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运百年一大变,三十年一小变,变乱是古今常有的事情,就使圣帝明王,善自贻谋,也不能令子子孙孙,万古千秋的太平过去,所以治极必乱,盛极必衰,衰乱已极,复治复盛,好似行星轨道一般,往复循环,周而复始。一半是关系人事,一半是关系天数,人定胜天,天定亦胜人,这是天下不易的至理。但我中国数千万里疆域,好几百兆人民,自从轩辕黄帝以后,传至汉、晋,都由汉族主治,凡四裔民族,僻居遐方,向为中国所不齿,不说他犬羊贱种,就说他虎狼遗性,最普通的赠他四个雅号,南为蛮,东为夷,西为戎,北为狄。这蛮夷戎狄四种,只准在外国居住,不许他闯入中原,古人称为华夏大防,便是此意。界划原不可不严,但侈然自大,亦属非是。 汉、晋以降,外族渐次来华,杂居内地,当时中原主子,误把那怀柔主义,待遇外人,因此藩篱自辟,防维渐弛,那外族得在中原境内,以生以育,日炽日长,涓涓不塞,终成江河,为虺勿摧,为蛇若何。嗣是五胡十六国,迭为兴替,害得荡荡中原,变做了一个胡虏腥羶的世界。后来弱肉强食,彼吞此并,辗转推迁,又把十六国土宇,浑合为一大国,叫作北魏。北魏势力,很是强盛,查起他的族姓,便是五胡中的一族,其时汉族中衰,明王不作,只靠了南方几个枭雄,抵制强胡,力保那半壁河山,支持危局,我汉族的衣冠人物,还算留贻了一小半,免致遍地沦胥,无如江左各君,以暴易暴,不守纲常,不顾礼义,你篡我窃,无父无君,扰扰百五十年,易姓凡三,历代凡四,共得二十三主,大约英明的少,昏暗的多,评论确当。反不如北魏主子,尚有一两个能文能武,武指太武帝焘,文指孝文帝宏。经营见方,修明百度,扬武烈,兴文教,却具一番振作气象,不类凡庸。他看得江左君臣,昏淫荒虐,未免奚落,尝呼南人为枭夷,易华为夷,无非自取。南人本来自称华胄,当然不肯忍受,遂号北魏为索虏。口舌相争,干戈继起,往往因北强南弱,累得江、淮一带,烽火四逼,日夕不安。幸亏造化小儿,巧为播弄,使北魏亦起内讧,东分西裂,好好一个魏国,也变做两头政治,东要夺西,西要夺东,两下里战争未定,无暇顾及江南,所以江南尚得保全。可惜昏主相仍,始终不能展足,局促一隅,苟延残喘。及东魏改为北齐,西魏改为北周,中土又作为三分,周最强,齐为次,江南最弱,鼎峙了好几年,齐为周并,周得中原十分之八,江南但保留十分之二,险些儿要尽属北周了。就中出了一位大丞相杨坚,篡了周室,复并江南,其实就是仗着北周的基业,不过杨系汉族,相传为汉太尉杨震后裔,忠良遗祚,足孚物望;更兼以汉治汉,无论南北人民,统是一致翕服,龙角当头,王文在手,均见后文。既受周禅,又灭陈氏,居然统一中原,合并南北。当时人心归附,乱极思治,总道是天下大定,从此好安享太平,哪知他外强中乾,受制帷帟,阿么炀帝小名。小丑,计夺青宫,甚至弑君父,杀皇兄,烝庶母,骄恣似苍梧,宋主昱。淫荒似东昏,齐主宝卷。愚蔽似湘东,梁主绎。穷奢极欲似长城公,陈主叔宝。凡江左四代亡国的覆辙,无一不蹈,所有天知、地知、人知、我知的祖训,一古脑儿撇置脑后,衣冠禽兽,牛马裾襟,遂致天怒人怨,祸起萧墙,好头颅被人斫去,徒落得身家两败,社稷沦亡;妻妾受人污,子弟遭人害,闹得一塌糊涂,比宋、齐、梁、陈末世,还要加几倍扰乱。咳!这岂真好算做混一时代么?小子记得唐朝李延寿,撰南北史各一编,宋、齐、梁、陈属南史,魏、齐、周、隋属北史,寓意却很严密,不但因杨氏创业,是由北周蝉蜕而来,可以属诸北史,就是杨家父子的行谊,也不像个治世真人,虽然靠着一时侥幸,奄有南北,终究是易兴易哀,才经一传,便尔覆国,这也只好视作闰运,不应以正统相待。独具只眼。小子依例演述,摹仿说部体裁,编成一部《南北史通俗演义》,自始彻终,看官听着,开场白已经说过,下文便是南北史正传了。虚写一段,已括全书大意。 且说东晋哀帝兴宁元年,江南丹徒县地方,生了一位乱世的枭雄,姓刘名裕字德舆,小字叫作寄奴,他的远祖,乃是汉高帝弟楚元王交。交受封楚地,建国彭城,子孙就在彭城居住。及晋室东迁,刘氏始徙居丹徒县京口里。东安太守刘靖,就是裕祖,郡功曹刘翘,就是裕父,自从楚元王交起算,传至刘裕,共历二十一世。裕生时适当夜间,满室生光,不啻白昼;偏偏婴儿堕地,母赵氏得病暴亡,乃父翘以生裕为不祥,意欲弃去,还亏有一从母,怜惜侄儿,独为留养,乳哺保抱,乃得生成。翘复娶萧氏女为继室,待裕有恩,勤加抚字,裕体益发育,年未及冠,已长至七尺有余。会翘病不起,竟致去世,剩得一对嫠妇孤儿,凄凉度日,家计又复萧条,常忧冻馁。裕素性不喜读书,但识得几个普通文字,便算了事;平日喜弄拳棒,兼好骑射,乡里间无从施技;并因谋生日亟,不得已织屦易食,伐薪为炊,劳苦得了不得,尚且饔飧鲜继,饥饱未匀;惟奉养继母,必诚必敬,宁可自己乏食,不使甘旨少亏。揭出孝道,借古风世。一日,游京口竹林寺,稍觉疲倦,遂就讲堂前假寐。僧徒不识姓名,见他衣冠褴褛,有逐客意,正拟上前呵逐,忽见裕身上现出龙章,光呈五色,众僧骇异得很,禁不住哗噪起来。裕被他惊醒,问为何事?众僧尚是瞧着,交口称奇。及再三诘问,方各述所见。裕微笑道:“此刻龙光尚在否?”僧答言:“无有。”裕又道:“上人休得妄言!恐被日光迷目,因致幻成五色。”众僧不待说毕,一齐喧声道:“我等明明看见五色龙,罩住尊体,怎得说是日光迷目呢?”裕亦不与多辩,起身即行。既返家门,细思众僧所言,当非尽诬,难道果有龙章护身,为他日大贵的预兆?左思右想,忐忑不定。到了黄昏就寝,还是狐疑不决,辗转反侧,蒙眬睡去。似觉身旁果有二龙,左右蟠着,他便跃上龙背,驾龙腾空,霞光绚彩,紫气盈途,也不识是何方何地,一任龙体游行,经过了许多山川,忽前面笼着一道黑雾,很是阴浓,差不多似天地晦冥一般,及向下倚瞩,却露着一线河流,河中隐隐现出黄色,黑气隐指北魏,河中黄色便是黄河,宋初尽有河南地,已兆于此。那龙首到了此处,也似有些惊怖,悬空一旋,堕落河中。裕骇极欲号,一声狂呼,便即惊觉,开眼四瞧,仍然是一张敝床,惟案上留着一盏残灯,临睡时忘记吹熄,所以余焰犹存。回忆梦中情景,也难索解,但想到乘龙上天,究竟是个吉兆,将来应运而兴,亦未可知,乃吹灯再寝。不意此次却未得睡熟,不消多时,便晨四啼,窗前露白了。 裕起床炊爨,奉过继母早膳,自己亦草草进食,已觉果腹,便向继母禀白,往瞻父墓,继母自然照允。裕即出门前行,途次遇着一个堪舆先生,叫作孔恭,与裕略觉面善。裕乘机扳谈,方知孔恭正在游山,拟为富家觅地,当下随着同行,道出候山,正是裕父翘葬处。裕因家贫,为父筑坟,不封不树,只耸着一杞黄土,除裕以外,却是没人相识。裕戏语孔恭道:“此墓何如?”恭至墓前眺览一周,便道:“这墓为何人所葬,当是一块发王地呢。”裕诈称不知,但问以何时发贵?恭答道:“不出数年,必有征兆,将来却不可限量。”裕笑道:“敢是做皇帝不成?”恭亦笑道:“安知子孙不做皇帝?”彼此评笑一番,恭是无心,裕却有意,及中途握别,裕欣然回家,从此始有意自负,不过时机未至,生计依然,整日里出外劳动,不是卖履,就是斫柴;或见了飞禽走兽,也就射倒几个,取来充庖。 时当秋日,洲边芦荻萧森,裕腰佩弓矢,手执柴刀,特地驰赴新洲,伐荻为薪。正在俯割的时候,突觉腥风陡起,流水齐嘶,四面八方的芦苇,统发出一片秋声,震动耳鼓。裕心知有异,忙跳开数步,至一高涧上面,凝神四望,蓦见芦荻丛中,窜出一条鳞光闪闪的大蛇,头似巴斗,身似车轮,张目吐舌,状甚可怖。裕见所未见,却也未免一惊,急从腰间取出弓箭,用箭搭弓,仗着天生神力,向蛇射去,飕的一声,不偏不倚,射中蛇项,蛇已觉负痛,昂首向裕,怒目注视,似将跳跃过来,接连又发了一箭,适中蛇目分列的中央,蛇始将首垂下,滚了一周,蜿蜒而去,好一歇方才不见。裕悬空测量,约长数丈,不禁失声道:“好大恶虫,幸我箭干颇利,才免毒螫。”说至此,复再至原处,把已割下的芦荻,捆做一团,肩负而归。汉高斩蛇,刘裕射蛇,远祖裔孙,不约而同。次日,复往州边,探视异迹,隐隐闻有杵臼声,越加诧异,随即依声寻觅,行至榛莽丛中,得见童子数人,俱服青衣,围着一臼,轮流杵药。裕朗声问道:“汝等在此捣药,果作何用?”一童子答道:“我王为刘寄奴所伤,故遣我等采药,捣敷患处。”裕又道:“汝王何人?”童子复道:“我王系此地土神。”裕冁然道:“王既为神,何不杀死寄奴?”童子道:“寄奴后当大贵,王者不死,如何可杀?”裕闻童子言,胆气益壮,便呵叱道:“我便是刘寄奴,来除汝等妖孽,汝王尚且畏我,汝等独不畏我么?”童子听得刘寄奴三字,立即骇散,连杵臼都不敢携去。裕将臼中药一齐取归,每遇刀箭伤,一敷即愈。裕历得数兆,自知前程远大,不应长栖陇亩,埋没终身,遂与继母商议,拟投身戎幕,借图进阶。继母知裕有远志,不便拦阻,也即允他投军。 裕辞了继母,竟至冠军孙无终处,报名入伍。无终见他身材长大,状貌魁梧,已料非庸碌徒,便引为亲卒,优给军粮,未几即擢为司马。晋安帝隆安三年,会稽妖贼孙恩作乱,晋卫将军谢琰,及前将军刘牢之,奉命讨恩,牢之素闻裕名,特邀裕参军府事。裕毅然不辞,转趋入牢之营。牢之命裕率数十人,往侦寇踪,途次遇贼数千,即持着长刀,挺身陷阵,贼众多半披靡。牢之子敬宣,又带兵接应,杀得孙恩大败亏输,遁入海中。 既而牢之还朝,裕亦随返,那孙恩无所顾惮,复陷入会稽,杀毙谢琰。再经牢之东征,令裕往戍勾章。裕且战且守,屡败贼军,贼众退去,恩复入海。嗣又北犯海盐,由裕移兵往堵,修城筑垒。恩日来攻城,裕募敢死士百人,作为前锋,自督军士继进,大破孙恩。恩转走沪渎,又浮海至丹徒。丹徒为裕故乡,闻警驰救,倍道趋至,途次适与恩相遇,兜头痛击。恩众见了裕旗,已先退缩,更因裕先驱杀入,似生龙活虎一般,哪里还敢抵挡?彼逃此窜,霎时跑散。恩率余众走郁州。晋廷以裕屡有功,升任下邳太守。裕拜命后,再往剿恩。恩闻风窜去,自郁州入海盐,复自海盐徙临海,徒众多被裕杀死,所掳三吴男女,或逃或亡。临海太守辛景,乘势逆击,杀得孙恩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只好自投海中,往做水妖去了。孙恩了。 恩有妹夫卢循,神采清秀,由恩手下的残众,推他为主,于是一波才平,一波又起。荆州刺史桓玄,方都督荆、江八州军事,威焰逼人。安帝从弟司马元显,与玄有隙,玄遂举兵作乱,授卢循为永嘉太守,使作爪牙。安帝即令元显为骠骑大将军,征讨大都督,并加黄钺,调兵讨玄。遣刘牢之为先锋,裕为参军,即日出发。 行至历阳,与玄相值,玄使牢之族舅何穆来作说客,劝牢之倒戈附玄。牢之也阴恨元显,意欲自作卞庄,姑与玄联络,先除元显,后再除玄,裕闻知消息,与牢之甥何无忌,极力谏阻,牢之不从。裕再嘱牢之子敬宣,从旁申谏,牢之反大怒道:“我岂不知今日取玄,易如反掌?但平玄以后,内有骠骑,猜忌益深,难道能保全身家么?”联络桓玄,亦未必保身。遂遣敬宣赍着降书,投入玄营。 玄收降牢之,进军建康。即晋都。元显毫无能力,奔入东府,一任玄军入城。玄遂派兵捕住元显,及元显党羽庾楷、张法顺,与谯王尚之,一并杀死,自称丞相,总百揆,都督中外。命刘牢之为会稽内史,撤去兵权。牢之始惊骇道:“桓玄一入京城,便夺我兵柄,恐祸在旦夕了!”嗟何及矣。 敬宣劝牢之袭玄,牢之又虑兵力未足,不免迟疑。当下召裕入商道:“我悔不用卿言,为玄所卖,今当北至广陵,举兵匡扶社稷,卿肯从我否?”裕答道:“将军率禁兵数万,不能讨叛,反为虎伥,今枭桀得志,威震天下,朝野人情,已失望将军,将军尚能得广陵么?裕情愿去职,还居京口,不忍见将军孤危呢。”言毕即退。 牢之又大集僚佐,议据住江北,传檄讨玄。僚佐因牢之反复多端,都有去意,当面虽勉强赞成,及牢之启行,即陆续散去,连何无忌亦不愿随着,与裕密商行止。裕与语道:“我观将军必不免,君可随我还京口。玄若能守臣节,我与君不妨事玄,否则设法除奸,亦未为晚!”无忌点首称善,未与牢之告别,即偕裕同往京口去了。 牢之到了新洲,部众俱散,日暮途穷,投缳自尽。子敬宣逃往山阳,独刘裕还至京口,为徐兖刺史桓修所召,令为中书参军。可巧永嘉太守卢循,阳受玄命,阴仍寇掠,潜遣私党徐道覆,袭攻东阳,被裕探问消息,领兵截击。杀败道覆,方才回军。 既而桓玄篡位,废晋安帝为平固王,迁居寻阳,改国号楚,建元永始。桓修系玄从兄,由玄征令入朝。修驰入建业,裕亦随行。当时依人檐下,只好低头,不得不从修谒玄。玄温颜接见,慰劳备至,且语司徒王谧道:“刘裕风骨不常,确是当今人杰呢。”谧乘机献媚,但说是天生杰士,匡辅新朝,玄益心喜。每遇宴会,必召裕列座,殷勤款待,赠赐甚优。独玄妻刘氏,为晋故尚书令刘耽女,素有智鉴,尝在屏后窥视,见裕状貌魁奇,知非凡相,便乘间语玄道:“刘裕龙行虎步,瞻顾不凡,在朝诸臣,无出裕右,不可不加意预防!”玄答道:“我意正与卿相同,所以格外优待,令他知感,为我所用。”刘氏道:“妾见他器宇深沈,未必终为人下,不如趁早翦除,免得养虎贻患!”玄徐答道:“我方欲荡平中原,非裕不解为力,待至关陇平定,再议未迟。”刘氏道:“恐到了此时,已无及了!”玄终不见听,仍令修还镇丹徒。 修邀裕同还,裕托言金创疾发,不能步从,但与何无忌同船,共还京口。舟中密图讨逆,商定计画。既至京口登岸,无忌即往见沛人刘毅,与议规复事宜。毅说道:“以顺讨逆,何患不成?可惜未得主帅!”无忌未曾说出刘裕,唯用言相试道:“君亦太轻量天下,难道草泽中必无英雄?”毅奋然道:“据我所见,只有一刘下邳啰。”下邳见前。无忌微笑不答,还白刘裕。适青州主簿孟昶,因事赴都,还过京口,与裕叙谈,彼此说得投机。裕因诘昶道:“草泽间有英雄崛起,卿可闻知否?”昶答道:“今日英雄,舍公以外,尚有何人?”裕不禁大笑,遂与同谋起义。 裕弟道规,为青州中兵参军。青州刺史桓弘,为桓修从弟,裕因令昶归白道规,共图杀弘。且使刘毅潜往历阳,约同豫州参军诸葛长民,袭取豫州刺史刁逵。一面再致书建康,使友人王元德、辛扈兴、童厚之等,同作内应。自与何无忌用计图修,依次进行。看官听说,这是刘裕奋身建功的第一着!画龙点睛。小子有诗咏道: 发愤终为天下雄,不资尺土独图功。 试看京口成谋日,豪气原应属乃公。 欲知刘裕能否成功,容待下回续叙。 ------------- 开篇叙一楔子,括定全书大意,且援李延寿史例,将隋朝归入北史,见地独高。及正传写入刘裕,历述符谶,俱系援引南史,并非向壁臆造。惟经妙笔演出,愈觉有声有色,足令人刮目相看。桓玄妻刘氏,鉴貌辨色,能知裕不为人下,劝玄除裕。夫蛇神尚不能害寄奴,何物桓玄,乃能置裕死地乎?但巾帼中有此慧鉴,不可谓非奇女子,惜能料刘裕而不能料桓玄。当桓玄篡位之先,不闻出言匡正,是亦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者欤?惟晋事当具晋史,故于晋事从略,第于刘裕事从详云。
世间的大变往往每隔百年发生一次,三十年也会有一次小动荡。变乱是古今常见的现象,即使是圣明君主、贤能的统治者,也难以确保子孙后代永远太平。因此,国家一旦强盛到极点,便会走向衰败;繁荣过度,就会走向混乱;混乱严重之后,又会重新恢复治世,这种现象就像行星运行一样,循环往复,永不停歇。这既有赖于人事的兴衰,也受到天道的制约。人可以胜天,但天也有其意志,能够胜过人,这是天下不易的真理。
然而,中国疆域辽阔,人口众多,从轩辕黄帝开始,直到汉、晋时期,都是由汉族统治。其他民族,边远地区的人们,一向不被中原视为同类,他们不被称作“中国人”,甚至被戏称为“蛮”、“夷”、“戎”、“狄”。这“蛮夷戎狄”四类,只能在边远境外生活,不允许他们进入中原。古人称之为“华夏大防”,意思就是要把这些异族与中原隔开。划定边疆原是必要的,但若自大傲慢,也是不对的。
从汉、晋开始,外族逐渐进入中原,与汉人混居。当时中原的统治者误以为“怀柔”政策可以安抚外族,于是放松了边防,对外族的防范逐渐减弱。外族得以在中原安家落户,繁衍后代,渐渐壮大,就像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江河一般。古人说:“为虺(毒蛇)勿摧,为蛇若何?”意思是,毒蛇若不被消灭,将来更会危害巨大。后来,五胡十六国交替更替,中原大地陷入动乱,变成了一个充满胡人暴戾气息的世界。经过弱肉强食的兼并,十六国最终合并成一个强大的政权,称为北魏。北魏势力强大,其族源正是五胡之一。当时汉族日渐衰落,明君难见,只有南方的几个枭雄得以抵抗外族,勉强保住半壁江山,汉族的文化传统也才得以存留一小部分。然而,江南的君主们常常以暴取暴,不守儒家纲常,不顾礼义廉耻,你篡我夺,无父无君,长达一百五十年,换了三次国号,历经四代,共产生二十三位君主,其中真正英明的少,昏庸的多,评论是准确的。
相比之下,北魏的统治者中,还是有少数文治武功兼备的,比如武帝拓跋焘和文帝拓跋宏。他们积极治理国家,整顿制度,发扬武力,推动文化,呈现出一番振作气象,不同于普通的庸主。他们看不起江南的君臣,认为他们荒淫暴虐,便讥讽南人是“枭夷”,把“华”改称为“夷”,这是自取其辱。南人本自宣称是华夏正统,自然无法忍受,于是称北魏为“索虏”(意为野蛮的敌人)。双方口角不断,战争频发,常因北强南弱,导致江淮一带烽火不断,百姓日夜不安。
幸好命运有时会作怪,让北魏内部也出现纷争,东边和西边互相争夺,原本统一的魏国分裂为两部分,东边想要吞并西边,西边也要争夺东边,双方长期争战,无法定下和平,也就无暇顾及江南,所以江南才得以暂且保存。可惜昏君接连不断,始终无法扩展势力,只能勉强守在一方,苟延残喘。后来东魏改名为北齐,西魏改名为北周,中原分裂成三部分,其中周最强,齐次之,江南最弱,三方对峙多年。最终,北齐被北周所灭,北周几乎掌控了中原的八成土地,江南只保留了两成,差点全部落入北周之手。这其中,出现了一位大将军杨坚,他夺取北周皇位,又消灭了南朝陈,最终统一了南北。
杨坚出自汉族,是汉代名臣杨震的后代,忠良之后,深得民心。他实行“汉治汉”的政策,不论南北人民,普遍拥戴,天下归心。他接受北周禅让后,又灭掉陈国,真正实现了南北统一。当时人心归附,社会混乱后终于盼来安定,大家都以为天下大定,从此可以享受太平。谁知杨坚外强中干,权力被掌握在身边亲信手中,小名“炀”(即隋炀帝),为人残暴,权谋多端,甚至弑杀父亲,杀害兄长,奸淫皇后,骄奢淫逸,比宋朝的宋元昱、齐朝的齐宝卷、梁朝的梁绎、陈朝的陈叔宝更为极端。他无视祖宗留下的训诫,肆意纵欲,将国家治理得一败涂地,朝廷腐败,百姓苦不堪言,最终导致内部叛乱,祸起萧墙,君主被杀,家族覆灭,妻妾被侮辱,子弟被伤害,国家陷入混乱,比宋、齐、梁、陈的末世还要严重。
唉!这怎能称得上是真正的“统一时代”呢?我曾记得唐朝李延寿所撰《南北史》,南朝的宋、齐、梁、陈归入《南史》,北魏、北齐、北周、隋朝归入《北史》。这个命名有其深意——杨氏建立隋朝,是承继北周而来,所以归入《北史》;而杨家父子的行止,并不像是真正的明君,虽然靠一时侥幸统一了天下,但终究是易兴易衰,仅仅一朝便覆亡。这只能看作是“闰运”,不应被视为正统。作者眼光独到,有深刻见解。
我依照这一思路,编写了《南北史通俗演义》,以说书的方式讲述南北朝历史。开篇已说明全书主旨,接下来便是正史的展开。
话说东晋哀帝兴宁元年,在江南丹徒县,出生了一位乱世中的枭雄,姓刘名裕,字德舆,小名寄奴。他的远祖是汉高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。刘交受封楚地,定都彭城,后代便世代居住于彭城。到晋朝东迁时,刘氏才迁居丹徒县的京口里。东安太守刘靖是裕的祖父,郡功曹刘翘是裕的父亲。从楚元王刘交算起,传至刘裕,共历经二十一世。
刘裕出生时正值深夜,家中忽然光芒四射,如同白昼一般。可婴儿出生后,母亲赵氏突然病重去世。父亲刘翘认为生下儿子是不吉祥的,想丢弃他。幸好有一个继母(乳母)怜惜这个侄儿,独自将他抚养长大,喂奶、抱养,才得以存活。刘翘后来娶了萧氏的女儿为继室,对刘裕十分慈爱,经常照顾他,刘裕身体也因此逐渐强壮,未满二十岁,身高已达七尺以上。
后来父亲刘翘病重去世,留下母亲和孤儿相依为命,生活凄苦,家境也日益贫寒,常常担忧会挨饿受冻。刘裕本性不喜欢读书,只识得一些基本文字就满足了;平时喜欢拳脚功夫,也擅长骑马射箭,但乡里人无法给他提供施展空间。由于生活所迫,不得不靠织草鞋换取食物,砍柴做饭,日夜辛劳,但仍然常常吃不饱,饥饱无常。然而他始终奉养继母,诚心恭敬,宁可自己挨饿,也不愿让继母的饮食减少,展现了良好的孝道。
有一天,刘裕到京口的竹林寺游玩,感到疲倦,便在讲堂前打盹。僧人不认识他,见他衣衫褴褛,以为是外来人,正想上前驱赶,忽然发现刘裕身上现出五彩光芒,像龙一样。众僧大惊,纷纷惊呼起来。刘裕被惊醒,问发生什么事,僧人交口称奇。他再三追问,才得知真相。刘裕微微一笑,问:“那龙光还在吗?”僧人回答:“没有了。”刘裕又说道:“你们别乱说!可能是日光照在身上,产生了错觉,才幻出五彩。”众僧却齐声道:“我们明明看到五彩龙罩住了你的身体,怎么可能是日光造成的呢?”刘裕不和他们多争,便站起身离开。
回到家中,他反复思考僧人所说的情况,或许并非虚言。难道自己真的有龙形护体,是将来大贵的预兆吗?他反复琢磨,心神不宁。晚上睡觉,仍心存疑虑,辗转难眠,蒙眬入睡,竟梦见身边有两条龙,盘绕在左右,他便跃上龙背,乘龙腾空,霞光灿烂,紫气氤氲,不知身在何方,任由龙体游行,穿过许多山川。突然,前方笼罩着浓重的黑雾,阴暗压抑,仿佛天地都陷入黑暗。他低头看去,发现一条河流,河中隐约泛着黄色,那黄色是黄河,而黑雾象征着北魏政权。当龙首到达此处时,似乎有些惊惧,悬空转了个圈,便坠入河中。刘裕吓得大叫,一声狂呼,立刻惊醒,睁开眼,只见一张破旧的床,案上还留着一盏未灭的灯,原来他睡着时忘记吹灭。
回想梦中的情景,仍然无法理解,但想到乘龙上天,确实是个吉兆,未来可能应运而兴,前途无量,于是吹灭灯准备睡觉。却不料这次他也没睡着,很快天亮,清晨四点就醒了。
刘裕起床做饭,先给继母准备早饭,自己也简单吃了点,觉得已足够填饱肚子,便向继母禀告,要去拜谒父亲墓地。继母答应了。刘裕出门后,途中遇一占卜先生,名叫孔恭,两人似乎早有相识。刘裕趁机搭话,才知道孔恭正在游山,为富户寻找风水宝地。随后,便跟着他一同前往,到了候山,正是刘裕父亲刘翘的墓地。
刘裕家境贫寒,为父亲仅筑了一个土坟,没有封土,也没有立碑,只有堆着一捧黄土,除了刘裕外,无人知晓。刘裕开玩笑问孔恭:“这坟怎么样?”孔恭走到墓前仔细查看,说:“这坟葬的是谁,必定是‘发王地’——将来会出帝王之才。”刘裕假装不知,反问:“什么时候会发迹?”孔恭回答:“不出几年,就会有征兆,将来不可限量。”刘裕笑道:“难道要当皇帝不成?”孔恭也笑道:“怎么知道子孙不会当皇帝?”两人相视而笑。孔恭是无意之言,刘裕却从中看出希望。离别时,刘裕感到心满意足,回到家中,从此开始有志气,只是时机未到,生活依旧艰苦,整天外出劳动,不是卖鞋,就是砍柴;有时看到飞禽走兽,便射下来填饱肚子。
当时正值秋天,水边芦苇萧瑟。刘裕腰佩弓箭,手持柴刀,特意前往新洲砍芦苇当柴火。正低头割芦时,忽然闻到腥风扑面,河水也随之发出嘶鸣,四周的芦苇同时发出凄厉秋声,震动耳膜。刘裕知道不对劲,急忙退后几步,登上一处高坡,屏息凝神四望,忽然在芦苇丛中窜出一条鳞光闪闪的大蛇,头如巴斗,身如车轮,张目吐舌,面目狰狞,令人胆寒。刘裕从未见过,也感到惊惧,急忙从腰间抽出弓箭,搭箭射去,嗖的一声,正中蛇头,蛇立刻感到疼痛,昂首向刘裕怒视,似乎要扑过来。刘裕又连发一箭,正中蛇眼中央,蛇便垂首,滚了一圈,慢慢消失。刘裕测量长度,约有数丈,忍不住赞叹:“这是条巨蛇,幸好我的箭很锋利,才幸免于难。”
这之后,刘裕不断听闻各种预言和祥瑞之兆,坚信自己将来必成大业。
不久,他与好友何无忌密谋,计划推翻叛乱的桓玄。刘裕深知,当时桓玄已掌控朝政,若不先发制人,必遭灭顶之灾。于是,刘裕与何无忌商量,决定先联合刘毅,策划夺回江山。何无忌向刘毅试探道:“君主您太轻视天下英才,难道草野之中就没有英雄吗?”刘毅豪气勃发地说:“依我所见,只有刘下邳(刘裕)一人可以担当大任。”何无忌只是微笑未答,随后直接向刘裕传达了这一想法。
恰好青州主簿孟昶因事前往建康,路经京口,与刘裕交谈甚欢,互相投机。刘裕问孟昶:“您可曾听说草野之中有英雄崛起?”孟昶回答:“当今的英雄,除了您,还能有谁?”刘裕大笑,决定与孟昶共同起兵。
刘裕的弟弟刘道规,任青州中兵参军。青州刺史桓弘是桓修的堂弟,刘裕便让孟昶转告刘道规,共谋除掉桓弘。同时,派刘毅秘密前往历阳,联络豫州参军诸葛长民,合兵夺取豫州刺史刁逵的据点。同时,再派人前往建康,联络好友王元德、辛扈兴、童厚之等人作为内应。刘裕与何无忌在幕后策划,一步步实施计划。
这就是刘裕奋起建功的第一步。我有诗咏道:
发愤终为天下雄,不资尺土独图功。
试看京口成谋日,豪气原应属乃公。
想知道刘裕最终能否成功,敬请期待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