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兩晉演義》•第十八回 作盟主東海起兵 誅惡賊河間失勢

卻說惠帝到了長安,政權爲太宰顒所把持,顒議立豫章王熾爲太弟,並及一切調停的法度,入白惠帝,當然依議頒詔。詔雲:  天禍晉邦,冢嗣莫繼,成都王穎,自在儲貳,政績虧損,四海失望,不可承重,其以王還第!豫章王熾,先帝愛子,令聞日新,四海注意,今以爲皇太弟,以隆我晉邦。司空越可進任太傅,與太宰顒夾輔朕躬,司徒王戎,參錄朝政,光祿大夫王衍爲尚書左僕射,安南將軍嫚,即范陽王。平東將軍楙,即東平王。平北將軍騰,即東嬴公。各守本鎮。高密王略爲鎮南將軍,領司隸校尉,權鎮洛陽。東中郎將模,爲寧北將軍,都督冀州,鎮於鄴。略模皆司空越弟。鎮南大將軍劉弘,領荊州以鎮南土。其餘百官,皆復舊職。齊王冏前應還第,長沙王輕陷重刑,可封其子紹爲樂平縣王,以奉其祀。自頃戎車屢徵,勞費人力,供御之物,三分減二,戶調田租,三分減一,蠲除苛政,愛人務本,清通之後,當還東京。此詔。  詔書既下,又大赦天下,改元永興。命太宰顒都督中外諸軍事,張方爲中領軍,錄尚書事,領京兆太守,一切軍國要政,迓顒爲主,方爲副。無論如何和解,要想輯睦宗室,慎固封疆,哪裏有這般容易呢?東海王越,先表辭太傅職任,不願入關,高密王略,擬奉詔赴洛,偏被東萊亂民,相聚攻略,連臨淄都不能守,走保聊城。司徒王戎,當張方劫駕時,已潛奔郟縣,避地安身,且年逾七十,怎肯再出冒險?當下稱疾辭官,不到數月,果然病死。王衍素來狡猾,名爲受職,未嘗西行。只北中郎將模,往鎮鄴中,收拾餘燼,募兵保守。越年爲永興二年,張方又逼令惠帝,頒詔洛陽,仍飭廢去羊皇后,幽居金墉城。不知彼與後何仇?留臺各官,不得已依詔奉行。會秦州刺史皇甫重,累年被困,遣養子昌馳赴東海,向越乞援。越因東西遙隔,不願出兵,昌徑詣洛陽。詐傳越命,迎還羊後入宮,即用後令,發兵討張方,奉迎大駕。事起倉猝,百官不暇考察,相率依議。俄而察悉詐謀,便即殺昌,傳首關中。顒方主和平行事,不欲久勞兵戎,因請遣御史齎詔宣重,敕令入朝行在。重又不肯奉命。秦州自遭圍以後,內外隔絕,音信不通,即如長沙王遇害,皇甫商被殺等情,亦全未聞知。重問諸御史騶人,謂我弟早欲來援,如何至今未到?騶人答道:“汝弟早爲河間王所殺,怎得再生?”重聞言失色,也將騶人殺死。城中守卒,始知外援已斷,羣起殺重,函首乞降。顒調馮翊太守張輔爲秦州刺史。輔蒞任後,與金城太守遊楷,隴西太守韓稚等有隙,互起戰爭,終至敗死。了結皇甫重,並了結張輔,無非找足前文。這且擱過不提。且說東海王越,既不願入關受職,當然與太宰顒有隙,中尉劉洽,勸越往討張方,爲迎駕計。越已補卒蒐乘,整繕戎行,遂從劉洽言,傳檄山東各州郡,謂當糾率義旅,西向討罪,奉迎天子,還復舊都。東平王楙,先舉徐州讓越,自爲兗州都督。范陽王嫚與幽州都督王浚,亦與越相應,推爲盟主,聯兵勤王。越二弟騰模。並任方鎮,均歸乃兄節度。越託名承製,改選各州郡刺史,朝士多赴東海,乘便梯榮。如此亂世,何必定要做官?偏趙魏交界,又出了一個公師藩,獨樹一幟,往攻鄴郡。師藩系成都王穎故將,聞穎被廢,心甚不平,遂自稱將軍,聲言爲穎報怨,糾衆至數萬人,無論悍賊黠胡,並皆收用。當時有個羯人石勒,原名爲,音佩。先世爲匈奴別部小帥,因號爲羯。羯亦五胡之一。勒寄居上黨,年方十四,隨邑人行販洛陽,倚嘯上東門,適爲王衍所見,不禁詫異。嗣復顧語左右道:“小小胡雛,便有這般長嘯,將來必有異圖,爲天下患,不如早除爲是。”乃遣人捕勒,勒已先機逃歸,無從追獲。過了數年,勒強壯絕倫,好騎善射,相士嘗稱他狀貌奇異,不可限量。邑人嗤爲妄言。  會幷州大飢,刺史東嬴公騰,用建威將軍閻粹計議,掠賣胡人,充作軍費。勒亦爲所掠,賣與荏平人師歡爲奴。歡令他耕作,身旁嘗有鼓角聲,並耕諸人,屢有所聞,歸告師歡。歡頗以爲奇,別加優待,聽令自由。牧師汲桑,與歡家毗鄰,勒得往來過從,互相投契,且糾合壯士,作爲朋侶,聞師藩起兵,竟與汲桑挈領牧人,並黨與數百騎,投入師藩部下。桑始令他以石爲姓,以勒爲名。勒驍勇敢戰,願作前驅,連破陽平汲郡,殺害太守李志張延,轉戰至鄴。鄴中都督司馬模,見上。亟遣將軍趙驤出御,並向鄰郡乞援。廣平太守丁邵,引兵救模。范陽王嫚,亦命兗州刺史苟晞往救。兩路兵到了鄴城,與趙驤合軍禦寇,師藩自然怯退,就是膽豪力大的石勒,也只得隨衆引歸。石勒爲晉後患,即十六國中之一寇,故詳敘來歷。  模爲越弟,向越告捷。越因鄴中無恙,使發兵西行,授劉洽爲司馬,尚書曹馥爲軍司,督軍前進。留琅琊王睿屯守下邳,接濟軍需。睿請留東海蔘軍王導爲司馬,越亦許諾。導字茂弘,系前光祿大夫王覽孫,少有風鑑,識量清遠,素與睿相親善,故睿引入帷幄,使參軍謀。導亦傾心推奉,知無不言。後來爲中興名相,此處乃是伏筆。越留此二人,放心西向,出次蕭縣,麾下約三萬餘人。范陽王嫚,亦自許昌出屯滎陽,爲越聲援。越命嫚領豫州刺史,調原任豫州刺史劉喬,移刺冀州,並使劉蕃爲淮北護軍,劉輿爲潁川太守。嫚亦令輿弟琨爲司馬,獨劉喬不受越命,發兵拒嫚,且上書行在,歷陳劉輿兄弟罪惡,並說他協嫚爲逆,應加討伐等語。究竟劉輿兄弟,是何等人物?小子尚未曾敘及,應該就此說明。看官閱過前文,當知賈謐二十四友中,輿琨亦嘗列入。輿字慶孫,琨字越石,乃父就是劉蕃,系漢朝中山靜王勝後裔。世居中山,兄弟並有才名,京都曾相傳雲:“洛中奕奕,慶孫越石。”兩人相繼爲尚書郎,只因他黨附賈謐,已受時譏。輿妹又適趙王倫世子荂,倫篡位時,輿爲散騎侍郎,琨爲從事中郎,父蕃爲光祿大夫,一門皆受僞職,益致失名。及倫被誅,齊王冏輔政,器重二人,特從宥免,仍授輿爲中書郎,琨爲尚書左丞,轉司徒左長史。琨後來頗有奇節,敘及前行,隱爲改過者勸。至此由越派遣,不足服喬。喬因歸罪二人,藉以動衆。太宰河間王顒,正慮師藩爲亂,越又起兵,中夜徬徨。籌出二策,一面起成都王穎爲鎮軍大將軍,都督河北軍事,給兵千人,授盧志爲魏郡太守,隨穎鎮鄴,撫慰師藩。一面請惠帝下詔,令東海王越等,各皆還國,不得構兵。其實乃是弄巧成拙,毫無益處。穎爲顒所廢,未免怨顒,怎肯再爲顒盡力?越既出兵,自然不從詔命,仍使顒無法可施。  會接到劉喬書,喜得一助,便令喬討嫚,分越兵勢,且使鎮南大將軍劉弘,徵東大將軍劉準等,助喬進攻。又遣張方爲大都督,率領建威將軍呂郎,北地太守刁默,集兵十萬,討輿兄弟,同會許昌。還要成都王穎,邀同故將石超,出屯河橋,爲喬繼援。范陽王嫚,得知消息,忙向越告急。越即移師靈璧,援嫚拒喬。喬令長子祐率兵御越,自引輕騎進擊許昌。最可怪的是東平王楙,據住兗州,不發一兵,專事括賦,累得州縣奔命。兗州刺史苟晞,前由嫚遣往援鄴,此時引軍還鎮,又爲楙所拒。嫚使楙徙鎮青州,楙不願移節,索性變易初志,與嫚爲敵,負了越約,竟同劉喬聯盟去了。一班反覆小人,那得不亂。獨鎮南大將軍劉弘,志在息爭,不欲偏袒,特分繕兩書,一書寄喬,一書寄越,無非勸他們釋怨罷兵,同扶王室。越與喬已勢不兩立,哪裏還肯聽從?弘因無法,乃馳錶行在,申述意見,略雲:  范陽王嫚,欲代豫州刺史劉喬,喬舉兵逐嫚,司空東海王越,以喬不從命,討之。臣以爲喬忝受殊恩,顯居州司,自欲立功於時,以殉國難,無他罪闕,而范陽代之,代之爲非,然喬亦不得以嫚之非,專威輒討,誠應顯戮,以懲不恪。自頃兵戈紛亂,猜禍鋒生,疑隙構於羣王,災難延於宗子,今夕爲忠,明日爲逆,翩其反而,互爲戎首,載籍以來,骨肉之禍,未有甚於今日者也,臣竊悲之。今邊陲無預備之儲,中華有杼軸之困,而股肱之臣,不維國體,職競尋常,自相楚剝,爲害轉深。萬一四夷乘虛爲變,此亦猛獸交鬥,自效於卞莊者矣。臣以爲宜速發明詔,令越等兩釋猜疑,各保分局。自今以後,其有不被詔書,擅興兵馬者,天下共伐之。詩云:“誰能執熱,逝不以濯。”若誠濯之,必無灼爛之患,永有泰山之固矣。謹陳鄙悃,伏乞採行!  顒得弘書,意亦少動,但自思山東連兵,方爲己患,賴有劉喬爲助,如何反加罪名?因此拒絕不納。那劉喬已倍道前進,徑至許昌城下,乘夜登城。嫚不及備禦,奪門出奔,渡河北去。司馬劉琨,方往說汝南太守杜育,引兵還救,見許昌已爲喬所奪,也與兄輿俱奔河北。惟琨父蕃爲喬所執,琨思親念重,戀主情深,由急生智,憑著那三寸妙舌,往說冀州刺史溫羨,勸他讓位與嫚。羨卻也慷慨得很,竟將刺史的印信,付琨帶回,掛冠去職。樂得離開險路。嫚得入冀州,再遣琨至幽州乞師,幽州都督王浚,見琨詞氣忠憤,涕淚交併,也慨然顧念同袍,特選突騎八百人,隨琨返報。琨又招募冀州健卒,得數千人,鼓行南下,到了河上,見有數營扎住,便即攻入。營中守將,叫做王闡,是由石超遣來,防戍河濱。他在河上逍遙自在,並不防有戰事,哪知琨引兵掩至,一時不及措手,立被琨突破營寨,欲逃無路,斷命送終。嫚聞琨得勝,也傾巢出來,爲琨後應,相繼渡河。  時成都王穎,因洛陽有變,乘隙進都,不在河橋,事見後文。只留石超把守。超見琨兵殺到,倉猝逆戰,兩下里殺了半日,未分勝負,不防嫚又驅兵繼至,以衆臨寡,頓時支持不住,奔往西南。嫚與琨如何肯舍,策騎窮追,超衆逃命要緊,沿途四散。單剩親卒百餘騎,保超飛奔。偏偏幽州突騎,趕得甚快,與風馳電掣相似,不多時被他追及,便將超圍住,再加琨從後馳到,一聲喊殺,千手並舉,即將超砍死了事。砍得好。琨志在救父,不遑休息,復領健騎五千人,乘夜攻喬。喬正囚住琨父,進據考城,夜間闔城安睡。驀被喊聲驚醒,起視城上,已是火炬齊明,外兵猝上,喬料不可敵,慌忙遁去。琨父蕃囚住檻車,無人舁取,幸得留下,琨一入城,當然將蕃釋出,父子重逢,不勝歡忻。越宿,嫚亦趨到,開宴相賀,酒後議及軍情,琨進議道:“劉喬敗去,必往靈璧,與伊子合兵,我軍正宜往迎東海,夾擊劉喬父子。喬如可滅,便好乘勝入關了。”嫚鼓掌稱善。正擬撥兵迎越,忽有探卒入帳,報稱東平王楙,已出屯廩邱,嫚勃然道:“楙乃反覆小人,此來必接應劉喬,我當自去擊他。”琨起身道:“不勞大王親往,琨願當此任。”嫚答道:“卿去甚佳,再令田督護助卿,可好麼?”琨應聲如命。嫚即令督護田徽,與琨同行,步騎兵各數千人,將到廩邱,已接偵騎走報,楙怯戰東歸,仍還兗州去了。貪夫怎禁一戰。  琨乃遣使報嫚,自與田徽徑趨靈璧。一日,行至靈璧附近,又由偵騎報明,劉喬父子,合兵殺敗東海軍,追往譙州。琨即顧語田徽道:“果不出我所料,我等快往救東海王。”說畢,麾兵急進。到了譙州,正值劉喬父子,耀武揚威,驅殺越軍。琨大喝一聲,當先殺去。喬子祐見有來兵,持刀返鬥,琨仗劍相迎,約有數十回合,未見勝敗。田徽揮衆上前,突入喬軍,那東海王越,聽得後面有戰鬥聲,回頭一顧,見有劉字旗號,料知劉琨等來援,也即返兵來戰。兩路軍夾攻劉喬,喬攔阻不住,正在着忙,祐恐乃父有失,舍了劉琨,回馬保父,忽斜刺裏戳入一槊,適中祐脅,祐負痛伏鞍,兜頭又劈下一劍,削去腦袋,墜死馬下。這一槊是被田徽從旁刺入,一劍是由劉琨順手劈下,兩人結果祐命,越覺精神煥發,同往殺喬。喬哪裏還敢招架,奪路飛跑。部衆或死或潰,單剩得五百騎兵,奔投平氏縣中,才得幸免。不聽弘言,枉送長子性命。  劉琨出徽,與越相會,越慰勞備至,遂進屯陽武,直指關中。幽州都督王浚,復遣部將祁弘,率領鮮卑烏桓騎卒,前來助越,願爲先驅。於是兵威大盛,浩浩蕩蕩,殺奔長安。張方屯兵霸上,但遣呂郎往據滎陽,自己逗留不進。劉弘以張方殘暴,料顒必敗,因通書與越,願歸節制。劉準也按兵不動,眼見得關中大震,風鶴皆兵。顒聞劉喬敗還,還想成都王穎,由洛拒越,阻他西行。穎既入洛都,當然不受顒命,究竟穎如何入洛,待小子表明原因。當時留洛諸官,尚與關中傳達消息,所有詔旨,多半遵行。忽有玄節將軍周權,詐稱被詔,復立羊後,自稱平西將軍,意圖討顒。洛陽令何喬,探悉詐謀,引兵殺權,又將羊後廢錮,報告行在。顒因羊後忽廢忽立,終爲後患,索性遣尚書田淑,持了一道僞敕,賜後自盡。留臺校尉劉暾等,不肯照行,即使田淑奉還表章,力保羊後,大致說是:  奉被詔書,伏讀惶悚,臣按古今書籍,亡國破家,毀喪宗祊,皆由犯衆違人之所致也。自陛下遷幸,舊京廓然,衆庶悠悠,罔所依倚。家有跂踵之心,人想鑾輿之聲,思望大德,釋兵歸農,而兵纏不解,處處互起,豈非善者不至,人情猜隔故耶?今宮闕摧頹,百姓喧駭,正宜鎮之以靜,而大使忽至,赫然執藥,當詣金墉,內外震動,謂非聖意。羊庶人門戶殘破,廢放空宮,門禁峻密,若絕天地,無緣得與奸人構亂。衆無智愚,皆謂不然,刑書猥至,罪不值辜。人心一憤,易致興動。夫殺一人而天下喜悅者,宗廟社稷之福也。今殺一枯窮之人,而令天下傷慘,臣慮凶豎乘間,妄生變故。臣忝司京輦,觀察衆心,實已憂深,宜當含忍。謹密奏聞,願陛下更深與太宰參詳,勿令遠近疑惑,取謗天下,國家幸甚!臣民幸甚!  顒覽表大怒,命呂郎自滎陽帶兵,入洛收暾。暾自恐得禍,已先機遁往青州。成都王穎,適至河橋,趁着這個機會,徑入洛陽,閉城拒郎。郎只好退去,羊後才得免死。不如死得乾淨,省得後來出醜。顒不能逞志,又因越軍逼近,屢次傳詔,促穎擊越,穎終不報。顒急得沒法,沒奈何想出一策,欲與越議和。顒有妻舅繆胤,嘗爲太子右衛軍,胤從兄播,又爲中庶子,當東海起兵時,兩人擬爲穎調停,詣越進言令顒奉帝還洛,約與越分陝爲伯。越素重二人才望,倒也屈志相從,使二人報顒立約。顒亦欲依議,偏張方硬加阻撓,厲聲語顒道:“關中爲形勝地,國富兵強。王挾天子以令諸侯,誰敢不從?奈何拱手讓人,甘爲人制呢?”顒因此中止。  顒有參軍畢垣,常爲方所侮,銜恨不休,屢思設法害方,至越軍相迫,得乘間語顒道:“張方久屯霸上,盤桓不進,必有異謀。聞他帳下督郅輔,屢與密議,何不召入訊明,首先除患?”繆播繆胤,尚留關中,時亦在側,也湊機道:“山東起兵,無非爲了張方一人,王誠斬方首以謝山東,東軍自然退去了。”顒不禁耳軟,便令人往召郅輔。輔本長安富人,方微時嘗得輔資助,故引爲心腹,此次應召入帳,畢垣在帳外候着,即握住輔手,引至密室,附耳與語道:“張方欲反,有人謂君實知謀,所以王特召問,君來見王,將如何對答?”輔愕然道:“我實不聞方有反謀,如何是好?”垣又佯驚道:“休得欺我!”輔指天誓日,自明無欺。垣說道:“平素知君真誠,故特相告,方謀反是實,君果不聞,倒也罷了,但王今問君,君但當應聲稱是,休得取禍。”輔點首入帳,向顒謁見。顒便啓問道:“張方謀反,卿可知否?”輔答了一個“是”字。顒又說道:“即遣卿取方首級,卿可能行否?”輔又答了一個“是”字。顒乃付一手書,使輔送達張方,順手取方首級。輔連答三個“是”字,退出見桓。桓複道:“君欲取大富貴,便在此舉,莫再誤事。”輔匆匆還入方營,時已黃昏,輔佩刀入帳,帳下守卒,因輔是張方心腹,毫不動疑。方見輔回來,問爲何事?輔遞過顒書,方在燈下啓函,正要詳閱,不圖輔拔刀砍方,砉然一聲,方首落地。輔拾起方首,搶步趨出,竟向顒覆命去了。小子有詩詠道:  挾衆橫行已有年,刀光一閃首離肩。  從知天道無私枉,惡報到頭不再延。  顒得方首,進輔爲安定太守,並將方首傳送越軍,與越議和。畢竟越肯否允議,待至下回表明。  --------  本回事實,最爲繁雜,要之不外乎顒越爭權,張方煽亂,遂致生出許多糾纏。公師藩之起兵,名爲助穎,實拒顒越,嫚與模之起兵,助越而拒顒也,劉喬之起兵,助顒而拒越也,東平王楙,忽而助越拒顒,忽而助顒拒越,尤爲離奇。劉弘本不助越,亦不助顒,厥後復轉而助越拒顒者,非嫉顒,實嫉張方耳。兇惡如方,人人以爲可殺,而顒獨信之,故越之討方,實爲正理,與顒相較,固有彼善於此者在耳。及顒殺方求和,爲時已晚,況又非出自本心乎?平心論之,顒之惡實不亞於方雲。

譯文:

惠帝到達長安後,實權落入太宰司馬顒手中。司馬顒提議立豫章王司馬熾爲皇太弟,並制定了一系列處理政事的方案,上報惠帝,惠帝同意後頒佈詔書:

天降災禍禍及晉國,國君繼承人無法繼承皇位。成都王司馬穎原本擔任儲君,但政績不佳,天下人心失望,無法承擔重任,因此將其廢黜,令其返回藩地。豫章王司馬熾是先帝的愛子,德行日新,受到天下人關注,現立爲皇太弟,以振興晉國。司空司馬越可升任太傅,與太宰司馬顒共同輔佐皇帝。司徒王戎參與朝政,光祿大夫王衍任尚書左僕射,安南將軍范陽王司馬範,平東將軍東平王司馬楙,平北將軍東嬴公司馬騰,各自鎮守本州。高密王司馬略任鎮南將軍,兼領司隸校尉,暫時代管洛陽。東中郎將模任寧北將軍,都督冀州,鎮守鄴城。司馬略和司馬模都是司馬越的弟弟。鎮南大將軍劉弘領荊州,以安定南方。其餘百官均恢復原職。齊王司馬冏先前應召回藩,長沙王司馬因犯下重罪,可封其子司馬紹爲樂平縣王,以延續其祭祀。

近年來戰爭頻繁,耗費大量人力物力,宮廷供應減少三分之二,百姓田租也減少了三分之一,廢除苛政,重視民生根本,待局勢安定後,將重新遷都至洛陽。

詔書頒佈後,又大赦天下,改年號爲“永興”。任命太宰司馬顒統領中央和地方軍政事務,張方任中領軍,領尚書事務,兼管京兆太守,一切軍政要務均由司馬顒主理,張方爲副手。

然而,要真正平息宗室紛爭、鞏固邊疆,哪裏是這麼容易的事?東海王司馬越原本上表推辭太傅之職,不願前往長安就職。高密王司馬略本打算赴洛陽,卻遭到東萊一帶的流民作亂,羣起攻城,連臨淄都守不住,只得退往聊城避難。司徒王戎在張方劫持皇帝時已祕密逃往郟縣,躲避危險。年逾古稀的他怎肯再冒險出山?便以重病爲由辭官,不到幾個月便真的病死了。王衍一向狡猾,名義上接受任命,卻從未真正西行。只有北中郎將模前往鄴城,收拾殘局,招募士兵保境安民。

永興二年,張方又逼迫惠帝下詔,令廢除羊皇后,將其幽禁在金墉城。不知他們之間究竟有何仇怨。中央朝廷官員不得已遵從詔令。恰逢秦州刺史皇甫重長期被圍困,派養子皇甫昌前往東海,向司馬越請求援助。司馬越因東西相隔遙遠,不願出兵,皇甫昌直接前往洛陽,假傳司馬越命令,迎接羊皇后入宮,利用皇后名義,發動軍隊討伐張方,迎請皇帝回都。此事倉促發動,百官來不及審察,紛紛遵從。不久發現是騙局,立即殺掉皇甫昌,並將首級送往關中示衆。

司馬顒本想維持和平,避免長期征戰,於是請求派遣御史持詔書去宣諭皇甫重,命其入朝。皇甫重不肯聽命。秦州自被圍困以來,內外隔絕,音信全無,連長沙王被殺、皇甫商被誅等消息也不知。皇甫重向御史詢問,得知弟弟早已被河間王所殺,震驚之餘,殺掉了傳話的御史。城中士兵這才得知外援已斷,紛紛起兵殺掉皇甫重,將其首級裝入匣中,請求投降。司馬顒隨即任命馮翊太守張輔爲秦州刺史。張輔上任後,與金城太守遊楷、隴西太守韓稚等人產生矛盾,相互攻伐,最終失敗而死。

皇甫重的失敗與張輔的滅亡,只是前文情節的延續,暫且不提。

再說東海王司馬越,因不願入關就任,自然與司馬顒產生矛盾。中尉劉洽勸司馬越出兵討伐張方,以迎請皇帝回朝。司馬越已整備兵力,整頓軍隊,聽從劉洽建議,發佈檄文,召集山東各州郡的義士,聲稱將聯合起兵,西進討伐張方,迎請天子,恢復舊都。

東平王司馬楙先將徐州讓出,自任兗州都督。范陽王司馬範與幽州都督王浚也與司馬越聯合,推舉司馬越爲盟主,共同勤王。司馬越的兩個弟弟司馬騰、司馬模也都被任命爲地方將領,歸司馬越節制。司馬越以皇帝名義重新任命各州郡刺史,許多官員趁機前往東海,謀求升遷。

在這亂世中,爲何非要當官呢?偏偏在趙魏交界處,又出現了公師藩,獨立起事,進攻鄴城。公師藩原是成都王司馬穎的舊部,聽說司馬穎被廢,心中極爲不平,自稱將軍,聲稱要爲司馬穎報仇,聚集數萬人,無論兇悍的盜匪還是胡人,都收服爲兵。

當時有個羯族人石勒,原名石勒,音同“佩”,其先祖是匈奴的一個小部落首領,被稱爲“羯”,也是“五胡”之一。石勒寄居上黨,十四歲時跟隨鄉人販貨到洛陽,常在上東門高聲長嘯,被王衍看到,頗爲驚異,便對左右說:“這小小胡人,長嘯如此豪邁,將來必有異志,危害天下,不如早除!”於是派人捉拿他,但石勒早已逃回,無人能追。

幾年後,石勒身材強壯,擅長騎射,有相士稱他相貌奇異,不可限量,鄉人卻嗤笑爲妄語。

正逢幷州發生大饑荒,刺史東嬴公司馬騰採納建威將軍閻粹的建議,掠賣胡人來充作軍費。石勒也被抓來,賣給了荏平人師歡爲奴。師歡讓他耕作,他身邊常常聽到鼓角聲,其他耕作的農夫也常告知師歡。師歡覺得奇怪,特別優待他,讓他自由行動。

牧師汲桑與師歡家毗鄰,石勒常去接觸,兩人關係親密,還聯合了一些壯士,組成夥伴,聽說公師藩起兵,便與汲桑帶領牧民和數百騎兵投奔公師藩部下。汲桑讓他以“石”爲姓,取名“勒”。石勒勇敢善戰,願意衝鋒在前,接連攻破陽平、汲郡,殺死太守李志、張延,轉戰至鄴城。

鄴城都督司馬模見此情況,立刻派將軍趙驤出兵抵抗,並向鄰郡求援。廣平太守丁邵率軍救應,范陽王司馬範也派兗州刺史苟晞前去救援。兩路軍隊趕到鄴城,與趙驤會合,共同抵禦公師藩。公師藩自然退卻,連膽大的石勒也只得隨衆撤退。

司馬模向司馬越報告勝利消息。司馬越因鄴城安全,便派遣軍隊西進,任命劉洽爲司馬,尚書曹馥爲軍司,統領軍隊前行。留下琅琊王司馬睿駐守下邳,供應軍需。司馬睿請司馬越允許他留下東海蔘軍王導爲司馬,司馬越也應允。王導字茂弘,是前光祿大夫王覽的孫子,自幼有遠見,見識超羣,與司馬睿關係親密,因此被引入軍中,參與謀劃。王導也十分忠誠,知無不言。後來他成爲中興名相,此處埋下伏筆。

司馬越留下這二人,安心西進,軍隊抵達蕭縣,兵力約三萬餘人。范陽王司馬範也自許昌出發,駐守滎陽,作爲司馬越的後援。司馬越命司馬範兼任豫州刺史,調任原豫州刺史劉喬到冀州任職,並派劉蕃爲淮北護軍,劉輿爲潁川太守。司馬範還讓劉輿的弟弟劉琨擔任司馬,但劉喬卻不聽命,發兵對抗司馬範,並上書朝廷,歷數劉輿兄弟的罪過,說他們勾結司馬範謀反,應予討伐。

究竟劉輿和劉琨是怎樣的人物?這裏尚未介紹,應先說明。讀者回顧前文可知,賈謐的“二十四友”中就包括了劉輿和劉琨。劉輿字慶孫,劉琨字越石,其父是劉蕃,爲漢代中山靜王劉勝之後,世代居於中山。兄弟二人皆有才名,都曾在洛陽流傳“洛中奕奕,慶孫越石”的佳話。兩人先後任尚書郎,因依附賈謐而受到譏諷。劉輿的妹妹還嫁給趙王倫的世子趙荂。趙倫篡位時,劉輿任散騎侍郎,劉琨爲從事中郎,父親劉蕃爲光祿大夫,一家人都接受僞政權職務,聲譽盡失。等到趙倫被誅,齊王司馬冏輔政,寬恕二人,仍任命劉輿爲中書郎,劉琨爲尚書左丞,後轉任司徒左長史。劉琨後來有志節,此處爲他悔過改過做鋪墊。但此時受司馬越派遣,劉喬仍不服。

劉喬藉機歸罪二人,以之爲藉口煽動衆人。

司馬顒本擔心公師藩作亂,又見司馬越起兵,整夜寢食難安。他想出兩條對策:一是起用成都王司馬穎爲鎮軍大將軍,都督河北軍務,給予千人軍隊,派盧志爲魏郡太守,隨司馬穎駐守鄴城,安撫公師藩;二是派人向司馬越傳達消息,請求司馬越與自己共同分治黃河以西,建立相互制衡。

司馬越一向敬重這兩人,也願意屈尊接受,於是讓二人轉告司馬顒立下盟約。司馬顒本想依約而行,卻遭到張方強烈反對。張方厲聲說:“關中是戰略要地,國力富庶、兵強馬壯,你挾持天子號令諸侯,誰敢不服?爲何要拱手相讓,甘心被制呢?”司馬顒因此作罷。

司馬顒有一位參軍畢垣,平時常被張方輕視,心中積怨,多次想設法害死張方。等到司馬越大軍逼近,便趁機對司馬顒說:“張方長期駐守霸上,遲遲不進,必定有反心。聽說他手下督軍郅輔,屢次密謀,爲何不召見他,先除掉這個禍患?”

繆播、繆胤(司馬顒妻舅)也抓住機會進言:“山東起兵,根本原因是張方一人,如果陛下斬首示衆,向山東表明誠意,東軍自然退兵。”司馬顒聽後動搖,便派人爲張方召見郅輔。

郅輔原本是長安富戶,張方早年時曾得他資助,因此深信其心,此次被召入帳。畢垣在帳外等候,趁機握住郅輔的手,悄悄告訴他:“張方要反,有人說是你所知,所以皇帝親自召見你,你入見後該如何回答?”

郅輔驚訝地說:“我確實不知道張方有反謀,如何是好?”畢垣佯裝驚怒,說:“千萬別騙我!”郅輔指着天發誓,說自己毫無所知。畢垣說:“平時知道你誠信,所以才告訴你。張方確實要反,你如果不知道,倒也罷了,但現在皇帝問你,你只需說‘是’,千萬別惹禍。”

郅輔點頭應允,進入大帳,向司馬顒報告。司馬顒問道:“張方有反謀,你知道嗎?”郅輔回答:“是。”

司馬顒又問:“你能否去取張方的首級?”郅輔又回答:“是。”

司馬顒於是賜給郅輔一封信,命他前往張方軍中,順帶取其首級。郅輔接連答了三個“是”字,退出後見畢垣,畢垣說:“你若想獲得大富貴,就靠這一舉,不要再猶豫了。”

郅輔急忙返回張方軍營,時值黃昏。郅輔持刀進入營帳,守衛軍士因他是張方心腹,毫不懷疑。張方見他歸來,問有何事。郅輔遞上司馬顒的書信,張方在燈下打開,正要閱讀,突然郅輔拔刀砍下張方的頭,只聽“咔嚓”一聲,首級落地。

郅輔撿起首級,迅速奔出,直奔司馬顒軍營覆命。

後來有詩寫道:

挾衆橫行已有年,刀光一閃首離肩。
從知天道無私枉,惡報到頭不再延。

司馬顒得到張方的首級,立刻任命郅輔爲安定太守,並將張方首級送往司馬越軍中,請求議和。至於司馬越是否接受議和,下回再繼續說明。

——本回情節繁雜,歸根結底,是司馬顒與司馬越爭奪權力,張方煽動動亂,導致各種糾纏不斷。公師藩起兵,名義上是幫助司馬穎,實際上是抵抗司馬顒與司馬越;司馬楙與司馬模起兵,是幫助司馬越,反對司馬顒;劉喬起兵,是幫助司馬顒,反對司馬越;東平王司馬楙,一會兒支持司馬越,一會兒又支持司馬顒,最爲離奇;劉弘本不偏袒司馬越或司馬顒,後來卻轉向支持司馬越以對抗司馬顒,這並非因嫉妒,而是痛恨張方的暴行。兇惡如張方,人人都認爲可殺,司馬顒卻信任他,因此司馬越討伐張方,實屬正當,與司馬顒相比,顯然有優劣之分。當司馬顒誅殺張方以求和時,已經太晚,況且此舉並非出自本心。平心而論,司馬顒的奸惡,其實並不亞於張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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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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