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两晋演义》•第三十五回 逆贼横行廷臣受戮 皇灵失驭嗣子承宗
却说刁协走死,刘隗奔往后赵。王敦并非不闻,本来君侧已清,理应入朝谢罪,收兵还镇,但敦是个蜂目豺声的忍人,既已起事,怎肯就此罢休?当下据住石头,按兵不朝,明明是胁迫元帝,志在横行。元帝无法抵制,只得令公卿百官,统往石头,劝令罢兵。敦盛气相见,不待百官开口,便先问戴渊道:“前日交战,君尚有余力否?”渊听了此语,暗暗吃惊,勉强接口道:“怎敢有余,但苦不足。”敦又问道:“我今为此事,天下以为何如?”渊答道:“但论形迹,未免指公为逆,若体诚心,应该谅公为忠。”模棱语恐不足欺奸。敦冷笑道:“卿也好算是能言了。”又顾周顗道:“伯仁!汝未免负我。”顗抗声道:“公兴兵犯顺,下官亲率六军,不能尽职,终致王师挫败,这原是有负公心呢。”敦被顗讥嘲,倒也无词可答,但召入王导,屏人与语道:“老弟不用我言,险些儿灭族了。”导答道:“兄亦太觉孟浪,今日侥幸得志,还是祖宗的荫庇,得休便休,幸勿太过。”敦掀髯道:“弟为何这般胆小?刁刘余党,尚列朝廷,还须除去数人。且主子由我等推戴,怎得疑忌我家?就使主位不移,也当有一番改革,方免后忧。”导又道:“但教朝廷悔祸,不再加忌,我兄弟长得安全,也好趁此罢手了。”可见导当时心术。敦尚是摇首,导乃退出。原来元帝即位时,敦忌帝年长,意欲另立幼君,以便专政,独导不肯依敦,所以敦有此云云。 导出与百官商议一番,还白元帝,百官承导意旨,当然不敢斥敦,但请元帝颁发赦书,并加王敦官爵,伤令退兵。元帝无可如何,只得下诏大赦,进王敦为丞相,都督中外诸军,录尚书事,封武昌郡公,领江州牧,使太常荀崧赍册诣敦,敦语荀崧道:“我此来不望升官,唯欲为国家除患,一切封爵,我不愿受,烦卿缴还便了。”实是无君,非特伪让而已。崧申劝数语,敦终不听,乃辞归复命。敦又召集百官,议废太子,呼中庶子温峤至前,厉声诘问道:“太子有何德望?卿侍东宫,理应深知。古人有言:‘事父母几谏。’主上有过,不闻太子谏阻,难道尚得称孝么?”峤从容答道:“钩深致远,非浅见所能窥,据峤看来,太子实是贤孝,就是公来辇下,亦未闻东宫抗议,贻误国家,怎见他不从中几谏哩?”大众亦随声附和,齐称太子有道,说得敦无可辩驳,不得不自发自收,含糊过去。百官乃复还朝。 元帝召周顗入见,蹙然与语道:“近日大事,二宫无恙,诸人平安,大将军果得副民望么?”顗答道:“二宫原如明谕,臣等生死,尚未可知。”元帝不禁长叹。顗退至朝堂,护军长史郝嘏等,与顗相遇,都劝顗暂避凶锋。顗奋袂道:“我备位大臣,坐睹朝廷丧败,已足增羞,岂尚可草间求活,外投胡越么?”郝嘏等乃不便再劝,各叹息而去。果然不到数天,即致发作,首恶是王敦参军吕猗,从恶是王敦堂弟王导。书法严刻。吕猗尝为台郎,性好谄谀,为周顗戴渊所嫉,此时出为敦助,竟乘隙白敦道:“顗与渊俱负重名,今日不除,必为公患。”敦本忌二人才望,一闻猗言,遂起杀心。适值王导复入,便顾问道:“周戴望重南北,果应登列三司否?”导默然不答。敦又道:“若不应列三司,止可使为令仆么?”导又不答。敦复张目道:“既不应列三司,又不应为令仆,看来只好杀却了。”导仍然不答。三问三不答,无非不满周戴。敦即遣部将邓岳,率兵往捕周顗戴渊。 敦复召谢鲲入问道:“近日都下人士,有无异议?”鲲应声道:“物议悠悠,原不足计,但公尝谓朝臣重望,莫如周戴,诚使大用二人,群情自然帖服了。”敦动怒道:“君真粗疏,不达时事,二人怎可大用?我已遣人收捕了。”鲲不禁骇愕,再欲进言,旁有参军王峤,向敦谏阻道:“济济多士,文王以宁,想公定知此语,奈何捕戮名士?”敦怒上加怒,竟欲杀峤。鲲亟进谏道:“公举大事,不妄戮一人。峤不过纳言忤意,便欲把他衅鼓,也未免过甚了。”敦乃释峤不诛,惟黜峤为领军长史。周顗被收,道经太庙,向庙大呼道:“贼臣王敦,倾覆社稷,枉杀忠臣,神祗有灵,应速诛殛,毋使漏网。”说至此,被兵士用戟刺口,血流至踵,仍不改形。道旁行人,俱为流涕。至石头城南门外,正值戴渊亦被绑前来,渊已面无人色,顗仍容止自若,引颈就刑。顗被害后,渊首亦相随落地。同是一死,勇怯悬殊,泰山鸿毛,所以有别。 元帝又使王彬劳敦,慰劳他做甚?难道他能杀大臣么?彬素与顗善,先往哭顗,然后见敦。敦见他面目凄惨,尚有泪痕,便问为何事?彬直说道:“见伯仁尸首,不禁凄惨,所以下泪。”敦愤然道:“伯仁自寻死路,死何足惜!汝与他有甚么情谊,反去哭他?”彬答道:“满朝大臣,如伯仁忠直,实不多得。况朝廷新下赦诏,伯仁本无大罪,无故遭此酷刑,怎得不悲?怎得不哭?”敦又道:“汝莫非病疯么?”彬不禁瞋目道:“如兄抗旌犯顺,杀害忠良,谋为不轨,如此过去,恐祸及全家了。”说着,词气慷慨,声泪俱下。敦攘臂起诟道:“汝这般无礼,狂悖已极,难道我不能杀汝么?”这数语声达帐外。王导闻知,抢步趋入,忙为排解,且劝彬向敦拜谢。彬直答道:“脚痛不能拜。况彬并未尝得罪,何必致谢。”敦狞视道:“脚痛比颈痛,究竟是何种利害?”彬仍无惧容,仍不肯拜。导恐他再起冲突,即扯彬同出,导有愧彬多矣。敦乃不复追究。后来导入检中书故事,方见顗上表救己,执表流涕道:“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由我而杀,幽冥中负此良友了。”死骨已朽,追悔何益?且说王敦既杀死周顗戴渊,仍未罢兵。敦将沈充,陷入吴郡,吴国内史张茂被杀,此时镇南大将军甘卓,但出屯睹口,逗留不进。卓兄子卬,曾为敦参军,敦先遣卬归卓,嘱令传语道:“君兴师相抗,自守臣节,我也不敢怪君。但我为身家起见,不得不然,事平便当归镇,君亦可返旆襄阳,彼此再结旧好,往事不必重提了。”甘卓本来是没甚主意,见卬得归来,已喜出望外,且闻敦有意修好,乐得观望徘徊,在途观变。既而敦又遣台使赍驺虞幡,晋朝有白虎驺虞二幡。白虎是催军,驺虞是解斗。令卓退兵。卓问明台使,得周戴二人死状,乃流涕语卬道:“我正恐王敦得志,必害忠良,尚幸圣上元吉,太子无恙,我据敦上流,想敦未必敢遽危社稷,我若进夺武昌,敦无路可归,必劫持天子,越加猖獗,今不如还守襄阳,再作后图罢了。”便下令军中,拔营退回。都尉秦康,邀同乐道融,道融见前回。相偕进谏道:“将军奈何还兵?试想将军仗义东行,无非为讨逆起见,逆敦不除,有进无退,今正当分兵,堵截彭泽,使敦上下不得相救,众自离散,敦势既孤,一战可擒。若就此中止,转失人望。况将军麾下,士卒多思除逆立功,博取富贵,乃索然退回,恐反将嫁祸将军,将军尚能安然西还么?”苦口危言,难救膏肓沈痼。卓不肯从。道融复连番泣谏,仍不见听,竟致忧愤而殁。卓竟引兵退入襄阳去了。王敦闻甘卓还军,当然心慰,令西阳王羕为太宰,王导为尚书令,王廙为荆州刺史,擅易百官及各处镇将,转徙黜免,数以百计。乃拟率兵西还武昌,谢鲲进言道:“公入都以来,累日不朝,所以功业虽成,众心未服。今若入朝天子,使君臣两释猜嫌,尚有何人不服呢?”敦沈吟道:“我若入朝,能保无他变吗?”鲲答道:“鲲近日入觐,主上正侧席待公,宫省穆然,必无他虞。若防有他变,鲲愿侍从。”敦勃然道:“君等屡来饶舌,我若杀君等数百人,也没有甚么害处。”一味蛮横。鲲见他声色俱厉,料难再谏,因即告退,未几病殁。敦始终不朝,自思布置已妥,便即启行,径还武昌。 南蛮校尉魏等,为敦所遣,围攻湘州。见前回。谯王承婴城拒守,已将匝月。宜都内史周级,曾密遣兄子该入长沙,向承投书,约为援应。该留住围城,见承危急,自请出外求援。承乃缒该出城,复命从事周崎,与该俱出。冤家碰着对头,竟被军阻住,擒送营。升座语崎道:“汝尚望活否?”崎答道:“生死由公,要死就死。”又道:“汝若肯从我言,不但得活,并且加赏。”崎问为何语?说道:“今令汝至城下,传语守卒,但言大将军已克建康,甘卓退还襄阳,外援阻绝,不如出降为是。”崎即允诺,径往城下,朗声大呼道:“我不幸为贼所获,恐城中未知消息,故来相报。各处援兵,便可到来,请诸君努力坚守便了。”闻崎易词传报,不禁大怒,立命军士牵回,把崎杀死。一面严刑讯该,问他何故到此。该诡词作答,甚至掠死,终不肯稍吐真情,乃父周级,才得免祸。是忠臣,是孝子。 等奋力攻城,连日不已。嗣又由王敦递到台臣书疏,令射入城中,守兵知建康失守,莫不怅惋,但尚誓死守着,各无贰心。有时潜兵出扰,杀获军多名。相持至百余日,粮食已尽,士卒多死。衡阳太守刘翼,又复阵亡,于是支持不住,为所陷。谯王承尚率领残兵,巷战多时,害得械尽力穷,相继被执。长史虞悝,骂助逆不忠,先令斩首。悝子弟俱对悝号泣,悝慨然道:“人生总有一死,今阖门为忠义鬼。死得留名,尚有何恨?”遂伸颈受刑。子弟亦多被杀害。用槛车载承,及舂陵令易雄,解送武昌。佐吏统皆逃散,惟主簿桓雄,西曹书佐韩阶,从事武延,易服改装,扮作家僮模样,随承同行,不离左右。见桓容止不凡,料非常人,将他杀毙。阶与延仍无惧容,依然随着。途次遇着荆州刺史王廙,是密承王敦意旨,来杀谯王承。承便即被害,年五十有九。为司马氏中之佼佼者。阶延两人,收尸棺殓,送入都中,安葬乃去。 惟易雄拘入武昌,意气慷慨,绝不少屈。王敦取出湘中原檄,遣人示雄道:“小小邑令,檄中乃敢署名?”雄答道:“确有此事,可惜雄位卑力弱,不能救国。今日战败被执,死也甘心。”敦因他义正词严,不便明戮,暂令释缚,使就客舍。大众以雄复更生,相率道贺。雄微笑道:“我不过暂活数天,怎得再生?”果然不到数日,由敦潜遣心腹,害死易雄。惟长沙主簿邓骞,遁归故里,魏屡遣人搜索,里人皆为骞寒心。骞笑道:“这有何怕?我料他不欲杀我,反将用我。他新得湘州,多杀忠良,自知不满众口,所以求我出见,畀我一官,聊塞人望呢。”说毕,径赴长沙见。果称为古时解扬,命为别驾。解扬,春秋时晋人。既而托疾引归。 晋廷调陶侃为湘州刺史,王敦不欲侃赴湘,贻书止侃。侃闻敦势力尚盛,且按兵养晦,并将前时所遣的参军高宝,亦召还广州,徐作计较。独甘卓引还襄阳,竟变易常度,性情粗暴,举动失常,常对镜自照,不见头颅,顾视庭树,仿佛头在树上,越加惊疑。全是怕死的心肠,激动出来。府舍中金柜忽鸣,声重似槌,召巫入卜。巫言金柜将离,所以悲鸣。主簿何无忌,及家人子弟,皆劝卓随时戒备。卓闻谏辄怒,呵叱交加,复遣散兵众,令他务农,毫不加防。襄阳太守周虑,得敦密书,嘱使图卓。虑遂想了一计,诈称湖中多鱼,劝卓遣发左右,向湖捕取。卓为虑所给,即令帐下亲卒,都往捕鱼。到了夜间,正要就寝,忽听外面有人马声,非常喧嚷,惊出探视。适值周虑带兵进来,正要诘问,已被虑拔出佩刀,兜头劈下。卓将头一闪,刀中肩上,流血倒地;再复一刀,结果性命。卓有四子,俱为所杀。虑即枭卓首级,送与王敦。畏死者亦难免一死么!敦心下大喜,便命从事中郎周抚,往督淝北诸军事,代抚镇守襄阳,抚为故梁州刺史周访长子,得袭父荫,任官武昌太守。他与父志趣不同,甘心助敦,得敦亲信,所以特加委任。虎父生犬子。 敦既得志,骄倨益甚,四方贡献,多入府中。将相岳牧,皆出门下。用沈充钱凤为谋主,诸葛瑶、邓岳、周抚、李桓、谢雍为爪牙。充等皆凶险残暴,大起营府,侵人里宅,剽掠市道,百姓互相咒诅,但祝王敦早亡。敦尚作福作威,自领宁益二州都督,好象没有君主一般。会荆州刺史王廙病死,敦并不奏闻,即令卫将军王含,代刺荆州,都督淝南诸军事。又使下邳内史王邃,都督青徐幽平四州军事,镇守淮阴。武昌太守王谅,为交州刺史,且令谅诱杀交州刺史修湛。朝廷毫无主权,长江上下游,全然是王敦的势力圈。余如淮北河南,屡受后赵寇锋。泰山太守徐龛,忽叛忽降,结果为石虎所破,龛被擒斩。兖州刺史郗鉴,退保合肥,徐州刺史卞敦,亦退保盱眙。石虎复进陷青州,别将石瞻,又攻取东莞东海。河南为后赵将石生所攻。司州刺史李矩,颍川太守郭默,屡战屡败,转向赵主刘曜处乞援。曜出击石生,大败奔还。敦默南奔建康,李矩亦率众南归,病殁道中。豫州刺史祖约,自谯城退守寿春,陈留被陷。嗣是司豫青徐兖诸州,均被后赵夺去。总括一句,简而不漏。 元帝内迫叛臣,外逼强寇,名为江左天子,几乎号令不出国门。累日穷愁,无可告语,遂致忧郁成疾,卧床不起,自思内外重臣,只有司徒荀组,尚是老成宿望,因迁官太尉,兼领太子太保,意欲使他主持朝事,遥制王敦。偏组年已六十有五,未曾入拜,便即谢世。元帝很是悲叹,索性将司徒丞相二职,暂从罢撤,不再补官。好容易过了数宵,元帝病势加剧,遂致弥留,不得已召入司空王导,嘱授遗诏,令辅太子绍即位。是夕驾崩。总计元帝在位五年,改元二次,享年四十七岁。元帝生平无甚设施,只有节俭一端,尚传后世。有司尝奏太极殿广室,应施绛帐。有诏令冬施青布,夏施青练。宫中将册封贵人,侍从请购金雀钗,又奉诏不许;所幸郑夫人,衣无文采,但着练裳;从母弟廙,筑屋过制,尝流涕谕禁,终使改作。所以轻赋薄税,民无怨声。可惜自治有余,治人不足,终致魁柄下移,豺狼当道,含羞忍垢,饮恨终身,这也是可怜可叹呢。评论精确。 太子绍受遗即位,是谓明帝,循例大赦,尊生母荀氏为建安郡君,别立第宅,颐养慈颜。是时已为永昌元年腊月,未几即腊尽春来,元日因梓宫在殡,不受朝贺,年号尚沿称永昌。再阅一月,始奉梓宫,葬建平陵,庙号中宗,尊谥元帝。明帝送葬尽哀,徒跣至陵所,亲视封墓,然后还宫。又阅月,方改元太宁,立妃庾氏为皇后,后兄亮为中书监。命特进华恒为骠骑将军,都督石头水陆诸军事。兖州刺史郗鉴,为安西将军,都督扬州江西诸军事。这两处镇将,是由明帝特别简任,明明是防备王敦,阴令扼守。如弈棋然,先下暗着,以此知明帝不凡。敦也知明帝谋略,密谋篡逆,特上表称贺,且讽朝廷征己入朝。明帝将计就计,即下手诏,召敦诣阙,且加敦黄钺班剑,奏事不名,入朝不趋,剑履上殿。敦托辞入觐,引兵至姑孰,屯驻湖县,仍然不进,请迁王导为司徒,自领扬州牧,部署军士,拟将犯阙。侍中王彬,系敦从弟,再四谏阻。敦面色遽变,顾视左右,意欲收彬。彬正色道:“君前时害兄,今又欲杀弟么?”原来彬从兄豫章太守王棱,曾为敦所害,所以彬有是言。敦听了彬语,也觉不忍,乃出彬为豫章太守,复因郗鉴督领扬州江西,诸多牵掣,乃表请授鉴尚书令,使他入辅。明帝也即准议,鉴闻命入都,道过姑孰,与敦相见,自述志趣,语多激昂。敦留鉴不遣,继思鉴为名士,不应加害,乃许令东行。鉴至建康,遂与明帝谋讨王敦,明帝方得着一个心腹士了。小子有诗咏道: 君明还要仗臣忠,一德同心始立功。 莫道茂弘堪寄命,赤心到底让郗公。 究竟王敦曾否行逆,明帝能否致讨,一切详情,容至下回表明。 -------- 元帝实一庸主,毫无远略,始则纵容王敦,使据长江上下游,继则信任刁协刘隗,疑忌王敦,激之使叛,而外无可恃之将,内无可倚之相,孤注一掷,坐致神京失守,受制贼臣,刁协死,刘隗遁,周顗戴渊,又复被戮,其不为敦所篡弑者,亦几希矣。谯王承之与城俱亡,最称忠节,甘卓误承,周虑给卓,卓畏死而终死,甚至四子骈戮,且何若用乐道融言,断彭泽,据武昌,或得建功立业,不幸败死,犹不失为忠义鬼。百世而下,以卓视承,其相去为何如耶?元帝忧愤成疾,中年崩殂,犹幸付托得人,不致亡国,此君主专制之朝,所以不能无赖于君主也。
译文:
王敦起兵后,刁协逃跑,刘隗逃往后赵。王敦虽知道此事,本应因自己清除朝廷奸佞而入朝谢罪、撤军归镇,但王敦是个心狠手辣之人,既然已起兵,怎肯就此罢休?于是他占据石头城,按兵不动,实际上是在胁迫晋元帝,意图横行无忌。元帝无力对抗,只得命令百官前往石头城,劝说王敦停止兵事。
王敦盛气凌人,不等百官开口,便先问戴渊:“上次战斗,你还有战斗力吗?”戴渊一听,心中惊惧,勉强回答:“哪里还有力气,只是苦于不足。”王敦又问:“如今我这样做,天下人怎么看?”戴渊回答:“按表面看,似乎你有叛逆之嫌;若从真心出发,大家应该理解你是为国效忠。”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恐怕不足以欺骗奸诈的王敦。王敦冷笑着回应:“你倒是会说话。”随即转向周顗说:“伯仁啊,你是不是辜负了我?”周顗正气凛然地反驳道:“将军起兵违背道义,我亲自统领军队,未能尽责,导致军队战败,这确实辜负了您的期望。”王敦被周顗讽刺,也无话可说,便召见王导,私下交谈道:“老弟你如果不听我的话,差点就让家族灭绝了。”王导回答:“兄长你太鲁莽了,这次侥幸得势,也是靠祖宗的庇佑,能平安就平安吧,不要太过分。”王敦摸着胡子说:“你怎么这么胆怯?刁协、刘隗的余党还在朝廷,必须除掉几个。况且主位是由我们推戴的,怎么会有怀疑我们家的念头?就算国君位置不变,也该进行一番改革,以防日后祸患。”王导又说:“只要朝廷能悔过不再猜忌,我们兄弟就能平安,也就可以就此罢手了。”可见王导当时心存顾虑。王敦仍摇头不依,王导便退出去。
原来当初元帝即位时,王敦因忌惮元帝年岁已长,想另立年幼的君主,以便专权,唯有王导坚决反对,所以王敦才会说这些话。
王导退出后,与百官商议一番,回禀元帝,百官也跟着王导的意思,不敢指责王敦,反而请求元帝下诏大赦,并加封王敦官职,让他退兵。元帝无可奈何,只好下诏大赦天下,加封王敦为丞相、都督中外诸军、录尚书事、封武昌郡公,兼任江州牧,命太常荀崧带着册封文书去见王敦。王敦对荀崧说:“我此行不求升官,只想为国家除害,所有封赏,我都不愿接受,烦请转交回去。”这实际上就是没有君主之礼,不是虚让,而是公然蔑视君主。荀崧劝了几次,王敦始终不听,只得辞去使命返回复命。
王敦又召集百官,商议废黜太子,命中庶子温峤上前质问:“太子有什么德行?你长期在东宫任职,理应清楚。古人说:‘侍奉父母,若父母有过错,应当委婉劝谏。’如今皇上犯了过错,却未听太子劝谏,怎么能称得上孝顺呢?”温峤从容回答:“治理国家需要深刻洞察,不是浅薄之人所能理解。在我看来,太子确实贤明孝顺,即使将军来到朝廷,也未见东宫有人公开反对,耽误国家大事,怎能说他不劝谏呢?”众人都附和,齐声称赞太子贤明,王敦无话可反驳,只能含糊地带过。百官便返回朝中。
元帝召见周顗,神情沉重地与他交谈:“最近的大事,两位太子都安好,各位大臣也平安,王敦真的能赢得百姓的信赖吗?”周顗回答:“朝廷局势就像明示,我们这些大臣的生死,尚且无法确定。”元帝不禁长叹。周顗返回朝堂后,与护军长史郝嘏等人相遇,大家劝他暂避危险。周顗愤怒地说道:“我身为大臣,亲眼目睹朝廷衰败,已足够羞愧,怎能像草野之人一样苟且偷生,逃到边疆蛮夷之地呢?”郝嘏等人便不再劝说,只能叹息离开。果然没多久,事情就爆发了,首恶是王敦的参军吕猗,帮凶是王敦的堂弟王导。吕猗曾是台郎,性格谄媚,被周顗、戴渊痛恨,此时他投靠王敦,趁机向王敦进言:“周顗和戴渊都声望很高,如果不除掉他们,必定成为你的祸患。”王敦本来就嫉妒这二人,一听见这话,便生出杀心。恰巧王导再次入内,王敦便问他:“周顗和戴渊在南北享有盛名,是否应列入三司高官?”王导默不作声。王敦又问:“如果不能列入三司,至少可任他们为尚书令或仆射吗?”王导依旧不答。王敦又瞪大眼睛说:“既然既不列入三司,也不任令仆,那干脆就杀了他们吧。”王导依然不答。王敦连续问了三次,三次不答,皆是不满周顗和戴渊。于是王敦派部将邓岳率兵逮捕周顗与戴渊。
王敦又召见谢鲲,问他:“最近都城士人有没有异议?”谢鲲回答:“舆论纷杂,不足为凭,但您曾说,朝廷中名声最高的,莫过于周顗和戴渊,如果真让这两人担任要职,士民自然会心服口服。”王敦大怒:“你真是见识短浅,不懂时局!怎么可以重用他们?我已经派人逮捕了。”谢鲲惊愕不已,还想进言,旁边参军王峤劝阻道:“人才济济,周文王以之安定天下,您怎会不知此语?为何要抓捕名士?”王敦怒气更盛,竟想杀王峤。谢鲲连忙劝道:“您举事建功,不能滥杀一人。王峤只是直言冒犯,便要杀他,未免太过分了。”王敦这才释放王峤,只贬为领军长史。周顗被捕后,被押至太庙,途中高声呼喊:“叛臣王敦,颠覆国家,滥杀忠良,上天有灵,请速诛杀他,别让他逃脱!”说至此,被士兵用戟刺穿口,鲜血流到脚背,仍不改神色。路旁行人无不落泪。抵达石头城南门外时,戴渊也被绑来,戴渊脸色苍白,周顗却神色自若,昂首就刑。周顗死去后,戴渊的头颅也随之落地。两人同为处死,但一个英勇无畏,一个胆怯畏死,真可谓天壤之别。
元帝又派王彬去慰劳王敦,其实这有什么好慰劳的?难道王敦能杀大臣吗?王彬与周顗交好,先去哭悼周顗,再见王敦。王敦见王彬脸色凄惨,脸上还有泪痕,便问为何。王彬直言:“我见到伯仁的尸首,非常悲痛,所以流泪。”王敦愤怒道:“伯仁是自己寻死,死有何可惜!你与他有什么情谊,还去哭他?”王彬回答:“满朝忠臣,像伯仁这样正直的,实在不多。况且朝廷刚下赦令,伯仁并无大罪,无缘无故遭受酷刑,怎能不悲,怎能不哭?”王敦又问:“你是不是发疯了?”王彬怒目而视,说道:“如果将军起兵犯上,杀害忠良,图谋不轨,如此下去,恐怕祸及全家!”话音一落,声泪俱下。王敦愤怒地挥臂大骂:“你如此无礼,狂妄到极点,难道我就不能杀了你吗?”这番话传到帐外。王导听到后,急忙冲入,连忙劝解,并劝王彬向王敦道歉。王彬坚持答道:“腿痛,无法跪拜。况且我从未得罪您,何必道歉?”王敦恶狠狠地瞪着说:“腿痛和脖子痛,哪个更严重?”王彬依然镇定,不肯下跪。王导怕冲突再起,便拉着王彬一同出去。王导对王彬心生愧疚。王敦这才不再追究。后来王敦查检中书省旧案,发现周顗曾上表为他求情,手书流泪写道:“我虽然没有杀了伯仁,但伯仁却是因我而死,他在阴间必将怨恨我。”死已成灰,追悔又有什么用?
再说王敦杀死周顗、戴渊后,仍然不肯罢兵。王敦派沈充攻入吴郡,杀死了吴国内史张茂。此时镇南大将军甘卓只驻守在睹口,不肯前进。甘卓的侄子甘卬,曾是王敦的参军,王敦先派他回甘卓处,嘱咐说:“如果你出兵对抗我,守节不叛,我也不怪你。但为保家族安全,不得不如此。事情平后,我将回镇,你也可返回襄阳,我们再结旧交,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。”甘卓本来并无明确主意,见甘卬归来,十分高兴,又听说王敦愿意和解,便乐得观望形势。之后,王敦又派使者送去驺虞幡(象征解除战事),命令甘卓退兵。甘卓查明使者来意,得知周顗、戴渊惨死,不禁落泪对甘卬说:“我正担心王敦得势,必定杀害忠良,幸好皇上仁慈,太子平安,我据守上游,恐怕王敦不会立刻危及国家。如果我去夺取武昌,王敦将无路可退,必定挟持天子,更加猖獗。如今不如返回襄阳,再另作打算。”于是下令大军撤退。都尉秦康与乐道融一起劝谏道:“将军为何撤兵?想当初你东征,是为了讨伐叛逆,逆臣未除,绝不退让。如今应分兵据守彭泽,切断王敦上下接应,使他孤立无援,一战可擒。若就此退兵,将失去民心。况且将军麾下士兵,都渴望除逆建功,获取富贵,如今却索性撤退,恐怕反而会将祸患推到将军头上,将军还能安然西归吗?”这些话直指要害,却无法挽救甘卓的困境。甘卓不听。道融又连续痛哭劝谏,仍无结果,最终忧愤而死。甘卓终于带兵回到襄阳。
王敦得知甘卓退兵,内心大悦,于是任命西阳王王羕为太宰,王导为尚书令,王廙为荆州刺史,擅自改换百官及各地将领,罢免、调换官员数百人。接着,王敦拟率兵西回武昌。谢鲲劝谏,王敦不听。侍中王彬是王敦的堂弟,多次劝阻,王敦脸色骤变,环顾左右,似乎要收押王彬。王彬正色说道:“您先前害了兄长,现在又要杀害我这个弟弟吗?”原来王彬的哥哥豫章太守王棱,曾被王敦所杀,所以王彬有此言。王敦听了后也动容,便将王彬外放为豫章太守。又因郗鉴镇守扬州江西,牵制王敦势力,于是上表请求任命郗鉴为尚书令,让他入朝辅政。明帝也批准了这个请求。郗鉴接到任命后,前往建康,途经姑孰,见到王敦,倾诉志向,言辞激昂。王敦留他不放,后思忖郗鉴是名士,不应加害,便允许他东行。郗鉴抵达建康后,便与明帝密谋讨伐王敦,明帝终于有了可以信赖的谋臣。后人有诗云:
君主贤明更需臣属忠贞,同心协力方能建立功业。
莫说名士才堪托寄信任,真正的忠心,唯有郗公。
究竟王敦是否真正谋反,明帝能否成功讨伐,详情将在下回揭晓。
——晋元帝实际上是庸主,无远见、无谋略。起初纵容王敦,让他掌控长江上下游,继而信任刁协、刘隗,又猜忌王敦,激使其起兵叛乱。朝廷内外无可靠将领与重臣辅佐,最终导致都城失守,受制于叛臣。刁协死,刘隗逃,周顗、戴渊被杀,若非死于非命,几乎无人能幸免。谯王承与城共亡,表现出极高的忠节;甘卓误信,周虑设计害其性命,甘卓畏死而终死,甚至四子一同被杀。如果能采纳乐道融的建议,断彭泽、据武昌,或许能建功立业,虽败亡,仍不失为忠义之士。百世之后,将甘卓与谯王承相比,差距何其大?元帝忧愤成疾,中年驾崩,幸好托付得当,未致亡国。这正是君主专制时代,君主本身能力不足所导致的悲惨结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