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兩晉演義》•第四十九回 擢桓溫移督荊梁 降李勢蕩平巴蜀

卻說康帝寢疾,日甚一日,內外諸臣,免不得有些惶急。最緊要的第一着,是儲嗣未定,將來康帝不起,應由何人承統?大衆遂開緊急會議,一面且遙問二庾。庾冰庾翼,仍欲推立長君,擬立會稽王昱爲嗣。見四十七回。惟何充在內建議,願立康帝長子聃爲太子,領司徒蔡謨等亦皆贊成。此時兩庾在外,鞭長莫及,內事統由何充作主,一經議定,便即冊定東宮。兩庾亦無可奈何,只有暗恨何充罷了。悔不該出外圖功。未幾,康帝告崩,年僅二十有二,在位只閱兩年,何充等奉太子聃即位,是爲穆帝。聃甫及二齡,鎮日裏需人保抱,怎能親攬萬幾?當下由何充蔡謨,想出一策,尊康帝后褚氏爲皇太后,即請太后臨朝攝政,當下推蔡謨領銜,上奏太后道:  嗣皇誕哲岐嶷,繼承天統,率土宅心,兆庶蒙賴,陛(禁止)茲坤道,訓隆文母,昔塗山光夏,簡狄熙殷,實由宣哲以隆休祚。伏惟陛下德侔二嬀,淑美關雎,臨朝攝政,以寧天下。今社稷危急,兆庶懸命,臣等章惶,一日萬幾,事運之期,天祿所鍾,非復沖虛高讓之日。漢和熹順烈,並亦臨朝,近明穆指明帝后庾氏。故事,以爲先制。臣等不勝悲怖,謹伏地上請,乞陛下上順祖宗,下念臣吏,推公弘道,以協天人,則萬邦協慶,羣黎更生,天下幸甚!臣等幸甚!  褚太后覽奏後,亦下了一道詔旨,無非說是“嗣主幼衝,宜賴羣公同心夾輔,今既衆謀僉同,懇切上詞,當勉從所請,暫遵先後故事”云云。於是遂臨朝稱制。何充希太后旨,獨表薦後父褚裒,宜總朝政。太后乃命裒爲侍中,兼衛將軍,錄尚書事。偏裒以近戚避嫌,固辭內職,堅請外調,乃改授裒都督徐兗青三州,並揚州二郡軍事,兼徐兗二州刺史,仍官衛將軍,出鎮京口,另徵江州刺史庾冰入朝。冰適有疾,不便就徵,已而病篤,臨終時,語長史江虨道:“我將死了,報國初心,不能終展,豈非天命?我死以後,殮用常服,毋得妄用官物呢!”言訖而逝。冰清廉自矢,臨財不苟,歿後無絹爲衾,又室無妾媵,家無私積,時人傳爲美談。一節之長,亦必備錄。訃聞朝廷,追贈侍中司空,予諡忠成。庾翼得報,留子方之戍襄陽,自還夏口,兼轄冰所遺部兵。有詔令翼仍督江州,並領豫州刺史。翼表辭豫州,又請移鎮樂鄉,廷議不許。翼乃繕修軍器,大修積穀,勉圖後舉。但尚遣益州刺史周撫、西陽太守曹據,侵入蜀境,與蜀將李桓接戰,得破蜀兵,奪得輜重牲畜,隨即還師。  越年元旦,晉廷改元永和,皇太后御太極殿,懸設白紗帷,抱帝臨軒,頒詔大赦。進武陵王晞爲鎮軍大將軍,開府儀同三司,鎮軍將軍顧衆,爲尚書右僕射,且復召褚裒入輔。吏部尚書劉遐,及長史王胡之,向裒進言道:“會稽王令德雅望,可作周公,理宜授以大政,公何弗推德讓美,避重就輕呢?”裒乃辭不就徵,即表稱會稽王昱,可當大任。有詔令昱爲撫軍大將軍,錄尚書六條事。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五民號爲六條。昱清虛寡慾,好爲玄辭,嘗引劉惔王濛韓伯爲談客,郗超爲撫軍掾,謝萬爲從事中郎,清談遺俗,至此復盛,這也是司馬家的氣運了。  會由江州都督庾翼上表,報稱患病甚劇,特薦次子爰之爲荊州刺史,委以後任。朝旨尚未答覆,接連是訃狀上聞,乃追贈翼爲車騎將軍,予諡曰肅。當時廷臣會議,謂:“諸庾世在西藩,人心向附,不如從翼所請,即令爰之繼任。”獨何充駁斥道:“荊楚爲我國西門,戶口百萬,北控強胡,西鄰勁蜀,難道可用一白麪少年,當此重任麼?我看現在牧守,只有徐州刺史桓溫,才略過人,足守西藩,外此恐皆未及呢。”會稽王昱,亦以爲然。獨丹陽尹劉昱,私白昱道:“溫原有大才,可惜心術未純,此人得志,適爲國憂。荊州地控上游,夙號形勝,怎可令他往鎮,釀成後患?爲大王計,不如自請出守。惔雖不敏,粗具智識,若以軍司馬見委,效勞麾下,諒亦不至僨事呢。”言人所未言,不爲無智。昱未信惔言,竟遣使傳詔,命溫代翼,都督荊梁諸州軍事。  惔字真長,世居沛國,祖宏,曾爲光祿勳,表字終嘏。宏兄粹,字純嘏,官至侍中。宏弟潢,字仲嘏,官至吏部尚書。兄弟並有時名,都人嘗謂洛中雅雅,唯有三嘏。惔父耽亦嘗爲晉陵太守,中年去世,家無遺財。惔與母任氏,寓居京口,織履爲業,人莫能識。獨王導留意延攬,推爲清才。後來入登仕籍,音望鵲起,得尚明帝女廬陵公主。會稽王昱,待如上賓,每一列座,語輒驚人,無敢與辯。就是桓溫,亦服他偉論。溫嘗問惔道:“近日會稽王談玄,有進境否?”惔答道:“大有進境,不過未列上乘,只好排在第三流哩。”溫驚問道:“第一流當屬何人?”惔答道:“當在我輩。”溫一笑而散。小子前時敘及桓溫,但云爲宣城內史桓彝子,就中尚有許多故事,尚未詳載,應該撮要申明。溫生未及期,爲故將軍溫嶠所見,便謂溫有奇骨,又試溫使啼,聲甚洪壯,嶠極嘆爲英物。彝因嬰兒爲嶠所賞,遂取名爲溫,表字元子。嶠笑語道:“移姓爲名,此後我將易姓呢。”及彝爲蘇峻部將韓晃所害,涇令江播,亦曾助晃。桓彝殉難,見前文。溫年方十五,枕戈泣血,誓復父仇。播已反正,隨時戒備,無隙可乘。越三年,播病死發喪,溫佯爲弔客,挾刃踵門,突入喪次,斫死播子彪等三人,隨即自首。朝廷嘉溫孝義,不復論罪,溫以此得名。及溫年逾冠,姿貌甚偉,面有七星。劉惔嘗語人道:“溫眼如紫石棱,須作蝟毛磔,是孫仲謀司馬宣王的流亞呢。”語有分寸,與對會稽王昱語相符。  既而溫得尚公主,見前。累任至荊梁都督,他本是個豪爽不羈、睥睨一切的人物。既得蟠踞上游,手握重兵,當然想做些事業,顯些威風。到了永和二年,何充又復病歿,晉廷予諡文穆,特進前國子祭酒顧和爲尚書令,前司徒長史殷浩爲揚州刺史。這兩人爲褚裒所薦。和以孝著名,正直有餘,幹濟不足。浩父名羨,嘗爲豫章太守,就是不肯寄書、擲諸流水的殷洪喬,羨字洪喬。浩素尚風流,談吐不俗,前爲庾亮參軍,得亮信任。亮歿後,屏居墓側,屢徵不起。時人目爲管葛,王濛謝尚,且相偕勸駕,不得邀允,歸途互語道:“深源不起,如蒼生何?”深源即浩小字。浩越不肯出,越負令名。獨庾翼謂:“喪亂時代,此輩只應束諸高閣,俟天下太平,再議任使。”嗣翼爲江荊都督,擬闢潔爲司馬,致書與浩,有“毋爲王夷甫,即王衍,見前。當出圖濟世”等語,浩當然不就。桓溫亦嘗輕浩,謂少時嘗與浩遊戲,共騎竹馬,我將竹馬棄去,浩輒取歸,可見浩出我下。至是命浩爲揚州刺史,浩尚固辭。會稽王昱,貽書勸勉,至有“足下去就,關係興廢”二語,於是浩乃授命就職。何必擺這般架子?桓溫隱加鄙薄,每嘆朝廷用人失宜,惟因情急建功,尚無暇顧及內事,但與僚佐等議伐胡蜀,準備出師。江夏相袁喬白溫道:“胡蜀二寇,俱爲我患,但蜀雖險固,比胡爲弱,再加李勢無道,臣民不附,若用精卒萬人,輕齎疾進,直趨蜀境,待彼警覺,我已得入據險要,就使李氏君臣,出來抵禦,也可一戰成擒了。”溫大喜道:“誠如卿言。”將佐等尚多異議,謂:“我軍入蜀,趙必乘虛襲我,不可不防。”袁喬又申駁道:“羯趙久據河朔,內訌不已,勢亦濅衰。且聞我萬里出征,總道我有內備,未敢輕舉,就使逾河南來,沿江諸軍,亦足自守,可無他憂。惟蜀土富實,號稱天府,從前諸葛武侯恃蜀爲固,抗衡中夏,今即不能爲害,究竟他據住上游,易爲寇盜,我若乘機襲取,得蜀財,撫蜀衆,豈非國家的大利麼?”溫奮起道:“我志決了,卿可爲我先驅,我爲卿後應,滅蜀就在此舉了。”喬應聲道:“願效微勞。”溫遂令喬率水軍二千人,充作前鋒,自與益州刺史周撫,南郡太守譙王無忌等,領軍繼進,即日拜表入都,不待復報,便即啓行。晉廷接到溫表,慮溫兵少無繼,驟入險地,恐難成功。獨丹陽尹劉惔,料溫必克,或問惔如何先知?惔笑道:“溫素好博,今日伐蜀,與博相似,若自知不勝,如何肯行?但恐溫既勝蜀,未免專恣,倒是朝廷的隱憂了。”始終是看透溫志。這且不必絮敘。  且說蜀已稱漢,漢主李勢,就是李壽的太子。見四十六回。壽篡位後,嘗欲與趙連橫圖晉,經龔壯再三諫阻,方纔中止。壯勸壽向晉稱藩,壽終不從,因此壯辭疾歸裏,終身不復入成都。壽初尚寬儉,旋由使臣往返鄴中,屢述石虎威強,宮殿美麗,刑禁苛嚴,壽不禁生慕,乃改從侈汰,也居然大修宮室,廣鑿陂池,募工興役,多多益善。臣下偶有諫議,即指爲誹謗,置諸極刑。左僕射蔡興,入宮極諫,竟被叱出處斬。右僕射李嶷,也因直言忤旨,誣以他罪,下獄論死。並把李雄諸子,一律駢戮。好容易過了五年,忽得了一種重病,鎮日裏狂言譫語,鬧個不休,不是說李嶷索命,就是說蔡興伸冤,喧噪了好幾天,終落得一命嗎呼,伏惟尚饗。太子勢嗣稱漢帝,改元太和,尊嫡母閻氏爲皇太后,生母李氏爲太后。閻氏無子,勢爲壽妾李氏所出。李父名鳳,前爲李驤所殺,鳳女沒入掖庭,身長貌美,姿態動人,壽遂納爲妾媵,生子名勢。殺人父而納其女,怪不得生亡國兒。勢亦腦滿腸肥,腰帶十四圍,猶善附仰,蜀人稱爲奇姿。所娶妻室,也是姓李,父作子述。即位後,冊爲皇后。李後也連生數女,不得一男。  勢弟漢王廣,求爲太弟,勢不肯允。舊臣馬當解思明,相偕入諫道:“陛下兄弟不多,若復加廢黜,恐益孤危,不如從漢王議,可固國基。”勢默然不答。兩人又復力請,惹動勢怒,將他們叱出。嗣復疑馬當等與廣有謀,竟使相國董皎,收誅馬當解思明,夷及三族。思明素有智謀,抗直敢諫,臨刑長嘆道:“國家不亡,賴有我等數人,今我等無罪遭誅,國亡不遠了。”說着,伸首就刑,毫無懼態。馬當亦素得民心,及兩人死後,士卒無不動哀。勢且令太保李奕,襲執漢王廣,貶廣爲臨邛侯。廣服毒自盡,奕得受命爲鎮東大將軍,鎮守晉壽。越年,奕竟謀反,攻陷巴東,蜀人相率從奕,聚至數萬,遂進迫成都。勢登城拒戰,奕單騎突門,守兵覷奕不防,暗放冷箭,得中奕腦,倒斃馬下,叛衆駭散。勢引兵屠抄奕家,獨見奕女有色,貸她死罪,帶回宮中。是夕即令她侍寢,一夜歡娛,曲盡恩愛,詰旦即封女爲妃,並大赦境內,改元嘉寧。自是日益淫縱,漁財好色,每令內侍訪求美婦,不問她有夫無夫,但教面貌韶秀,盡令強取入宮,該夫或稍爭執,當即殺死。後庭婦女,多至千百,勢遂日夜宣淫,不問國事,坐此衆叛親離,夷獠四起。羣下諫諍,無一聽從,反且橫起夷戮,冤氣盈衢。宮人張氏,妖淫善媚,大得勢寵。一夕,忽化大斑理蛇,長約丈餘,由勢逐出宮門,竄入苑中。到了夜半,蛇復入宮,臥勢牀下,勢益驚俱,呼令武士,將蛇殺死。張氏想是蛇妖,故終化爲蛇,但婦人心性,多半是蛇蠍,幻影何足深怪?還有一個鄭美人,也是勢所寵愛,忽然化爲雌虎,噬食宮人。宮人大譁,各持械驅逐,虎竟自斃。此外怪異,不可勝舉。勢尚不少改,依然荒淫。  驀得邊戍急報,晉桓溫引軍入境,前鋒已到青衣江,勢乃出調將士,遣叔父右衛將軍李福,從弟鎮南將軍李權,與前將軍昝堅等,帶領數千人,自山陽趨往合水,堵截晉軍。諸將謂宜設伏江南,以逸待勞,昝堅不從,引兵渡江,竟向犍爲進發。那時晉軍已進次彭模,與漢兵相距不遠。桓溫擬分作兩軍,異道並進,袁喬道:“今懸軍深入,不遑返顧,事若得濟,大功可成,否則將無遺類。爲我軍計,惟有同心並力,一戰揚威,若分作兩路,反致軍心不壹,一或偏敗,大事去了。故不如合軍亟進,棄去釜甑,但齎三日干糧,示無還志,方得將士死力,戰勝可豫決了。”溫依喬議,留參軍孫盛周楚,在彭模守住輜重,自率步兵,徑趨成都。蜀將李福,進攻彭模,被孫盛一鼓擊退。桓溫進遇李權,三戰三捷,蜀兵盡敗還成都。昝堅到了犍爲,方知與溫異道,急忙返渡沙頭津,還救成都,行至十里陌,但見晉車已排好陣勢,旌旗甲仗,甚是精嚴,不由的魂馳魄散,相率竄去。  勢聞各軍俱潰,不得已乃悉衆出戰,到了笮橋,正與溫軍相遇,兩下交戰,蜀兵卻也利害,迎頭痛擊。晉參軍龔護陣亡,溫未肯遽卻,尚自麾軍前搏,不防前面突來一箭,險些兒射中腦前,虧得溫眼明手快,縱轡一躍,那箭向馬頭落下,得免受傷。溫遭此一嚇,也覺膽寒,便勒馬不進。大衆俱不敢向前,即欲退還,令鼓吏擊鼓退兵。偏鼓吏誤作進鼓,又蓬蓬勃勃的擂將起來,袁喬拔劍當先,督衆力戰。於是人人拚死,爭突敵陣。勢不能抵禦,敗回成都,各軍皆潰。溫遂進薄成都城,四面縱火,焚燬城門,守兵大駭,一日數驚。漢中書監王嘏,散騎常侍常璩,勸勢出降。勢轉問侍中馮孚,孚答道:“東漢時吳漢徵蜀,盡誅公孫氏,今晉下書不赦,若諸李出降,恐亦未必能保全呢。”勢乃夜開城門,與昝堅等突圍出走,奔至葭萌城。逃亦無益。溫得入成都,擬即遣兵追勢,可巧勢遣散騎常侍王幼,來送降書,由溫展開,只見紙上寫着道:  僞嘉寧二年,略陽李勢,叩頭死罪,伏維大將軍節下:先人播流,恃險因釁,竊有雙蜀,勢以闇弱,復統末儲,偷安荏苒,未能改圖。猥煩朱軒,踐冒險阻,將士狂愚,干犯天威,仰慚俯愧,精魂飛散,甘受斧鑕,以釁軍鼓。伏惟大晉,天網恢宏,澤及四海,恩過陽日,逼迫倉卒,自投草野。即日到白水城,謹遣私署散騎常侍王幼,奉箋以聞,並敕州郡投戈釋仗,窮池之魚,待命漏刻,諸乞矜鑑!溫既得降書,便令王幼還報,準他投誠,不加罪責。幼奉令去後,果見李勢面縛輿櫬,趨至軍門。還有李福李權等十餘人,也隨同前來。溫開營納降,令勢入見,當即釋縛焚櫬,以禮相待。隨將李勢等送往建康,所有漢司空譙獻之等,仍用爲參佐,舉賢旌善,蜀人大悅。惟漢尚書僕射王誓,鎮東將軍鄧定,平南將軍王潤,將軍隗文等,復糾衆拒溫。溫與袁喬周撫等,分頭撲滅,陣斬王誓王潤,惟鄧定隗文遁去。溫留成都三十日,振旅還江陵,留蓋州刺史周撫,鎮守彭模。既而鄧定隗文,復入據成都,迎立故國師範長生子範賁爲帝,捏造妖言,煽動蜀境。蜀人多半趨附,也猖獗了一兩年。嗣經益州刺史周撫,引兵往剿,圍攻多日,方得破入成都,擒斬範賁等人,蜀土復平。李勢到了建康,受封爲歸義侯。總計李氏據蜀,自特爲始,至勢被滅,共得六世,凡四十六年。勢居建康十二年乃死,小子有詩嘆道:  笮橋一敗蜀中休,面縛迎降也足羞。  試問十年天子貴,何如百世作諸侯?  溫既平蜀,晉廷論功行賞,擬封溫爲豫章郡公。忽有一人出來諫阻,欲知他姓甚名誰,容待下回再表。  --------  本回敘桓溫之發跡,以及桓溫之建功,當其時頭角不凡,英才卓犖,固儼然一忠臣子也。殺江彪而報父仇,無慚孝義,輕殷浩而加鄙薄,不愧靈明。至引兵伐蜀,一鼓盪平,舉四十六年之蜀土,重還晉室,此固庾冰庾翼之所不能逮,何充司馬昱之所未及料也。假令功高不伐,全節終身,即起祖逖陶侃而問之,亦且自嘆弗如。乃中外方稱爲英器,而劉惔獨料其不臣,天未祚晉,惔不幸多言而中。蓋古來之奸雄初起,如曹操司馬懿輩,未有不先自立功,而繼成專恣者,溫亦猶是也,而惔之所見遠矣。

譯文:

康帝身體一天比一天差,朝廷大臣們都非常焦急。最關鍵的問題是太子人選尚未確定,如果康帝去世,應由誰來繼承帝位?於是大家召開緊急會議,同時向庾冰、庾翼二人徵求意見。庾冰和庾翼仍主張立長子爲太子,打算立會稽王司馬昱爲繼承人。但何充在內建議,應立康帝的長子司馬聃爲太子,司徒蔡謨等人也都表示贊同。當時庾冰、庾翼正在外地,鞭長莫及,內政事務實際上由何充掌控。一旦決定,便立即冊立太子。庾氏兄弟也無可奈何,只能暗自怨恨何充,後悔早年前外出謀取功名。不久,康帝駕崩,年僅二十二歲,在位僅兩年。何充等大臣擁立太子司馬聃登基,即爲穆帝。司馬聃才兩歲,整天需要人抱着,無法親自處理政務。於是何充和蔡謨便想出一個辦法:尊康帝的皇后褚氏爲皇太后,請求太后臨朝聽政。他們上書道:

“新即位的皇帝聰慧仁慧,繼承了皇位,天下百姓都感到安心,應由太后以女性賢德的德行,輔佐治國,像古代塗山氏輔佐夏朝、簡狄輔佐殷商一樣,依靠賢德而成就盛世。懇請陛下以德行聞名,賢淑如關雎,臨朝攝政,以安定天下。現在國家危急,百姓性命維繫於一線,臣等惶恐不安,面對繁重的政務,唯有仰仗天命,國家大計不能是那種推辭謙讓的高潔之政。漢代的和熹、順烈兩位太后都曾臨朝執政,明穆帝時期也由庾氏太后臨朝,這都是古已有之的先例。臣等感激涕零,懇請太后以天下爲重,順應祖制,輔佐國家,這樣天下才會安定,百姓才能重獲生機,我們深感感激。”

褚太后看到奏章後,也下詔表示:“太子年幼,應當依靠羣臣合力輔佐。如今各方意見一致,懇切陳請,我們應遵從先例,暫且由太后臨朝執政。”於是正式開始臨朝稱制。何充依據皇太后的旨意,單獨推薦後父褚裒擔任總攬朝政的職務。太后於是任命褚裒爲侍中,兼衛將軍,主持尚書事務。但褚裒因是近親,不願擔任內職,堅決請求外調,於是改任他爲都督徐州、兗州、青州及揚州兩個郡的軍事,兼任徐州、兗州刺史,仍保留衛將軍職位,出鎮京口。同時,命令江州刺史庾冰入朝任職。庾冰恰逢生病,不便前往,後來病情加重,臨終前對長史江虨說:“我將要去世了,一生報國的初心未能實現,難道不是天意嗎?死後請用普通喪服下葬,不要使用任何官府財物!”說完便去世了。庾冰一生清廉,不貪財物,死後沒有絲絹做被褥,家中沒有妾婢,也沒有私藏財物,時人稱其爲美談。他的節操值得銘記。朝廷得知後,追贈他爲侍中、司空,諡號“忠成”。

庾翼聽說後,留下兒子庾方之鎮守襄陽,自己返回夏口,兼管庾冰所留的部兵。朝廷下令讓他繼續主持江州,併兼任豫州刺史。庾翼上表推辭豫州,又請求調任樂鄉,朝廷不批准。於是庾翼加強軍備,修繕武器,囤積糧草,準備將來作戰。但他仍然派益州刺史周撫、西陽太守曹據,侵犯蜀地邊境,與蜀將李桓交戰,擊敗蜀軍,奪得大量軍資與牲畜,隨後撤軍。

第二年元旦,晉朝改年號爲“永和”。皇太后在太極殿上,懸掛白紗帷帳,抱着年幼的皇帝登上殿前,宣佈大赦。任命武陵王司馬晞爲鎮軍大將軍,開府儀同三司;任命顧衆爲尚書右僕射,並再次召回褚裒入朝輔政。吏部尚書劉遐和長史王胡之對褚裒說:“會稽王司馬昱賢德高遠,堪比周公,理應掌握大權,您爲什麼不出於仁義,推讓賢能,避免居於權力中心呢?”褚裒聽後,便辭謝不就,上表推薦會稽王司馬昱應擔重任。朝廷於是任命司馬昱爲撫軍大將軍,代理六條政務(即吏、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六部事務)。司馬昱性格清靜寡欲,喜歡玄學討論,常邀請劉惔、王濛、韓伯等爲談客,還任命郗超爲撫軍掾,謝萬爲從事中郎,清談之風重新盛行,這正是司馬氏家族運勢的體現。

後來,江州都督庾翼上表稱自己病重,推薦次子庾爰之接替荊州刺史之職。朝廷尚未答覆,便傳來庾翼去世的消息。朝廷追贈他爲車騎將軍,諡號“肅”。大臣們開會商議,認爲:“庾氏家族世代鎮守西邊,民心歸附,不如遵從庾翼之意,讓庾爰之接任荊州刺史。”只有何充反對,他說:“荊州是國家西大門,人口百萬,北面威脅強胡,西邊鄰近強蜀,怎能用一個年輕的書生去擔當如此重任?我看目前能守住西邊的,只有徐州刺史桓溫,他才略過人,真正具備鎮守的資格,其他人都遠遠不夠。”會稽王司馬昱也認同此言。唯獨丹陽尹劉惔私下對司馬昱說:“桓溫確實有大才,可惜心術不正,一旦得志,將給國家帶來禍患。荊州地處上游,歷來被稱爲戰略要地,怎能讓他去鎮守,恐怕後患無窮?爲大王計,不如您親自出鎮。劉惔雖然不聰明,但至少有些見識,若您委以軍司馬之職,想必也不會出錯。”這話可謂獨具遠見,非一般人所能想到。但司馬昱不聽,還是派使者傳詔,命桓溫代替庾翼,都督荊、梁等州軍事。

劉惔字真長,祖籍沛國,祖父劉宏曾任光祿勳,表字終嘏。哥哥劉粹,字純嘏,官至侍中。弟弟劉潢,字仲嘏,曾任吏部尚書。兄弟三人皆有才名,當時人們稱“洛中雅士,只有三嘏”。劉惔的父親劉耽曾任晉陵太守,中年去世,家中一無所有。劉惔與母親任氏住在京口,靠織鞋爲生,沒人認識他們。只有王導發現他的才學,推薦他爲清才之士。後來劉惔進入仕途,名聲日隆,娶了晉明帝的女兒廬陵公主。會稽王司馬昱待他如上賓,每次設宴,言語都驚世駭俗,無人敢反駁。連桓溫也佩服他的見解。有一次,桓溫問劉惔:“最近會稽王談玄,有沒有進步?”劉惔回答:“進步很大,只是還未達到最高境界,勉強排在第三流。”桓溫驚訝地問:“第一流是誰?”劉惔答:“當屬我們這些年輕人。”桓溫聽後一笑而散。

先前提到桓溫,只說他是宣城內史桓彝之子,其實其中還有許多故事未講,如今應簡要說明。桓溫出生未滿一歲,就被人發現,其父桓彝的部將溫嶠十分欣賞他,認爲他有非凡之相。他試讓桓溫啼哭,聲音洪亮有力,溫嶠大爲驚歎,稱其爲奇才。桓彝因幼年得溫嶠賞識,便給他取名“溫”,表字爲“元子”。溫嶠笑着說:“我改姓爲名,以後你們也該改姓吧。”後來桓彝被蘇峻部將韓晃所害,涇令江播也曾經幫助韓晃。桓彝遇難時,桓溫才十五歲,他枕着兵器哭泣,發誓要爲父報仇。江播後來反正,他隨即提高警惕,不敢有任何鬆懈。三年後,江播病逝,桓溫假扮弔客,手持利刃突然闖入喪宅,斬殺江播的兒子彪等三人,隨後自首。朝廷因他孝順勇敢,未予追究,桓溫因此名聲遠揚。等到他成年,外貌魁梧,面有七星圖案。劉惔曾對人說:“桓溫的眼睛像紫石棱角,鬍鬚如刺蝟般張開,是孫權和司馬懿一流人物。”這話說得極爲精準,也與他與會稽王司馬昱的對話相符。

後來,桓溫娶了公主,官職一路升遷,最終成爲荊、梁等州的都督。他性格豪爽不羈,目空一切。一旦掌握上游重地,手握重兵,自然想幹一番事業,表現一番威風。永和二年,何充病逝,朝廷追諡“文穆”,並任命前國子祭酒顧和爲尚書令,前司徒長史殷浩爲揚州刺史。這二人均爲褚裒所推薦。顧和以孝順著稱,正直有餘,但缺乏實際才幹。殷浩父親名爲殷羨,曾任豫章太守,即“不肯寄書、扔進流水”的殷洪喬。殷浩一向追求風流瀟灑,談吐不凡,早期曾任庾亮的參軍,深得信任。庾亮去世後,他隱居墓旁,多次被徵召均拒絕出仕。當時人稱他爲“管仲、諸葛亮、王濛、謝尚”之流,還曾一同勸他出仕,他仍不答應,歸途中相互感嘆:“深源(殷浩的小名)不出,百姓怎麼辦?”殷浩更加負有盛名。唯有庾翼認爲:“亂世之中,這類人應藏之高閣,等到天下太平後再任用。”後來庾翼擔任江、荊兩州都督,曾想任命殷浩爲司馬,寫信勸其出仕,信中說:“不要做王夷甫、王衍那種人,應積極治理天下。”殷浩當然拒絕。桓溫也曾輕視殷浩,說小時候曾與他一起騎竹馬,我扔掉竹馬,他立馬撿回來,可見他遠不如我。直到後來,朝廷任命殷浩爲揚州刺史,他仍堅辭不就。會稽王司馬昱親自寫信勸他,甚至說:“您若去就職,關係到國家興衰。”於是殷浩才接受任命。何必擺出這樣架子呢?桓溫暗中鄙視他,常常感嘆朝廷用人不當,只因急需建立軍功,尚無暇顧及內政,於是與同僚商議伐胡、伐蜀,準備出兵。

江夏相袁喬對桓溫說:“胡人和蜀人都是我們的禍患,但蜀地雖然險要,相比胡人實力較弱,再加上李勢荒淫無道,百姓不附,如果派一支精銳一萬,輕裝疾進,直撲蜀地,等他們發覺時,我們已佔據險要,即便李氏君臣出戰,也只需一戰便可擒獲。”桓溫大喜:“你說得對。”但部將們大多反對,認爲:“我軍深入蜀境,胡人必定乘虛襲擊,不可不防。”袁喬反駁道:“羯族趙國長期佔據中原,內部矛盾不斷,已日漸衰落。而且我軍遠征萬里,外人還以爲我們有後備,不敢輕舉妄動。即使他們從北方來進攻,沿江各軍也能自守,無需擔憂。只是蜀地富庶,號稱“天府之國”,過去諸葛武侯曾倚仗它來抗衡中原,如今雖無力爲害,但若控制了上游,就成爲盜賊的溫牀。我們若趁機攻取蜀地,奪取其財富,安撫其百姓,豈不是國家的大利?”桓溫振奮道:“我已決定,你可爲我的先鋒,我隨後跟進,滅蜀就在今天!”袁喬應允:“願爲先鋒。”於是桓溫命袁喬帶領部隊,留下參軍孫盛、周楚在彭模守護糧草,自己率步兵直趨成都。

蜀將李福進攻彭模,被孫盛一舉擊退。桓溫與蜀將李權交戰,三戰三勝,蜀軍潰敗退回成都。昝堅到了犍爲後,才知道與桓溫分道而行,急忙渡河回救成都,行至十里陌,見到晉軍已列好陣勢,旌旗林立,氣勢威嚴,頓時魂飛魄散,紛紛逃竄。

李勢聽到各路軍隊潰敗,只得率衆出戰,於笮橋與桓溫相遇,雙方展開激戰,蜀軍也戰鬥力強勁,奮力抵抗。晉軍參軍龔護陣亡,桓溫不願退卻,仍親自率領部隊前衝,卻突然一箭從前方射來,險些射中額頭,幸虧他眼疾手快,縱馬一躍,箭矢落於馬頭,才倖免於難。桓溫受此驚嚇,也感到膽怯,下令撤退,軍隊紛紛後撤,鼓吏本應擊退鼓,卻誤擊進鼓,鼓聲咚咚不斷。袁喬拔劍當先,督促將士奮戰。於是全體將士奮勇爭先,拼命衝入敵陣。蜀軍無法抵擋,大敗退回成都。桓溫隨即逼近成都,四面縱火,燒燬城門,守軍驚恐萬分,一日之內驚慌數次。漢中書監王嘏、散騎常侍常璩勸李勢投降。李勢又問侍中馮孚,馮孚回答:“東漢時吳漢徵蜀,盡殺公孫氏,如今晉軍來勢洶洶,不赦降者,若諸李投降,恐怕也難以保全。”於是李勢連夜打開城門,與昝堅等人突圍逃出,奔往葭萌城。

逃亡毫無意義。桓溫進入成都後,本想派兵追擊,卻巧遇李勢派散騎常侍王幼送來降書,桓溫展開後,只見書上寫道:

“僞嘉寧二年,略陽李勢叩頭認罪:先祖流離失所,仗恃險地起兵,竊據雙蜀。我以昏庸弱智,繼承末代皇位,苟延殘喘,未能悔改。今日蒙您親臨險阻,將士愚蠢,冒犯天威,我深感羞愧,魂飛魄散,甘願受斧刑,以開示軍心。懇請大晉天網恢弘,恩澤遍及四方,超過日光,迫於形勢,我今自投荒野。即日前往白水城,謹派私署散騎常侍王幼,送信以告,懇請州郡投戈釋甲,如同池中之魚,聽候命令。懇請寬容體諒!”

桓溫收到降書後,便命令王幼返回並宣佈:同意投降,不加罪責。王幼回去後,果然見李勢赤腳綁手,坐着小車來到軍營門前。還有李福、李權等十餘人也一同前來。桓溫開營接見,當場解開繩索,燒燬投降信,以禮相待。隨後將李勢等人送往建康。原來的漢司空譙獻之等人仍被任命爲參佐,朝廷舉賢任能,蜀地百姓非常高興。但漢尚書僕射王誓、鎮東將軍鄧定、平南將軍王潤、將軍隗文等仍聚集兵力反抗桓溫。桓溫與袁喬、周撫等人分別出兵剿滅,陣斬王誓、王潤,只有鄧定、隗文逃走。桓溫在成都停留三十天,整軍返回江陵,留下蓋州刺史周撫鎮守彭模。

後來,鄧定、隗文再次進入成都,擁立前朝範長生之子範賁爲帝,散佈妖言,煽動蜀地,導致蜀人紛紛響應,一時猖獗。後經益州刺史周撫率軍圍攻,數日之後攻破成都,俘獲並處死範賁等人,蜀地才得以平定。李勢到達建康後,被封爲“歸義侯”。自李氏稱王蜀地,自李特開始,到李勢滅亡,共經歷六代,歷時四十六年。李勢在建康生活十二年後去世。詩中有嘆:

“笮橋一戰蜀國亡,面縛投降也羞慚。
試問十年天子貴,何如百世爲諸侯?”

桓溫平定蜀地後,朝廷論功行賞,擬封他爲豫章郡公。這時有人出來勸阻,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,留待下回再敘。

——本回敘述桓溫的崛起與建功。他當時才華出衆,英武卓絕,儼然是忠臣良將。他殺江彪以報父仇,無愧於孝義;輕視殷浩,也不失其清醒。引兵討伐蜀地,一役而平定,四十六年蜀地重歸晉室,這正是庾冰、庾翼無法做到,何充和司馬昱也未曾預料到的。如果他功高不伐,終生守節,即便與祖逖、陶侃相問,也會自嘆不如。當時人們稱他爲英才,唯獨劉惔預見到他終將不忠,天不祚晉,劉惔言多而中。歷史上所有的奸雄初起,如曹操、司馬懿,無不先立功,繼而專權,桓溫也是如此,而劉惔的遠見令人震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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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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