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两晋演义》•第五十四回 却桓温晋相贻书 灭冉魏燕王僭号

却说晋征西大将军桓温,因石氏乱亡,已屡请经略中原,辄不见报。晋穆帝年尚幼冲,褚太后女流寡断,一切国政,均归会稽王昱主持,领司徒光禄大夫蔡谟,本已实授司徒,诏书屡下,终不就职。褚太后遣使敦劝,谟仍固辞,且自语亲属道:“我若实任司徒,必为后人所笑,义不敢受,只好违命罢了。”虽是谦让,但谓必贻笑后人,毋乃过虑。永和六年,复上疏陈疾,乞请骸骨,缴上光禄大夫领司徒印绶。有诏不许。会穆帝临朝会议,使侍中纪璩,与黄门郎丁纂,召谟入商。谟自称病笃,不能入朝。会稽王昱,谓谟为中兴老臣,定须邀他与议,从旦至申,使人往返,几十数次,谟终不至。殊太偃蹇。时穆帝尚只八岁,不耐久持,顾问左右道:“蔡司徒尚不见来,究怀何意?临朝已将一日,为他一人,遂致早晚不顾,岂不可恨?难道他不到来,今夕不能退朝么?”左右转禀太后,太后亦自觉疲倦,乃诏令罢朝。  会稽王昱,不禁懊恨起来,顾语朝臣道:“蔡公傲违上命,无人臣礼,若我辈都似蔡公一般,试问由何人议政呢?”群臣齐声应道:“司徒谟但染常疾,久逋王命,今皇帝临轩,百僚齐立,候谟终日,若谟愿止退,亦宜诣阙自辞,今乃悖慢如此,自应明正国法,请即拘付廷尉,依律拟刑。”这番议案,尚未定夺,已有人传达谟第。谟方才惶惧,率子弟诣阙待罪。当有一人趋入朝堂,厉声大言道:“蔡谟今日,果无疾来阙么?欺君罔上,应当何罪?宜置诸大辟,为中外戒。”朝臣听他语言激烈,也觉一惊,连忙注视,乃是中军将军殷浩。当下互相讨论,议久未决,浩尚与固争,还是徐州刺史荀羡,私语殷浩道:“蔡公望倾内外,今日被诛,明日必有人借口,欲为齐桓晋文的举动了,公何苦激成乱衅呢?”暗指桓温。浩乃无言。大众遂请由太后裁决,太后谓:“谟系先帝师傅,宜从末减,不忍骤加重辟。”乃诏免谟为庶人。  那桓温闻浩擅权,很是动忿,一时无词劾浩,只把北伐为名,呈入一篇表文,略称:“朝廷养寇,统为庸臣所误。”这句话明明是指斥殷浩。浩在内掯住温表,不使批答,谁知温竟率众数万,顺流东下,屯兵武昌,隐然有入清君侧的寓意。廷臣闻报,相率骇愕。浩亦急得没法,至欲去位避温。实是没用。吏部尚书王彪之,进白会稽王昱道:“浩若去职,人情必更张皇,殿下首秉国钧,倘有变乱,何从诿责呢?”又顾语殷浩道:“温若抗表问罪,必举卿为首恶,卿虽欲自作匹夫,恐亦未能保全,不如静镇勿动,且由相王指会稽王。先与手书,为陈祸福,彼若不从,更遣中诏,再若不从,当用正义相裁,奈何无故匆匆,先自滋扰呢?”浩与昱依彪之议,即命抚军司马高崧,代昱草表,遣使致温。略云:  寇难宜平,时会宜接,此实为国远图,经略大算,能弘新会,非足下而谁?然异常之举,众情所骇,游声噂沓,想足下应亦闻之。苟或望风震扰,一时奔散,则望实并丧,社稷之事去矣。吾与足下,虽职有内外,安社稷,保国家,其致一也。天下安危,系诸明德,当先宁国而后图其外,使王基克隆,大义弘著,此吾之所深望于足下者也。区区诚怀,岂可复顾嫌而不尽哉?幸足下察之!  果然一缄书札,足抵十万雄师,才阅数日,即得温谢罪表文,自愿收军还镇去了。晋廷上下,才得放心。  已而姚弋仲遣使来降,有诏授弋仲为车骑大将军,六夷大都督,子襄为平北将军,兼督并州。弋仲年逾七十,有子四十二人,尝召集与语道:“我因晋室大乱,起据西偏,嗣石氏待我甚厚,我欲替他讨贼,借报私情,今石氏已灭,中原无主,从古以来,未有戎狄可作天子,我死后,汝筹便当归晋,竭尽臣节,毋得多行不义,自取咎戾呢。”越年为永和八年,弋仲老病缠身,竟致不起,卒年七十三。子襄秘不发丧,竟率众攻秦。  秦王苻健,自僭称天王后,安据关中,嗣闻晋梁州刺史司马勋,与故赵将杜洪相应,侵入秦川,当即出堵五丈原,击退勋兵,再移兵往攻杜洪。洪正由司竹出屯宜秋,洪奔司竹见前回。欲应晋军,不料司马张琚,忽生变志,诱众杀洪。琚自立为秦王,分置官属,部署未定,健军已经掩至。他却冒冒失失的出来拒敌,一战败死,身首两分。健奏凯入关,即僭称秦帝。进封诸公为王,命子苌为大单于,又遣弟雄及兄子菁分略关东,招纳晋降将豫州刺史张遇,仍命镇守许昌。姚襄与苻氏挟有宿嫌,所以父丧不发,便即与秦为难。但苻氏气势方盛,将勇兵精,恁你姚襄如何骁悍,也一时攻不进去。襄转向洛阳,行次麻田,与故赵将李历相遇,两下酣斗,襄马首忽中流矢,将襄掀下,部众相顾骇愕。李历乘隙闯入,飞马取襄,幸亏襄弟苌先到一步,把襄扶起,自将乘骑让兄,翼他出险,但经此一跌,部众已经奔散,丧亡无数。襄走回滠头,草草治丧,自悔前事冒昧,乃承父遗命,单骑南下,向晋款关,走依晋豫州刺史谢尚。尚自去仗卫,幅巾出见,推诚相待,欢若平生。襄为尚画策,令遣建武将军戴施,进据枋头。施奉令前往,果然得手,兵不血刃,即将枋头据住。可巧魏主冉闵,与燕鏖兵,战败被擒。闵子智尚守邺城,由将军蒋干为辅,派人至谢尚处乞援。尚即调戴施援邺,助守三台。  究竟冉闵如何战败,应该由小子表明大略。闵既克襄国,游食常山中山诸郡。故赵立义将军段勤,聚胡羯至万余人,保据绎幕,自称赵帝。燕王慕容俊,已遣辅国将军慕容恪略地中山,收降魏太守侯龛及赵郡太守李邽。还有辅弼将军慕容评,亦奉俊命,往攻鲁口,击斩魏戍将郑生。至是俊又命建锋将军慕容霸,出击段勤,更调慕容恪专攻冉闵。闵率兵御恪,行至魏昌城,与恪相遇,即欲交战。大将军董闰,车骑将军张温,俱向闵进谏道:“鲜卑兵乘胜前来,锐不可当,且彼众我寡,不如暂避敌锋,待他骄惰,然后添兵进击,不患不胜。”闵瞋目道:“我引军至此,方欲扫平幽州,擒慕容俊,今但遇一慕容恪,便这般胆小,将来如何用兵呢?”说毕,便将董张二人叱出。狃于襄国一胜,故有此骄态。司徒刘茂,及特进郎闿,私相告语道:“我君刚愎寡谋,此行必不返了,我等怎好自取戮辱,不如速死为宜。”遂皆服药自尽。  闵素有勇名,部兵虽不过万人,却是个个强壮,善战冲锋,当下与燕兵接仗,十荡十决,燕兵统被击退。闵兵俱系步卒,因燕皆骑士,恐被意外冲突,乃引趋林中。慕容恪巡劳军士,遍加晓谕道:“冉闵有勇无谋,不过一夫敌呢。且士卒饥疲,不堪久用,俟他怠弛,再击未迟。我军可分为三队,互相犄角,可战可守,怕他甚么?”参军高开献议道:“我骑兵利用平地,不宜林麓,今闵引兵入林,倚箐自固,不可复制。为目前计,应速遣轻骑挑战,只许败,不许胜,得能诱他转身,仍至平地,然后好纵兵挟击了。”恪依开计,便拨兵诱敌,且行且詈。冉闵听了,那里忍受得住,当即麾兵杀回。燕骑并不与战,拍马便走,惟口中辱骂如故。闵追了一程,停住不赶。燕骑复笑骂道:“冉贼!冉贼!我料你只能避匿林中,怎敢再至平地,与我等大战一场?”这数语传入闵耳,闵越觉动怒,索性还就平地,列阵待战。确是有勇无谋。  恪已分军为三队,部署妥当,见闵复来就平原,喜他中计,因诫令诸将道:“闵性轻躁,又自知兵寡,不便久持。今复来迎战,必拚死来突我军,我但严阵以待,守住中坚,诸君亦在旁静候,但看中军与闵合战,便好前来夹击,左右环攻,定可破贼。”诸将应命而去。恪复选得鲜卑箭手,共五千人,各使乘马,连环锁住,成一方阵,令充前队,自率劲兵后列,竖起一面大纛旗,作为全军耳目,徐徐前进。那冉闵跨一骏马,号为朱龙,每日能行千里,此时拍马来争,当先突出,左操一杆双刃矛,右持一柄连钩戟,直至燕军阵前,连挑连拨,无人敢当。燕兵慌忙射箭,有几个脚忙手乱,连箭都发不出来。闵毫不畏怯,左手用矛飞舞,所来各箭,尽被拨开。右手用戟乱钩,燕兵稍不及避,便被钩落马下。闵众挟刃齐上,随手下刃,所有落马的燕兵,头颅都不知去向。闵杀得性起,怎肯罢休,又望见前面有一大旗竖着,料是燕军中坚,索性趁势冲入,直攻慕容恪。恪正勒马观战,专待闵亲来送死,可巧闵引兵杀到,便令勇士摇动大旗,指挥各军,于是骑士大集,合力击闵。中军原一齐奋勇,抵敌闵军,就是左右两路,也从旁杀到,包围冉闵,环至数匝。究竟闵兵有限,单靠着自己勇力,总敌不住数万人马,他尚舍命冲突,形似猘犬,好容易杀透重围,向东奔去。狂走二十余里,距敌已远,方敢下马少息。旁顾左右,不满百人,只有仆射刘群,与将军董闰张温等,还算随着。闵形色惨沮,如丧魂魄,身上亦血迹淋漓,创痕累累,勉强按定了神,想与刘群等商议行止。  不防鼓声四震,燕兵从后面追来,闵自知不能再战,仓皇上马,挥鞭急驰。刘群等也即随行。哪知燕兵来得真快,才经里许,便被追及,群回马与战,未及数合,即被杀死。董闰张温,无路可逃,双双就擒。闵所骑的朱龙马,本来是瞬息百里,迅速异常,偏偏跑了一程,无缘无故的停住不行,闵用鞭乱击,直至鞭折手痛,马仍然不动,反颓然向地倒下;仔细一瞧,已是死了。总由临敌受伤之故,史称朱龙忽毙,关系闵命,亦未尽然。闵失了坐骑,好象失去性命,就使脚长力大,也是逃走不脱,眨眼间燕将攒集,七手八脚,把闵活捉了去,解送燕都。燕王慕容俊,面加呵责道:“汝乃奴仆下才,怎得妄自称帝?”闵仍不少屈,抗声答道:“天下大乱,汝等凶横,人面兽心,还想篡逆,我乃中土英雄,为甚么不得称帝呢?”却是个硬汉,可惜仁智不足。俊当然动怒,命左右鞭闵三百,拘禁狱中。  会接慕容霸军报,伪赵帝段勤,已与弟思聪举城出降。寻又得慕容恪捷书,谓已阵斩魏将金光,进据常山。俊即令恪为常山留守,召霸还军,另派慕容评等攻邺,邺中大震。闵子智与将军蒋干,闭城拒守,城外一带,俱被燕军陷没。智与干当然惶急,不得已遣使降晋,向谢尚外乞师。尚将戴施,率壮士百余人,往邺助守。蒋干见来兵甚寡,大失所望。施得间给干道:“汝主既降顺我朝,应该将传国玺出献。现今燕寇在外,道路不通,就使汝果献玺,也未便赍送江南,不如暂付与我,我当专使驰告天子,天子闻玺在我所,信汝至诚,必遣重兵,发厚饷,来救邺城。燕寇见我军大至,自然退去,保汝无恙。”好似一个大骗子。干尚怀疑未决,不肯出玺。适邺中大饥,人自相食,守兵无从觅粮,就将故赵宫人,烹食充饥。滋美如何?干弄得没法,只好将玺取出,交与戴施。施佯令参军何融,往枋头运粮,暗将传国玺付给融手,使至枋头转报谢尚。尚得融报,亟遣振武将军胡彬,率骑兵三百,至枋头迎玺,送入建康。晋廷交相庆贺,不消细叙。  且说邺城被困,已经月余,城中孤危得很,还亏枋头运到粮米数百斛,暂救眉急,守兵暂免枵腹,勉力支撑。燕将慕容评,屡攻不克,燕王俊又遣广威将军慕容军,殿中将军慕容根,右司马皇甫真等,统率步骑二万人,至邺助评。邺城守将蒋干,闻燕兵继至,焦急万分,意欲乘夜出袭,期得一胜,当下挑选锐卒五千人,俟至夜半,开城杀出,直捣燕营。不防慕容评早已预备,四面设伏,等到蒋干驰至,一声号令,伏兵齐起,把干军尽行围住,逞情杀戮。干弃去盔甲,扮做小兵模样,才得混出围中,奔还邺城;五千人尽致覆没,守卒益惧。慕容评等围攻益急,魏长水校尉马愿等,开城迎降。蒋干戴施,缒城出走,逃往仓垣。魏后董氏,太子冉智,及太尉申锺,司空条攸等,一古脑儿做了俘虏,送往燕都。惟魏尚书令王简,左仆射张乾,右仆射郎萧,并皆自杀。冉氏篡赵建国,阅三年即亡。  是时,燕王俊方出巡常山,遣将分徇魏地,及邺城传到捷报,乃返至蓟郡,命将冉闵牵送龙城,祭告先祖考廆皝庙中,然后推闵往遏陉山,枭首徇众。不料闵一杀死,山中草木,亦皆枯凋,并且连月不雨,蝗虫四起。自从闵被执至蓟,直至闵死后三月有余,尚是亢旱。俊疑闵暗中作祟,乃使用王礼葬闵,遣官致祭,谥为悼武天王。是日,遂得大雪三寸。崔鸿《十六国春秋》内,载冉闵被擒,系在四月,燕王杀闵,乃在八月,案八月深秋,草木应枯,且连月不雨,系是偏灾。闵何能为祟?俊之所为,不值一噱。旱灾未靖,符瑞盛传,是年燕都正阳殿,有燕来巢,生下三雏,项上统有直毛。各城又竞献五色异鸟,于是群僚附会穿凿,共上美词,或说燕首有直毛,便是大燕龙兴,应戴通天冠的征验,燕生三子,数应三统。或说神鸟五色,便是国家将继五行帝箓,统御四海。彼献颂,此贡谀,说得天花乱坠,斐然成章。燕相封弈,遂联络一百二十人,劝燕王俊即称尊号。俊尚作逊词道:“我世居幽漠,但知射猎,俗尚被发,未识衣冠,帝箓非我所有,何敢妄想?卿等无端推美,如孤寡德,不愿闻此”云云。  既而冉闵妻子等,由慕容评解送至蓟,凡赵魏相传的乘舆法物,一并献入。俊诈称闵妻董氏,实献传国玺,特别传见,好言慰谕,封董氏为奉玺君,赐冉智爵为海滨侯,用申锺为大将军右长史,并授慕容评为司州刺史,使镇邺中。故赵将王擢等,前时拥兵,据有州郡,至此俱闻燕声威,遣使请降。俊任王擢为益州刺史,夔逸为秦州刺史,张平为并州刺史,李历为兖州刺史,高昌为安西将军,刘宁为车骑将军。惟故赵幽州刺史王午,尚据住鲁口,自称安国王。俊命慕容恪往讨,恪出次安平,储粮整械,为讨午计。适中山人苏林,起兵无极,伪称天子,恪乃先往讨林,又值慕舆根前来会攻,马到成功,将林击死,再攻王午。午已为部将秦兴所杀,恪乃奉表劝进。燕臣一致同词,共上尊号。俊始置百官,进相国封弈为太尉,恪为侍中,左长史阳骛为尚书令,右司马皇甫真为左仆射,典书令张悕为右仆射,其余文武均拜授有差。然后在蓟城即燕帝位,大赦境内,自谓得传国玺,改年元玺,追尊祖廆为高祖武宣皇帝,父皝为太祖文明皇帝,立妻可足浑氏为皇后,子晔为皇太子。晋廷方遣使诣燕,与燕修和,俊语晋使道:“汝归白汝天子,我承人乏,为中原所推,已得做燕帝了。此后如欲修好,不宜再赍诏书。”晋使怏怏自归。相传石虎僭位时,曾使人探策华山,得玉版文,内有四语云:“岁在申酉,不绝如线,岁在壬子,真人乃见。”燕主俊僭号称帝,正当晋穆帝永和八年,岁次壬子,燕人即援作瑞应,史家号为前燕。即十六国中三燕之一。小子有诗咏道:  符谶遗文宁足凭,但逢战胜即龙兴。  须知乱世无真主,戎狄称尊问孰膺。  燕既称帝,与秦东西分峙,各称强盛,偏晋臣不自量力,又想规复中原。欲知底细,且看下回续表。  --------  桓温之出屯武昌,胁迫朝廷,已启不臣之渐,然实由殷浩参权而起。浩一虚声纯盗者流,而会稽王昱,乃引为心膂,欲以抗温,是举卵敌石,安有不败?高崧代昱草书,而温即退兵还镇,此非温之畏昱服昱,特尚惮儒生之清议,末勇骤逞私谋耳。北伐北伐,固不过援为口实已也。彼冉闵之尽灭石氏,乃石虎作恶之报。闵一莽夫,宁能雄踞一方?燕王俊乘乱伐闵,得慕容恪之善算,即擒闵而归,诛死龙城,闵妻董氏,及嗣子冉智,尚得滥叨封爵,未受骈诛,此犹为冉氏之幸事耳。闵恶未稔而即毙,故妻子犹得幸存,彼慕容俊以草枯天旱,疑闵为祟,反追谥而礼祭之,毋乃慎欤!

译文:

桓温是晋朝的征西大将军,因为石氏政权灭亡,他多次请求出兵收复中原,但始终没有得到朝廷的回应。晋穆帝年纪尚小,由褚太后掌权,她本人是女性,决策能力薄弱,国家大事全都由会稽王司马昱主持。当时,司徒蔡谟本已正式被任命为司徒,朝廷多次下诏命他上任,但他始终推辞不就。褚太后派人劝说,蔡谟仍坚持拒绝,并对家人说:“如果我真接受司徒之职,将来一定会被人耻笑,按道理我不能接受,只能违背命令罢了。”虽然这是谦逊之辞,但说“必为后人所笑”,未免太过担忧。

永和六年,蔡谟再次上书说自己身体病重,请求退休,交还光禄大夫兼司徒的官印。朝廷下诏不准。有一次,穆帝在朝会上召集大臣议事,派侍中纪璩和黄门郎丁纂去请蔡谟到朝廷商议国事。蔡谟自称病重,无法赴朝。会稽王司马昱认为蔡谟是中兴时期的重臣,必须请他参与国政,于是从清晨到傍晚,派人往返数十次,但蔡谟始终不来,显得极为傲慢。

当时穆帝才八岁,难以坚持长时间处理政务,便问身边的人:“蔡司徒还不来,到底心里想什么呢?我们已经朝会一天了,因为一个人迟迟不到,竟连早朝晚朝都顾不上,这难道不让人恼火吗?难道他不来,今晚就真不能退朝吗?”左右将此话转达给褚太后,太后也感到身心疲惫,于是下诏罢朝。

会稽王司马昱十分生气,对朝臣说:“蔡公如此傲慢,违背君命,不守臣子之道。如果我们人人都像蔡公这样,那国家大事由谁来讨论呢?”群臣纷纷附和:“蔡谟只是常年患病,久不来朝,如今皇帝在堂上,百官肃立,等候他一整天,如果他愿退,也应亲自到宫门口请罪,如今他如此无礼,理应依法严惩,请立刻交给廷尉,按律处罚。”这番意见尚未定论,消息已传到蔡谟家中。蔡谟顿时惶恐不安,立即带同子弟前往朝廷请罪。

这时,有人奔入朝廷,厉声指责道:“蔡谟今天真的没有病,居然不来朝见天子?欺君罔上,应处以死刑,以儆效尤!”朝臣听到这番激烈言语,都感到震惊,连忙注视,原来是中军将军殷浩。众人开始激烈争论,迟迟无法决断,殷浩仍坚持主张,后来徐州刺史荀羡私下对殷浩说:“蔡公威望极高,如果今天被杀,明天必定有人借机攻击你,说你要效仿齐桓公、晋文公的做法,掀起乱局,你何必激怒桓温呢?”(暗指桓温)殷浩听了后,沉默无言。众人于是请求由太后裁决。太后认为蔡谟是先帝的老师,应从轻处理,不忍立即处死,于是下诏将蔡谟贬为平民。

桓温得知殷浩专权跋扈,非常愤怒,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攻击他,便以“朝廷纵容外敌,是庸臣所致”为由,上了一道奏表,明显是在指责殷浩。殷浩在朝廷中阻止了对这份奏表的答复。然而,桓温竟然率领数万军队顺江东下,驻扎在武昌,表面上是为北伐出兵,实则暗含“清除奸臣、清君侧”的意图。

朝廷官员听到消息,都大为震惊。殷浩也急得无法应对,甚至想辞职避祸,可是实际上毫无用处。吏部尚书王彪之进言给会稽王司马昱说:“如果殷浩辞职,人心必定恐慌,陛下刚掌握国政,万一发生变乱,又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呢?”他又对殷浩说:“如果桓温正式上表指责你,必定会把你列为首要罪人,你虽然想独自承担,也恐怕难以自保。不如保持冷静,不要轻举妄动,应该由相王(指桓温)转告会稽王,先写一封信陈述利害关系,若他不接受,再下一道正式诏书,若仍不从,则依法处置。何苦无缘无故地先制造混乱呢?”殷浩与司马昱听从了王彪之的建议,立即派抚军司马高崧代替司马昱起草奏章,遣使去见桓温。信中写道:

“国家应当平定外患,时机已到,这确实是长远计谋,能够实现这一宏图大业的,非你莫属。然而这样重大的举动,会引起民众的惊恐,流言四起,你是否也听到了这些?如果看到风声汹涌,军队骚动,就导致士气崩溃,那么国家的根基、社稷的存续都将丧失。我和你虽然职位有别,但都是为了安定国家、保卫江山,目标一致。天下安危,取决于贤明德行,应当先安定国内,再考虑对外扩张,只有这样,国家根基才能稳固,大义才能彰显。这是我对你最深切的期望。我的诚意,岂能因个人嫌隙而有所保留?希望你体察!”

果然,仅仅几天后,桓温就回了一封谢罪的书信,表示愿意撤兵还镇。晋朝上下才终于安心。

不久,前秦的姚弋仲派使者来归附晋朝,朝廷下诏授予姚弋仲车骑大将军、六夷大都督之职,其子姚襄则被任命为平北将军,兼管并州军事。姚弋仲年已七十余岁,有四十二个儿子,曾召集他们谈话说:“我因晋室大乱,起兵占据西部,后来石氏政权待我很好,我本想替他讨伐叛贼,报答私情。如今石氏已灭亡,中原无人统治,从古至今,从未有过戎狄可以称帝。我死后,你们应尽早回归晋朝,尽忠守节,切莫妄为,自取灾祸。”永和八年,姚弋仲因病去世,享年七十三岁。其子姚襄秘密未发丧,便立刻带兵进攻前秦。

前秦王苻健在称帝后,占据关中。听说晋朝的梁州刺史司马勋与前赵将领杜洪联合侵扰秦川,立即出兵防守五丈原,击退司马勋的军队,随后又转兵攻打杜洪。杜洪当时正从司竹出发驻守宜秋,准备响应晋军,却不料司马张琚突然叛变,诱骗部众将其杀害。张琚自立为前秦王,设立官职,但还未稳定局势,苻健的军队已兵临城下。他毫无防备,仓促出战,结果一战被打得惨败,身首异处。苻健大胜入关,随即自封为秦帝。他进封诸位公为王,任命其子苻苌为大单于,又派弟弟苻雄和兄长之子苻菁去攻取关东,招降晋朝豫州刺史张遇,并命其镇守许昌。

姚襄与苻氏之间早有积怨,父亲去世后,他不宣布丧事,立即对前秦开战。但苻氏兵力雄厚、将领勇猛,姚襄虽骁勇,一时也难以攻下。他转而进攻洛阳,行军途中在麻田遇到前赵旧将李历,两人展开激战。突然间,一支流箭射中姚襄的马头,将他的战马掀翻,部下大惊失色。李历趁机突入,飞马冲来抓取姚襄,幸亏姚襄的弟弟苻苌早到一步,将他扶起,自己让出战马,护他脱离险境。但经过这一战,姚襄的部队已四散溃逃,伤亡惨重。姚襄逃回滠头,草草安葬,自责冒失,随后继承父亲遗志,孤身一人南下投奔晋朝,前往豫州刺史谢尚处求救。

谢尚亲自出迎,脱去官袍,以诚待之,如亲生故友。姚襄为谢尚出谋,建议派建武将军戴施前去占据枋头。戴施奉命出发,果然顺利占领,毫无血战。恰巧魏主冉闵与燕国交战失败,被俘。冉闵之子冉智留守邺城,由将军蒋干辅佐,派人前往谢尚处请求援助。谢尚立即派戴施前往援救,并协助防守三台。

至于冉闵为何战败,后文将作简要说明。冉闵在攻下襄国后,游荡于常山、中山等地。前赵的立义将军段勤聚集胡人、羯人万余人,占据绎幕,自封为赵帝。燕王慕容俊已派辅国将军慕容恪攻占中山,收降魏国太守侯龛和赵郡太守李邽;辅弼将军慕容评也奉命进攻鲁口,斩杀魏国守将郑生。慕容俊又派建锋将军慕容霸出兵攻击段勤,同时命慕容恪专门进攻冉闵。

冉闵率军迎战慕容恪,行至魏昌城,正欲交战。大将军董闰、车骑将军张温劝阻他:“鲜卑军队乘胜而来,气势汹汹,而我军兵力不足,不如暂避锋芒,等他们疲惫后,再集结兵力反击,必定能取胜。”冉闵怒目而视,说:“我率军至此,正是要扫平幽州,捉拿慕容俊,如今只碰见一个慕容恪,就如此胆怯,将来怎么带兵?”说完,便将董闰和张温赶出军营。这是因为他刚在襄国取胜,产生了骄傲心理。

司徒刘茂和特进郎闿私下议论道:“主公刚愎自用、缺乏谋略,这一战肯定无法生还,我们如何自保?不如赶紧服毒自杀。”于是两人相继服药自尽。

冉闵素有勇名,虽军队只有一万,却个个精壮能战。他与燕军交战,奋勇冲锋,十战十胜,燕军全线溃退。但冉闵的士兵都是步兵,而燕军是骑兵,担心被突然攻击,便率军进入树林。慕容恪巡视军队,对将士说:“冉闵虽然勇猛,但缺乏谋略,不过是个力战之将。而且士兵疲惫,难以持久作战,等到他们懈怠,再发起进攻,也不迟。我军可分成三队,互相支援,既能作战又能防守,何惧之有?”参军高开建议:“我军骑兵擅长平原作战,不适宜进入山林。如今冉闵入林,依靠山石自保,我们无法控制。目前最好派轻骑兵挑战,只允许失败,不许取胜,诱使他出林返回平原,再集中兵力发动突击。”慕容恪采纳了这一计策,派兵主动出击,边打边辱骂。冉闵听后难以忍受,立即挥兵追击。燕骑兵不与正面作战,只骑马逃跑,口中继续辱骂:“冉贼!冉贼!我料你只能躲进树林,怎么敢再回到平地上和我们大战一场?”这些话传进冉闵耳朵,他更加愤怒,于是干脆回到平原,列阵迎战。

慕容恪已将军队分为三部,部署完毕,见冉闵再次回到平原,十分高兴,便告诫诸将:“冉闵性情轻躁,又自知兵力单薄,不敢久战。如今他主动来迎战,必定是拼命冲锋,我方只需严阵以待,守住中央,其他将领在旁边静观,等中央与冉闵交战时,就从两翼包抄,定可将其击溃。”诸将遵命行事。慕容恪又选了五千名鲜卑弓箭手,骑马连环列阵,作为前军,自己带领精锐部队在后方,竖起一面大旗作为全军的指挥旗,缓缓前进。

冉闵骑在马上,亲自率领军队,面对敌军。他见敌阵整齐,大旗高扬,便率军奋起进攻。然而,燕军早已设下埋伏。当冉闵的军队冲入敌阵时,弓箭手齐发,箭如雨下,冉闵身中数箭,被俘。随后,慕容恪下令将冉闵处死,押送至龙城,祭告祖先庙宇,接着在遏陉山将其斩首示众。

令人惊讶的是,冉闵被杀后,山间草木全部枯死,连续数月无雨,蝗虫肆虐。自从冉闵被俘,一直到他死后三个月,天空仍然干旱。慕容俊怀疑冉闵暗中作祟,于是以王礼安葬他,派官员祭祀,追赠他“悼武天王”的谥号。那天,天空突然下起大雪,深达三寸。

据崔鸿《十六国春秋》记载,冉闵被俘是在四月,被杀在八月。八月正值深秋,草木本应枯黄,且连月不雨,是自然现象,未必与冉闵有关。慕容俊此举不过是一出荒唐闹剧。旱灾未解,符瑞反而频出:当年燕都正阳殿里,燕子筑巢产下三只雏鸟,每只雏鸟项上都有直毛;各城又争相进献五色异鸟。于是官僚们纷纷附和,编造美辞:有人说燕首有直毛,是大燕兴起、应戴皇冠的征兆,表示“三统”将至;有人说五色神鸟,预示国家将继承五行帝位,统御天下。这些颂词天花乱坠,文采斐然。燕国宰相封弈于是联合一百二十人,劝说燕王慕容俊立即称帝。

慕容俊起初推辞:“我世代居于边疆,只知射猎,风俗尚存发辫,不懂衣冠礼仪,帝位非我所有,怎敢妄想?你们无端夸赞我,我不愿接受这种美意。”后来,随着局势稳定,冉闵的家人由慕容评押解至蓟城。他们将赵魏政权传下来的车马器物一并献上。慕容俊谎称冉闵的妻子董氏献上了“传国玉玺”,特别召见她,以好言安慰,封她为“奉玺君”,赐冉智爵位为“海滨侯”,任命申钟为大将军右长史,并授慕容评为司州刺史,镇守邺城。

过去那些曾拥兵自重的赵国将领,如王擢等,听到燕国威势,纷纷派使者请求归顺。慕容俊任命王擢为益州刺史,夔逸为秦州刺史,张平为并州刺史,李历为兖州刺史,高昌为安西将军,刘宁为车骑将军。只有前赵幽州刺史王午仍据守鲁口,自称“安王”。慕容俊派慕容恪前去讨伐,恪军在安平集结粮草,整好军械。恰逢中山人苏林起兵无极,自封为天子,恪便先讨伐苏林,又遇到慕舆根前来会师,一举歼灭苏林,再进攻王午。王午已经被部将秦兴所杀,恪于是上表劝进。燕国大臣一致支持,共同拥立慕容俊称帝。

慕容俊设立百官,任命封弈为太尉,慕容恪为侍中,左长史阳骛为尚书令,右司马皇甫真为左仆射,典书令张悕为右仆射,其他文武官员也各得任命。随后在蓟城正式称帝,大赦境内,并声称自己获得了“传国玺”,改年号为“元玺”,追尊祖先祖廆为高祖武宣皇帝,父亲慕容皝为太祖文明皇帝,立妻子可足浑氏为皇后,太子慕容晔为皇太子。

晋朝派遣使节去燕国,商议和约,慕容俊对晋朝使节说:“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君主,我如今因中原人稀,被推举为中原之主,已经称帝了。以后如想修好,就不必再送诏书。”晋朝使节只得无奈回国。

相传石虎篡位时,曾派人探查华山,得到一块玉版,其中记载四句话:“岁在申酉,不绝如线;岁在壬子,真人乃见。”燕王慕容俊称帝时,正好是晋穆帝永和八年,属“壬子”年,燕人便以此为祥瑞,史称“前燕”,是十六国时期“三燕”之一。

后来有诗写道:

符谶遗文宁足凭,但逢战胜即龙兴。
须知乱世无真主,戎狄称尊问孰膺。

燕国称帝后,与前秦东西对峙,各自强盛。而晋朝一些臣子却不自量力,想重新收复中原。关于接下来的情况,敬请期待下回。

——桓温驻守武昌,逼迫朝廷,实际上是从殷浩掌权开始的。殷浩不过是空有虚名的投机之徒,会稽王司马昱却将其视为心腹,想用他来对抗桓温,结果是用一个鸡蛋去对抗一整块石头,怎能不失败?高崧替司马昱起草书信,桓温便自动退兵,这并非因为他畏惧司马昱,而是因为惧怕士人清议,不敢轻易发动私谋。北伐之举,不过是借机借口罢了。冉闵虽然消灭了石氏,是石虎暴行的报应,然而他不过是一个莽夫,怎能长期掌握一方?而燕王慕容俊抓住乱局,凭借慕容恪的谋略,最终擒获冉闵,将其处死,其妻董氏、儿子冉智等虽然得以封爵,没有被处死,也算是冉氏家族的幸运。冉闵罪恶未深便被杀,所以妻子儿女得以幸存;而慕容俊因荒唐的草枯、旱灾,怀疑冉闵是作祟之源,反而追谥、礼祭,可谓谨慎、可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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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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