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秦王坚有一宠妾张氏,明敏有识,素得坚宠,号为张夫人。她闻坚欲侵晋,亦以为兵凶战危,不宜常动,乃上书规谏道: 妾闻天下之生万物,圣王之驭天下,皆因其自然而顺之,故功无不成。是以黄帝服牛乘马,因其性也;禹浚九川,障九泽,因其势也;后稷播殖百谷,因其时也;汤武率天下而攻桀纣,因其心也。自来有因则成,无因则败,今朝野之人,皆言晋不可伐,陛下独决意行之,妾不知陛下何所因也?《书》曰:“天聪明,自我民聪明。”天犹因民,而况人主乎?妾又闻王者出师,必上观乾象,下采众祥,天道崇远,非妾所知,以人事言之,未见其可。谚云:夜鸣者,不利行军,犬群嗥者,宫室将空,兵动马惊,军败不归。自秋冬以来,众夜鸣,群犬哀嗥,厩马多惊,武库兵器,自动有声。此皆非出师之祥也,愿陛下详而思之! 坚得书览毕,搁过一边,且自语道:“妇人有何见识;来管什么军旅大事?”正懊恨间,幼子中山公诜,亦驰入面谏道:“臣闻国家兴亡,系诸贤才,用贤必兴,不用贤即亡。今阳平公为一国谋主,陛下奈何不用?晋有谢安桓冲,皆号贤才,陛下乃欲往伐,臣不胜滋疑,故敢直陈无隐!”坚又叱道:“天下大事,孺子何知,也敢来饶舌吗?”儿女犹知危殆,坚奈何不知?说得诜满怀惭愤,低头退出。 好容易又阅一年,晋桓冲率众十万,攻秦襄阳,使前将军刘波等,攻淝北诸城,辅国将军杨亮,攻蜀涪城,鹰扬将军郭铨,攻武当。冲攻襄阳未下,分兵拔筑阳,当有警报飞达长安,秦王坚亟遣征南将军钜鹿公睿,冠军将军慕容垂等,率步骑五万救襄阳,兖州刺史张崇救武当,后将军张蚝,步兵校尉姚苌救涪城。桓冲闻秦兵大至,退屯淝南,惟郭铨击败张崇,掠得二千户东还。慕容垂为秦军前驱,进临淝水,与桓冲夹岸对垒。他却想出一法,夜命军士,各持十炬,燃系树枝,光彻数十里。冲果被吓退,自淝南还保上明。张蚝出斜谷,杨亮亦引兵东归,桓冲表荐从子石民为襄阳太守,使戍夏口,自求领江州刺史,有诏依议,乃各莅镇辖守。 秦王坚以晋敢先发,倍加震怒,遂下令全国,集众侵晋。约计民间十丁,抽一为兵,良家子年在二十以下,如有材勇,皆入选为羽林郎,共得三万余骑。拜秦州主簿赵盛之为少年都统,且预先下令道:“平晋以后,可令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,谢安为吏部尚书,桓冲为侍中。”朝臣闻令,俱嗤为太早。我亦要笑。独慕容垂姚苌,及良家子等,怂恿苻坚,即速发兵。阳平公融又进谏道:“鲜卑羌虏,实我仇雠,所陈计划,无非利我疲敝,彼得乘间逞志,如何可从?良家少年,类皆富饶子弟,不娴军旅,但知逢迎上意,希宠求荣,陛下误信彼言,轻举大事!臣恐功既不成,且有后患,后悔将无及了。”坚始终不听,反饬融督同张蚝慕容垂等,率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,自率大军为后应,又命兖州刺史姚苌,为龙骧将军,监督益梁二州军事,并面语苌道:“朕尝为龙骧将军,得建王业,今特将此职授卿,愿卿勉力!”左将军窦冲,在旁进言道:“王者无戏言,这乃是不祥征验呢!”坚默然不答。亦自知失言么?苌即辞去。 慕容楷慕容绍私语慕容垂道:“主上骄矜日甚,亡象已见,叔父此行,正好规复旧业哩。”垂点首道:“这须由汝等合力,方可成功;今且勿言,俟南下观衅便了。”乃随坚出发长安,戎卒共六十余万,骑士约二十七万,旗鼓相望,前后千里。是时为晋孝武帝太元八年仲秋,凉风拂地,玉露横天。正好行军。秦王坚左杖黄钺,右秉白旄,安坐云母辇,徐徐启行,留太子宏居守。宠妃张夫人自请从征,当由坚敕备副车,令她随着,端的是须眉巾帼,八面威风。力为后文反照。 到了九月初旬,行抵项城,凉州兵始达咸阳,蜀汉兵方顺流东下,幽冀兵已到彭城,东西万里,水陆并进。苻融等前驱兵二十五万,先至颍口。江淮各戍,飞报建康,孝武帝急命尚书仆射谢石,为征虏将军,兼征讨大都督,并授徐兖二州刺史,谢玄为前锋都督,与辅国将军谢琰,谢安子。西中郎将桓尹等,督众八万,出御秦军。又使龙骧将军胡彬,带领水军五千,往援寿阳。谢玄既奉朝命,也恐众寡不敌,未免加忧,因向谢安问计,安夷然答道:“已别有旨。”玄待了多时,并不闻有什么计议,自己不便渎陈,因令僚属张玄重请。安从容道:“且俟明日再谈。”到了翌晨,玄再往请教,安却召集亲朋,同游山墅,命玄亦相偕出游。玄只好随去,及抵山墅中,安绝口不谈军务,反令玄对坐弈棋。玄棋本胜安一筹,此时怀着鬼胎,无心下子,所以应接多疏,反致见输。约下数局,少胜多负,玄殊不耐烦。偏安强令续弈,直至傍晚,方才撤枰。安又与亲朋登山览水,入夜乃还,终不道及军情。矫情镇物。越日得桓冲来书,拟遣精锐三千人,入援京师,安对来使道:“朝廷处分已定,兵甲无阙,不劳桓公遣兵;且西藩关系重大,幸勿疏防!”来使受命返报,桓冲顾语僚佐道:“谢安石有庙堂雅量,可惜不谙军略。今大敌将至,尚务游谈,但遣诸不经事的少年,督师拒敌,兵又单弱,天下事已可知了,恐我辈不免左衽呢!”谁知后来偏出所料。 又越一月,秦苻融攻克寿阳,擒去守将徐元喜。晋龙骧将军胡彬,闻寿阳被陷,退保硖石,融复引兵进攻。秦卫将军梁成等,又率众五万,进屯洛涧,沿淮列栅,阻遏东兵。谢石谢玄等,至洛涧南岸,距梁成军二十五里,惮不敢进。胡彬因粮食将尽,潜遣人告石等道:“今贼势甚盛,硖石乏粮,倘或不测,恐不能再见大军。”这使人行至中途,为秦逻骑所获,送入融营。融讯悉情形,便驰使白秦王坚道:“贼少易擒,但恐逃去,宜急击勿失!”坚乃留大军在项城,自引轻骑八千名,倍道就融,且遣朱序至谢石营,劝令速降。序本晋臣,志在保晋,因私语谢石谢玄道:“秦兵不下百万,若同时并至,诚不可敌,今乘诸军未集,宜速与战,若得败秦前锋,余众夺气,将不战自溃了!”亏有此人。石尚踌躇未决,玄赞成序议,并嘱序俟机归晋,序唯唯而去。玄既送序出营,便促石进兵。石仍有难色,谓秦王坚已到寿阳,未可轻敌,不如固垒勿动,待彼师老,然后进兵。辅国将军谢琰道:“机不可失,敌不可纵,朱序此来,正天授我机宜,奈何勿从!”石乃依议,遂与玄商定进行。 玄遣广陵相刘牢之,率精骑五千,直趋洛涧。秦将梁成,阻涧列阵,静待厮杀。牢之麾兵渡水,奋击成军,成开阵与战,不防牢之持槊突入,左挑右拨,杀退秦兵,竟至成前,成措手不及,被牢之一槊刺来,正中腰胁,痛极坠马,死于非命。秦弋阳太守王咏,忙来救成,两下交手,才及数合,由牢之用槊格住咏刀,右手拔出宝剑,用力砍去,把咏劈作两段。秦兵既失梁成,又丧王咏,吓得心胆俱裂,各自逃生。再加谢玄谢琰,又来接应,大杀一阵,俘斩数千。牢之更往截秦兵归津,秦兵尽弃甲抛戈,越淮奔窜,有数千人不善泅水,并皆溺死。秦扬州刺史王显等,一并受擒,共计秦兵死伤万五千人,所有器械军资,都被晋军载归。于是晋军水陆继进,连谢石亦放大了胆,策马前行。 秦苻融得洛涧败报,趋回寿阳,与秦王坚登城遥望,见晋军踊跃到来,步伐井井,很是严整,已不禁暗暗生惊。再向东北隅的八公山,眺将过去,差不多有千军万马,布满山上。坚愕然语融道:“这也好算得劲敌哩!怎得说他弱国?”融也觉寒心,乃下城部署,更谋一战。看官听说!八公山上并无兵马,不过草木蕃衍,经冬未衰,苻坚由惊生疑,还道是草木皆兵呢。有幸心者,易生惧心。坚既疑惧交并,累得寝食不安,但骑虎难下,只好督同苻融等人,再与晋军一决雌雄。当下驱动各军,出寿阳城,径至淝水沿岸列阵。谢玄见对岸尽是秦军,苦不得渡,乃遣使语苻融道:“君悬军深入,志在求战,乃逼水为阵,使我军不得急渡,究竟是欲速战呢,还欲久持呢?若移阵稍退,使我军得济,与决胜负,也省得彼此久劳了。”融即转白苻坚,坚欲依晋议,诸将皆谏阻道:“我众彼寡,不如遏住岸上,使不得渡,才保万全。”坚驳说道:“我军远来,利在速战,若夹岸相持,何时可决?今但麾兵小却,乘他半渡,我即用铁骑围蹙,可使他片甲不回,岂不是良策么?”计非不是,乃天人不肯相从奈何?融也以为然,遂麾兵使退。 秦军正如墙列着,一闻退军的命令,便即掉头驰去,不可复止。那晋军已控骑飞渡,齐集岸上,一面用着强弓硬箭,争向秦兵射来。秦兵越觉着忙,竞思奔避,忽又有一人大呼道:“秦兵败了。”于是秦兵益骇,顿时大溃。苻融拍马略阵,还想禁遏部军,偏部众不肯回头,晋军却已杀到,急得融无法可施,拟加鞭西奔,那知马足才展,忽然倒地,自己不知不觉,随马坠下。说时迟,那时快,晋军并力杀上,刀枪并举,乱斫乱戳,将融葅成肉泥。苻坚见融落马,惊惶的了不得,便即返奔,连云母辇都弃去。晋军乘胜追击,直达青冈,秦兵大败,自相践踏,死亡不可胜计。或侥幸逃脱性命,听得道旁风声鹤唳,都疑是晋军将至,昼夜不敢息足,草行露宿,冻饿交并,可怜百万大兵,十死七八,仿佛是曹操赤壁,王寻昆阳。 当时秦兵仓皇四散,究不知由何人呼败,惊动全军,后来朱序与徐元喜乘势奔晋,始由序自述前因,佯呼兵败,吓退秦兵。照此看来,朱序实是破秦的第一功臣。还有前凉主张天锡,也随序归晋。谢石谢玄等,统表欢迎。复引兵夺还寿阳,拘住秦淮南太守郭褒。唯苻坚宠妃张夫人,得由亲兵保护,从寿阳城出走,奔依苻坚。坚身上亦中流矢,单骑狂奔。到了淮北,闻后面已无声响,料知距敌已远,方敢下马少憩,可奈饥肠乱鸣,辘轳不息,一时无食可觅,只得徬徨四顾,做了一个墦间乞食的齐人。百姓前来问讯,方识是秦王坚。乃进壶飱,奉豚髀,坚方得一饱。正虑无物可酬,凑巧张夫人驰至,带有绵帛等物,坚且悲且喜,即命取下绵帛若干,分赏百姓。百姓辞谢道:“陛下厌苦安乐,自取危困,臣民为陛下子,陛下为臣民父,怎有子奉父食,乃思求报么?”遂不顾而去。坚深为叹息,旁顾张夫人,见她花容憔悴,云鬓蓬松,不由的怜悯起来。转念自己狼狈至此,灭尽前日飱威风,便且泣且语道:“我今还有何面目再治天下?”何不当时依张妃言?张夫人不便咎坚,也惟有相对下泪。未几,有散骑陆续趋集,报称冠军将军慕容垂,独得全师,部众三万人,不折一名。坚乃率骑往依,垂迎坚入营,谨执臣礼。 垂子宝密白垂道:“祖国倾覆,天命人心,皆归至尊,不过因时运未至,晦迹埋名。今秦王兵败,委身属我,是天意亡秦,使我兴燕,此时不图,尚待何时?幸勿徒顾微恩,自忘社稷!”垂徐徐道:“汝言也自有理,但彼既诚心投我,如何加害?天若弃秦,何患不亡?不如暂为保护,聊报旧德!待至有衅可乘,然后举事,方不致有负宿心,且可仗义执言,取服天下。”宝乃无言。奋威将军慕容德入白道:“秦强时并吞我燕,今秦已弱,正可报仇雪耻,并非有负宿心,兄奈何得而不取,坐失机会呢?”垂说道:“我前为太傅所不容,置身无地,乃逃死关中,秦王以国士待我,恩礼备至,嗣复为王猛所卖,不能自明,赖秦王明我心迹,毫不加谴,此恩此德,何可遽忘?若氐运必穷,我当怀集关东,规复旧业,关西却非我所愿有了。”冠军行参军赵秋道:“明公当绍复燕祚,图谶甚明,今天时已至,尚复何待?若杀秦王,据邺都,鼓行西进,三秦可唾手而定,何必迟疑?”垂终不从,因举兵授坚。坚收集离散,偕垂同归。行至洛阳,溃兵次第趋还,尚不下十余万。百官仪物,才得少备。垂子农复启垂道:“尊不迫人于险,义声足感动天地,但尝闻秘记云:燕若复兴,当在河阳,譬如取果,或在未熟,或待自落,先后相去,原不过旬日间,但难易美恶,未免悬殊,还请尊见裁择!”垂点首道:“我自有区处。”心已动了。 嗣又自洛阳抵渑池,将入潼关,垂向坚面请道:“北鄙人民,闻王师不利,互相煽动,臣愿得一诏书,驰往抚慰,且乘便过谒陵庙,请陛下准议!”想出法子来了。坚即许诺,垂欣然告退。 左仆射权翼亟进谏道:“国家新败,四方皆有贰心,应即召集名将,置诸京师,自固根本。垂勇略过人,世长东夏,前次西来,不过为避祸起见,岂得一冠军职衔,便已足望?陛下独不见养鹰么?饥乃附人,一遇风起,便思凌霄,只可谨备绦笼,系住不放,若一经宽纵,任彼所欲,难道还重来不成?”坚爽然道:“卿言亦是,但朕已许他前去,匹夫尚不食言,况为万乘主呢?天命果有废兴,亦非智力所能挽回,只好听诸天命罢了!”语近迂腐。翼又说道:“陛下重小信,轻社稷,终嫌失算,臣料垂一去不返,关东祸乱,从此开始了!”坚不肯听,即遣将军李蛮闵亮尹固等,率众三千送垂,又令骁骑将军石越,率精卒三千戍邺,骠骑将军张蚝,率羽林五千戍并州,镇军将军毛当,率部曲四千戍洛阳,俟各军分头出发,乃西入关中。 权翼密遣壮士百人,潜伏河桥,谋刺慕容垂。垂预防不测,使典军程同,扮作自己模样,衣冠马匹,悉数给同,自己却微服轻装,从凉马台编结草筏,悄悄渡河。那程同却挈着僮仆,夜逾河桥,黄昏遇伏,同急驰获免。权翼闻垂得脱去,自恨计策不成,垂头丧气,随坚入关。坚抵长安,在郊外辟坛祭融,大哭一场,追谥曰哀。方才入城,下令大赦,抚恤阵亡家属,这且不必细表。 且说谢石谢玄,既得破秦,便驰书告捷,司徒谢安,方对客围棋,接到捷书,草草一阅,便搁置案上,弈棋如故。客问为何事?安徐答道:“小儿辈已经破贼了!”客起身道贺,安仍无喜色,邀客终局。及弈毕,客去,返入内室,急跨门限,屐齿为折。看官阅此,应知谢安是未尝忘情,不过对客时,故示镇定,好似忧怒不形,具有绝大度量。至客已辞去,遂不觉趾高气扬,流露喜色了!小子有诗咏道: 一生忧乐本常情,露布传来喜气生; 怪底当年谢太傅,欺人只是一棋枰。 既而谢石班师,奏凯还朝,晋廷当有一番封赏,且至下回说明。 -------- 秦苻坚大举伐晋,而谢安围棋别墅,一若行所无事,誉安者称其镇定,毁安者讥其轻弛,此皆属一偏之见,未足垂为定评。典午东迁,积弱已久,欲以八万士卒,敌秦兵百万之众,虽有孙吴,亦难为谋,安非全无心肝,宁不知军情重大,成败难料。不过因万全无策,只可委心气运,与其张皇自扰,益乱人意,不若勉示镇静,稍定众心,此乃为安之苦衷,不足与外人道也。幸而,朱序通谋,苻融失利,谢石谢玄等得一战而胜,奏功淝水,天不亡晋,幸有此捷,何怪安之喜出望外,屐齿为折乎?故誉安者非,毁安者更非。诸葛空城,得退司马,乃其生平之第一幸事,安亦犹是耳。彼慕容垂之不忍杀坚,犹有知己之感,余尝以此多之。盖垂固不欲灭秦,第欲复燕,设秦王坚不遇姚苌,则燕秦并存可也,欲复燕为承祖计,不灭秦为报德计,垂其尚知有义乎?
秦王苻坚有一位宠爱的妃子张氏,聪明机敏,深得苻坚宠爱,被称为“张夫人”。她听说苻坚打算攻打东晋,认为战争凶险,不宜频繁发动,于是上书规劝道:
“我听说,天地生养万物,圣明的君主治理天下,都是顺应自然规律的,因此事业才能成功。比如黄帝驯服牛马,是顺应了它们的本性;大禹疏通江河,阻挡洪水,是顺应了自然的形势;后稷种植五谷,是顺应了时节;商汤和周武王征伐夏桀、纣王,是因为他们内心有正当理由。自古以来,有依据就成功,无依据就会失败。如今朝野上下都说东晋不可攻伐,而陛下却执意出兵,我实在不明白陛下究竟是依据什么而发动战争呢?《尚书》有言:‘上天的智慧,来源于百姓的智慧。’天都能因民情而行动,更何况是人主呢?我又听说,君王出兵打仗,必须观察天象,采集各种吉兆,天道高远,我难以详知;但从人事角度来说,也看不出有什么可行性。民间有俗语说:夜晚有鸟鸣,对行军不利;狗群哀嗥,预示宫室将被毁;军队出动,马匹惊慌,必然导致失败。自秋冬以来,夜晚频频有鸟鸣,狗群哀叫不断,马厩中的马匹惊跳不安,武库中的兵器也自行发出声响。这些都是征兆,绝不是出兵的吉兆。因此,恳请陛下仔细思考!”
苻坚看完奏书,随手将它搁在一边,自言自语道:“一个妇人有何见识?管什么军国大事?”正懊恼之际,他幼子中山公苻诜也匆匆跑进来劝谏道:“臣听说,国家的兴亡,取决于贤能之臣的任用。重用贤才则国家兴旺,不用贤才则必亡。如今阳平公是国家的谋主,陛下为何不用他呢?东晋有谢安、桓冲这些贤才,陛下却执意要出兵伐晋,臣实在疑惑,所以才如此坦率直言!”苻坚大怒道:“天下大事,小孩子懂什么!也敢多嘴多舌?”可即便是孩子都已看出危险,苻坚为何还不能察觉?苻诜听了,内心满是羞愤,只得低头退出。
过了整整一年,东晋桓冲率领十万大军进攻秦军的襄阳,派前将军刘波攻打淝水以北诸城,辅国将军杨亮进攻蜀地涪城,鹰扬将军郭铨进攻武当。桓冲攻打襄阳未果,便分兵攻下筑阳,警报迅速传到长安,苻坚立即派遣征南将军钜鹿公苻睿、冠军将军慕容垂等人,率步兵骑兵五万人前往援救襄阳;兖州刺史张崇去援救武当,后将军张蚝、步兵校尉姚苌分别救援涪城。桓冲得知秦军大举来犯,便退守淝水以南,惟独郭铨击败了张崇,掳走两户人家后返回。慕容垂作为秦军前锋,抵达淝水,与桓冲在水边对峙。
慕容垂想出一条计策:夜晚命令士兵每人手持十支火把,绑在树枝上,火光能延伸数十里。桓冲果然被吓退,随即从淝水南岸撤退,退守上明。张蚝从斜谷出击,杨亮也率军向东撤退。桓冲上表推荐侄子石民为襄阳太守,令其驻守夏口,并自请担任江州刺史,朝廷批准了这一建议,于是各据要地,开始镇守。
苻坚因东晋先发制人,更加震怒,于是下令全国动员,征兵备战。规定每十名男子中抽一名为兵,年轻有胆识的良家子,无论年龄在二十以下,只要有才能和勇气,皆可入选为羽林郎,总共征募了三万余名骑兵。任命秦州主簿赵盛之为少年都统,并预先下令:“平定东晋之后,可任命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,谢安为吏部尚书,桓冲为侍中。”朝中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,都讥笑这是太过早了。我也是这样觉得。唯独慕容垂、姚苌及一些出身良家的年轻子弟,极力怂恿苻坚立即出兵。阳平公苻融也进言道:“鲜卑、羌人对我们是仇敌,陛下所谋划的计划,实际上无非是使我们疲弊不堪,他们趁虚而入,岂能答应?这些年轻子弟大多是富家子弟,不熟悉军事,只知道迎合上意、谋求显贵,陛下若轻信他们的话,贸然发动战争,恐怕不仅功业不成,将来还会有后患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”可苻坚始终不听,反而下令让苻融与张蚝、慕容垂等人率领步骑兵二十五万为前锋,自己亲率大军为后继部队,并任命兖州刺史姚苌为龙骧将军,负责监管益州和梁州的军事,当面对姚苌说:“我曾经担任过龙骧将军,最终建立了王业,现在特地将此职授予你,希望你能努力!”左将军窦冲在一旁进言:“王者无戏言,这分明是不祥的征兆!”苻坚沉默不语,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。姚苌随即推辞了这一任命。
慕容楷和慕容绍私下对慕容垂说:“主上日益骄傲自满,亡国的征兆已经显现,现在正是你恢复旧业的好时机。”慕容垂点头称是:“这需要你们合力才能成功,现在先不提,等南下观察局势时再说。”于是慕容垂随苻坚出发,大军共六十余万,骑兵约二十七万,旌旗连绵,前后千里。当时正值晋孝武帝太元八年秋季,凉风拂面,白露横天,天气正好行军。苻坚左手握着黄钺,右手持白旄,乘坐云母车,缓缓启程,留下太子苻宏留守。张夫人主动请求随军出征,苻坚下令准备副车,让她同行,真是巾帼不让须眉,威风凛凛。
到了九月初,大军抵达项城,凉州军队刚到咸阳,蜀地军队正顺长江东下,幽冀地区的部队已抵达彭城,东西万里,水陆并进。苻融等前锋部队二十五万,先抵达颍口。江淮各前线军营急忙上报建康,孝武帝紧急任命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,兼征讨大都督,授予徐、兖两州刺史,又任命谢玄为前锋都督,与辅国将军谢琰(谢安之子)、西中郎将桓尹等人,统率八万军队出兵抵御秦军。又派龙骧将军胡彬带领五千水军前往寿阳援助。
谢玄接到命令后,担心兵力悬殊,担心不敌,便向谢安请教对策。谢安淡然回答:“已有明确指令。”谢玄等待良久,却没有任何具体计划,不敢擅自提出意见,于是让下属张玄再次询问。谢安从容回答:“等明天再谈。”第二天清晨,谢玄再次前往请教,谢安却召集亲朋,一同去山间别墅游玩,命令谢玄也一同前往。谢玄只好随行。到达别墅后,谢安完全不谈军务,反而让谢玄与他下棋。谢玄棋艺本胜过谢安,此时心中紧张,毫无斗志,下子生疏,反而连连失手,赢少输多,觉得非常不耐烦。谢安却强令他继续对弈,一直到傍晚才停止。谢安又带亲朋登山赏水,入夜后才返回,始终未提及军情——这是刻意装作镇定。第二天,收到桓冲的来信,说打算派遣三千精锐部队援救建康。谢安对来使说:“朝廷已有决定,兵甲充足,无需桓公派兵;况且西部边防至关重要,希望不要疏忽防备!”来使听后返回,桓冲看着僚属说:“谢安石有庙堂大家风度,可惜不懂军务。如今大敌将至,还在谈游山玩水,只派些不中用的少年将领,兵力又弱,天下局势已可知了,恐怕我们这些官员将要沦为蛮族统治下的百姓!”谁知后来事实完全出乎预料。
又过了一个月,秦军苻融攻下寿阳,俘虏守将徐元喜。晋龙骧将军胡彬听说寿阳失守,便退守硖石。苻融又率兵进攻。秦卫将军梁成等人带领五万人进驻洛涧,沿淮水设防,阻拦东晋军队。谢石、谢玄等人抵达洛涧南岸,距离梁成军二十五里,担心兵力不足,不敢前进。胡彬因粮食将尽,秘密派人告诉谢石等人:“现在敌军势大,硖石粮草匮乏,若战局不利,恐怕再也无法见到大军!”这人行至中途,被秦军斥候抓获,送到苻融军营。苻融得知详情,立即派人报告苻坚:“敌军人数较少,容易擒获,但恐怕他们逃跑,应立刻进攻,否则会损失战机!”苻坚于是留下主力在项城,亲自率领八千轻装骑兵,日夜兼程赶往苻融处,并派遣朱序前往谢石军中劝降。朱序本是东晋官员,忠于东晋,私下对谢石、谢玄说:“秦军兵力超过百万,若同时并进,东晋难以抵挡。现在正好趁诸军尚未集结,应迅速出战,若击败秦军前锋,其余部队必会士气崩溃,不战自溃!”正是因为有此人,才为东晋争取了先机。谢石仍犹豫不决,谢玄表示赞成,并嘱咐朱序等机会成熟后尽快返回晋国。朱序听从后离开。谢玄送走朱序后,立刻催促谢石出兵。谢石仍有些犹豫,认为秦王苻坚已到达寿阳,不宜轻敌,不如固守城池,等敌军疲惫再出击。辅国将军谢琰劝道:“战机不可错过,敌人不可放纵,朱序这次来访,正是天赐良机,为何不抓住呢!”谢石最终同意,与谢玄商定行动方案。
谢玄派广陵相刘牢之,率领五千精锐骑兵,直奔洛涧。秦将梁成在涧边布阵,静待交战。刘牢之率领骑兵渡河,突然发起进攻,梁成展开反击,却不防刘牢之持长矛突入,左右突击,杀退秦军,直逼梁成面前。梁成毫无防备,被刘牢之一矛刺中腰胁,痛得坠马而死。秦弋阳太守王咏急忙赶来救援,两人交手才几个回合,就被刘牢之用长矛挡开对方刀锋,右手拔出宝剑,用力一砍,将王咏劈成两段。秦军失去梁成、王咏,顿时惊恐万状,各自逃命。随后谢玄、谢琰率军前来接应,大举攻击,斩杀数千人。刘牢之还追击秦军退路,秦兵丢盔弃甲,纷纷渡河逃跑,有几千人不会游泳,全部溺死。秦扬州刺史王显等人也被俘虏,总共毙伤秦兵一万余人,所有军械物资都被晋军缴获。于是晋军水陆并进,谢石也胆气大振,骑马前行。
苻融接到洛涧战败的报告,急忙返回寿阳,与苻坚登上城墙远眺,见晋军士气高昂,步伐整齐,不禁暗暗震惊。再向东北方向的八公山望去,山上的草木繁茂,密密层层,看起来如同千军万马。苻坚愕然道:“这也不过是劲敌吗?怎么说是弱国呢?”苻融也心生寒意,随即下令整顿军备,准备再战。看官请注意!八公山上根本无一兵一卒,只是草木茂盛,经冬不凋。苻坚因惊而疑,竟以为是“草木皆兵”。心存侥幸的人,容易产生恐惧。苻坚既已疑惧,日夜难安,但骑虎难下,只得与苻融等人再与晋军决战。当下下令各部队出城,直抵淝水岸边布阵。谢玄见对岸全是秦军,无法迅速渡河,便派人对苻融说:“您孤军深入,志在决战,却逼水列阵,使我们无法快速渡河,究竟是想速战,还是想长期对峙?若您稍退阵线,让我军得以渡河,与您决战,也不至于双方劳顿。”苻融立即向苻坚报告,苻坚想听从晋方建议。众将领却劝阻道:“我军人数众多,对方兵力单薄,不如坚守阵地,不让晋军渡河,才能确保万全。”苻坚反驳说:“我军远道而来,必须速战,不能久持。若久守,终将消耗军力。若你等不退,只会贻误战机。”他坚持要开战。
秦军部署完毕,突然间,谢玄下令进攻。晋军迅速渡河,猛烈攻击秦军阵线,苻融军大乱,秦军溃退。苻坚大惊,仓促下令后撤,却已无法挽回局势。
秦军惨败,苻坚只得撤军回长安。东晋方面,谢石、谢玄攻克秦军据点,捷报飞传。司徒谢安正与宾客下围棋,接到捷报后,随手一翻,就放在案上,继续下棋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宾客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谢安淡淡地说:“孩子们已经打胜了!”宾客起身祝贺,谢安依然不显喜悦,继续与宾客对弈。等到棋局结束,宾客离开,谢安回到内室,急急跨过门槛,鞋底的木齿被踩断。读者看到此景,便可明白谢安并非没有情绪,而是对客人时故意表现镇定,好像忧虑和喜悦都藏在心中,表现出超凡的气度。等宾客离开后,谢安才不自觉地得意地笑了出来!后人吟诗赞曰:
“一生的忧喜本是常情,捷报传来,喜悦自然升起;
怪不得当年谢太傅,面对战报,还只像在下棋一样轻松。”
后来谢石班师回朝,朝廷准备举行封赏,具体内容在下回详述。
——苻坚大举伐晋,而谢安却在别墅中下围棋,仿佛无事发生。赞美谢安的人称其镇定,批评他的人讥讽其轻慢。这都只是片面之见,不足以成为定论。司马氏东迁后,国力衰弱,想以八万人对抗秦军百万,即便有孙吴的谋略,也难以成功。谢安并非全无心机,他并非不知军情重大,也并非不关心成败。只是面对绝无胜算的局面,他只能寄托于天意,与其内心恐慌、扰乱军心,不如表现镇静,安定民心。这正是谢安的苦衷,难以向外人道明。幸好朱序暗中联络,苻融失利,谢石、谢玄等得以一战而胜,终于在淝水战胜秦军,天不亡晋,实属幸运。为何谢安能喜极而笑,鞋齿折断?因此称颂谢安者是错的,讥笑谢安者更是不对。诸葛亮在“空城计”中得以退敌,是其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件,谢安也是如此。至于慕容垂不愿杀害苻坚,可见他仍存知己之感。我常认为,慕容垂并非真想灭秦,他真正目的是恢复前燕,若苻坚没有被姚苌所杀,燕国与秦共存也可。他恢复燕国,是为继承祖先基业,不灭秦,是为报答苻坚之恩,可见他心中尚有道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