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南北史演義》•第三回 伐燕南冒險成功 捍東都督兵禦寇

卻說晉安帝復辟逾年,追敘討逆功績,封劉裕爲豫章郡公,劉毅爲南平郡公,何無忌爲安成郡公。一國三公,恐劉裕未免介介。此外亦各有封賞,不勝枚舉。獨殷仲文自負才望,反正後欲入秉朝政,因爲權臣所忌,出任東陽太守,心下很是怏怏。何無忌素慕仲文,貽書慰藉,且請他順道過談。仲文復書如約,不意出都赴任,心爲物役,竟致失記。無忌佇候多日,並不見到,遂心疑仲文薄己,伺隙報怨。適南燕入寇,劉裕擬督軍出討,無忌即向裕致書道:“北虜尚不足憂,惟殷仲文、桓胤,實繫心腹大病,不可不除。”裕心以爲然。會裕府將駱球謀變,事發伏誅,裕因謂仲文及胤,與球通謀,即捕二人入京,並加夷誅。已露鋒芒。  司徒兼揚州刺史王謐病歿,資望應由裕繼任。劉毅等已是忌裕,不欲他入朝輔政,乃擬令中領軍謝混爲揚州刺史。或恐裕出來反對,謂不如令裕兼領揚州,以內事付孟昶。安帝不能決議,特遣尚書右丞皮沈馳往丹徒,以二議諮裕。用人必須下問,大權已旁落了。沈先見裕記室劉穆之,具述朝議。穆之僞起如廁,潛入白裕,謂皮沈二議,俱不可從。裕乃出見皮沈,支吾對付,暫令出居客舍,復呼穆之與商。穆之道:“晉政多闕,天命已移,公匡復皇祚,功高望重,難道可長作藩將麼?況劉、孟諸公,與公同起布衣,倡立大義,得取富貴,不過因事有先後,權時推公,並非誠心敬服,素存主僕的名義,他日勢均力敵,終相吞噬。揚州爲國家根本,關係重大,如何假人?前授王謐,已非久計,今若復授他人,恐公將爲人所制,一失權柄,無從再得。今但答言事關重要,不便懸論,當入朝面議,共決可否。俟公一至京邑,料朝內權貴,必不敢越次授人,公可坐取此權位了。”爲裕設計,恰是佳妙,但亦一許攸、荀彧之徒。  裕極口稱善,遂遣歸皮沈,託言入朝面決。沈回京覆命,果然朝廷生畏,立即下詔,徵裕爲侍中揚州刺史,錄尚書事。裕又佯作謙恭,表解兗州軍事,令諸葛長民鎮守丹徒,劉道憐屯戍石頭城,又遣將軍毛修之,會同益州刺史司馬榮期,共討譙縱。  縱系益州參軍,擅殺刺史毛璩,自稱成都王,蜀中大亂。晉廷簡授司馬榮期爲益州刺史,令率兵討蜀。榮期至白帝城,擊敗縱弟明子,再擬進師,因恐兵力不足,表請緩應。裕乃再遣毛修之西往。修之入蜀,與榮期相會,當令榮期先驅,自爲後應,進薄成都。榮期抵巴州,又爲參軍楊承祖所殺,承祖自稱巴州刺史。及修之進次宕渠,始接榮期死耗,不得已退屯白帝城。時益州故督護馮遷,已升任漢嘉太守,發兵來助修之。修之與遷合兵,擊斬楊承祖,擬乘勝再進。不意朝廷新命鮑陋爲益州刺史,馳詣軍前,與修之會議未協。修之據實奏聞,裕乃表舉劉敬宣爲襄城太守,令率兵五千討蜀,並命荊州刺史劉道規爲徵蜀都督,調度軍事。  譙縱聞晉軍大至,忙向後秦稱臣,乞師拒晉。秦主姚興遣部將姚賞等援縱,會同縱黨譙道福,擇險駐守。劉敬宣轉戰而前,至黃虎嶺,距城約五百里,嶺路險絕。再經秦、蜀二軍堅壁守禦,敬宣屢攻不入,相持至六十餘日,糧食已盡,飢疲交併,沒奈何引軍退還,死亡過半。敬宣坐是落職,道規亦降號建威將軍。裕以敬宣失利,奏請保薦失人,自願削職。無非做作。有詔降裕爲中軍將軍,守官如故。  裕擬自往伐蜀,忽聞南燕入寇,大掠淮北,乃決計先伐南燕,再平西蜀。南燕主慕容德,系前燕主慕容皝少子,後燕主慕容垂季弟。皝都龍城,傳三世而亡,垂都中山,傳四世而亡。詳見《兩晉演義》。獨德爲范陽王收集兩燕遺衆,南徙滑臺,東略晉青州地,取廣固城,據作都邑。初稱燕王,後稱燕帝,改名備德,史家稱爲南燕。德僭位七年,歿後無嗣,立兄子超爲嗣。超寵私人公孫五樓,猜忌親族,屢加誅戮,且遣部將慕容興宗、斛谷提、公孫歸等,率騎兵入寇宿豫,擄去男女數千人,令充伶伎。嗣又大掠淮北,執住陽平太守劉千載,及濟南太守趙元,驅略至千餘家。劉裕令劉道憐出戍淮陰,嚴加防堵,一面抗表北伐,即擬啓行。  朝臣因西南未平,擬從緩圖。惟左僕射孟昶、車騎司馬謝裕、參軍臧熹,贊同裕議,乃詔令裕調將出師。裕使孟昶監中軍留府事,調集水軍出發,泝淮入泗,行抵下邳,留下船艦輜重,但麾衆登岸,步進琅琊。所過皆築城置守,諸將或生異議,叩馬諫阻道:“燕人聞我軍遠至,諒不敢戰,但若據大峴山,刈粟清野,使我無從覓食,進退兩難,如何是好!”裕微笑道:“諸君休怕!我已預先料透,鮮卑貪婪,不知遠計,進利擄掠,退惜禾苗,他道我孤軍深入,必難久持,不過進據臨朐,退守廣固罷了,我一入峴,人知必死,何慮不克!我爲諸君預約,但教努力向前,此行定可滅虜呢。”所謂知彼知己。乃督兵亟進,日夕不息。果然南燕主慕容超,不聽公孫五樓等計議,斷據大峴,惟修城隍,簡車徒,靜待一戰。  及裕已過峴,尚不見有燕兵,不禁舉手指天道:“我軍幸得天祐,得過此險,因糧破虜,在此一舉了!”  時慕容超已授公孫五樓爲徵虜將軍,令與輔國將軍賀賴盧,左將軍段暉等,率步騎五萬人,出屯臨朐。至聞晉軍入峴,復自督步騎四萬,出來援應。臨朐南有巨蔑水,離城四十里,超使公孫五樓,領兵往據。五樓甫至水濱,晉龍驤將軍孟龍符,已率步兵來爭,勢甚銳猛。五樓抵敵不住,向後退去。晉軍有車四千輛,分爲左右兩翼,方軌徐進,直達臨朐,距城尚約十里,慕容超已悉衆前來。兩下相逢,立即惡鬥,殺得山川並震,天日無光。轉眼間夕陽西下,尚是旗鼓相當,不分勝負。  參軍胡藩白裕道:“燕兵齊來接仗,城中必虛,何不從間道出兵,往襲彼城?這就是韓信破趙的奇計呢。”裕連聲稱善,即遣藩及諮議將軍檀韶,建威將軍向彌,率兵數千,繞出燕兵後面,往襲臨朐城。城內只留老弱居守,惟城南有一營壘,乃是段暉住着,手下兵不過千名。向彌擐甲先驅,徑抵城下,大呼道:“我等率雄師十萬,從海道來此,守城兵吏,如不怕死,儘管來戰,否則速降,毋污我刃!”這話說出,嚇得城內城外的燕兵,不敢出頭。彌即架起雲梯,執旗先登,劉藩、檀韶等,麾軍齊上,即陷入臨朐城。  段暉飛報慕容超,超大喫一驚,單騎馳還。燕兵失了主子,當然潰退,被劉裕縱兵奮擊,追殺至城下。乘勝踹段暉營,暉慌忙攔阻,措手不及,也爲晉軍所殺。慕容超策馬飛奔,馬蹶下墜,險些兒被晉軍追着,虧得公孫五樓等,替他易馬授轡,倉皇走脫。所有乘馬僞輦,玉璽豹尾等件,盡行棄去,由晉軍沿途拾取,送入京師。  慕容超逃回廣固,未及整軍,那晉軍已經追到,突入外城。超與公孫五樓等,忙入內城把守。裕猛撲不下,乃築起長圍,爲久攻計,壘高三丈,穿塹三重,撫納降附,採拔賢俊,華夷大悅。超遣尚書郎張綱,縋城夜出,至後秦乞師。秦主姚興,方有夏患,夏主赫連勃勃攻秦,詳見下回。無暇分兵救燕,但佯允發兵,遣綱先行返報。綱還過泰山,被太守中宣擒住,送入裕營。裕得綱大喜,親爲釋縛,賜酒壓驚。綱感裕恩,情願歸降。  先是裕治攻具,城上人嘗揶揄道:“汝等雖有功具,怎能及我尚書郎張綱?”及綱既降裕,裕令綱登樓車,呼語守卒,謂秦人不遑來援。守卒大懼,慕容超亦驚惶得很,乃遣使至裕營請和,願割大峴山爲界,向晉稱藩。裕斥還來使,超窮急無法,只得再命尚書令韓範,向秦乞師。秦主興遣使白裕,請速退兵,且言有鐵騎十萬,進屯洛陽,將涉淮攻晉。裕怒答道:“汝去傳語姚興,我平定青州,將入函谷,姚興自願送死,便可速來!”妙極。  秦使自去,錄事參軍劉穆之入諫道:“公語不足畏敵,反致怒敵,若廣固未下,羌寇掩至,敢問公將如何對待呢?”裕笑道:“這是兵機,非卿所解;試想羌人若能救燕,方且潛師前來,攻我無備,何致先遣使命,使我預防?這明是虛聲嚇人,不足爲慮!”一語道破,裕固可號智囊。穆之亦領悟而退。  裕即令張綱製造攻具,備極巧妙,設飛樓,懸梯木,幔板屋,覆以牛皮,城上矢石,毫無所用。眼見得城內孤危,形勢岌岌。韓範自後秦東歸,見圍城益急,竟至裕營投誠,裕表範爲散騎常侍,並令範至城下,招降守將。城中人情離沮,陸續逾城出降。慕容超尚堅守兩三月,且遣公孫五樓潛掘地道,出擊晉兵。晉營守禦極嚴,無懈可擊,於是闔城大困。劉裕知城中窮蹙,乃誓衆猛攻。是日適爲往亡日,不利行師,裕奮然道:“我往彼亡,有何不利?”足破世人述夢。遂遍設攻具,四面攻撲。南燕尚書悅壽,料知不支,即開門迎納晉軍。慕容超即率左右數十騎,惶遽越城,逃竄裏許,被晉軍追到,捉得一個不留,牽回城中。  劉裕升帳,責超抗命不降的罪狀,超神色自若,一無所言。裕屠南燕王公以下三千人,沒入家口萬餘,把慕容超囚解進京,自請移鎮下邳,進圖關洛。  晉廷誅慕容超,加裕兼青、冀二州刺史,擬許便宜行事。不料盧循陷長沙,徐道覆陷南康、廬陵、豫章,順流而下,將襲晉都,江東大震,急得晉廷君臣,不知所措,只好飛召劉裕,率軍還援。盈廷只靠一人,怪不得晉祚垂盡。原來劉裕討滅桓玄,迎帝迴鑾,彼時因朝廷新定,不暇南顧,暫授盧循爲廣州刺史,徐道覆爲始興相,權示羈縻。循遺裕益智糉,裕報以續命湯。及裕出師伐燕,道覆勸循乘虛入襲,循初尚不從,經道覆親往獻議,謂裕尚未歸,機不可失,乃分道入寇。  循攻長沙,一鼓即下,道覆且連陷南康、廬陵、豫章諸郡,沿江東趨,舟楫甚盛。江荊都督何無忌,自尋陽引兵拒賊,與道覆交戰豫章。道覆令弓弩手數百名,登西岸小山,順風迭射,無忌急命船內水軍,用藤牌遮護。偏是西風暴急,戰船停留不住,竟由西岸飄至東岸,賊衆乘勢馳擊,用着艨艟大艦,進逼無忌坐船,無忌麾下,頓時駭散,無忌厲聲語左右道:“取我蘇武節來!”至節已取至,無忌持節督戰,風狂舟破,賊勢四蹙。可憐無忌身受重傷,握節而死!無忌亦一時名將,可惜死於小賊之手。  劉裕已奉召至下邳,用船載運輜重,自率精銳步歸。道出山陽,接得無忌凶耗,恐京邑失守,急忙卷甲疾趨,引數十騎至淮上。遇着朝使敦促,便探問消息。朝使說道:“賊尚未至,但教公速還都,便可無憂。”裕心甚喜。馳至江濱,正值風急浪騰,大衆俱有難色,裕慨然道:“天命助我,風當自息,否則不過一死,覆溺何害!”遂麾衆登舟,舟移風止。過江至京口,江左居民,望見旗麾,統是額手歡呼,差不多似久旱逢甘,非常欣慰。晉祚潛移,於此可見。  越二日即入都陛見,具陳禦寇規畫,朝廷有恃無恐,詔令京師解嚴。豫州都督劉毅,自告奮勇,願率部軍南征。裕方整治舟械,預備出師。既得毅表,令毅從弟劉藩,齎書復毅,略言賊新獲利,鋒不可當,今修船垂畢,願與老弟會師江上,相機破賊云云。  藩至姑熟,將書交毅,毅閱書未終,已有怒色,瞋目視藩道:“前次舉義平逆,不過因劉裕發起,權時推重,汝便謂我真不及劉裕麼?”說着,把來書擲棄地上,立集舟師二萬,從姑熟出發。是謂忿兵。急駛至桑落洲,正值盧循、徐道覆兩賊,順流鼓檝,艤艦前來,船頭甚是高銳,突入毅水師隊中。毅艦低脆,偶與賊艦相撞,無不碎損,沒奈何奔避兩旁,舟隊一散,全軍立渙。兩賊渠指揮徒衆,東隳西突,害得毅軍逃避不遑,或與舟俱沉,或全船被擄。毅無法支撐,只好帶着數百人,棄船登岸,狼狽遁走。所有輜重糧械,一古腦兒拋置江心,被賊掠去。毅試自問,果能及劉裕?  這敗報傳達都中,上下震懼,劉裕急募民爲兵,修治石頭城,爲控御計。時北師初還,瘡痍未復,京邑戰士,不滿數千,諸葛長民、劉道憐等,雖皆聞風入衛,但也是部曲寥寥,數不盈萬。  那盧、徐二賊,斃何無忌,敗劉毅,連破江、豫二鎮,有衆十餘萬,舟車百里不絕,樓船高至十二丈,橫行江中。他心目中只畏一劉裕,聞裕還軍建業,未免驚心。循欲退還尋陽,轉攻江陵,獨道覆謂宜乘勝進取。兩人議論數日,方從道覆言,聯檣東下。  警報與雪片相似,飛達都中,還有敗軍逃還,亦統稱賊勢甚盛,不應輕敵。孟昶、諸葛長民,倡議避寇,欲奉乘輿過江,獨劉裕不許。參軍王仲德進白劉裕道:“明公新建大功,威震,今妖賊乘虛入寇,驟聞公還,必當驚潰;若先自逃去,勢同匹夫,何能號召將士?公若誤徇時議,僕不忍隨公,請從此辭!”裕亟慰諭道:“南山可改,此志不移,願君勿疑!”  孟昶尚固請不已,裕勃然道:“今日何日,尚可輕舉妄動麼?試想重鎮外傾,強寇內逼,一或遷徙,全體瓦解,江北亦豈可得至?就使得至江北,亦不過苟延時日罷了,今兵士雖少,尚足一戰,戰若得勝,臣主同休,萬一挫敗,我當橫屍廟門,以身殉國,斷不甘竄伏草間,偷生苟活呢。我計已決,君勿復言!”據裕此言,幾似忠貫天日,可惜此後不符。昶尚涕泣陳詞,自願先死,惹得劉裕性起,厲聲呵叱道:“汝且看我一戰,再死未遲!”昶惘惘歸第,手自草表道:“臣裕北討,衆議不同,唯臣贊成裕計,令強賊乘虛進逼,危及社稷,臣自知死罪,謹引咎以謝天下。”表既封就,仰藥竟死。呆鳥。  未幾聞盧循已至淮口,內外戒嚴,琅琊王司馬德文督守宮城,劉裕自出屯石頭,使諮議參軍劉粹,引第三子義隆,往戍京口。義隆年僅四齡,裕藉此勵軍,表示毀家紓難的意思,且召集諸將,預揣賊勢道:“賊若由新亭直進,不易抵禦,只好暫時迴避,將來勝負,尚未可料,倘或回泊西岸,賊鋒已靡,便容易成擒了。”遂常登城西望。起初尚未見寇蹤,但覺煙波一碧,山水同青。百忙中敘此閒文,格外生色。俄而鼓聲到耳,遠遠有敵船出沒,引向新亭,不由的旁顧左右,略露憂容。嗣見敵船回泊蔡洲,乃變憂爲喜道:“果不出我所料。賊黨雖盛,無能爲了。”  原來徐道覆既入淮口,本擬由新亭進兵,焚舟直上。獨盧循多疑少決,欲出萬全,所以徘徊江中,既東復西。道覆曾嘆息道:“我終爲盧公所誤,事必無成。使我得獨力舉事,取建康如反掌明。”一面說,一面拔椗西駛。  自盧、徐等回泊蔡洲,劉裕得從容佈置,修治越城以障西南,築查圃藥園種芍藥之所。廷尉宦寺所居,因以爲名。三壘,以固西鄙,飭冠軍將軍劉敬宣屯北郊,輔國將軍孟懷玉屯丹陽郡西,建武將軍王仲德屯越城,廣武將軍劉默屯建陽門外。又使寧朔將軍索邈,仿鮮卑騎裝,用突騎千餘匹,外蒙虎斑文錦,光成五色,自淮北至新亭,步騎相望,壁壘一新。小子有詩詠道:  從容坐鎮石頭城,匕鬯安然得免驚。  可笑怯夫徒慕義,倉皇仰藥斷殘生。  欲知盧、徐二賊,進退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  -------------  觀本回之敘劉裕,備述當時計議,益見其智勇深沉,非常人所可及。大峴山,南燕之險阻也,裕料慕容超之必不扼守,故冒險前進,因糧於敵,卒得成功。新亭,東晉之要害也;裕料盧循之必不敢進,故決計固守,效死勿去,卒能卻寇。蓋行軍之道,必先知敵國之爲何如主,賊渠之爲何如人,然後可進可退,能戰能守。彼何無忌、劉毅之輕戰致敗,孟昶之怯敵自戕,非失之躁,即失之庸,亦豈足與劉裕比耶?裕固一世之雄也,曹阿瞞後,舍裕其誰乎?

譯文:

晉安帝復位一年後,追認平定叛亂的功勞,封劉裕爲豫章郡公,劉毅爲南平郡公,何無忌爲安成郡公。一國三公,朝廷擔心劉裕會因此感到不悅。其他人也各有封賞,不勝枚舉。只有殷仲文自恃才能和名望,在政變後想進入朝廷掌握權力,卻被權臣忌憚,於是被調任爲東陽太守,心裏十分不快。何無忌一向敬重殷仲文,特意寫信勸慰,並請他順便來訪。殷仲文也如約回覆,但當他出京赴任時,被外物所牽制,竟忘了約定。何無忌等了多日不見他來,便懷疑殷仲文薄待自己,進而尋機報復。恰逢南燕入侵,劉裕打算親自帶兵征討,何無忌立即寫信給劉裕說:“北邊的胡虜不值一提,真正心腹之患的,是殷仲文和桓胤,必須除掉!”劉裕認爲這話有道理。當時劉裕府中的將領駱球圖謀叛亂,事情敗露後被處死,劉裕便懷疑殷仲文和桓胤與駱球串通,便將二人抓捕入京,並處以極刑,從而顯露了自己的鋒芒。

司徒兼揚州刺史王謐去世,按資歷應由劉裕接任。劉毅等人已忌憚劉裕,不願他入朝輔政,便計劃讓中領軍謝混擔任揚州刺史。有人擔心劉裕會反對,於是建議不如讓劉裕兼領揚州,把內政事務交給孟昶處理。晉安帝無法決定,只好派尚書右丞皮沈前往丹徒,向劉裕諮詢這兩個方案。用人必須親自了解,如今大權已旁落他人之手。皮沈先去見劉裕的幕僚劉穆之,轉達朝廷的提議。劉穆之假裝去上廁所,悄悄進入劉裕府中,告知他:這二項建議都不行。劉裕隨後會見皮沈,敷衍應付,暫時讓他住在別處,然後又召來劉穆之商議。劉穆之說:“晉朝政局有許多弊端,天命已經轉移,您匡扶皇室、功勳卓著,難道能永遠做一個藩鎮將領嗎?況且劉、孟等人與您原本是平民出身,共同發動起義、建立大義,奪得富貴,只是因爲事情先後不同,才暫時推舉您,這並非真心敬重您,而是存在主僕關係。將來一旦實力相當,必然互相吞併。揚州是國家根基,關係重大,怎能輕易託付給別人?過去任命王謐,也不長久。如今如果再讓別人擔任,恐怕您將受制於人,一旦失去權力,就再也無法挽回。現在只能回答說事情重大,不便輕易決定,應入京面議,共同裁決。等您一到京城,朝中權貴必定不敢越權任命,您自然可以順利取得這一職位。”

劉裕極爲讚賞這個建議,於是打發皮沈返回,藉口要入京面議。皮沈回到朝廷覆命,果然朝廷懾於劉裕的威勢,立即下詔,徵召劉裕爲侍中、揚州刺史,錄尚書事。劉裕又假裝謙遜,上表辭去兗州軍務,命諸葛長民鎮守丹徒,劉道憐駐守石頭城,又派將軍毛修之與益州刺史司馬榮期聯合討伐譙縱。

譙縱是益州參軍,曾擅自殺害刺史毛璩,自立爲成都王,導致蜀地大亂。朝廷任命司馬榮期爲益州刺史,率軍討伐。榮期抵達白帝城,擊敗了譙縱的弟弟譙明子,再想進軍時,擔心兵力不足,上表請求暫緩行動。劉裕便再次派毛修之西進。毛修之進入蜀地,與司馬榮期會合,命令榮期爲前軍,自己爲後軍,進軍逼近成都。榮期抵達巴州,卻被參軍楊承祖殺死,楊承祖自稱巴州刺史。當毛修之到達宕渠時,才得知榮期戰死的噩耗,只得退守白帝城。當時益州舊任督護馮遷已升任漢嘉太守,率軍前來援助毛修之。毛修之與馮遷合兵,斬殺了楊承祖,打算乘勝繼續進攻。不料朝廷又任命鮑陋爲益州刺史,迅速抵達軍前,與毛修之商議不一。毛修之如實上報,劉裕便上表推薦劉敬宣爲襄城太守,命他率五千兵馬討伐蜀地,同時任命荊州刺史劉道規爲徵蜀都督,統籌軍事。

譙縱得知晉軍大舉到來,急忙向後秦稱臣,請求派兵抵抗。後秦主姚興派遣部將姚賞等去援救譙縱,與譙縱的部將譙道福會合,選擇險要地點據守。劉敬宣一路輾轉向前,抵達黃虎嶺,距離城池五百里,山路險峻。經過秦、蜀兩軍嚴守防守,劉敬宣多次進攻未能攻下,雙方對峙達六十餘天,糧草耗盡,士兵飢疲交加,最終被迫撤軍,死傷過半。劉敬宣因此被罷官,劉道規也被降爲建威將軍。劉裕因敬宣失利,上奏請求罷免戰功人員,自己願削職以示負責。這只是表面文章。朝廷下旨,降劉裕爲中軍將軍,但保留原職。

劉裕本打算親率大軍討伐蜀地,卻突然聽說南燕入侵,大肆掠奪淮北地區,於是決定先討伐南燕,再平定西蜀。南燕主慕容德,是前燕主慕容皝的幼子,後燕主慕容垂的弟弟子。皝曾建都於龍城,傳三代後滅亡,慕容垂建都中山,傳四代後也滅亡。唯有慕容德在范陽王時期聚攏兩燕遺民,南遷至滑臺,向東佔領晉的青州地,奪取廣固城,作爲都城。起初稱燕王,後稱燕帝,改名備德,史稱南燕。他稱帝七年去世,無後代,便立兄之子慕容超爲繼承人。慕容超寵信私人公孫五樓,猜忌宗室,多次誅殺親屬,並派部將慕容興宗、斛谷提、公孫歸等率騎兵入侵宿豫,擄掠男女數千人充作樂伎。又大舉掠奪淮北,捉住陽平太守劉千載、濟南太守趙元,驅趕數千民衆前往其地。劉裕命令劉道憐駐守淮陰,加強防禦,同時上表請求北伐,準備啓程出征。

朝廷大臣因西邊尚未平定,建議暫緩出兵。只有左僕射孟昶、車騎司馬謝裕、參軍臧熹支持劉裕的主張,於是下詔命劉裕調集兵力出征。劉裕派孟昶監中軍留府事務,召集水軍出發,溯淮河進入泗水,抵達下邳後,留下船隻和輜重,只帶主力登陸,向琅琊推進。所經之地都修建城池、派駐守軍。將領們中有人提出異議,攔馬勸阻說:“燕國聽說我軍遠道而來,必定不敢出戰。若我們佔據大峴山,切斷糧道、清除田園,您便無糧可食,進退兩難,怎麼辦?”劉裕微笑回答:“你們不要怕!我已經預料到,鮮卑人貪婪,不懂長遠打算,進兵只想掠奪,退卻則怕破壞莊稼。他們以爲我軍孤軍深入,難以持久,最多不過是進佔臨朐,退守廣固罷了。我一旦過境大峴,衆人便知我必死無疑,又何必擔心打不贏?我爲各位預支勝利,只要大家努力向前,此戰必定成功。”——這是典型的“知彼知己”戰略。於是劉裕督促士兵日夜兼程前進。果然,南燕主慕容超不聽公孫五樓等人計謀,固守大峴,只修築城牆,整頓車馬,靜待決戰。

當劉裕大軍越過大峴,卻不見燕軍出戰,不禁指着天空說:“我軍得蒙上天保佑,順利越過此險境,憑藉糧草攻破敵軍,此戰必成!”當時慕容超任命公孫五樓爲徵虜將軍,與輔國將軍賀賴盧、左將軍段暉等率步兵騎兵五萬人駐守臨朐。得知晉軍已經進入大峴,便親自督率步兵騎兵四萬前往援救。臨朐南邊有巨蔑水,距離城四十里,慕容超派公孫五樓前去據守。公孫五樓剛到水邊,晉軍龍驤將軍孟龍符已率步兵前來爭奪,攻勢十分猛烈。公孫五樓抵擋不住,只得撤退。晉軍有四千輛戰車,分爲左右兩翼,緩緩推進,直達臨朐城下,距離城牆約十里,慕容超已率衆出戰。兩軍相遇,激烈交戰,殺聲震天,山川都爲之震動,日光都黯淡無光。轉眼間夕陽西下,雙方仍旗鼓相當,不分勝負。

參軍胡藩向劉裕報告:“敵軍都來接戰,城中必定空虛,爲什麼不從側道出擊,襲擊敵人城池?這就是韓信破趙的奇計!”劉裕連連稱是,立即派胡藩和諮議將軍檀韶、建威將軍向彌,率數千兵馬繞出燕軍後方,襲擊臨朐城。城中只留下老弱守軍,城南的一個營地是段暉駐守,手下兵力不足一千人。向彌披甲爲先,直衝城下,高喊道:“我們率領十萬大軍,從海路而來,守城軍官如不怕死,便出來戰鬥,否則迅速投降,不要污損我軍刀劍!”這番話嚇壞了城內外的燕兵,無人敢出。向彌立即架起雲梯,舉旗率先登城,胡藩、檀韶等人率軍一同衝鋒,順利攻入臨朐城。

段暉立刻上報慕容超,慕容超大喫一驚,單獨騎馬返回。燕軍失去指揮後,紛紛潰敗,被劉裕的軍隊追擊,一直追殺到城下。劉裕又突襲段暉的營地,段暉慌亂阻擋,來不及應對,也被晉軍斬殺。慕容超騎馬逃跑,馬匹突然跌倒,險些被晉軍追上,幸虧公孫五樓等人替他換馬,倉皇逃走。所有馬匹、僞制車輦、玉璽、豹尾等物品,都被晉軍沿途拾取,並運回京師。

慕容超逃回廣固,尚未整頓軍隊,晉軍已追至,突入外城。慕容超與公孫五樓等人急忙進入內城防守。劉裕進攻不下,於是修築長圍,準備長期圍困,城牆高三丈,設有三重壕溝,安撫投降者,選拔賢才,無論華夷都心生喜悅。慕容超派遣尚書郎張綱,夜間縋城出城,前往後秦求援。後秦主姚興當時正遭受夏國威脅,夏主赫連勃勃進攻後秦,尚未顧及救援,只是假裝答應派兵,派遣張綱先行返回。張綱回到泰山,被太守中宣捕獲,送到劉裕軍中。劉裕得知張綱歸降,非常高興,親自解開他的繩索,賜酒安撫。張綱感念劉裕恩德,自願歸降。

此前,劉裕已準備攻城器械,城上守軍曾嘲笑說:“你們雖然有攻城器械,怎能比得上我們尚書郎張綱?”等到張綱投降後,劉裕命他登上樓車,對守城士兵喊話,說後秦無法前來救援。守軍大爲驚恐,慕容超也驚慌失措,於是派使者前往劉裕營地請求和解,願意割讓大峴山爲界,向晉稱藩。劉裕斥退使者,慕容超陷入困境,無路可走。劉裕堅決主張固守,不允和談。

孟昶、諸葛長民等人主張避讓,並提議將皇帝遷往長江對岸,只有劉裕不同意。參軍王仲德向劉裕進言:“明公剛剛建立大功,威望遠播,如今妖賊乘虛而入,突然聽說您返回建康,必定驚恐潰散。如果先逃跑,等於無能之徒,如何能號令將士?如果您隨從時議而退,我實在不忍追隨,請讓我從此辭別!”劉裕立刻安慰道:“南山可以改變,我的志向不會動搖,希望您不要懷疑!”孟昶仍執意懇求,劉裕勃然大怒,說:“今天是什麼日子,還敢輕舉妄動?想想重鎮外移,外敵內逼,一旦遷徙,整個軍隊就會崩潰,江北又怎可能得到?就算能到江北,也只不過苟延殘喘罷了。如今士兵雖少,尚能一戰。如果戰而獲勝,主僕同榮;萬一失敗,我願橫屍廟堂,以身殉國,斷不願躲到草野中苟且偷生。我的計策已定,您不要再說了!”劉裕的這番話,近乎忠義凜然,可惜後來並未兌現。孟昶仍涕淚交加地上書,自願先死,惹得劉裕性情大變,厲聲喝道:“你且看看我這一戰,再死也不遲!”孟昶灰心喪氣回家,親手起草表文,說:“臣裕北討,衆人意見不一,只有臣支持劉裕的決策,使強敵乘虛而入,危及社稷,我自知死罪,謹此引咎,謝天下。”表文封好後,竟服毒自盡,真是愚蠢之極。

不久後得知盧循已抵達淮口,朝廷內外戒備森嚴,琅琊王司馬德文守宮城,劉裕親自駐守石頭城,派諮議參軍劉粹,帶自己的第三子劉義隆前往京口駐守。劉義隆年僅四歲,劉裕藉此激勵軍隊,表明毀家紓難的決心,同時召集諸將,預判敵軍動向說:“若敵軍從新亭直攻,難以抵擋,只能暫時避讓,將來勝負尚不可定;若敵軍退至西岸,其鋒芒已衰,就容易被擒。”於是常常登上城頭眺望。起初並未見到敵軍蹤影,只看到煙波浩渺,山水如畫,增添了幾分閒適。不久,遠處傳來鼓聲,敵船出現,向新亭方向駛來,劉裕不禁側目,略現憂慮。隨後敵艦回泊蔡洲,劉裕轉憂爲喜,說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。敵軍雖多,但無法強攻。”

原來徐道覆進入淮口後,原計劃從新亭進兵,焚舟直上。但盧循多疑少決,希望萬無一失,因此在江中徘徊不定,時而向東,時而向西。徐道覆曾嘆息道:“我終究被盧循誤了,事情必定失敗。若我能獨自起事,奪取建康如同反掌一般。”一邊說一邊拔錨西行。

當盧循和徐道覆回泊蔡洲後,劉裕得以從容部署:修築越城以阻擋西南方向的威脅,構築查圃藥園,種植芍藥,原是廷尉和宦官居所,故得此名。修建三道防線,以鞏固西部邊境,任命冠軍將軍劉敬宣駐紮北郊,輔國將軍孟懷玉駐紮丹陽郡西,建武將軍王仲德駐守越城,廣武將軍劉默駐守建陽門外。又派寧朔將軍索邈,模仿鮮卑騎兵裝束,組建突騎一千匹,披上虎斑錦緞,五彩斑斕,從淮北到新亭,步騎相接,防禦嚴密。有詩稱讚道:

從容坐鎮石頭城,國家安寧得免驚。
可笑懦夫徒慕義,倉皇服藥斷殘生。

欲知盧循、徐道覆二人之後進退如何,敬請期待下回。

縱觀本回敘述劉裕的言行,詳盡描寫了當時的決策過程,更顯其智謀與膽識,遠非一般人能及。大峴山是南燕的險要之地,劉裕預判慕容超必定不會堅守,故冒險前進,以敵地爲糧,最終成功。新亭是東晉的要地,劉裕料定盧循不敢進犯,故堅決固守,誓死不退,最終擊退敵軍。行軍作戰,必須先了解敵國的君主和敵將的性格,才能決定進退,既能作戰,又能防守。至於何無忌、劉毅輕率出戰而失敗,孟昶怯懦自盡,要麼過於急躁,要麼庸碌無能,怎能與劉裕相提並論?劉裕確實是當世英豪,曹魏曹操之後,舍他其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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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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