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兩晉演義》•第五十五回 拒忠言殷浩喪師 射敵帥桓溫得勝

卻說晉中軍將軍殷浩,累蒙遷擢,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軍事。他本來大言不慚,至此因桓溫屢請北伐,便想自擔重任,得能僥倖一勝,方好壓倒桓溫,免受奚落。當下擬定草表,自請北出許洛,相機恢復。尚書左丞孔嚴,向浩進規道:“近來衆情搖惑,很足寒心,不識使君當如何善後哩?愚意以爲材分文武,職區內外,韓彭應專征伐,蕭曹宜守管鑰,各有所司,方免誤事。且廉藺屈身,始能全趙,平勃交歡,方得安劉,使君材識過人,亦當先弭內釁,穆然無間,然後好保大定功呢。”浩不能從,竟將表文呈入。有詔依議,浩遂使安西將軍謝尚,北中郎將荀羨爲督統,進屯壽春。右軍將軍王羲之,貽書諫浩,並不見報。謝尚既奉浩令,即約姚襄同攻許昌,襄方寓居譙城,招集部衆,便出兵會浩,相偕北行。姚襄奔晉見前回。  許昌爲秦降將張遇居守,聞晉軍將至,即向關中乞援。秦主苻健,使弟雄領兵往救,與謝尚等交戰潁上,尚等大敗,死亡至萬五千人。尚奔還淮南,襄送尚至芍陂。尚盡將後事付襄,使屯歷陽。苻雄擊退晉軍,馳入許昌,索性將張遇家屬,及民戶五萬餘家,遷到關中,另用右衛將軍楊羣爲豫州刺史,留守許昌。張遇無法,只好隨雄入關。遇有後母韓氏,年逾三十,華色未衰,丰姿依舊,入關以後,爲健所聞,特別召見。韓氏應石入謁,由健仔細端詳,果然是絕世芳容,不同凡豔。健妻強氏,曾冊爲皇后,姿貌不過中人,就是後宮妾媵,也沒有與韓氏相似,惹得健目迷心眩,不肯放還。韓氏嫠居有年,傷心別鵠,每遇春花秋月,未免增愁,此時身入秦宮,撩起一番情緒,也不覺心神失主,如醉如癡。況苻健春秋鼎盛,面貌魁梧,端的是個亂世梟雄,番廷狼主,彼此互相慕悅,當然湊成了一對佳偶,顛倒鴛鴦,交歡數夕,居然由苻健下旨,冊韓氏爲昭儀,授張遇爲司空。遇不免懷慚,但寄人籬下,如何反抗?只好含垢忍恥,模糊過去。只恐對不住乃父。嗣聞江東又要出兵,當即令人探聽虛實,想乘此襲殺苻健,報復私仇。究竟晉軍再舉,是由何人主張?說來說去,仍是那有名無實的殷深源。浩字深源,已見前文。殷浩自謝尚敗還,未免扼腕,但雄心究還未死,仍擬整兵再舉。王羲之因前諫不聽,已遭敗衄,一誤不堪再誤,乃更剴切陳書,重諫殷浩道:  近聞安西敗喪,公私惋怛,不能須臾去懷。以區區江左,所營如此,天下寒心,固已久矣,而加之敗喪,益令氣沮。往事豈復可追?願思弘濟將來,令天下寄命有所,自隆中興之業;正以道勝,寬和爲本,力爭武功,非所宜也。自寇亂以來,處內外之任者,未有深謀遠慮,括囊至計,而疲竭根本,竟無一功可論,一事可記。忠言嘉謨,棄而莫用,遂令天下將有土崩之勢。任其事者,豈得辭四海之責哉?今軍破於外,資竭於內,保淮之志,非所復及,莫若還保長江,令督將各復舊鎮。自長江以外,羈縻而已,秉國鈞者,引咎責躬,深自貶降,以謝百姓,更與朝賢,思布平心,除其煩勞,省其賤役,與百姓更始,庶可允塞羣望,救倒懸之急。使君起於布衣,任天下之重,尚德之事,未能事事允稱,當重統之任,而喪敗至此,恐闔朝羣賢,未自與人分其謗者。今亟修德補闕,廣延羣賢,與之分任,尚未知獲濟所期。若猶以前事爲未工,復求之於分外,宇宙雖廣,自容何所?明知言不必用,或反取怨執政,然當情慨所在,正自不能不盡懷極言,惟使君諒之!  這書去後,又上會稽王昱一箋,無非是諫阻北伐,大致說是:  古人恥其君不爲堯舜,北面之道,豈不願尊其所事,比隆往代?況遇千載一時之運,何可自沮?顧智力有所不及,豈得不權輕重而處之也?今雖有可欣之會,內求諸己,而所憂乃重於所欣。傳曰:“自非聖人,外寧必有內憂。”今外不寧,內憂以深。古之弘大業者,或不謀於衆,傾國以濟一時功者,亦往往而有之。誠獨運之明,足以邁衆,暫勞之弊,終獲永逸者可也。求之於今,可得擬議乎?夫廟算決勝,必宜審量彼我,萬全而後動。功就之日,便當因其衆而即其實;今功未可期,而遺黎殲盡,勞役無已,徵求日重,以區區吳越,經緯天下十分之九,不亡何待?而不度德,不量力,不敝不已,此封內所痛心嘆悼,而莫敢吐誠者也。往者不可諫,來者猶可追,願殿下更垂三思,解而更張,令殷浩荀羨,還據合肥。廣陵許昌譙郡梁彭城諸軍,皆還保淮南,爲不可勝之基,俟根立勢舉,謀之未晚,此實當今策之上者。若不行此,社稷之憂,可計日待也。殿下德冠宇內,以公室輔朝,最可直道行之,致隆當年,而未允物望,受殊遇者所以寤寐長嘆,實爲殿下借之。國家之慮深矣,常恐伍員之憂,不獨在昔,麋鹿之遊,將不止林藪而已。願殿下暫廢虛遠之懷,以救倒懸之急,可謂以亡爲存,轉禍爲福,則宗廟之慶,四海有賴矣。  一書一箋,統是直言讜論,痛切不浮,無如殷浩是情急貪功,不顧利害。會稽王昱,又是深信殷浩,總道他有作有爲,一敗不至再敗,所以羲之書箋,都付高閣,並不見行。浩復出屯泗口,遣河南太守戴施據石門,滎陽太守劉遯戍倉垣,甚至餉源無着,停辦太學,遣歸生徒,把經費撥充軍需。不啻因噎廢食。謝尚留屯芍陂,亦遣冠軍將軍王俠,攻克武昌,秦豫州刺史楊羣,退守弘農。那晉廷卻徵尚爲給事中,尚乃還戍石頭。最可怪的殷深源,未出兵時,不能聽信良言,但好剛愎;既已出兵,又不能推誠任人,但務疑猜。他聞姚襄安次歷陽,廣興屯田,訓厲將士,未嘗表請北伐,總道他別有異圖,意欲先加除滅,免滋後患,乃屢遣刺客刺襄。襄雅善拊循,頗得士心,刺客陽奉浩命,到了歷陽,反將實情轉告。襄因此加防,日夕巡邏。浩復遣心腹將魏憬,率衆五千,潛往襲襄,偏被襄預先探知,出城邀擊,殺死魏憬,並有憬衆。浩恨計不成,索性明下軍書,遷襄至梁國蠡臺,表授梁國內史。襄益加疑懼,因使參軍權翼,詣浩陳情。浩問翼道:“我與姚平北共爲王臣,休慼相關,爲何平北嘗舉動自由,與我異趣呢?”晉封姚襄爲平北將軍,見前回。翼答道:“姚平北英姿絕世,擁兵數萬,乃不憚路遠,來歸晉室,無非因朝廷有道,宰輔明哲,想做一個盛世良臣。今將軍輕信讒言,與彼有隙,愚謂咎在將軍,不在平北。”浩忿然道:“平北擅加生殺,又縱小人掠奪我馬,這豈還好算得王臣麼?”翼又道:“平北歸命聖朝,怎敢妄殺無辜?惟內奸外宄,有違王法,理宜爲國行刑,怎得不殺?”浩又問何故掠馬?翼正色道:“聞將軍猜忌平北,屢欲加討,平北爲自衛計,或至使人取馬,誠使將軍坦懷相待,平北也有天良,何至出此?”浩不禁笑語道:“我也何嘗欲加害平北,盡請放懷!”試問你何故屢遣刺客?遂遣翼歸報,翼拜辭而去。  浩又陰使人招誘秦將雷弱兒等,令殺秦主苻健,許以關中世爵。王師宜堂堂正正,乃專爲鬼祟,如何成事?弱兒等複稱如約,且請師接應。浩遂調兵七萬,自壽春出發,進向洛陽。哪知弱兒等將計就計,僞稱內應,並非真心從浩。惟一個降將張遇,爲了苻健奸佔後母,且居然呼他爲子,心有不甘,因賄通中黃門劉晃,擬夜入襲健,偏偏事機不密,爲健所聞,立將遇捕入處死。惟察得韓昭儀未曾與謀,不使連坐,仍然寵愛如常。想韓氏正交桃花運,所以有此僥倖。浩接得苻秦內變消息,未悉確狀,還道是弱兒等已經發難,即調姚襄爲先鋒,自督大軍急進。吏部尚書王彪之,奉箋與昱,謂秦人多詐,浩不應率軍輕行。昱似信非信,延宕多日,始擬着人往詢軍情,偏敗報已經到來,姚襄叛命,返襲浩軍,山桑一戰,浩軍大潰,輜重盡失,浩已走還譙城了。昱乃語王彪之道:“果如君言,張良陳平,亦不過如是哩。”有了張陳,惜無劉季。原來姚襄已經仇浩,佯作前驅,誘浩至山桑,返兵襲敗浩軍,俘斬萬餘人,盡得浩軍資仗,乃使兄益守山桑,自己仍往淮南。浩遭襄暗算,且慚且憤,復遣劉啓王彬之,往攻山桑。襄從淮南還援,內外夾攻,劉王以下,並皆敗亡。前已死傷萬餘人,尚嫌不足,乃復以二將部曲加之,浩之不仁極矣!襄遂進屯盱眙,招掠流民,有衆七萬,分置守宰,勸課農桑。復遣使至建康,陳浩罪狀,並自陳謝。詔乃命謝尚都督江西淮南諸軍事,往鎮歷陽。嗣是殷浩大名,一落千丈,投井下石的疏文,陸續進呈。就中有一疏最爲利害,署名非別,便是那殷浩的仇家桓溫。疏雲:  按中軍將軍殷浩,過蒙朝恩,叨竊非據。寵靈超卓,再司京輦,不能恭慎所任,恪居職次,而侵官離局,高下在心。前司徒臣蔡謨,執義履素,位居臺輔,師傅先帝,朝之元老,年登七十,以禮請退,雖臨軒固辭,不順恩旨,適足以明遜讓之風,弘優賢之禮,而浩虛生狡說,疑誤朝聽,獄之有司,幾致大辟。自羯胡天亡,羣兇殄滅,而百姓塗炭,企遲拯接,浩受專征之重,無雪恥之志,坐自封殖,妄生風塵,遂致寇仇稽誅,奸逆並起,華夏鼎沸,黎元殄悴。浩懼罪將及,不容於朝,外聲進討,內求苟免,出次壽陽,即壽春。頓甲彌年,傾天府之資,竭五州之力,收合亡賴以自衛,爵命無章,猜害罔顧。羌帥姚襄,率命歸化,浩不能撫而用之,陰圖殺害,再遣刺客,爲襄所覺,襄遂惶懼,用致逆命。生長亂階,自浩始也。復不能以時掃滅,縱放小豎,鼓行毒害,身狼狽于山桑,軍破碎於梁國,舟車焚燒,輜重覆沒,三軍積實,反以資寇,精甲利器,更爲賊用。神怒人怨,衆之所棄,傾危之憂,將及社稷,臣所以忘寢屏營,啓處無地。夫率正顯義,所以致訓,明罰敕法,所以齊衆。伏願陛下上追唐堯放命之刑,下鑑春秋無君之典,即不忍誅殛,且宜遐棄,擯之荒裔,雖未足以塞山海之責,亦粗可以宣誡於將來矣。謹此表聞。  晉廷接到溫疏,因憚溫威勢,不得已廢浩爲庶人,徙浩至信安郡東陽縣,浩抵徙所,口無怨言,夷神委命,談詠不輟。惟有時憂從中來,輒用筆書空,作“咄咄怪事”四字,浩甥韓伯,爲浩所愛,隨浩至東陽,經歲還都。浩送至渚側,口吟古詩云:“富貴他人合,貧賤親戚離。”本曹顏遠詩。吟畢泣下。未免有情。後來桓溫權傾內外,語掾屬郗超道:“浩有德有言,使作令僕,亦足儀型百揆,前時朝廷用爲外藩,原非所長,今擬起浩爲尚書令,卿可爲我致他一書,看他如何復我?”超當即繕就一書,寄與殷浩。浩覽書大喜,便即裁答,寫了許多套話,無非是感激願效的意思。當下折就方勝,用函封固,又恐語中尚有錯誤,開閉至十數次,弄得精神恍惚,反將信箋遺落案下,竟把那一個空函,復達桓溫。溫展函檢閱,並無一字,疑浩故意使刁,大爲忿恨,遂不復起召。越二年,浩竟病死。強作鎮定,實是熱中,患得患失,不死何爲。且說桓溫既劾去殷浩,料知朝廷不敢反對,遂於永和十年二月,抗表伐秦。統率步騎四萬,出發江陵,且命水師並進,自襄陽入均口,直達南鄉,步兵由淅川趨武關,命梁州刺史司馬勳出子午谷,直搗長安,別軍攻上洛,擒住秦荊州刺史郭敬,進擊青泥,連破秦兵。秦王苻健,遣太子萇,丞相雄,淮南王生,平昌王菁,北平王碩等,率兵五萬,出屯藍田。雄與菁已見前文,生、碩皆苻健子。生幼即無賴,一目盲瞽,祖洪在日,甚不悅生,嘗對生語左右道:“我聞瞎兒一淚,未知信否?”左右答聲稱是。生竟拔佩刀,從瞽目中自刺出血,指示洪道:“這豈不是一淚麼?”洪不禁驚駭,尋又用鞭撻生。生不覺痛苦,反大喜道:“性耐刀槊,不宜鞭捶。”洪叱道:“汝乃賤骨,只配爲奴。”生複道:“難道如石勒不成?”洪正任石氏,恐因生妄言招災,急起掩生口,且召健與語道:“此兒狂悖,將來必破人家,應早除滅爲是”。健雖然應諾,究竟情關父子,不忍下手,因轉與弟雄熟商。雄勸阻道:“待兒長成,自當改過,何必無故加誅。”說着,又向洪前替生緩頰,生得不死。既而年已成丁,力舉千鈞,雄悍好殺,能手格猛獸,走及奔馬,擊刺騎射,冠絕一時。至桓溫入關,與太子慕等相偕出拒,生單騎前驅,一遇溫軍,便恃勇突入。溫將應誕,上前攔阻,才經交手,便被生大喝一聲,劈落馬下。他將劉泓,又挺槍接戰,才經數合,覆被殺死。溫軍前隊大亂,由生執刀旋舞,出入自如,再加太子萇等,隨生殺入,幾乎把晉軍前隊,梟斬略盡。善戰者頗多暴虐,敘此事以明苻生之發跡,爲後文伏案。  忽聽得晉軍陣後,發出一聲鼓號,聲尚未絕,那箭桿似飛蝗一般,攢射過來。生用刀撥箭,毫不慌忙,偏背後有人狂叫,音帶悲酸,急忙回首顧視,已見一人落馬,那時不能不救,下馬扶起,並非別人,乃是行軍統帥太子萇。萇身中兩矢,因此墜下,氣息僅屬,生只好掖他上馬,保護回營。不防晉軍紛紛殺來,勢似暴風疾雨,不可遮攔,秦兵頓時披靡。苻生雖勇,只好保住太子萇,奔回要緊,不能再逞威風,眼見得全軍潰散,一敗塗地。看官閱此,應益知晉帥桓溫,確是有些能耐呢。溫弟桓衝,進軍白鹿原,再與秦丞相雄交鋒,又得勝仗。溫亦轉戰直前,進至灞上。秦太子萇等退屯城南,秦主健領老弱兵六千,保守長安小城,盡發精兵三萬,使雷弱兒爲大司馬,統率出城,會同萇軍,併力御溫。溫撫諭居民,概令復業,禁兵侵犯。秦民多牽牛擔酒,迎犒軍前,男女多夾道聚觀,耆老相顧淚下道:“不圖今日復睹官軍。”於是三輔郡縣,亦多遣使請降。三輔注見前。忽有一介儒生,從容前來,身上穿着一件褐衣,不衫不履,進謁桓溫。溫志在延攬人才,不拒貧士,當下傳入相見。他但對溫長揖,昂然就坐,捫蝨而談,旁若無人。頓使一軍皆驚,目爲怪物。小子有詩詠道:  何來狂客謁軍門?絕肖當年辯士髠。  豈是讀書遵孟訓,巍巍勿視大人尊。  究竟來人爲誰,待下回表明姓名。  --------  王羲之之諫殷浩,與桓溫之劾殷浩,皆深中浩之過失,諫之者爲愛浩起見,而其言固關痛切;劾之者爲排浩起見,而其言亦非虛誣。浩不能從諫於先,安能免劾於後乎?浩一鄙夫,既忌姚襄而複用之,不敗何待?且與桓溫齮齕已久,而晚得溫書,即欣喜過望,以致神情顛倒,誤達空函,多疑寡斷,嗜利無恥,彼嘗咄咄書空,嘆爲怪事,吾謂如彼之行止,乃真可怪耳。桓溫出師伐秦,藍田一戰,力挫苻氏,關中父老,牛酒歡迎,不可謂非一時傑;但進銳退速,外強中乾,能敗秦而不能滅秦,此貪功者之所以難成功也。

譯文:

以下是《兩晉演義》第五十五回中關於殷浩與桓溫相關情節的現代漢語翻譯:


話說晉朝中軍將軍殷浩,多次升遷,被任命爲都督揚州、豫州、徐州、兗州、青州五地的軍事事務。他本就喜歡誇大其詞,如今桓溫屢次請求北伐,他就想自己承擔重任,萬一能打勝一場,就能壓倒桓溫,不再受其輕視。於是草擬奏表,主動請求出兵北上,直取許昌、洛陽,趁機收復失地。尚書左丞孔嚴勸阻他說:“如今朝中人心浮動,大家都很擔憂,您打算怎麼辦?我認爲,文武官員應當各守本職,韓信、彭越應該專司征伐,曹操、蕭何應負責內政守衛,各司其職,纔不會出錯。像廉頗和藺相如互相謙讓,才能使趙國安定;周勃與陳平相互信任,才能使漢室平安。您才識過人,更應先解決內部矛盾,消除隔閡,然後才能順利成就大功。”但殷浩不聽勸告,執意將奏表呈給朝廷。朝廷批准了這建議,於是派安西將軍謝尚、北中郎將荀羨爲統帥,進駐壽春。

右軍將軍王羲之曾給殷浩寫信勸諫,但沒有收到迴音。謝尚接受命令後,便和姚襄聯合進攻許昌。姚襄當時正住在譙城,召集自己的部衆,便出兵與殷浩會合,一同北上。當時許昌由秦朝降將張遇鎮守,聽說晉軍將到,便向關中求援。秦主苻健派他的弟弟苻雄率兵前往救援,在潁上與謝尚等人交戰,結果晉軍慘敗,死亡人數達一萬五千人以上。謝尚敗退,逃回淮南,姚襄護送他到芍陂。謝尚把軍中事務全部託付給姚襄,命他駐守歷陽。苻雄擊退晉軍後,直入許昌,把張遇的家屬及五萬百姓遷到關中,又任命右衛將軍楊羣爲豫州刺史,留守許昌。張遇無計可施,只好隨苻雄入關。

張遇的後母韓氏,年過三十,容貌依舊豔麗,入關後被苻健發現,特意召見。韓氏被帶到宮中,苻健仔細審視,確是天下絕色,遠超其他宮妃。苻健的正妻強氏原本資質平平,就連後宮的妾侍也沒有誰像韓氏這麼出衆,這讓苻健神魂顛倒,不肯放她離去。韓氏原本寡居多年,心生離愁,每至春花秋月,便格外傷懷;如今身陷秦宮,情緒更加激動,如醉如癡。而苻健正值盛年,體魄魁梧,是亂世中的梟雄,兩人互相傾慕,很快便產生了感情,接連幾夜親密交往。苻健於是下旨,冊封韓氏爲“昭儀”,並任命張遇爲司空。張遇雖感羞愧,但身處他人府中,無法反抗,只能忍辱負重,勉強應對。他擔心辜負了父親的期望,於是暗中派人探聽朝廷動向,打算趁機刺殺苻健,以報私仇。

後來晉軍再次出兵,主導者還是那位名不副實的殷浩(字深源,前面已提)。殷浩在謝尚戰敗後,心裏十分懊惱,但雄心仍未熄滅,仍然打算集兵再戰。王羲之因之前勸諫未被採納,已遭失敗,不能再犯錯誤,於是更誠懇地寫信,再次勸諫殷浩:

“我聽說安西大軍戰敗,公私都爲之震驚,無法釋懷。我們江東區區之地,卻妄圖統一天下,已讓天下人心寒涼很久,加上此次慘敗,更使士氣崩潰。過去的事已經無法挽回,我們應當着眼於未來,讓百姓有依靠,才能真正復興晉朝。真正的復興,並非靠武力逞強,而是應以仁德爲本,以寬和爲先,不該追求所謂的武力功績。自戰亂以來,朝廷內外任官者,無人有遠見深謀,缺乏周全考慮,反而耗盡國家根本,至今毫無建樹,忠言良策被棄如敝履,導致天下將有傾覆之危。身爲執政者,怎能推卸國家責任?如今外戰失利、內政枯竭,連保住淮河以南的志向也難以實現,不如退回長江天險,讓各軍將領回到原駐地,僅以羈縻方式控制遠方。中央朝廷應主動承擔責任,深自反省,降低身份,向百姓道歉,再與朝中賢士共同商議,減輕百姓負擔,廢除繁雜勞役,與百姓重新開始,這樣方能平息民衆怨氣,解救當前危局。您出身布衣,肩負天下重任,尚且沒有做到德行稱職,如今卻戰敗至此,恐怕朝廷羣臣,也難以完全承擔你所受的非議。現在,亟需修德補過,廣招賢才,與衆人分擔職責,或許纔有希望。若仍對前事不滿,還要冒險行事,即便宇宙再大,又能容下誰呢?我知道這番話未必被採納,甚至可能引來執政者的怨恨,但我出於一片赤誠與憤慨,仍不得不直言進諫,還望您能體諒!”

隨後,他還寫了一封信給會稽王司馬昱,主要內容是勸阻北伐:

“古人恥於君主不能成爲堯舜,若能盡忠輔政,豈不期盼朝廷光復舊日尊嚴,與古代聖王相比肩?況且當前正是千載難逢的機遇,怎能自暴自棄?雖然能力有限,也應權衡利弊,謹慎行事。如今雖有可喜的形勢,但內心裏憂慮遠勝歡喜。古人說:‘如果不是聖人,外境安寧一定會有內憂。’如今外境不安,內憂更深。過去那些成就大業的人,有的不徵求衆人意見,傾全國之力,只爲一時成功,也屢見不鮮。若能有獨斷的英明,能超越衆人,即使暫時勞頓,終能獲得長遠安寧。我們今天,可曾具備這樣的條件嗎?真正決定成敗,必須詳盡評估敵我實力,確保萬全之後才應行動。等到成功之日,也應迅速利用民衆的支持來鞏固成果。而如今功業尚無希望,百姓已傷亡殆盡,勞役不斷,賦稅越來越重,僅憑吳越之地,就試圖控制天下九成土地,不亡也得亡了。若不衡量自身的德行和能力,不量力而行,不及時止息,這是朝中上至下至最爲痛心卻不敢直言的痛處。過去已無法挽回,未來仍可改變,願殿下三思而後行,讓殷浩、荀羨退回合肥,廣陵、許昌、譙郡、梁郡、彭城等地的軍隊都撤回淮南,穩固根基,待時機成熟再圖大業,這纔是當前最上策。若不這樣做,國家的危機將日益嚴重,可計日而待。您德行冠絕天下,輔佐朝政,最應以正道行事,以挽救危局。而您目前還未真正贏得百姓信任,受寵者因此日夜嘆息,實在是您所應承擔的責任。國家的憂慮,遠不止過去,恐怕今日的危機,甚至比伍子胥當年更爲嚴重。願殿下暫時放下遠大宏圖,救當前危局,這便是以亡爲存、轉禍爲福,才能帶來宗廟之福,使天下百姓受益。”

這封書信與那封箋文,都是真摯坦率、直指要害,但殷浩急功近利,不顧利害得失。會稽王司馬昱一向信任殷浩,認爲他有作爲、不會連敗,因而對王羲之的勸諫置之不理,一併擱置。殷浩又調兵駐守泗口,派河南太守戴施駐守石門,滎陽太守劉遯駐守倉垣,甚至連軍餉都中斷,停辦太學,把學生遣散回家,將經費全用於軍需。這種做法,就像因爲喫一口飯噎住,就不再喫飯一樣,是極其愚蠢的。

謝尚留守芍陂,也派冠軍將軍王俠攻打武昌,結果秦豫州刺史楊羣退守弘農。晉廷卻將謝尚調爲給事中,讓他返回石頭城駐守。更可悲的是,殷浩早年未出兵時,就剛愎自用,不聽忠言;出兵之後,又猜疑心重,不能信任他人。他聽說姚襄在歷陽安頓下來,廣種田地,訓練士卒,沒有向朝廷請求北伐,便懷疑他另有所圖,打算先除掉他,以絕後患,於是多次派刺客暗殺姚襄。姚襄本人善於安撫士卒,深受部下擁戴。刺客假裝奉殷浩之命到歷陽,反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姚襄。姚襄因此警覺,日夜巡邏加防。殷浩又派心腹將領魏憬,率五千人偷偷襲擊姚襄,結果被姚襄提前發現,出城攔截,斬殺魏憬及部屬。殷浩憤怒,但計謀失敗,於是公開下命令,將姚襄押送到梁國的蠡臺,上表任命他爲梁國內史。姚襄更加疑懼不安,便派參軍權翼前往見殷浩,陳述實情。

殷浩問權翼:“我與姚平北都是臣屬,應同甘共苦,爲何平北總是行爲不一,與我不同?”晉朝封姚襄爲平北將軍(前文已有交代)。權翼回答說:“姚平北英姿勃發,擁兵數萬,不遠千里來歸附晉朝,是因爲朝廷仁政,輔臣賢明,希望做一個盛世良臣。如今您輕信讒言,與他產生嫌隙,責任全在您,不在姚平北。”殷浩氣憤道:“姚平北擅殺無辜,還放縱手下搶奪我的馬匹,這怎能算是忠臣?”權翼又說:“姚平北歸順朝廷,怎敢亂殺無辜?只有罪犯叛逆,違背法理,才應由國家依法處置,怎會殺無辜?至於搶馬一事,您猜忌他,屢次想討伐他,他爲了自保,不得已派人取馬,若您能坦誠相待,他本有良知,怎會做出這種事?”殷浩冷笑說:“我哪有想害他?請放他自由吧!”然後問:“爲何屢次派刺客?”

權翼恭敬回答:“因爲您猜忌他,屢次想討伐他,姚平北爲了自保,纔可能派人取馬。若您能坦懷相待,姚平北也自有良知,不至於如此。”殷浩聽後,才勉強說:“我也從未想害他,全放他自由吧!”但他始終心存疑慮,繼續派刺客暗中謀害姚襄。

殷浩又私下派人引誘秦將雷弱兒等人,許以關中世襲爵位,讓他們刺殺秦主苻健。他以爲軍隊應堂堂正正出戰,怎可搞這種陰謀?雷弱兒等人果然答應,並請求晉軍接應。殷浩於是調集七萬大軍,自壽春出發,直撲洛陽。沒想到雷弱兒等人是假意應承,根本不是真心歸附。只有降將張遇,因苻健強佔後母韓氏,甚至稱其爲“子”,心懷怨恨,便賄賂中黃門劉晃,計劃夜裏突襲苻健,結果因消息泄露,被苻健當場抓住,處死。唯獨查明韓昭儀未參與,未加牽連,仍受寵如初。這或許正是韓氏命運多舛、時來運轉的體現。

殷浩得知秦國內亂消息,尚未弄清真相,誤以爲雷弱兒等人已經起事,於是立即調派姚襄爲先鋒,自己親率大軍急進。吏部尚書王彪之寫信給司馬昱勸告,認爲秦人多詭詐,殷浩不應輕率出兵。司馬昱半信半疑,拖延多日,纔派人去探查軍情,此時敗報已至:姚襄背叛命令,反回襲擊殷浩軍,山桑一戰,晉軍大敗,糧草輜重全部丟失,殷浩倉皇逃回譙城。司馬昱這纔對王彪之說:“果然如你所言,張良和陳平,也只不過如此罷了!”原來姚襄早已心懷怨恨,假裝先鋒引殷浩進入山桑,然後突然反攻,大敗晉軍,斬殺一萬多人,繳獲全部軍資武器,隨後派兄長守山桑,自己返回淮南。殷浩被姚襄暗算,既慚愧又憤怒,又派劉啓、王彬之前往攻打山桑。姚襄從淮南迴援,內外夾擊,劉啓、王彬之等人全部戰敗身亡。此前戰死傷者已過一萬,依然心有不甘,又額外派兵加入,殷浩的不仁之行已到了極點。姚襄於是進駐盱眙,招攬流民,兵力達七萬,設立地方官員,鼓勵農耕,推廣生產。隨後派人前往建康,陳述殷浩的罪行,並請求自責道歉。

朝廷於是任命謝尚爲都督江西、淮南諸軍事,前往鎮守歷陽。從此,殷浩的名聲徹底一落千丈,各種揭發、批評的奏疏接踵而至。其中有一份特別尖銳,署名是桓溫。這份奏疏深刻揭露了殷浩的種種過失:勸諫者出於愛他,言辭懇切;彈劾者則出於排擠,言辭屬實。

殷浩當初不聽勸告,怎能逃得過後來的彈劾?他既妒忌姚襄,卻又重用他,豈不註定失敗?而且他與桓溫早有矛盾,直到晚年得到桓溫書信,便欣喜若狂,神志失常,甚至在寫信時神情顛倒,誤將空函寄出,疑心重重,決策失誤,貪圖私利,毫無道德底線。他過去常“咄咄書空”,自嘆奇事,我倒認爲,他這種行爲,纔是真正可悲可笑之處。

後來,桓溫出兵伐秦,在藍田與秦軍交戰,大破苻氏軍隊。關中百姓牽牛擔酒,熱情迎接晉軍,老人們夾道相望,熱淚盈眶,感嘆“竟然今天又見到官軍”。三輔地區也紛紛派人請求投降。忽然,有一位儒生,穿着樸素的褐衣,不穿鞋襪,從容前來拜見桓溫。桓溫志在延攬人才,不拒寒士,便傳他入內相見。此人只對桓溫拱手行禮,坐下後隨意摸蝨子談話,態度傲然,毫不拘謹,令全軍震驚,視之爲怪異之人。小詩描寫如下:

“哪來狂客叩軍門?真像當年辯士頭。
豈是讀書守孟子?何須畏懼大人尊?”

此人究竟是誰?留待下回揭曉。


總結評論:
王羲之與桓溫對殷浩的勸諫與彈劾,都切中要害,勸諫者出於愛護,言辭懇切;彈劾者出於排擠,但言論並非虛僞。殷浩若能早聽勸告,又怎會落得被彈劾的下場?他妒忌姚襄卻又任用他,失敗是必然的。他又與桓溫早有矛盾,後來得信竟欣喜若狂,神志顛倒,最終連空函都誤寄,可見其多疑、寡斷、貪利無恥。他常說“咄咄書空”以自嘆爲奇事,其實他的人生行徑,纔是真正可笑可悲的。桓溫出師伐秦,藍田一戰力克秦軍,使關中百姓歡慶,可見其確實有才幹;但其進兵迅速、退兵過快,雖有勝績卻無法滅亡秦國,暴露了貪功冒進、外強中乾的弱點,這正是那些急於求成之人難以成功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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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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