官。宋帝劉義符整天遊山玩水,對朝政大事毫不關心,對他們的請求也只說“不需處理”,便草率了事。當時朝廷內外官員仍擔心北魏軍隊尚未撤退,可能繼續南下逼近淮河、泗水一帶。後來聽說魏主北歸,才稍稍安心。魏軍將領周幾鎮守河南地區,重新攻佔了許昌、汝陽等地。宋豫州刺史劉粹駐兵項城,擔心魏軍深入,日夜加強戒備。恰好魏主拓跋嗣在平城去世,太子拓跋燾繼位稱帝,尊崇拓跋嗣爲太宗明元皇帝,改年號爲“始光”,仍然重用崔浩。崔浩勸說拓跋燾停止戰爭,安撫百姓,於是命令周幾等人各自守衛疆土,暫時停止軍事行動。宋軍早已疲憊不堪,再加上此前戰敗,百姓傷痛未復,自然盼求天下平靜,暫免戰亂。
第二年是景平二年,宋帝劉義符依舊荒唐無度,整日沉溺享樂,完全不顧朝政。廬陵王劉義真心懷不滿,頗爲覬覦皇位。他曾與太子左衛率謝靈運、員外常侍顏延之以及慧琳道人往來密切,關係融洽。還曾豪氣地說:“如果我將來得勢,一定要讓謝靈運、顏延之擔任宰相,慧琳出任西豫州都督。”這話被傳到朝廷,徐羨之等人因此感到恐懼,於是將謝靈運外調爲永嘉太守,顏延之改任始安太守。劉義真聽說這兩位親信被貶,明白是朝廷在與自己對立,心中更加怨恨。他又喜好奢華,時常向人索取財物,卻被徐羨之等人限制,不能如願。因此怨氣越積越多,便主動請求返回京城。他在奏表中言辭激烈,甚至暗含“清除奸臣,親政於朝”的意思。他的父親一生心機深沉,這兒子竟然如此不堪!徐羨之等人因深知新帝不賢,便密謀廢立之事。看到義真的奏表後,更加憤怒,決定不再猶豫,乾脆先除掉劉義真,然後再廢黜劉義符。於是徐、傅、謝三位宰相聯名上奏,列舉劉義真的種種罪狀,請求將其廢黜。奏疏中寫道:
“臣聽說兄弟之間不和睦,難以維繫周朝的穩固;淮南藩王專橫放縱,禍患也如漢代盛時一樣爆發,無非是因私人恩怨破壞制度,情面壓倒法度。前朝的教訓,離我們並不遙遠。仁厚之君應毫不猶豫地行賞罰。因此,共叔段未被及時處置,差點傾覆鄭國;劉英(指漢代楚王劉英)容忍叛逆,反而擴大了禍亂。歷史上的教訓,正是後來君王取鑑的根本。案:車騎將軍廬陵王劉義真性格殘暴,生性狠毒,年少時就已顯露出兇惡,咸陽一帶的暴行,早已名聲遠播。先帝原本因他年紀尚輕,希望他能悔改自新,因親情深厚,還曾期望他能改過。當先帝病重、臨終之際,朝野上下憂懼不安,百姓屏息等待,而他卻日夜賭博喝酒,肆意妄言,行爲無禮。先帝曾特別下詔,對臣子說,若他依舊不改,必被罷免放逐。這些嚴厲的訓誡,至今尚存文稿,可他從那時起,不僅毫無悔改之意,反而變本加厲。甚至放棄藩地的職責,一心想要回到京城,私下聚集兵卒,徵召車輛馬匹。先帝還未下葬,他卻已心生異志,公然違背先帝遺命,明示歸心,自行集結兵力,不向朝廷請示。皇帝深感痛心,多次派遣使者勸說他歸順,可他卻不顧君命,直接在侍從邢安泰、茅仲思面前公開辱罵君主,誹謗朝廷,這種行爲早已傳遍天下,被人唾罵。臣認爲,一旦火勢蔓延,再難撲滅,青苗不滅,終究會帶來災禍。更何況,國家面臨深重危機,社稷安危迫在眉睫。因此,我們應遵照晉朝廣陵王司馬遹的舊例,使顧命之恩不被遺忘,讓寬恕之德得以施行。懇請皇上體恤,將劉義真廢爲庶人,安置於新安郡,暫且遠離權力中心。”
宋帝劉義符本來與劉義真關係就不和,而且朝政實際上由徐羨之等人掌控,所以劉義符一聽說此事,立即下詔將劉義真貶爲庶人,流放新安郡,改封皇第五子劉義恭爲冠軍將軍,擔任南豫州刺史。
原來,宋武帝劉裕共有七個兒子:長子劉義符,生母爲張夫人;次子劉義真,生母爲孫修華;三子劉義隆,生母爲胡婕妤;四子劉義康,生母爲王修容;五子劉義恭,生母爲王美人;六子劉義宣,生母爲孫美人;七子劉義季,生母爲呂美人。過去只封了義真、義隆、義康爲王,其餘諸子年幼,故未加封。此番劉義真被廢,義隆、義康已有封地,因此在次序上補了劉義恭爲子,這情況留到後文再詳述。
劉義真年僅十八,倉促被廢流放,尚無確鑿的逆叛證據,因此難免令人不服。此前,吉陽令張約之曾上書勸諫,極力請求保全皇族親裔,恢復爵位和俸祿。這一舉動觸怒了權臣,張約之被貶至梁州,不久後被賜死。又派使者前往新安,將劉義真當場殺死。隨即,朝廷召南兗州刺史檀道濟、江州刺史王弘連夜入朝。二人不知何故,立即啓程,並在私密會面中被徐羨之等人邀請,共同謀劃廢立之事,二人全都同意。謝晦因府邸狹小,下令家丁外出,只調集士兵駐守府中,第二天便發動起義。他約中書舍人邢安泰、潘盛爲內應。當晚邀請檀道濟同住,檀道濟入眠後鼾聲不斷,謝晦卻整夜不得安眠,心中暗自佩服檀道濟的膽識,爲後文討伐謝晦埋下伏筆。
當時已到景平二年六月,天氣悶熱,入夜也無涼意。宋帝劉義符避暑於華林園,設酒肆飲酒,甚至自稱爲酒保。傍晚時乘坐龍舟,與隨從遊覽天淵池,直到月亮落山、星辰隱去,才稍感疲憊,便在龍舟中留宿。第二天清晨,檀道濟從謝府出來,率兵爲前導,突然衝入雲龍門。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隨後跟進。門內守衛早已被邢安泰等人提前安排,全都袖手旁觀,任由他們直入華林園。劉義符尚在龍舟中做美夢,忽然聽到喧鬧聲驚醒,匆忙穿衣起身,發現士兵已擁上船,手持利刃直逼而來,兩名侍衛當場被殺。慌亂間無法詢問,被士兵強行拖上船,右手指被扯傷,衆人推推搡搡,將他逼至東閣。徐羨之等人奪去皇帝印信,召集百官,宣佈皇太后旨意:
“王室衰敗,天意難測,先帝創業未久,便離世而去。本應由長子劉義符繼承大統,誰知他竟窮兇極惡,達到如此地步。先帝在世時,天下哀痛,而他卻幸災樂禍,公開嘲諷國家,喜形於色。他甚至徵召樂伎舞女,集結倡優樂師,靡費無度,日常飲食奢華無比,還私自收容宮中妃嬪,生下子女就送往宮中,毫無羞恥之心,惡名四傳。等到母親蕭太后去世,他竟親自與侍從們執紼送葬,大笑取樂,推車鬨鬧,朝中大臣聞之震驚。他日夜放縱,與小人嬉戲,興辦千般工程,耗費鉅款,國庫空虛,百姓疲憊。刑罰嚴酷,囚犯日益增多。身爲帝王,卻喜愛奴僕勞役,居於萬乘之尊,卻偏愛市井小人,親自執鞭打人,以打罵無辜者爲樂。他挖池築臺,朝成暮毀,徵發工匠,使百姓精疲力竭,遠近百姓嘆恨,神靈百姓怨怒,國家危亡就在眼前,豈能再讓他繼位統治天下!現在,將劉義真廢爲營陽王,效法漢朝昌邑王劉賀、晉朝海西公司馬奕的舊例。奉迎鎮西將軍宜都王劉義隆入主朝廷,以安定國家、百姓。請各位知悉!”
宣讀完命令後,百官紛紛向劉義真跪拜告別,將其暫時安置在原太子宮殿,令其準備好行裝,出都前往吳郡。同時,廢黜皇后司馬氏爲營陽王妃,任命檀道濟守衛朝廷,又派傅亮帶領百官,備齊儀仗,前往江陵迎接劉義隆。祠部尚書蔡廓與傅亮一同前往尋陽,途中因病無法前行,便與傅亮告別,說道:“營陽王被流放吳郡,應當厚待,倘若他中途出事,恐朝廷大臣都會被污爲弒君之惡,將來如何面對世人?”蔡廓此言,似乎並不支持廢立,或許是藉口病重。傅亮出城時,營陽王已出發,他原本與徐羨之約定,讓邢安泰跟隨王前往吳郡,行刺於途中。但傅亮聽聞蔡廓之言後也覺得有理,急忙派人勸阻邢安泰,但已來不及了。
事實上,邢安泰在金昌亭將劉義真圍住,持刀進入。劉義真雖然有勇力,奮力抵抗,但最終突圍而出,逃到閶門。邢安泰率軍追上,用門閂擲中其腰背,致其重傷倒地,隨即揮刀將其殺害,年僅十九歲。史書稱他爲“少帝”。
傅亮得報後,既羞愧又後悔,但人已死亡,無法挽回,只能嘆息,隨即西行至江陵,向行臺進獻表文和玉璽。表文中寫道:
“臣聽說世道起伏,衰亡之時必有轉變,天道所以不斷,占卜所以靈驗。如今,我等蒙受皇恩,不敢懈怠。陛下若能出兵北伐,必能成就大功。臣懇請陛下速定國策,以安天下。”
劉義符雖與王華密謀,卻尚未察覺真相。黃門侍郎謝弘(謝晦之弟)急忙派人前往江陵通報。謝晦起初半信半疑,召參軍何承天看信,與他交談說:“萬幼宗必會前來,傅公擔心我會起事,所以提前通知我。”何承天說:“外面傳言,都說朝廷要出兵北伐,怎會派萬幼宗來?”謝晦又說:“傳言不可信,傅公豈會騙我?”於是命何承天草擬回表,稱徵虜將軍暫且等待下一年再發兵。
不久,江夏參軍樂冏奉內史程道惠之命,送來一封密信。謝晦急忙展開,原來是尋陽人寫給程道惠的信,稱朝廷已有重大決定,即將動手。謝晦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妙,連忙召集何承天商議。再取出密信對照,便問:“萬幼宗不來,難道朝廷真有動亂?”何承天說:“萬幼宗本來就沒打算來,這封信說得清楚,事已明確,何必再疑!”謝晦又問:“如果真對我不利,我們該怎麼辦?”何承天說:“您對我恩重如山,我本想過報答,現在事變已至,心中所想,恐難盡言。”謝晦驚得臉色大變,問道:“你難道要我自盡嗎?”何承天說:“還沒有到這個地步。但江陵一地,兵力不足,無法抵抗朝廷大軍。您若出城求全,纔是上策;否則,可調動親信將士駐守義陽,您親自率領大軍直取夏口,若戰敗,可從義陽撤回北方,也算中策。”謝晦反覆思量,終於答道:“荊州是用兵之地,兵糧充足,先與敵人決戰,戰敗後再撤退,也不算太遲。”隨後開始加強戒備,先與諮議參軍顏邵商議起兵。顏邵勸謝晦忠於職守,被謝晦當面責備,於是憤然出走,仰藥自殺。謝晦又召司馬庾登之道:“我打算舉兵東下,麻煩你率三千人守城。”庾登之答道:“我年事已高,住在都城,又無部屬,此事不敢答應!”一人已死,一人又退,已預示後來的分離。
謝晦愈發心煩意亂,詢問手下將領,誰願意守城。有人突然出聲:“末將雖不才,願擔此任!”謝晦瞥了一眼,此人正是南蠻司馬周超,便又問:“三千人足夠嗎?”周超答道:“不止三千人足夠,即使敵軍來襲,我也願與之交戰,拼死建功!”庾登之聽後立即說:“周超一定可以守城,我願辭去官職,讓他接任。”謝晦於是任命周超爲行軍司馬,兼領南義陽太守,調庾登之爲長史,隨即開始籌備糧草軍械,起草檄文,準備起兵。
才過了幾天,忽然有人報告:“不好了!司徒徐羨之、左光祿大夫傅亮,已經在家被殺,家族被滅!”謝晦驚坐而起:“真的嗎?”話音未落,又有報告:“更糟!更糟!黃門侍郎、尚書二位太爺,還有新任祕書郎的公子,都在京城被殺!”謝晦只喊了聲“阿喲”,便當場暈倒。後人有詩詠歎:
“想要保全性命、擁立新帝,怎料功成反招禍患?
江陵舉兵尚未成功,兒女先遭殺害,令人痛心!”
至於謝晦最後的結局,留到下回再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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營陽王劉義真尚可寬恕,因其年少糊塗,被廢尚有道理;但將其殺害,則顯然過於殘暴。廬陵王劉義真罪行未顯,連廢都屬不義,更何況殺害呢!宋帝劉裕剷除司馬家族,本意是爲保全自己子嗣,誰知死灰復燃,最終害及自己的子孫!徐羨之、傅亮、謝晦三人越權迎立劉義隆,本是想討好新君,博取佐命之功,謀求一時榮寵,卻不料求榮反遭羞辱,圖功反遭禍害。劉義隆即位才兩年,三人便被其誅殺。三人固然有罪,但殺他們的人,卻是那位一手建立其地位的新君。這不僅是他們未曾料到,就連旁人也無法預料。人生百算,天定一算。從營陽、廬陵之被殺,到徐、傅、謝三子被誅,正應了天道報應之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