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孝武帝寧康元年,國亂粗定,大司馬桓溫,竟從姑孰入朝。朝臣重望,要算謝安王坦之,安已遷任吏部尚書,坦之仍任侍中。都下人士,相率猜疑,羣謂溫無故入朝,不是來廢幼主,就是來誅王謝。謝安卻不以爲憂,獨坦之未免焦灼,偏宮廷又發出詔命,竟使安與坦之,赴新亭迎溫,坦之接詔,驚得面色如土,安仍談笑自若。且語僚屬道:“晉祚存亡,在此一行。”安而行之,可謂名不虛傳。當下啓行出都,徑往新亭,百官相隨甚衆。及與溫遇,溫大陳兵衛,延見朝士,凡位望稍崇的官員,但恐得罪,都向溫遙拜,戰慄失容,坦之更捏着一把冷汗,趨詣溫前,幾似魂靈出竅,連手版都致倒持。人生總有一死,何必這般股慄?惟謝安從容步入,一些兒不拘形跡。溫見他態度異人,自然加敬,便即起身延坐,兩下坐定。安眼光如炬,已有所見,乃即語溫道:“安聞諸侯有道,守在四鄰,明公亦何須壁後置人?”溫笑答道:“恐有猝變,不得不然。”說着,即顧令左右,撤去後帳,帳後本列甲士,亦一齊麾退。安與溫笑語移時,方纔請溫動身,同入建康。坦之呆若木,一語不發,只背上的冷汗,已經溼透裏衣,幸溫無一語相責,始得將魂魄收回,偕行還都。他平時本與安齊名,經此一舉,優劣乃分。 溫入朝謁見孝武帝,訊及盧悚犯闕事,由尚書陸始,檢察不嚴,以致賊入禁門,乃將陸始收付廷尉,按律治罪;此外沒甚舉動,朝臣才得少安。溫寓居建康數日,安與坦之,屢往議事。忽覺涼風入室,吹開後帳,內有一榻,榻上臥着一人,安略略瞧着,便識是中書侍郎郗超,當即微笑道:“郗生可謂入幕賓了。”超本受溫密囑,留臥帳後,竊聽客談,既被安瞧破機關,不得已起身出帳,與安相見,安謔而不虐,轉使溫超兩人,愧赧交併。及安等去後,溫心下亦很覺忌安,但因安素孚物望,一時未便下手,只好暫從容忍,觀釁後動。於是擬謁高平陵,詰旦登車,左右見他憑軾起敬,統暗暗稱奇。途次復顧語道:“先帝究屬有靈,汝等可得見否?”左右聽着,亦不知他說何鬼話。到了陵前,溫下車叩拜,且拜且語道:“臣不敢!臣不敢!”及拜畢後,還說臣不敢三字,左右俱莫名其妙。溫仍駕車還寓,復問左右道:“殷涓如何形狀?”左右答稱涓身肥矮,溫不覺失色道:“不錯不錯,他亦曾在先帝左側呢。”疑心生暗鬼。是夕,即寒熱交作,譫語不休,經醫診治,好幾日才得少瘥,乃辭行還鎮。 既抵姑孰,病又轉劇,他還想榮膺九錫,特遣人入都請求。謝安王坦之未敢峻拒,不過逐日延挨,至溫使再三催促,乃令吏部郎袁宏具草。宏有文才,援筆即就,偏謝安吹毛索瘢,屢囑修改,遂至匝月未成。宏密問僕射王彪之,究應如何著筆,彪之道:“如卿大才,何煩修飾,這是謝尚書故意如此,彼知桓公病勢日增,料必不久,所以藉此遷延呢。”宏始釋然。 溫未得如願,當然恚恨。適溫弟江州刺史衝,過問溫疾,見溫病垂危,便問及王謝二人,溫喟然道:“渠等非汝所能處分,我死後熙等庸弱,所有部曲,歸汝統率便了。”衝應命而出。看官聽說,溫有六子,長名熙,次名濟,又次爲韻禕偉玄。熙聞衝面受溫命,將統遺衆,心中很是不服。遂與弟濟謀諸叔祕,意欲殺衝。衝詗悉陰謀,不敢復入,嗣由熙等報溫死耗,召衝臨喪,衝即遣力士直入喪次,拘住熙濟,且逐祕出外,然後舉哀。已而奏徙熙濟至長沙,罷黜祕官,且稱溫遺命,以少子玄爲嗣。晉廷追贈丞相,賜賻袞冕,予諡宣武,此外喪葬禮儀,一依漢大將軍霍光及晉太宰安平獻王孚故事,即命玄襲封南郡公。玄年才五歲,衝總道他幼弱易制,可無後憂,哪知他長成後,比乃父還要兇險呢?暗伏下文。相傳玄爲溫庶子,生母馬氏,夜坐月下,見流星墜盆水中,用瓢掬吞,因得有娠。及生玄時,有光照室,家人詫爲神奇,乃取一小名,叫作靈寶。乳媼每抱玄省溫,經過重門,必易人乃至,說是沈重異常,故溫甚加寵愛。衝立玄爲嗣,或果承溫遺命,亦未可知,這且待後慢表。 且說桓溫既死,有詔進衝爲中軍將軍,都督揚雍江三州軍事,兼揚豫二州刺史,使鎮姑孰。加右將軍荊州刺史桓豁,爲徵西將軍,都督荊揚廣三州軍事。豁子竟陵太守石秀,爲寧遠將軍,兼江州刺史,使鎮尋陽。或勸衝入誅王謝,專執朝權,衝將他叱退。衝力反溫政,一切生殺予奪,皆先時奏聞,然後施行,晉廷上下,始得解憂。 謝安尚恐桓衝干政,擬請褚太后臨朝。褚太后爲康帝后,康帝系元帝孫,與孝武帝本爲叔嫂,從前簡文入嗣,比褚太后輩分較長,但因她既爲太后,不得以家人禮相待,故仍稱爲太后,且因她居住崇德宮,特尊爲崇德太后。至是由謝安倡議,再請訓政,羣僚皆無異詞,獨尚書僕射王彪之抗議道:“前代人主,幼在襁褓,母子一體,故可請太后臨朝,但太后亦未能專斷,仍須顧問大臣。今主上年逾十歲,將及冠婚,反令從嫂臨朝,表示人君幼弱,這難道好光揚聖德麼?”議固甚是。安不肯從,竟率百官奏白太后,大略說是: 王室多故,禍難仍臻,國憂始周,復喪元輔,天下惘然,若無攸濟,主上雖聖明天亶,而春秋尚富,兼在諒闇,蒸蒸之思,未遑庶事。伏維太后陛下,德應坤厚,宣慈聖善,遭家多艱,臨朝親覽,光大之美,化洽在昔,謳歌流詠,播益無外,雖有莘熙殷,任姒隆周,未足以喻。是以五謀克從,人鬼同心,仰望來蘇,懸心日月。夫隨時之義,《周易》所尚,寧固社稷,大人之任,伏願陛下,撫綜萬幾,釐和政道,以慰祖宗,以安兆庶,不勝喁喁待命之至! 褚太后俯從衆議,便即復詔道: 王室不幸,仍有艱屯,覽省啓事,感增悲嘆,內外諸君,並以主上春秋衝富,加以蒸蒸之慕,未能親覽,號令宜有所由。苟可安社稷,利天下,亦未便有所固執。當敬從所啓,但闇昧之闕,自知難免,望盡弼諧之道,獻可替否,則國家有攸賴焉。 這詔既下,次日便即臨朝。進王坦之爲尚書令,謝安爲僕射,兩人同心輔政,終安晉室。越年令坦之出督徐兗等州軍事,但命謝安總掌中書。安好聲律,雖遇期功喪服,不廢絲竹,士大夫相率仿效,濅成風俗。坦之嘗貽書苦諫,安不能用。這是謝安短處。安又嘗與王羲之登冶城,慨然遐想,有出世志,羲之獨規誡道:“夏禹勤王,手足胼胝,文王旰食,日不暇給。今四郊多壘,宜思自效,若虛談廢務,浮文妨要,恐非當世所宜爲呢。”安笑答道:“秦用商鞅,二世即亡,豈必是清談貽禍麼?”未幾,坦之病歿,留有遺書,分貽謝安桓衝,語不及私,但以國家爲憂。晉廷追贈安北將軍,賜諡曰獻。坦之爲故尚書令王述子,父子俱有重名,歿後不衰。只倒持手版一事,未免貽笑大方。 中軍將軍桓衝,因謝安素洽時望,願將揚州刺史兼職,轉讓與安,自求外出。桓氏族黨,莫不苦諫,衝竟出奏。有詔調衝爲徐州刺史,令安領揚州刺史。寧康三年,孝武帝年已十三,冊立前司徒長史王濛孫女爲皇后,後即哀帝后侄女,以貴戚入選中宮,又越年正月朔日,帝行冠禮。褚太后歸政,仍居崇德宮,下詔改元,號爲太元元年。進謝安爲中書監,錄尚書事,徵郗愔爲鎮軍大將軍,加桓豁爲徵西大將軍,遷桓衝爲車騎將軍,兼尚書僕射。此外,文武百官,各進位一等,毋庸絮述。 惟苻秦雄踞北方,嚐出兵寇晉,連陷梁益二州。梓潼太守周弒,固守涪城,遣兵送母妻東下,擬由漢水趨江陵,使她避難,偏途中爲秦將朱肜所獲,牽至城下,迫令招弒,弒不得已出降。秦王堅素聞弒名,欲拜爲尚書令,弒愀然道:“弒蒙晉室厚恩,理宜效死,只因老母見獲,沒奈何屈節偷生,今得母子兩全,已出望外,怎敢再邀富貴呢?”遂辭不受官,堅更加器重,時常引見。弒有時箕踞坐着,謾罵不遜,甚至呼堅爲氐賊,既已降敵,何必再作此態。秦人無不動怒,堅獨不以爲意,反加優待,這也是大度包荒,非人所及。一面召冀州牧王猛入關,使爲丞相,另調陽平公苻融爲冀州牧。猛至長安,復加都督中外諸軍事。猛辭章屢上,終不見許,乃受命就職。嗣是放黜貪庸,擢拔幽滯,督課農桑,練習軍旅,官必當才,刑必當罪,國家大治,馴致富強。 會有彗星出尾箕間,長十餘丈,經太微,歷夏秋冬三季,光尚未滅,秦太史令張亞上言道:“尾箕二星,當燕分野,東井乃秦分野,今彗起尾箕,直掃東井,明是燕興秦亡的預兆。十年後燕當滅秦,二十年後,代當滅燕。臣想慕容暐父子兄弟,是我仇敵,今乃佈列朝廷,貴盛無比,將來必爲秦患。天變已著,不可不防。”果有天道,亦非人力所能挽回。堅不肯聽。嗣又接到陽平公融諫書,略稱燕據六州,南面稱帝,經陛下勞師累年,然後得滅,彼本非慕義前來,不過窮蹙乃降。陛下格外親信,令他父子兄弟,森然滿朝,狼虎心腸,終未可養,況天象已經告變,務須留意爲是。堅仍然未信,且報書道:“朕方混爲一家,視夷狄如赤子,不勞汝等多憂,且修德方可禳災,豈多殺反能免禍?誠使內求諸已,無虧德行,還怕甚麼外患呢!”果如汝言,自可不亡,可惜心口未符。已而,又有人入明光殿,厲聲呼道:“甲申乙酉,魚羊食人,悲哉無復遺!”堅聽到此語,叱左右立即搜捕,人忽不見,於是祕書監朱肜,祕書侍郎趙整,同請誅諸鮮卑,以爲魚羊二字,便是鮮字左右兩旁,堅又復不睬。 慕容垂寓居關中,常恐遭禍,特遣夫人段氏,屢入秦宮,偵探舉動。段氏小字元妃,幼即敏慧,具有志操,嘗語妹季妃道:“我終不作凡人妻。”季妃亦答道:“妹亦不作庸夫婦。”元妃姊曾嫁慕容垂,遭讒致死。見前文。元妃得爲垂繼室。季妃亦適慕容德,果然得配英雄。及元妃隨垂入秦,爲夫所遣,常入謁堅,憑着那玉貌冰肌,錦心繡口,惹得秦王堅目迷耳軟,惟言是從。一日,堅竟引元妃同輦,遊玩後庭。這豈是道德行爲?趙整隨輦同行,信口作歌道:“不見雀來入燕室,但見浮雲蔽白日。”堅聽得歌聲,回首返顧,見是趙整,也不覺內省懷慚,乃命元妃下輦,且改容謝整。整本來是個宦官,博聞強記,善屬文,好諷諫,頗得堅寵,故語多見從。 至秦王堅建元十一年,就是晉孝武帝寧康三年,秦丞相王猛有疾,秦王堅親祈宗廟社稷,又分遣近臣,遍禱河嶽,冀療猛病,果得少痊,當復爲猛赦死錄囚,猛乃上疏稱謝,且進規道: 臣累蒙寵遇,得總百揆,報稱無方,忽罹重疾。不圖陛下以臣之命,而虧天地之德,開闢以來,未之有也。臣聞報德莫如盡言,謹以垂沒之命,竊獻遺款。伏惟陛下威烈振乎八荒,聲教光乎,九州百郡,十居其七,平燕定蜀,有如拾芥。夫善作者,不必善成,善始者,不必善終,是以古先哲王,知功業之不易,戰戰兢兢,如臨深谷,伏惟陛下追蹤前聖,天下幸甚! 堅覽到此疏,不禁淚下。過了旬餘,猛病復轉劇,勢且垂危。堅親往省視,問及後事,猛喘着道:“晉雖僻處江南,究竟正朔相承,上下安和,臣聞親仁善鄰,足爲國寶,臣死後,願陛下勿再圖晉,惟鮮卑西羌,是我仇敵,終爲大患,宜逐漸剪除,免誤社稷!”說到稷字,語不成聲,兩目一翻,嗚呼畢命,年五十有一。 堅大哭一場,因即還宮,撥給帛三千匹,谷萬石,使充喪費,又遣謁者僕射,監護喪事,追贈侍中尚書,餘官如故。安排就緒,復詣猛第哭靈,且挈太子宏同往。至棺殮時,往返已歷三次,且語太子宏道:“天不欲使我平麼?奈何奪我景略,有這般迅速呢?”隨命葬禮如漢霍光故事,諡爲武侯。朝野巷哭三日,方纔罷休。猛之死,關係前秦存亡,故敘筆從詳。先是王猛在日,因涼州牧張天錫,遣使詣秦,驟告絕交,猛奉堅命,特作書貽天錫道: 昔貴先公稱藩劉石者,惟審於強弱也。今論涼土之力,則損於往時,語大秦之德,則非二趙之匹,而將軍幡然自絕,無乃非宗廟之福也歟?以秦之威,旁振無外,可以回弱水使東流,返江河使西注。關東既平,將移兵河右,恐非六郡士民,所能抗也。劉表謂漢南可保,將軍謂西河可全,吉凶在身,元龜不遠,宜深算妙慮,自求多福,毋使六世之業,一旦而墜地也!天錫得書,卻也知懼,因復通使修好,謝罪稱藩。秦王堅不復苛求,待遇如初,惟天錫沈湎酒色,不恤國事,敦煌處士郭瑀,雖屢經天錫徵聘,終因他不足有爲,屏居絕跡。涼使孟公明,拘瑀門人,強脅瑀至,瑀嘆道:“我乃逃祿,並非逃罪,如何害及門人!”乃出詣姑臧。適值天錫母劉氏病歿,瑀即括髮入吊,三踊遂出,仍返南山隱居去了。天錫也不再強留,由他自去。將軍劉肅染景,曾助天錫誅死張邕,因功得寵,賜姓張氏,並使預政。又使肅景諸子,入侍左右,作爲義兒,肅景得橫行無忌,弄法舞文。 天錫長子大懷,已立爲世子,偏天錫得了一個焦氏女,寵冠後庭。生子大豫,尚在襁褓,焦氏因寵生驕,屢在天錫面前,求立己子爲世子。天錫爲色所迷,竟遣大懷爲徵西將軍,封高昌郡公,改立大豫爲世子,號焦氏爲左夫人。另有美人閻薛二姬,也爲天錫所寵。天錫嘗患重疾,顧語二姬道:“汝二人將如何報我?我若不測,難道汝等願爲他人妻麼?”二姬齊聲道:“尊駕倘若不諱,妾當死隨地下,供給灑掃,決不敢再生異心!”既而天錫疾篤,二姬果皆自殺。二女入《烈女傳》故並表明。哪知二姬死後,天錫反得漸瘳,因特加悲悼,喪葬用夫人禮。只天錫怙過不悛,荒耽如故,二姬亡後,仍然別選麗姝,入充下陳。 忽聞秦遣河州刺史李辯,據守枹罕,儲粟募兵。枹罕系涼州要塞,爲秦所踞,整頓戎務,當然不懷好意。那天錫也未免寒心,因就姑臧立壇,宰殺三牲,率領官屬,遙與晉三公爲盟,即遣從事中郎韓博,齎送盟文,直達江南,約爲聲援。偏偏弄巧成拙,得罪秦廷。至晉太元元年仲夏,秦王堅擬併吞涼州,下令國中道: 張天錫雖稱藩受任,然臣道未純,可遣使持節武衛將軍苟萇,左將軍毛盛,中書令梁熙,步兵校尉姚萇等,將兵臨西河。尚書郎閻負梁殊,奉詔徵天錫入朝,若有違王命,即進師撲討,毋得稽延! 這令下後,就調集步騎十三萬,歸各將分領。再命秦州刺史苟池,河州刺史李辯,涼州刺史王統,率三州部衆,作爲繼應,閻負梁殊,先期出發,直赴姑臧。小子有詩嘆道: 十三萬衆下西涼,九世華宗一旦亡。 莫怨苻秦專黷武,敗家覆國是淫荒。 究竟張天錫如何對付,且看下回再詳。 -------- 桓溫入朝,都下恟懼,而一無拳無勇之謝安,猶能以談笑折強臣之焰,此由溫猶知好名,陰自戒懼,故未敢倒行逆施,非真爲安所屈也。且當其謁陵時,滿口譫言,雖天奪其魄,與鬼爲鄰,而未始不由疚心所致。及還鎮以後,復求九錫,理欲交戰於胸中,不死不止,幸有弟如衝,能修溫闕,桓氏宗族,不致遽覆,揆厥由來,猶食桓彝忠貞之報,至桓玄而祖澤乃斬矣。彼王猛之不願隨溫,未嘗無識,迨爲苻秦將相,立功緻治,而臨歿遺言,唯以圖晉爲戒,後人謂其不忘祖國,相率稱之。然何如終隱華山,不受虜職之爲愈也。秦王堅以諸葛孔明比猛,堅固不得爲劉先主,猛其亦自愧孔明乎!
孝武帝寧康元年,國家的紛亂大致平息後,大司馬桓溫從姑孰入朝。朝廷中聲望很高的官員,要算謝安和王坦之。謝安已升任吏部尚書,王坦之仍擔任侍中。都城的百姓紛紛猜測,認爲桓溫突然入朝,不是來廢掉幼年君主,就是來誅殺王謝兩大家族。謝安卻不以爲意,唯有王坦之感到十分憂慮。偏偏宮廷下詔,命謝安和王坦之前往新亭迎接桓溫。王坦之接到詔書,驚得臉色慘白,而謝安卻依舊談笑自若。他告訴下屬:“晉朝的存亡,就看這一次了。”謝安真的行動起來,可謂名不虛傳。他啓程出都,直接前往新亭,百官紛紛隨行。與桓溫會面時,桓溫大擺儀仗,迎接朝中官員。凡是位望較高的官員,都生怕得罪,紛紛遠遠地向桓溫行禮,嚇得手足發顫,王坦之更是手心冒汗,幾乎癱軟,趨前見桓溫時,簡直像是魂飛魄散,連手板都拿反了。人生終有一死,爲何要如此恐懼呢?唯有謝安從容不迫地步入,毫不拘禮。桓溫見他舉止與衆不同,自然心生敬意,便起身請他坐下。兩人落座後,謝安目光如炬,已看出桓溫的意圖,便對他說:“我聽說諸侯有道,守在四鄰,先生何必要在帳後佈防呢?”桓溫笑着回答:“恐怕會突然發生變故,所以不得不這樣。”說完,便命令左右撤去後帳,原本在帳後的甲士也紛紛退下。謝安與桓溫閒話暢談了一陣,才請桓溫動身,一同進入建康。王坦之呆若木雞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只有背上冷汗溼透了衣服,幸虧桓溫沒有責備他,才勉強把魂魄收回來,一同回到都城。平時他與謝安齊名,經過這次事件,優劣便分了出來。
桓溫入朝拜見孝武帝,詢問盧悚犯宮門一事,是尚書陸始監管不力,導致賊人進入宮門,於是將陸始逮捕交由廷尉依法懲辦;除此之外,朝廷並無其他舉動,朝中官員才稍稍安下心來。桓溫在建康停留數日,謝安和王坦之多次前往商議大事。忽然感到涼風入室,掀開了後帳,裏面有一張牀,牀上躺着一人,謝安略微一瞥,便認出是中書侍郎郗超。他微微一笑說:“郗超真是入幕之賓了。”郗超本來是受桓溫密令,藏在帳後悄悄監聽談話,被謝安識破後,只好起身出來,與謝安見面。謝安言語詼諧而不傷人,反而讓桓溫和郗超都感到羞愧難當。等謝安等人離開後,桓溫心中也對謝安心生忌憚,但因謝安素有聲望,一時無法下手,只好暫且忍耐,等待機會再行動。於是,準備去拜謁高平陵,次日清晨乘車出發,左右見他靠車欄仰望,都覺得奇怪,暗自讚歎。途中桓溫又對隨從說:“先帝終究有靈,你們可曾見過嗎?”隨從聽了,也不知他在說什麼。到了陵前,桓溫下車叩拜,邊拜邊說:“臣不敢!臣不敢!”拜完後,又重複說“臣不敢”三字,左右都莫名其妙。桓溫依舊駕車回寓所,又問左右:“殷涓的相貌如何?”左右回答說殷涓身材矮胖,桓溫聽了突然臉色大變,說:“沒錯,他確實曾在先帝的左邊呢!”這便生出了懷疑。當晚,便開始出現寒熱交作,神志不清,經醫生診治,好幾天才稍有好轉,於是辭別回鎮。
回到姑孰後,病情又加重了。他仍然想被封爲“九錫”,特地派人入都請求。謝安和王坦之不敢堅決拒絕,只是日日拖延,等到桓溫的使者再三催促,才讓吏部郎袁宏起草文書。袁宏是有才學的人,提筆就完成,但謝安卻處處挑刺,不斷修改,以致一個多月才完成。袁宏私下問僕射王彪之,該如何寫,王彪之說:“你有才學,何必修飾?這是謝尚書故意這樣做的。他知道桓公病勢日重,料想不久便死,所以藉此拖延時間。”袁宏這才明白其中緣由。
桓溫未能如願,於是十分憤怒。恰巧桓溫的弟弟江州刺史桓衝前來探望,見桓溫病重,便問他王謝二人的情況。桓溫嘆道:“他們不是你所能隨意處置的,我死後,如果熙等人庸弱無能,所有部屬就歸你統率。”桓衝應命而出。看官請留意,桓溫有六個兒子,長子叫熙,次子叫濟,接着是韻、禕、偉、玄。熙聽說桓衝受命統率遺屬,心中非常不服,便與弟弟濟密謀,打算謀殺桓衝。桓衝察覺了他們的陰謀,不敢再進去,後來桓熙等人傳出桓溫去世的消息,邀請桓衝來參加喪禮。桓衝便派力士直接進入喪禮現場,將桓熙、桓濟抓起來,同時驅逐了密謀的叔父,然後正式舉哀。事後上奏,將桓熙、桓濟貶至長沙,罷黜其叔父的官職,宣稱是桓溫臨終前的遺命,讓小兒子桓玄繼承。晉廷追贈桓溫爲丞相,賜予隆重的喪葬用品和袞冕,諡號“宣武”。其他喪葬禮儀,參照漢代大將軍霍光和晉太宰安平獻王司馬孚的舊例,命桓玄繼承南郡公的爵位。桓玄當時才五歲,桓衝認爲他年幼柔弱,容易控制,不必擔心後患,哪知他長大後,竟比父親還要兇狠,伏筆在這裏。相傳桓玄是桓溫的庶出子,生母馬氏,某夜在月下,見流星落入盆中,用勺舀起吞下,因而懷孕。生下桓玄時,屋內有光照耀,家人認爲是奇異之事,便取小名叫“靈寶”。乳母每次抱着桓玄去看望桓溫,經過重門時,必更換人手,說是因爲桓玄體格沉重,因此桓溫格外疼愛。桓衝立桓玄爲繼承人,或許真的繼承了桓溫的遺命,這暫且留待以後再寫。
桓溫死後,朝廷下詔任命桓衝爲中軍將軍,都督揚州、雍州、江州三州軍事,兼任揚州和豫州刺史,讓他鎮守姑孰。又任命右將軍桓豁爲徵西將軍,都督荊州、揚州、廣州三州軍事。桓豁之子竟陵太守石秀,官拜寧遠將軍,兼任江州刺史,鎮守尋陽。有人勸勸桓衝入朝誅殺王謝,專掌朝政,桓衝立刻斥退了他們。桓衝反對桓溫的政策,所有生殺予奪的決定,都事先奏報朝廷,再行施行,如此,朝廷上下才得以安心。
謝安還擔心桓衝干預朝政,打算請褚太后臨朝聽政。褚太后是康帝的皇后,康帝是元帝的孫子,與孝武帝是叔嫂關係。從前簡文帝過繼爲嗣,輩分上比褚太后高些,但因她已是太后,不能以家人之禮對待,因此仍稱她爲太后,且因她住在崇德宮,被尊稱爲“崇德太后”。於是謝安提出再次請太后臨朝,衆大臣無異議,唯獨尚書僕射王彪之反對道:“從前君主年幼,母子一體,所以可以請太后臨朝,但太后也無法獨斷專行,仍須諮詢大臣。如今君主年紀已超過十歲,即將成年,反而讓嫂子臨朝,這豈不是向天下人展示君主年幼無能?這怎麼能夠弘揚聖德呢?”這個意見非常有道理。謝安不肯接受,便率領百官上奏太后,大體內容如下:
“王室多災多難,禍亂仍然不斷,國家遭受嚴重動盪,又失去重要輔佐,天下人心動搖。即使君主聖明仁德,但年齡尚輕,正處於守喪時期,內心充滿思念,尚無精力處理政務。伏願太后陛下,德如大地,慈愛仁善,在國家多難之際,親臨朝政,廣施恩德,使天下安寧,使百姓歌頌,這功德遠超有莘氏的伊尹、商湯的太姒,無法比擬。因此,我們一致贊同,請太后臨朝,以安定國家,慰藉祖宗,使百姓安心。臣等仰望太后聖明,不勝期待!”
褚太后最終同意衆議,便下詔道:
“王室不幸,仍面臨艱難,看完奏章,我深感悲痛。內外大臣都認爲君主年紀尚小,正值成長階段,無法親自主政,因此需要有所依憑。如果對國家有利,對百姓有益,也就不必固執己見。我將順從大家的建議,但自己也有不足之處,希望各位大臣能盡忠進諫,提出不同見解,以使國家長治久安。”
這道詔書下達後,第二天便開始臨朝。任命王坦之爲尚書令,謝安爲僕射,兩人同心協力,終於穩定了晉朝局勢。第二年,任命王坦之出鎮徐兗等州軍事,但命令謝安總掌機要。謝安愛好音律,即使在服喪期間,也不放棄音樂,士大夫紛紛效仿,形成風氣。王坦之曾寫信苦勸,謝安卻無法採納,這是謝安的短處。謝安曾與王羲之登高冶城,感慨萬分,有出世之志。王羲之勸誡道:“夏禹勤於政事,手背都長了繭;周文王爲國操勞,連飯都來不及喫。如今四方不寧,應當竭力爲國效力,若一味空談,浮文妨務,恐怕不合當世所需。”謝安笑着回答:“秦朝任用商鞅,二世即亡,難道清談就一定帶來災禍嗎?”不久之後,王坦之病逝,留下遺書,分別送給謝安和桓衝,書中沒有涉及私事,只表達了對國家的憂慮。晉廷追贈謝安爲北將軍,諡號“獻”。王坦之是故尚書令王述之子,父子皆有盛名,去世後聲望不減。只是“倒持手版”的事,難免被譏笑。
中軍將軍桓衝,因謝安聲望很高,願意將揚州刺史的職務讓給謝安,自己請求外調。桓氏家族都苦勸他,但他執意上奏。朝廷下詔,調桓衝爲徐州刺史,命謝安兼任揚州刺史。寧康三年,孝武帝已年滿十三,冊立前司徒長史王濛的孫女爲皇后,即哀帝的侄女,因她出身貴戚,得以進入中宮。又過一年,正月初一,舉行冠禮。褚太后歸還政事,仍居崇德宮,下詔改年號爲“太元元年”。晉朝提升謝安爲中書監,兼任錄尚書事,徵召郗愔爲鎮軍大將軍,加封桓豁爲徵西大將軍,升桓衝爲車騎將軍,兼任尚書僕射。其餘文武官員,均晉升一級,不一一細述。
只是苻秦在北方稱霸,曾出兵侵犯晉國,連續攻陷梁州和益州。梓潼太守周弒,固守涪城,派兵送母親和妻子東下,計劃經漢水抵達江陵避難,沒想到途中被秦將朱肜俘虜,被帶到城下,逼迫他投降。秦王苻堅早聽說周弒之名,想任他爲尚書令,周弒卻沉痛地說:“我蒙晉室厚恩,理應以死相報,只因老母被俘,無奈屈膝求生,如今母子得以保全,已是萬幸,怎敢再求富貴呢?”於是拒絕官職。苻堅更加器重他,常召見。周弒有時箕坐,言語粗野,甚至辱罵苻堅爲“氐族賊寇”,對秦朝不屑一顧。但苻堅並不因此動怒,反而更加信任他。後來,周弒因事被貶,苻堅未再追究。
後來,秦國派河州刺史李辯據守枹罕,積糧練兵。枹罕是涼州要塞,被秦軍佔據,整頓軍備,自然不懷好意。張天錫也感到憂慮,便在姑臧設壇,殺牲祭天,率領官員與晉國三公結盟,派從事中郎韓博攜帶盟約文書送往江南,約定互相支持。可此舉卻得罪了秦廷。到晉太元元年夏天,秦王苻堅計劃吞併涼州,下令全國:“張天錫雖然稱臣受職,但臣道不純,可命使持節武衛將軍苟萇、左將軍毛盛、中書令梁熙、步兵校尉姚萇統兵進逼西河。尚書郎閻負、梁殊奉詔徵召張天錫入朝,如有違抗王命,即率兵討伐,絕不允許拖延!”這道詔書下達後,秦國調集步騎兵十三萬人,分屬各將領統率。又命秦州刺史苟池、河州刺史李辯、涼州刺史王統率三州兵力作爲後援,閻負、梁殊先期出發,直奔姑臧。後人有詩嘆道:
十三萬大軍壓西涼,九世皇族一夜亡。
莫怪苻秦好征戰,敗家覆國皆因淫荒。
張天錫最終如何應對,且看下回再詳。
桓溫入朝,都城惶恐不安,然而一個看似無武無勇的謝安,仍能以談笑壓制強臣的威勢,這正是因爲桓溫尚知好名,內心有所戒懼,不敢妄行,不是真正被謝安折服。且當他在拜謁陵墓時,滿口胡言,雖彷彿失魂落魄,與鬼爲鄰,卻根本是內心自責所致。等回到鎮守地後,又請求九錫,內心在理欲之間掙扎,生死無休。幸虧有弟弟桓衝,能夠修補桓溫的過失,桓氏家族纔沒有迅速覆滅。究其原因,還是因桓溫早年曾受桓彝忠貞之風的感召,到了桓玄時期,祖輩的基業才徹底斷絕。王猛不願追隨桓溫,並非無識之見。後來他擔任苻秦的將相,立下大功,治理有方,臨死前只留下一句話:要以圖復興晉朝爲戒。後人稱他不忘故土,紛紛稱讚。然而,何如最終隱居華山,拒絕爲異族效力,更爲高明。秦王苻堅將王猛比作諸葛亮,可惜自己不如劉備,王猛恐怕也自愧不如孔明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