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江南既平,河北一帶,尚是未靖,太傅越雖出鎮許昌,朝政一切,仍然由他主持,懷帝統未得專行。越以鄴中空虛,特請簡尚書右僕射和鬱爲徵北將軍,往守鄴城,且令王衍爲司徒,懷帝自然準議。衍因往說越道:“朝廷危亂,當賴方伯,須得文武兼全的人材,方可任用。”越問何人可使?衍卻援舉不避親的古例,即將二弟面薦,一是親弟王澄,一是族弟王敦。越便允諾,奏請授澄爲荊州刺史,敦爲青州刺史。有詔令二人任職,二人當然不辭。衍喜語二弟道:“荊州內江外漢,形勢雄固,青州面負東海,亦踞險要,二弟在外,我在都中,正好算作三窟了。”老天不由你料奈何?看官記着!荊州自高密王略出鎮,虧得劉璠出爲內史,才得安堵,見十九回。略未幾即死,後任爲山濤子山簡,因璠得衆心,未免加忌,特奏請遷調。不及乃父遠識。晉廷徙璠爲越騎校尉,荊湘遂從此多事。澄雖有虛名,無非是王夷甫一流人物,衍字夷甫。徒尚空談,不務實踐,要他去鎮守荊州,眼見是不能勝任呢。王敦眉目疏朗,神情灑脫,少時即號稱奇童,得尚武帝女襄城公主,拜駙馬都尉,兼太子舍人,聲名尤盛。但素性殘忍,不惜人死,從弟王導,曾說他不能令終,太子洗馬潘滔,亦嘗譏他豺聲未振,蜂目已露,人不噬彼,彼將噬人。如此剛暴不仁,衍卻替他薦引,恃作護符,這也是知人不明,徒增妄想罷了。爲澄敦二人後來伏案。 敦甫經蒞鎮,即由太傅越徵令還朝,授中書監,敦不免失望,但也只好奉召入都。青州刺史一缺,由兗州刺史苟晞調任,晞屢破巨寇,爲越所重,常引晞升堂,結爲異姓兄弟。此時潘滔爲越長史,屏人語越道:“兗州爲東方衝要,魏武嘗藉此創業,現由苟晞居守有年,若晞有大志,便非純臣,今不若移鎮青州,厚加名號,晞必欣然徙去,公乃自牧兗州,經緯諸夏,藩衛本朝,這才叫做防患未然哩。”越頗以爲然,自爲丞相,領兗州牧,都督兗豫司冀幽並諸州軍事,加苟晞爲徵東大將軍,都督青州諸軍事,領青州刺史,封東平郡公。晞雖奉調東去,卻已是猜透越意,暗暗生嫌。他本來嚴刑好殺,不肯少寬,在兗州時,迎養從母,頗加敬禮。從母爲子求將,晞搖首道:“王法無親,若一犯法,我不能顧及從弟了,不如不做爲妙。”從母固請如初,晞乃說道:“不要後悔。”因令爲督護。後來果然犯法,晞即令處斬。從母叩頭籲請,乞貸一死,晞終不從。及斬訖返報,乃素服臨哀,且哭且語道:“斬卿是兗州刺史,哭弟是苟道將。”晞字道將。部下見他情法兼盡,很是憚服。實是一種權詐手段。至移鎮青州,復思以嚴刑示威,日加殺戮,血流成川,州人號爲屠伯。 晞弟名純,亦頗知兵,由晞遣討盜目王彌,得獲勝仗。彌爲惤音堅,縣名。令劉伯根長史,伯根嘗糾衆作亂,爲幽州都督王浚討平,獨彌亡命爲盜,再集伯根遺衆,出沒青徐。陽平人劉靈,少時貧賤,力大無窮,能手挽奔牛,足及快馬,嘗恨無人舉引;又見晉室濅衰,不由的撫膺太息道:“老天!老天!我一貧至此,莫非令我造反不成?”及聞王彌爲亂,也招致盜賊,揭竿起事,乃自稱大將軍,寇掠趙魏。已而彌爲苟晞所敗,靈爲別將王贊所敗,兩人俱奉書降漢,斂跡不出。忽頓邱太守魏植,爲流民所迫,有衆五六萬,大掠兗州。太傅越急檄苟晞進援,晞出屯無鹽,留弟純居守青州。純嗜殺行威,比晞還要利害,州民生謠道:“一苟不如一苟,小苟毒過大苟。”如此兇殘,安望有後。未幾晞得誅植,乃仍還青州。偏王彌又復蠢動,黨羽集至數萬人,分掠青徐兗豫四州,所過殘戮,郡邑爲墟。苟晞再奉詔出征,連戰未克,太傅亦下令戒嚴,移鎮鄄城。 會聞前北軍中侯呂雍與度支校尉陳顏等,謀立清河王覃爲太子,便由越一道矯詔,遣將收覃,幽錮金墉城。過了旬月,索性命人齎鴆,把覃逼死。擁立者,也屬無謂;加害者,抑何太毒?但越只能制內,不能制外,那王彌竟從間道突入許昌,且自許昌進逼洛陽,越亟遣司馬王斌,率甲士五千人入衛京師。還有涼州刺史張軌,亦遣督護北宮純等,領兵入援。軌系漢張耳十七世孫,家住安定,才華明敏,姿儀秀雅,與同郡皇甫謐友善,隱居宜陽女兒山。泰始初年叔父錫入京爲官,軌亦隨侍,得授五品祿秩,嗣復進官太子舍人,累遷散騎常侍徵西軍司。他見國家多難,謀據河西,筮得《周易》中泰與觀卦,投筴大喜道:“這是霸兆,得未曾有哩。”遂求爲涼州刺史。天下無難事,總教有心人,果然得如所願,一麾出守,及至涼州,適鮮卑爲寇,盜賊縱橫,便即調兵出討,斬首萬餘級。嗣是威著西州,化行河右。張軌後嗣建國稱涼,號爲前涼,故特從詳敘。至是聞王彌寇洛,因遣將勤王。晉廷方命司徒王衍,都督征討諸軍事,發兵出御轘轅,被王彌一陣殺敗,兵皆潰歸,京師大震,宮城晝閉,彌竟進攻津陽門。可巧涼州兵馳至,統將北宮純,入城見衍,與東海司馬王斌會師,相約出戰。純願爲前驅,選得勇士百餘人,作爲衝鋒,疾馳而出,與彌對壘,才經交鋒,由純颭動令旗,便突出一隊身長力大的壯士,跨着鐵騎,持着利刃,不管那槍林箭雨,只硬着頭衝將進去。涼州兵也不肯落後,既有勇士爲導,當然拚了性命,一齊跟入,任他王彌黨羽,是百戰劇盜,都落得心慌意亂,紛紛倒退。北宮純趁勢殺上,王斌亦領兵繼進,殺得盜黨血流漂杵,屍積成山。王彌大敗,抱頭東竄。 都中又驅出一支生力軍,系是王衍所遣,軍官是左衛將軍王秉,來應北宮純王斌兩軍。兩軍正追殺數里,稍覺疲乏,因即讓過王秉一路人馬,聽令追去。秉追至七里澗,王彌見來軍服飾,與前略殊,還道是強弱不同,復思回身一戰,當下勒馬橫刀,令盜衆一律返顧,與秉接仗。盜衆勉強應命,但已是膽怯得很,不耐久鬥,略略交手,又復潰散。彌始知不能再戰,只得與部下盜目王桑,逃出軹關,竟去投漢。漢主劉淵,與彌本有舊交,當即遣使郊迎,且傳令語彌道:“孤已親至客館,拂席洗爵,敬待將軍。”彌聞令大喜,便隨入見淵。淵即面授彌爲司隸校尉,加官侍中,且命王桑爲散騎侍郎。劉靈得王彌歸漢消息,也親往謁淵,受封平北將軍。淵收了兩個大盜,便用爲嚮導,使子聰帶兵數千,同襲河東。 可巧北宮純自洛陽旋師,途次與聰兵相值,即殺將過去。聰不意官軍掩至,頓時忙亂,且疑此外尚有伏兵,不敢戀戰,匆匆的收兵遁回,麾下已死了數百人,純乃歸涼州,稟明張軌,申表奏聞。有詔封軌爲西平郡公,軌辭不受命,且屢貢方物,藩臣中推爲首忠,也是確評。 惟劉淵聞聰敗還,未免失望,且因幷州一帶,由劉琨據守晉陽,無隙可乘,前遣將軍劉景往攻,亦遭一挫,兩方面統是敗仗,尤覺得憂悔交併。侍中劉殷王育進議道:“殿下起兵以來,年已一週,乃專守偏方,王威未振,甚屬可惜。誠使命將四出,決機大舉,梟劉琨,定河東,建帝號,鼓行南下,攻克長安,作爲都城,再用關中士馬,席捲洛陽,易如反掌。從前高皇帝建豎鴻基,蕩平強楚,便是這番謀畫,殿下何不仿行呢?”淵不禁鼓掌道:“這正是孤的初心呢!”遂號召大衆,親自督領,趁着秋高馬肥的時候,禡纛起行。到了平陽,太守宋抽,驚惶的了不得,棄城南奔。淵得拔平陽城,再入河東。太守路述,卻是有些烈性,募集兵民數千,出城搦戰,怎奈衆寡不敵,傷亡多人,沒奈何退守城中。淵督衆猛攻,相持數日,城垣被毀去數丈,一時搶堵不及,竟爲胡馬所陷。述還是死戰,力竭捐軀。淵連得數郡,遂移居蒲子。上郡四部鮮卑陸逐延,氐酋單徵,並向淵請降。淵又遣王彌石勒,分兵寇鄴,徵北將軍和鬱,也是貪生怕死,走得飛快,把一座河北險要的鄴城,讓與強胡。於是淵得逞雄心,公然稱帝,大赦境內,改元永鳳。命嫡子和爲大司馬,加封梁王,尚書令劉歡樂爲大司徒,加封陳留王,御史大夫呼延翼爲大司空,加封雁門郡公;同姓以親疏爲等差,各封郡縣王;異姓以勳謀爲等差,各封郡縣公侯,就把這蒲子城,號爲漢都。看官記着!當時氐酋李雄,與劉淵同時稱王,此次淵僭 號稱尊,比李雄還遲二年。李雄稱帝,國號成,改元晏平,且在晉惠帝末年六月中。劉淵稱帝,是在晉懷帝二年十月中。小子屬辭比事,前文未及西陲,無復插敘,此次爲劉淵稱帝,不能不補敘李雄。五胡十六國開始,就是李雄劉淵兩酋長,最早僭號,看官幸勿責我漏落呢。補筆說得明白,更足令閱者醒目。淵既僭號,兩河大震。晉廷遣豫州刺史裴憲,出屯白馬,車騎將軍王堪,出屯東燕,平北將軍曹武,出屯大陽,無非爲防漢起見。偏劉淵得步進步,不肯少休,復遣石勒劉靈率衆三萬,進寇魏汲頓邱三郡,百姓望塵降附,多至五十餘壘。勒與聰請諸劉淵,各給壘主將軍都尉印綬,並挑選壯丁五萬爲軍士,老弱仍令安居。魏郡太守王粹,領兵抵禦,一戰即敗,被勒活捉了去,押至三臺,一刀畢命。越年爲晉懷帝永嘉三年,正月朔日,熒惑星入犯紫微,漢太史令鮮于複姓。修之,入白劉淵道:“陛下雖龍興鳳翔,奄受大命,但遺晉未滅,皇居逼仄,紫宮星變,猶應晉室。不出三年,必克洛陽。蒲子崎嶇,不可久安,平陽近有紫氣,且是陶唐舊都,願陛下上迎乾象,下協坤祥。”淵當然大喜,便即遷都平陽。會汾水濱有人得璽篆,文爲“有新保之”四字,乃是王莽後投失,他卻聰明得很,增刻淵海光三字,獻與劉淵。淵表字元海,便稱爲己瑞,又復改元,即以河瑞二字爲年號,封子裕爲齊王,子隆爲魯王,聰爲楚王,南向窺晉。 晉廷專靠太傅越爲主腦,越不務防外,專務防內,真正可嘆。他本已移鎮鄄城,因鄄城無故自壞,心滋疑忌,乃徙屯濮陽。未幾,又遷居滎陽,忽自滎陽帶兵入朝,都下人士,相率驚疑。中書監王敦語人道:“太傅專執威權,選用僚屬,還算依例申請,尚書不察,動以舊制相繩,他必積嫌已久,來此一泄,不識朝臣有幾個晦氣,要遭他毒手呢。”及越既入都,盛氣詣闕,見了懷帝,便忿然道:“老臣出守外藩,盡心報主,不意陛下左右,多指臣爲不忠,捏造蜚言,意圖作亂,臣所以入清君側,不敢袖手呢。”懷帝聽了,大是驚惶,便問何人謀亂。越並未說明,即向外大呼道:“甲士何在?”聲尚未絕,外面已跑入一員大將,乃是平東將軍王景,一作王秉,今從《晉書》。領着甲士三千人,魚貫入宮,形勢甚是洶湧,差不多與虎狼相似。越隨手指揮,竟命將帝舅散騎常侍王延,尚書何綏,太史令高堂衝,中書令繆播,太僕卿繆胤等,一古腦兒拿至御前,請旨施刑。懷帝不敢不從,又不忍遽從,遲疑了好多時,未發一言。越卻暴躁起來,厲聲語王景道:“我不慣久伺顏色,汝可取得帝旨,把此等亂臣,交付廷尉便了。”說着,掉頭徑去。跋扈極了。懷帝不禁長嘆道:“奸臣賊子,無代不有,何不自我先,不自我後,真令人可痛呢。”當下起座離案,握住播手,涕泣交下。播前在關中,隨惠帝還都,應第十九回。與太弟很是親善,所以懷帝即位,便令他兄弟入侍,各授內職,委以心膂。偏由越誣爲亂黨,勒令處死,叫懷帝如何不悲?王景在旁相迫,一再請旨,懷帝慘然道:“卿且帶去,爲朕寄語太傅,可赦即赦,幸勿過虐,否則憑太傅處斷罷。”景乃將播等一併牽出,付與廷尉,向越報命。越即囑廷尉殺死諸人,一個不留。 何綏爲前太傅何曾孫,曾嘗侍武帝宴,退語諸子道:“主上開創大業,我每宴見,未聞經國遠圖,但說生平常事,這豈是貽謀大道?後嗣子孫,如何免禍,我已年老,當不及難。汝等尚可無憂。”說到“憂”字,忽然嚥住,好一歇才指諸孫道:“此輩可惜,必遭亂亡。”你既知諸孫難免,何不囑諸子辭官,乃日食萬錢,尚雲無下箸處,子劭尚日食二萬錢,如此奢侈,怎得裕後?及綏被戮,綏兄嵩泣語道:“我祖想是聖人,所以言有奇驗哩。”後來洛陽陷沒,何氏竟無遺種,這雖是因亂覆宗,但如何曾父子的驕奢無度,多藏厚亡,怎能保全後裔?怪不得一跌赤族了。至理名言。 越自解兗州牧,改領司徒,使東海國將軍何倫,與王景值宿宮廷,各帶部兵百餘人,即以兩將爲左右衛將軍,所有舊封侯爵的宿衛,一律撤罷。散騎侍郎高蹈,見越跋扈,略有違言,便被越斥爲訕上,逼令自殺。嗣是朝野側目,上下痛心。越留居都中,監製懷帝,無論大小政令,統須由越認可,才得施行。 那漢大將軍石勒,已率衆十餘萬,進攻鉅鹿常山,用張賓爲謀主,刁膺張敬爲股肱,夔安孔萇支雄桃豹逯明爲爪牙,除兵營外,另立一個君子營,專納豪俊,使參軍謀。張賓系趙郡中邱人,少好讀書,闊達有大志,常自比爲張子房。及石勒寇掠山東,賓語親友道:“我歷觀諸將,無如此胡將軍,可與共成大業,我當屈志相從便了。”張子房爲韓復仇,賓奈何顒顏事胡?乃提劍至勒營門,大呼求見。勒召入後,略與問答,亦不以爲奇。嗣由賓屢次獻策,無不合宜,因爲勒所親信,置爲軍功曹,動靜必資,格外契合。正擬進略郡縣,忽接劉淵命令,使率部衆爲前鋒,移攻壺關,另授王彌爲徵東大將軍,領青州牧,與楚王聰一同出兵,爲勒後援,勒當然前往。幷州刺史劉琨,急遣將軍黃肅韓述赴援。肅至封田,與勒相遇,一戰敗死。述至西澗,與聰爭鋒,亦爲聰所殺。 警報傳達洛陽,太傅越又令淮南內史王曠,將軍施融曹超,往御漢兵。曠渡河亟進,融諫阻道:“寇衆乘險間出,不可不防。我兵雖有數萬,勢難分御,不如阻水自固,見可乃進,方無他患。”曠怒道:“汝敢阻撓衆心麼?”融退語道:“寇善用兵,我等冒險輕進,必死無疑了。”遂長驅北上,逾太行山,次長平坂。正值劉聰王彌,兩路殺來,搗入晉軍陣內,晉軍大亂,曠先戰死,融超亦亡。曠是該死,只枉屈了融超。聰乘勝進兵,破屯留,陷長子,斬獲至萬九千級,上黨太守龐淳,舉壺關降漢,漢勢大熾。劉淵連得捷報,更命聰等進攻洛陽,晉廷命平北將軍曹武,集衆抵禦,連戰皆敗。聰入寇宜陽,藐視晉軍,總道是迎刃立解,不必加防。弘農太守垣延,探得漢兵驕弛,用了一條詐降計,自謁聰營,假意投誠。聰沿路納降,毫不動疑,哪知到了夜半,營外喊聲連天,營內亦呼聲動地,外殺進,裏殺出,立將聰營踏平。聰慌忙上馬,引衆宵遁,僥倖得全性命。諸君不必細問,便可知是垣延的兵謀了。垣延上表告捷,廷臣稱慶,不料隔了兩旬,那劉聰等復到宜陽,前有精騎,後有銳卒,差不多有七八萬人,比前次猖獗得多了。小子有詩嘆道: 外患都從內訌生,金湯自壞寇橫行。 亂華戎首劉元海,典午河山一半傾。 畢竟劉聰能否深入,待至下回表明。 -------- 晉初八王之亂,越最後亡,觀前文之害死長沙,已太無宗族情,顧猶得曰不死,都下之戰禍,終難弭也。及糾合同盟,迎駕還洛,義聞不亞桓文,幾若八王之中,莫賢于越矣。惠帝之歿,謂越進毒,猶爲疑案,至清河王之被鴆,而越之罪乃彰焉。王彌攻陷許昌,不聞速討,徒遣王斌等五千人入衛,借非北宮純之自西入援,前驅突陳,其能破百戰之劇盜乎?張軌地位疏遠,尚遣良將以勤王,越固宗親,猶未肯親自討賊,其居心之險詐,不問可知。至其後帶甲入朝,擅殺王延繆播諸人,冤及無辜,氣凌天子,設非外寇迭興,幾何而不爲趙王倫也。要之有八王而後有五胡,八王猶甘心亡晉,於五胡何尤哉?
江南平定後,河北地區仍動盪不安。太傅司馬越雖然出鎮許昌,但朝廷的政事仍然由他掌控,晉懷帝無法真正獨立施政。司馬越認爲鄴城空虛,便請求朝廷任命尚書右僕射和鬱爲徵北將軍,鎮守鄴城,同時任命王衍爲司徒,懷帝也批准了這一安排。
王衍便去勸說司馬越:“朝廷危亂,應依靠有才幹的方正之臣,必須選用既有文才又有武略的人才,才能擔此重任。”司馬越問誰合適,王衍便以“不避親故”的古例,推薦了兩位親族——一個是親弟弟王澄,一個是族弟王敦。司馬越同意,奏請朝廷任命王澄爲荊州刺史,王敦爲青州刺史。朝廷下令任命,二人自然欣然接受。
王衍高興地對兩位弟弟說:“荊州地處江漢之間,地勢堅固;青州背靠東海,亦是險要之地。兩位在外爲官,我在都城,正好形成三個安全的後盾。”然而,天意難以預料!讀者請注意:自高密王司馬略出鎮荊州後,因劉璠擔任內史,才得以安定。後來司馬略去世,繼任者是山濤之子山簡,因劉璠深得民心,山簡便心生忌恨,上奏請求調離劉璠。劉璠原本是因父親山濤遠見卓識才得以保全,如今卻被調離,從此荊州、湘地便陷入長期動亂。王澄雖名聲不俗,其實不過是王衍(字夷甫)那種只講空談、不務實際的庸人,派他去鎮守荊州,實在是不稱職。而王敦面貌英朗,性情豁達,年少時便被譽爲奇才,娶了晉武帝之女襄城公主,被封爲駙馬都尉,兼太子舍人,聲望甚高。但他性格殘暴,不講仁義,不惜殺人,他的從弟王導曾說他“豺狼般的叫聲尚未響起,卻已顯露狼目”,人不會去咬他,他卻會反過來咬人。如此狠殘不仁之人,王衍卻仍大力推薦,作爲依靠,這正是知人不明,徒增幻想,也爲他們後來的敗亡埋下了禍根。
王敦剛上任不久,就被司馬越徵召入朝,任命爲中書監,心中自然失望,但也只能服從命令前往。青州刺史一職,由兗州刺史苟晞接手。苟晞多次平定強盜,受到司馬越的倚重,常被引薦到朝廷,與他結爲異姓兄弟。當時潘滔擔任司馬越的長史,私下對司馬越說:“兗州是東方的戰略要地,曹操曾在此起家,如今苟晞在此守邊多年,若他志向遠大,便不是忠臣,不如調他去青州,給予高職位,他必定欣然前往。你則可獨掌兗州,統管天下,護衛朝廷,這纔是防患於未然的做法。”司馬越認爲此計可行,於是自任丞相,兼領兗州牧,統轄兗、豫、司、冀、幽、並等州的軍事事務,並加封苟晞爲徵東大將軍,督統青州軍事,兼任青州刺史,封爲東平郡公。
苟晞雖然被調往青州,卻早已明白司馬越的真實意圖,心中暗暗生疑。他素來嚴刑峻法,絕不寬恕。在兗州時,他接養了從母,待之以禮。從母爲兒子求官當將軍,苟晞搖頭道:“王法無親,若兒子犯法,我不能顧及從弟,不如不答應爲妙。”從母再三懇求,苟晞才說:“不要後悔。”於是令其擔任督護。後來果然有人犯法,苟晞立即將其處斬。從母跪地哀求,請求放走一命,苟晞還是不從。事後,他換上素服,邊哭邊說:“斬的是兗州刺史,哭的是苟道將(苟晞字道將)。”部下見他執法與情感並重,十分敬畏,實則是權術的體現。到了移鎮青州後,他又更加嚴酷,每日大肆殺戮,血流成河,百姓稱他爲“屠伯”。
苟晞的弟弟叫苟純,也懂軍事,由苟晞派去討伐盜賊王彌,取得勝利。王彌原名王堅,是縣名。他原爲幽州都督王浚所討平的劉伯根的舊部,後來逃亡,聚集劉伯根的餘衆,橫行於青徐一帶。陽平人劉靈,自幼貧寒,力氣驚人,能一手挽起奔牛,腳下能追上快馬,曾因無人賞識而嘆息:“老天啊,老天啊,我貧窮至此,難道是讓我造反嗎?”聽說王彌作亂,便也聚衆起兵,自稱大將軍,肆意劫掠趙魏之地。後來王彌被苟晞擊敗,劉靈也被部將王贊打敗,兩人只好投降後趙,此後隱姓埋名。不久,頓邱太守魏植被流民逼迫,擁兵五萬,大肆劫掠兗州。司馬越立刻下令,命苟晞出兵援助。苟晞出兵駐守無鹽,留下弟弟苟純鎮守青州。苟純嗜殺成性,比其兄還要兇殘,當地百姓唱道:“一個苟不如一個苟,小苟的毒比大苟還厲害。”如此殘暴之人,怎能期待有善終?不久,苟晞擒獲魏植,將其處決,才返回青州。可不久王彌再次起兵,黨羽達到數萬人,分兵劫掠青、徐、兗、豫四州,所到之處殘殺平民,城鎮變爲廢墟。苟晞再次奉命出征,連戰未勝,司馬越下令戒嚴,自己也移鎮鄄城。
恰好聽說前北軍中侯呂雍與度支校尉陳顏等人,密謀擁立清河王司馬覃爲太子,司馬越便僞造聖旨,派將領逮捕司馬覃,將他囚禁於金墉城。一個多月後,派人送來毒酒,逼其服毒自盡。那些支持者,終究毫無意義;而殘害者,更是狠毒至極。然而,司馬越只能控制內部,無法控制外部,王彌竟從祕密小道突襲許昌,並從許昌進逼洛陽。司馬越急忙派司馬王斌率領五千名士兵入京護衛京城。同時,涼州刺史張軌也派督護北宮純率兵援助。
張軌是漢初張耳的第十七世孫,居住在安定,才智敏銳,儀表秀雅,與同鄉皇甫謐交好,曾在宜陽女兒山隱居。泰始初年,他的叔父張錫入京做官,張軌也隨同前往,被授予五品官銜,後升爲太子舍人,累官至散騎常侍、徵西軍司。他看到國家動盪,便謀劃佔據河西。他通過占卜《周易》,得到“泰卦”與“觀卦”,非常高興地說:“這是稱霸的徵兆,前所未有!”於是請求擔任涼州刺史。天下之事,只要有心人,終能如願。他一上任,正值鮮卑進犯,盜賊橫行,便立即出兵征討,斬首上萬級。此後威震西州,教化通行河右。後來張軌子孫建國稱涼,史稱“前涼”,故此處詳細敘述。當時聽說王彌進犯洛陽,張軌便派兵勤王。晉廷命司徒王衍總領征討軍事,派兵出征,結果在轘轅被王彌一戰擊潰,全軍潰散,京城大亂,宮門白天關閉,王彌甚至進攻津陽門。
恰巧此時涼州軍隊趕至,統領爲北宮純,進城後與東海司馬王斌會合,約定出戰。北宮純志願爲前鋒,挑選了百餘名勇士,作爲先鋒,飛奔而出,與王彌對峙。雙方交鋒剛開始,北宮純便高舉令旗,突然派出一支身強力壯的勇士,騎着鐵騎,手持利刃,不畏弓箭長槍,勇敢衝鋒。涼州士兵也毫不退縮,因有勇士開路,奮勇跟上,任憑王彌手下的盜衆是久經沙場的悍匪,都驚慌失措,紛紛潰退。北宮純乘勢追殺,王斌也率兵跟進,打得盜黨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。王彌大敗,抱頭逃跑。
京城又派出一支新軍,由王衍派遣,將領是左衛將軍王秉,來支援北宮純與王斌的部隊。兩軍在追擊數里後感到疲憊,便暫時讓出王秉的部隊,讓他繼續追擊。王秉追到七里澗時,王彌見來軍服飾與之前不同,誤以爲敵軍力量不足,便決定回身一戰,立即勒馬橫刀,令盜衆全部回頭迎戰。盜衆勉強應戰,卻已膽怯,不願長久作戰,只交手片刻便潰散。王彌這才明白無法再戰,只得與部將王桑一起逃出軹關,投奔後趙。後趙主劉淵與王彌本有舊交,當即派使者迎接,並傳令說:“我已親自到客館,拂席洗杯,恭候將軍。”王彌聽說後大喜,便隨同入見。劉淵當即任命王彌爲司隸校尉,加封侍中,又任命王桑爲散騎侍郎。劉靈得知王彌歸附後趙的消息,也親自前往謁見,被封爲平北將軍。劉淵收下兩位大盜,便用他們作爲嚮導,派兒子劉聰率兵數千,一同進攻河東。
恰巧北宮純從洛陽返回時,途中與劉聰的軍隊相遇,便直接揮軍攻擊。劉聰毫無防備,頓時混亂,又懷疑還有伏兵,不敢戀戰,倉皇撤退,其部下死傷數百人。北宮純返回涼州,向張軌報告,呈上奏章。朝廷下詔封張軌爲西平郡公,張軌推辭不受,多次進貢地方特產,被視作忠誠之臣的典範,確實是值得稱道。
然而,劉淵聽說劉聰敗退,十分失望,又因幷州一帶有劉琨據守晉陽,無隙可乘,之前派遣將領劉景進攻,也遭失敗,雙方均遭遇敗仗,更加憂心忡忡。侍中劉殷、王育進言:“殿下起事以來,已有一年,卻只守一方,威望未振,實在可惜。若能派將領四處出擊,果斷出擊,一舉殲滅劉琨,平定河東,建立帝號,再揮軍南下,攻克長安,作爲都城,再以關中兵力席捲洛陽,易如反掌。當年高皇帝建基立業,平定強楚,正是如此謀劃,殿下何不效仿呢?”劉淵聽了連連稱好:“這正是我最初的志向!”於是號召衆人,親自督戰,趁着秋高馬肥,出兵征討。行至平陽,太守宋抽驚恐萬分,棄城南逃。劉淵攻下平陽,再進入河東。太守路述則性格剛烈,召集數千百姓出城挑戰,但因人少勢弱,傷亡慘重,只好退回城中。劉淵猛攻數日,城牆被攻破數丈,一時來不及修補,終於被胡人騎兵攻陷。路述仍奮力抵抗,最終力竭而死。劉淵接連奪得數縣,移居蒲子。上郡的鮮卑部族陸逐延、氐族首領單徵,都前來歸降。劉淵又派王彌、石勒分兵進攻鄴城,徵北將軍和鬱膽小怕事,倉皇逃跑,把河北重鎮鄴城拱手讓給了強敵。至此,劉淵勢力大盛。
石勒已率十餘萬大軍進攻鉅鹿、常山,以張賓爲謀士,刁膺、張敬爲副將,夔安、孔萇、支雄、桃豹、逯明爲親信,還另設“君子營”,專門收納有才之士,參與軍政謀劃。張賓是趙郡中邱人,少年時愛讀書,胸懷大志,常自比爲張良。當他目睹石勒率軍入侵山東時,對親友說:“我見過諸多將領,無人如這位胡人將軍,可與我共創大業,我當屈身追隨。”張子房爲韓報仇,張賓卻甘願侍奉胡人?於是他提劍前往石勒軍營,大聲求見。石勒召見後,簡單交談,也未覺得奇怪。後來張賓屢次獻策,皆切中要害,深受信任,被任命爲軍功曹,軍中決策皆依賴他,二人默契極深。本來正計劃進攻郡縣,卻接到劉淵命令,命他爲前鋒,進攻壺關,另授王彌爲徵東大將軍,任青州牧,與楚王劉聰一同出兵,作爲後援。石勒當然率軍前往。幷州刺史劉琨急忙派遣黃肅、韓述前往救援。黃肅抵達封田,與石勒相遇,一戰被殺。韓述抵達西澗,與劉聰交戰,也戰死。
消息傳到洛陽,司馬越又派淮南內史王曠、將軍施融、曹超前往抵禦漢軍。王曠渡河迅速前進,施融勸阻道:“敵軍兵力衆多,居於險地,不可不防。我軍雖有數萬人,但難以分兵應敵,不如阻水自守,等時機成熟再進攻,才能避免危險。”王曠大怒:“你敢阻攔士卒前進嗎?”施融退下後說:“敵軍善戰,我們冒險前進,必然全軍覆沒。”於是王曠不顧勸阻,長驅直入,越過太行山,進至長平坂。恰逢劉聰與王彌兩路夾擊,攻入晉軍陣地,晉軍大亂,王曠戰死,施融、曹超也戰亡。王曠應死,卻枉死。劉聰乘勝進攻,攻破屯留,攻陷長子,斬首九千餘人,上黨太守龐淳獻出壺關投降,後趙勢力大盛。劉淵接連得勝,又命令劉聰等人進攻洛陽。晉廷派平北將軍曹武組織軍隊抵抗,多次交戰皆敗。劉聰進攻宜陽,輕視晉軍,以爲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取勝,無需防範。弘農太守垣延探知漢軍驕傲輕敵,便設下詐降計,親自前往劉聰大營,假意投降。劉聰沿途接受投降,毫無懷疑,直到半夜,營外喊殺聲四起,營內也驚叫聲震天,外兵殺入,內兵出擊,瞬間將劉聰大營徹底摧毀。劉聰慌忙上馬,率衆夜逃,僥倖逃生。各位讀者不必細究,可見這一切實爲垣延的計謀。垣延上報勝利,朝廷上下大爲稱慶,誰知過了兩週,劉聰等人再次抵達宜陽,前方有精銳騎兵,後方有銳士,兵力多達七八萬人,比之前更加猖獗。
我作一首詩感嘆道:
外患皆因內亂而生,堅固的防線因內部腐敗而崩潰。
亂世的開端是劉淵,晉室江山已半數傾覆。
究竟劉聰能否繼續深入,下回再詳述。
晉初的“八王之亂”中,司馬越最後被消滅,從他殺害長沙王一事就能看出,他早已無宗族情誼。即便如此,仍能說他“未死”,但京都戰禍終究難以平息。當他在關鍵時刻聯合各路勢力,迎請晉懷帝返回洛陽時,其忠義之名堪比春秋時的管仲、晏嬰,幾乎可以說是八王中最爲賢能的。晉懷帝去世,司馬越被指控下毒,仍是疑案;直到清河王被毒殺,這才明確揭露了司馬越的罪行。王彌攻佔許昌,朝廷卻未迅速討伐,只派王斌等五千人入衛,若不是北宮純從西邊率軍救援,前陣突襲,又怎能擊敗這些久經沙場的強盜?張軌地位偏遠,尚能派得力將領勤王,而司馬越作爲皇族親信,卻不願親自出徵,其居心險惡,可想而知。後來他帶兵入朝,擅自殺死王延、繆播等人,牽連無辜,氣焰凌駕天子之上,若非外敵接連侵擾,他遲早會變成像趙王倫一樣的禍亂之臣。總之,有“八王之亂”才導致“五胡亂華”,八王尚能甘心滅亡晉朝,對五胡的災禍又有什麼可怪的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