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晉廷聞周處戰死,明知爲梁王所陷,所有權臣貴戚,反私相慶幸,沒一人爲處呼冤,就是張華陳準等人,亦不敢糾劾梁王,不過奏陳周處忠勇,應該優恤。有詔贈處爲平西將軍,賜錢百萬,葬地一頃,又撥給王家近田,贍養處母,便算了事。轉眼間又是一年,已至元康八年。梁王肜與夏侯駿等,逗留關中,毫無戰績。張華陳準,因復保薦積弩將軍孟觀,出討齊萬年。觀奉命出發,所領宿衛兵士,類皆趫捷勇悍,一往無前。既至關中,梁王肜等知觀爲宮府寵臣,不敢與較,索性將關中士卒,盡付調遣。觀得專戎事,不慮牽制,遂努力進討,大小數十戰,俱由觀親當矢石,無堅不摧。齊萬年窮蹙失勢,竄入中亭,觀窮加搜剿,竟得把萬年擒住,就地梟首,懸示番奴。氐羌遺衆,望風奔角,不敢再貳。觀乘勝轉剿郝度元,度元遁去,竄死沙漠。於是馬蘭羌及盧水胡,相繼乞降。秦雍梁三州,一律廓清。晉廷命觀爲東羌校尉,暫鎮西陲,徵梁王肜還朝,錄尚書事,明明有罪,反畀以重權,可憤孰甚!獨將雍州刺史解系免官,勒歸私第。 原來趙王倫奉召還都,解系覆上書劾倫,並請誅孫秀以謝氐羌。張華亦知孫秀不法,曾密託梁王肜令他收誅,偏被孫秀聞知,暗賂梁王參軍傅仁,替他解免,方得隨倫入京。秀見賈氏勢盛,勸倫厚賄賈郭,爲僥寵計,倫遂如秀議。果然錢可通神,非但賈郭與他交歡,就是恣肆中宮的悍後,亦漸加親信。遇倫上奏,往往曲從,此番亦着了道兒,看下文便知。倫因得劾免解系,且復求錄尚書事,後亦意動。偏張華裴頠固言不可,倫又求爲尚書令,又被張裴二人阻撓,自是倫深恨二人,要與他勢不兩立了。伏筆。太子洗馬江統,因羌胡初平,未足懲後,特著《徙戎論》以儆朝廷,論文不下數千言,由小子節錄如下: 夫夷蠻戎狄,地在要荒,禹平水土,而西戎即敘。然其性氣貪婪,兇悍不仁,四夷之中,未有甚於戎狄者。弱則畏服,強則侵叛。當其強也,以漢之高祖,尚困於白登,及其弱也,以元成之微,而單于入朝。是以有道之君,待之有備,御之有常,雖稽顙執贄,而邊城不弛固守,強暴爲寇,而兵甲不加遠征,期令境內獲安,疆場不侵而已。漢建武中,光武帝時。馬援領隴西太守,討平叛羌,徙其餘種於關中,居馮翊河東空地。數歲之後,族類蕃息,既恃其肥強,且苦漢人侵之。永初漢安帝年號。之元,羣羌叛亂,覆沒將守,屠破城邑,鄧敗北,侵及河內,十年之中,夷夏俱敝,任尚馬賢,僅乃克之。自此之後,餘燼不盡,小有際會,輒復侵叛。魏興之初,與蜀分隔,疆場之戎,一彼一此。魏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川,欲以弱寇強國,捍禦蜀虜,此實權宜之計,非萬世之利也。今者當之,已受其敝矣。夫關中土沃物饒,帝王所居,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。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而因其衰敝,遷居畿服,士庶玩習,侮其輕弱,使其怨恨之氣,衝入骨髓。至於蕃育衆盛,則坐生其心,以貪悍之性,挾憤怒之情,候隙乘便,輒爲橫逆,此必然之勢,已驗之事也。當今之宜,須及兵威方盛,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諸羌,使居先零罕並析支諸地,徙扶風始平京兆諸氐,出還隴右,仍居陰平武都之界,各附本種,反其舊土,使屬國撫夷,就安集之,則華戎不雜,並得其所,縱有猾夏之心,而絕遠中國,隔間山河,爲害亦不廣矣。至若幷州之胡,昔爲匈奴,桀惡之寇也。建安中漢獻帝時。使右賢王古卑,誘質呼廚泉,聽其部落,散居六郡,分爲五部。鹹熙魏主曹奐年號。之際,一部太強,分爲三率,泰始見前。之初,又增爲四。今五部之衆,戶達數萬,人口之盛,過於西戎,其天性驍勇,弓馬便利,倍於氐羌,若有不虞,風塵猝警,則幷州之域,可爲寒心,郝散之變,其近證也。魏正始中,魏主曹芳時。毌丘儉討高句驪,徙其餘種於滎陽,始徙之時,戶落百數,子孫孳息,今以千計。數世之後,亦必殷熾,夫百姓失職,猶或叛亡,犬馬肥充,且有噬齧,況於戎狄能不爲變乎?自古爲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,以四海之廣,士民之富,豈須夷虜在內,然後取足哉?此等皆可申諭發遣,還其本域,慰彼羈旅懷土之思,釋我華夏纖介之憂,惠此中國,以綏四方,德施永世,於計爲長也。 晉廷終不能用,眼見得外族日盛,侵逼中原。時匈奴左部帥劉淵,已進任五部大都督,號建威將軍,封漢光鄉侯,威振朔方。回應第四回。又有慕容涉歸子廆,遣使降晉,亦受封爲鮮卑都督。相傳慕容氏世居塞外,號稱東胡,後爲匈奴所逐,走保鮮卑山,因以爲名。魏初有莫護跋入居遼西,糾集部衆,建牙棘城,見燕人多戴步搖冠,因亦斂發仿效,令部衆盡冠步搖,番音訛稱步搖爲慕容,遂以爲氏或雲慕二儀之德,繼三光之容,因號慕容。究竟孰是孰非,無從考明。莫護跋生木延,木延生涉歸,遷邑遼東,世附中國,得拜爲鮮卑大單于。武帝時,涉歸始入寇昌黎,爲安北將軍嚴詢所敗,遁歸本帳。見第六回。已而涉歸病死,弟刪篡立,將殺涉歸子廆,廆亡命避難,國人不服,羣起殺刪,迎廆入嗣。廆姿容秀偉,身長八尺,雄健有大度,從前張華爲安北將軍,得見廆貌,許爲大器,贈給簪幘。及廆既嗣位,因與鄰近宇文部,素有嫌隙,特向晉廷上表,請討宇文氏。晉廷不許,廆怒寇遼西,不得逞志,乃復奉書乞降,受詔爲鮮卑都督。廆以遼東僻遠,復徙居大棘城,事大並小,漸見強盛。 此外尚有略陽氐楊茂搜,亦據住仇池,自號輔國將軍右賢王。仇池在清水縣中,約得百頃,旁繞平地,計二十餘里,四面斗絕,高凌九霄,中有羊腸蟠道,須經過三十六回,方登絕頂。氐人楊駒,始居此地,駒孫千萬附魏,封百頃王,千萬孫飛龍,徙居略陽,飛龍無嗣,以外孫令狐茂搜爲子,茂搜遂冒姓楊氏。自齊萬年擾亂關中,茂搜率部落四千家,由略陽退保仇池。關中人士,亦避亂往歸,因此部衆漸盛,也得稱霸一方。楊氏以外,更有巴氐李氏,從前秦始皇併吞中國,在巴地設黔中郡,薄賦人口,令每歲出錢四千,巴人呼賦爲賨,故號爲賨人。東漢季年,張魯據漢中,賨人李氏,挈族依魯,魯爲魏武所滅,徙李氏全族五百家,至略陽北上,名曰巴氐。李氏本巴西蠻種,強名爲氐。後來出了兄弟三人,皆有勇略,長名特,次名庠,又次名流,至齊萬年作亂,關中荐饑,略陽天水等六郡人民,遷移就食,流入漢川,多至數萬家。沿路饑民累累,輒至病僕。特兄弟仗義疏財,傾囊賑救,因得衆心。流民至漢中上書,乞寄食巴蜀,朝議不許,但遺侍御史李苾,持節往撫。苾受流民賂遺,表稱流民十萬餘口,非漢中一郡所能賑贍,應從流民所請,聽往巴蜀。朝廷乃許令就食蜀中,李特乘機入劍閣,遍覽形勢,不禁嘆息道:“劉禪有如此要險,乃面縛降人,豈非庸才麼?”遂與二弟並居蜀地,漸思謀蜀。事見後文。匈奴鮮卑及氐並列五胡,故從詳敘。晉廷的王公大臣,但順眼前富貴,不顧日後利害。就中如張華裴頠,稍稱明達,但防禦內訌,恐尚不及,如何能抵制外患?他若左僕射王戎,進位司徒,旋進旋退,毫無建樹,性復貪吝,田園遍諸州,尚自執牙籌,晝夜會計,家有好李,得價便沽,又恐人得種,先將李核鑽空,然後賣去。一女爲裴頠婦,貸錢數萬,日久未償。女歸寧時,戎有慍色,且多煩言,女立即償清,始改爲歡顏。從子將婚,嘗給一單衣,婚訖仍向他索還,時人譏爲膏肓宿疾。守財奴怎得爲相?惟素好遊散,自詡風流,嘗與嵇康阮籍等,作竹林遊,號竹林七賢。這七賢中,譙人嵇康,善彈琴,能操廣陵散,聲調絕倫,終因放蕩不羈,得罪當道,爲司馬昭所殺,第一人先不得令終。阮籍嗜酒善嘯,不循禮法,平居嘗爲青白眼,與人莫逆,方覺垂青,否即反白,自作《詠懷詩》八十餘篇,以適性爲本旨,又著《達莊論》專尚無爲,作《大人先生傳》痛詆正士,總算得幸全首領,老死陳留。從子名鹹,亦曠達不拘,與籍相契,歷任散騎侍郎。武帝說他耽酒蔑禮。出爲始平太守,亦得壽終。河內向秀,與嵇康論養生訣,往復數萬言,世稱康善鍛,秀爲佐,後仕至散騎常侍而卒。尚有沛人劉伶,嗜酒如命,出入必以酒自隨,伶妻捐酒毀器,涕泣勸戒,伶託言至神前宣誓,令具酒肉,及酒肉具陳,乃向天跪祝道:“天生劉伶,以酒爲名,一飲一斛,五斗解酲,婦女之言,慎不可聽。”語足解頤。說畢即起,仍引酒食肉,頹然復醉。伶妻無法,只好付諸一嘆。伶醉後或與人相忤,爭論不休,粗暴之徒,奮拳相向,伶卻徐徐道:“肋豈足當尊拳?”這語說出,令人自然氣平,一笑而去。犯而不校,卻可爲負氣者鑑。晉初開國,文士對策,昌言無爲盛治,皆得高第,獨伶以無用被斥,未幾遂歿,只有一篇《酒德頌》傳誦後世。尚書僕射山濤,濤籍貫,見第七回。亦列入竹林七賢中,聞望最隆。濤以後要推王戎,通籍臨沂,屬琅琊郡。素稱望族,獨惜他與世浮沈,徒尚虛騖,有所賞拔,也統是名實未符。阮咸子瞻,嘗投刺謁戎,戎傳見後,顧問瞻道:“聖人貴名教,老莊明自然,有無異同?”瞻答了“將毋同”三字。戎嘆爲知言,遂闢爲掾屬,時人呼他爲三語掾。 戎有從弟名衍,神情朗秀,風度安詳。總角時往見山濤,濤也爲歎賞,及衍別去,目送良久道:“何物老嫗,生這寧馨兒?但誤天下蒼生,必屬是人。”不愧真鑑。衍年十四,詣僕射羊祜第,申陳事狀,侃侃敢言,左右目爲奇童。楊駿欲以女妻衍,衍佯狂自免。武帝聞衍名,嘗問戎道:“夷甫衍表字。當世何人可比?”戎答道:“世無衍匹,當從古人中搜求。”無非標榜。武帝乃加意錄用,累遷至尚書郎,出補元城令,終日清談,不理政務。尋復入爲黃門侍郎,高談如故。每當賓朋滿座時,自執玉柄塵尾,與手同色,娓娓陳詞,無非宗尚老莊,偏重虛無,遇有義理未足,即隨口變更,無人敢駁,但贈他一個雅號,叫作信口雌黃。衍不以爲愧,且自比子貢,到處鼓吹,風靡一時。娶妻郭氏,系賈后中表親,楊家女不可娶,郭家女乃可娶麼?郭氏恃勢作威,貪鄙無厭,衍以妻爲非,口不言錢。郭氏令婢用錢繞牀,使不得行,至衍晨起見錢,召婢與語道:“快將阿堵物搬去。”終不道及錢字。幽州刺史李陽,與衍同鄉,時稱大俠,頗爲郭氏所憚。衍嘗語郭氏道:“如卿所爲,非但我言不可,李陽亦嘗謂不可。”郭氏方纔稍斂,惟衍終得因妻取榮,超擢至尚書令。衍弟名澄,聰悟似衍,每有品評,衍不復置議,舉世推爲定論。 河南尹樂廣,亦好清談,與衍兄弟爲莫逆交。更有僚吏阮修胡母輔之謝鯤王尼畢卓等,皆與澄友善,謔浪笑傲,窮歡極娛。輔之嘗酣飲,子謙之大呼父字道:“彥國年老,怎復如是?”輔之毫不動怒,反笑呼謙之,引與共飲。此亦與孺子牛相類。畢卓亦素來好酒,聞鄰有佳釀,很是垂涎。夜半悄起,往鄰盜飲,醉臥甕旁,黎明爲鄰人所縛,取燭審視,乃是畢吏部。畢曾爲吏部郎。因釋畢縛,畢嘗謂右手持酒杯,左手持蟹螯,便足了過一生。樂廣雖然放達,卻與胡母輔之畢卓等,不甚贊成,嘗笑語道:“名教中自有樂地,何必乃爾?”侍中裴頠,且作了一篇《崇有論》評駁時弊。無如敝俗已成,積重難返,徒靠着一二人正言指導,怎能挽救人心?眼見是禮教淪亡,禍不旋踵了。誤盡蒼生,古今同慨。賈謐郭彰等,卻另是一派舉止,窮奢極欲,驕恣無比。晉廷只是兩派人物,一尚虛無一尚奢侈。郭彰年老病死,賈謐恃才傲物,目空一切,嘗與太子遹博弈爭道,不肯少讓,甚至謾語相侵。成都王穎,見第七回。方官散騎常侍,旁坐觀博,不由的厲聲呵斥道:“皇太子爲一國儲君,賈謐怎得無禮?”謐聞穎言,輟局遽起,悻悻而出,往訴賈后。後當然袒謐,竟出穎爲平北將軍,鎮守鄴城。又因無故調穎,太露形跡,可巧梁王肜還朝,遂將河間王顒,同時簡放,使鎮關中。顒見第四回。 先是武帝遺制,藏諸石函,非至親不得守關中。顒系疏族,因他輕才愛士,夙孚輿論,特故界重鎮,且與穎一同外調,免滋物議,這也是賈后的苦心。惠帝好同傀儡,事事受教宮闈,或行或止,惟後所命。會值年年水災,四方饑饉,惠帝聞報,隨口語道:“何不食肉糜?”左右並皆失笑。又嘗遊華林園,得聞蝦蟆聲,便問左右道:“蝦蟆亂鳴,爲官呢?爲私呢?”左右又笑不可仰。有一人答道:“在官地爲官,在私地爲私。”惠帝尚一再點頭。昏騃如此,所以軍國重權,全在賈后掌握,甚且龍牀裏面,亦有人替惠帝效勞。惠帝也全然未覺,任憑賈后擇人侍寢,一些兒不加防閒。可謂慷慨。太醫令程據,狀貌頎晰,爲後所愛,後借醫病爲名,一再召診,竟要他值宿宮中,連宵侍奉。定然是神針法灸,難道是燕侶鶯儔?據憚後淫威,不得已勉承後命,療治相思。偏後得隴望蜀,多多益善,除程據外,又嘗令心腹婢媼,在都下招尋美少年,入宮交歡,稍稍厭忤,便即處死,省得他溜出宮門,傳播穢事。惟洛南有盜尉部小吏,面目韶秀,彷彿好女。失蹤數日,又復出現,身上穿着相衣,乃是宮錦製成,不同常服,偶爲同人所見,問從何來?小吏不肯實對,同人遂疑爲竊取,互相私議。適賈后有疏親被盜,向尉求緝,遂致小吏爲嫌疑犯,不得不當堂對簿。小吏始實供雲:“日前在途,遇一老嫗。謂家中人有疾病,問諸師卜,宜得城南少年,入家厭禳,今欲相煩,必當重報。於是隨主登車,車有重帷,帷內有簏箱,由老嫗令居簏箱中,遂飭車伕御行。約十餘里,跨過六七門限,方將簏箱開啓,呼令下車。說也奇怪,下車四望,統是樓闕好屋,與宮殿無二。當下問爲何地?老嫗答稱天上,即替我香湯沐浴,易以錦衣,飼以美食。到了傍晚,復隨老嫗入一復室,見一貴婦人上坐,年約三十五六,身短且胖,面色青黑,眉後有疵,她竟下座挽留,同席共飲,同牀共寢。如是數日,方許告歸,臨別時贈此衵衣,並囑言切勿外泄,如或轉告外人,必遭天譴。今被疑作賊,不能再默,只好直供”云云。說至此,那原告人不禁面赤,但言小吏既非盜犯,不必再問,因即辭去。尉亦解意,令此後毋得妄言,一笑退堂去了。看官!試想這小吏所遇的貴婦,不是賈后,還有何人?小吏爲後所愛,乃得幸全,這也是命不該絕,方有此造化呢。俗語說得好:“欲要不知,除非莫爲。”爲了賈后淫兇,有幾個稍知憂國的大臣,祕密商議,欲將賈后廢去。小子有詩嘆道: 不是冶容也肆淫,矧兼怨毒入人深。 由來女寵多傾國,如此兇橫絕古今。 究竟何人慾廢賈后,下回再當敘明。 -------- 讀江統《徙戎論》,未始不嘆爲要言,但終非探本之策。古人謂天子有道,守在四夷,四夷尚爲之守,何必沾沾過慮,堅請外徙耶?若暗主屍於上,牝後橫於內,王公大臣,苟且偷安,恣肆如賈郭,空談如戎衍,內亂已成,即無五胡之禍,亦寧能長治久安?況賈后兇暴未足,繼以淫黷,中冓醜聲,播聞中外,古今有如是之濁穢,而不至亂且亡者,未之聞也。小吏入宮一節,本諸《賈后列傳》中,特錄述之以爲左證,非第志宮闈之失德,且以作後世之炯戒雲。
話說晉朝朝廷聽說周處戰死,都知道是被梁王陷害,但朝中權臣貴戚反而私下慶賀,沒人替周處喊冤。就連張華、陳準這樣的重臣,也不敢彈劾梁王,只是奏請朝廷追認周處忠勇,應予優待。朝廷便下詔,追贈周處爲平西將軍,賜錢百萬,賜葬地一百頃,又撥出王家附近的田地,用來贍養周處的母親,就此了事。
轉眼又過了一年,已是元康八年。梁王肜與夏侯駿等人長期逗留在關中,毫無戰功。張華、陳準再次推薦積弩將軍孟觀出征,討伐齊萬年。孟觀奉命出征,所率的親兵都是敏捷勇猛、奮勇向前的精銳,一進入關中,梁王肜等人知道孟觀是皇帝寵信的外戚,便不敢與他對峙,乾脆將關中所有部隊全部交由孟觀調度。孟觀從此擁有專權,不受牽制,便全力征討。他接連進行了幾十場戰鬥,皆親臨前線,衝鋒陷陣,無堅不摧。齊萬年被逼得窮途末路,逃入中亭,孟觀窮追猛打,終於將齊萬年擒獲,當場斬首,掛在邊疆示衆。氐羌殘餘部衆見狀,望風逃散,不敢再反叛。孟觀乘勝追擊,又討伐郝度元,郝度元逃亡,最終死於沙漠。此後,馬蘭羌和盧水胡相繼投降。秦、雍、梁三州,全部被平定。朝廷任命孟觀爲東羌校尉,暫時代理西陲軍政,同時將梁王肜召回朝廷,任其爲錄尚書事——明明是罪人,卻反授以重權,真是令人憤慨之極!唯獨將雍州刺史解系免官,趕回私宅。
原來趙王倫被召回京城,解系又上書彈劾趙王倫,還請求誅殺孫秀,以安撫氐羌。張華也察覺孫秀違法亂紀,曾私下託梁王肜去暗中查辦,結果孫秀聽說後,暗中賄賂梁王的參軍傅仁,打點疏通,從而免於被處死,得以隨趙王倫入京。孫秀見賈氏家族權勢日盛,便勸趙王倫大量賄賂賈皇后與賈郭等人,以博取寵信。趙王倫便照此辦理。果然,錢財可通神,不僅賈郭與他親善,就連肆意妄爲、專橫跋扈的賈后也漸漸對他親近。每當趙王倫上奏事情,她都偏袒迎合。這一次也中計了,下文再看。趙王倫因此免去了解系的官職,又請求恢復錄尚書事之職,後來還想當尚書令,但被張華和裴頠堅決反對,自此趙王倫對這兩人懷恨在心,決心與他們勢不兩立。這是伏筆。
太子洗馬江統,鑑於羌胡剛剛平定,還不足以震懾後患,便著《徙戎論》以警示朝廷。這篇論文長達數千言,以下爲節錄內容:
“蠻夷戎狄,原本居住在邊遠荒遠之地,大禹平定洪水後,西方的戎狄才逐漸歸順。然而,他們性情貪婪、兇悍,不講仁義,四夷之中,沒有比戎狄更危險的。他們弱時會服從,強時就背叛侵擾。當他們強盛時,連漢高祖都曾被困於白登;當他們衰弱時,像漢元帝、成帝年間的朝廷,單于還能入朝進貢。所以有道之君,對待他們必須有防備,有常法可循。即使他們前來朝貢、恭敬奉上禮品,也要堅守邊境,不放鬆戒備;一旦他們作亂,便不輕易出兵遠征,只爲確保境內安定、邊疆安全而已。
漢光武帝建武年間,馬援任隴西太守,平定叛亂的羌人,將剩餘的羌人遷到關中,安置在馮翊、河東等空地。幾年之後,羌族人口繁衍,勢力壯大。他們既因實力強盛而恃強凌弱,又因漢人對他們壓迫而心生怨恨。永初年間,諸羌再次反叛,攻破守軍,屠城掠地,鄧戰敗,甚至侵入河內。十年之間,漢羌雙方都遭受破壞。任尚、馬賢等將領才勉強平定。此後,叛亂餘波不斷,只要有稍許機緣,便再次發動叛亂。
魏國初建之時,與蜀國分隔,邊疆的戎狄,一在西北,一在西南。魏武帝曾將武都氐族遷至秦川,意圖以弱部抵擋強敵,防範蜀國侵擾。但這只是權宜之計,不是萬世之利。如今施行此策,已顯弊端。
關中土地肥沃,物產豐富,是帝王居住之地,從來未聽說應該容留戎狄在此。並非我族類者,內心必定不服。若趁他們衰弱時遷入京城附近,百姓就與他們混居,習以爲常,輕視欺凌他們,使他們內心充滿怨恨。等到他們子孫繁衍、人口衆多,就必然滋生野心,憑藉貪婪勇悍的本性,懷恨在心,一旦有可乘之機,就會發動叛亂——這已是必然之勢,事實也已證明。
當前最該做的,是趁兵威鼎盛之時,將馮翊、北地、新安、安定等地的羌人,遷往先零、罕並、析支等地;將扶風、始平、京兆等地的氐族,遣返回隴右,恢復他們原來居住的陰平、武都等邊界地區,讓他們迴歸本族,回到原鄉,由屬國官員安撫、安置。這樣,華夏與戎狄不混雜,各得其所。即使有心生異志者,也因地處偏遠,隔山斷河,危害範圍也有限。
至於幷州的胡人,過去是匈奴的殘餘,是桀驁兇惡的禍患。漢獻帝建安年間,右賢王古卑誘騙呼廚泉,讓他獻出部落,散居六郡,分爲五部。西晉鹹熙年間,其中一部勢力強盛,分爲三部;泰始年間又分成四部。如今五部人口已達數萬戶,人口之盛,甚至超過西邊的羌族。他們天性驍勇,騎射精良,遠勝氐羌。若一旦發生意外,邊境警報頻傳,那麼幷州之地將令人膽寒,郝散之亂就是前車之鑑。
魏正始年間,魏帝曹芳時,毌丘儉討伐高句麗,曾將殘餘部衆遷至滎陽。最初遷徙時,戶數不過幾十戶,子孫繁衍,如今已發展到千戶以上。幾代之後,人口必然更加興旺。百姓失去職守,尚會叛逃,更何況是養肥的野獸,還會咬人?更何況是戎狄?古代統治者憂慮的,不在人口少,而在社會不安。天下廣袤,百姓富庶,何必非要容納異族,才能安身立命?這類問題,都應明示並立即遣散,還給原居地,撫慰他們思鄉之情,消除我們華夏的小小憂患,這將是惠及長遠,利於天下百姓的長遠之策。”
然而晉朝朝廷終究沒有采納這個建議,眼看着外族日益強大,不斷侵擾中原。這時,匈奴左部的首領劉淵,已升任五部大都督,封爲建威將軍、漢光鄉侯,威震朔方。另外,慕容涉歸的兒子慕容廆,也曾派使臣歸降晉朝,晉廷也封他爲鮮卑都督。相傳慕容氏世居塞外,自稱東胡,後來被匈奴驅趕,逃到鮮卑山,因此得名。魏初時期,莫護跋入居遼西,聚集部衆,建立根據地,見當時燕人多戴“步搖”冠,便也剪髮學效,命部下人人戴上步搖,方言誤稱“步搖”爲“慕容”,於是成爲族名。有人說他們是因慕天道、敬三光而得名“慕容”,但究竟真假,已無從考證。莫護跋生木延,木延生涉歸,遷居遼東,世代依附中原,被封爲鮮卑大單于。魏武帝時,涉歸曾入侵昌黎,被安北將軍嚴詢打敗,逃回本部。後涉歸病逝,弟弟刪篡位,欲殺死涉歸之子慕容廆,廆逃走避難,國人不滿,羣起殺掉刪,擁立廆即位。慕容廆相貌俊美,身高八尺,英武有大度。早年張華爲安北將軍,曾見過慕容廆的容貌,認爲他必成大器,贈他簪巾。後廆即位,因與鄰近宇文部有舊怨,特向朝廷上表請求討伐宇文部,晉廷未批准,慕容廆大怒,攻擊遼西,未能得逞,轉而再次上書請求歸降,被晉朝封爲鮮卑都督。由於遼東偏遠,慕容廆又遷居大棘城,逐漸強大,勢力日增。
此外,還有略陽氐族的楊茂搜,佔據仇池,自號輔國將軍、右賢王。仇池位於清水縣內,佔地約百頃,周圍平坦,長達二十餘里,四面絕壁,高聳入雲,中間有羊腸小道,需繞行三十六道,才能登上峯頂。氐族楊駒最初居於此地,其孫楊千萬歸附魏國,被封爲百頃王。千萬的孫子楊飛龍移居略陽,無子嗣,便由外孫令狐茂搜繼爲後嗣,因此茂搜冒用楊姓。自齊萬年擾亂關中後,茂搜帶領四千戶部衆由略陽退到仇池。關中百姓也因戰亂紛紛逃往仇池安居,因此部衆日益壯大,逐漸獨霸一方。
此外,還有巴地的李氏,原本秦始皇統一中國時,在巴地設黔中郡,輕徭薄賦,每年徵收四千錢,巴人稱此稅爲“賨”,因此稱其爲“賨人”。東漢末年,張魯佔據漢中,賨人李氏家族攜族投靠張魯。張魯被曹操滅後,李氏全族五百戶被遷到略陽北部,被稱爲“巴氐”。李氏本爲巴西蠻族,自稱氐族。後來出了三個兄弟,皆有勇略:長子名叫特,次子叫庠,三子叫流。齊萬年作亂時,關中大飢,略陽、天水等六郡百姓爲尋找食物,紛紛向漢中遷徙,人口大量湧入,達到數萬戶。途中饑民接連病倒,生活艱難。特兄弟仗義施財,傾盡家產救濟災民,因而深得民心。這些流民向朝廷上書,請求前往巴蜀定居,朝廷起初拒絕,只派侍御史李苾持節前往安撫。李苾接受賄賂,上表稱流民達十萬人,無法由漢中一地負擔,應准許他們移居巴蜀。朝廷於是同意,允許他們遷往蜀地。李特趁機率部進入劍閣,巡視地形,不禁感嘆:“劉禪有如此險要地勢,卻還束手投降,豈非庸才?”於是與兩位弟弟一同定居蜀地,逐漸圖謀奪取蜀地。此事後文再講。
匈奴、鮮卑和氐族齊頭並進,合稱“五胡”,因此此處詳加敘述。
晉朝的王公大臣,只顧眼前的富貴,不顧長遠的禍患。其中像張華、裴頠,略有見識,但只能防範內亂,尚且不及,又怎能抵禦外敵呢?像左僕射王戎,進位爲司徒,不久又退位,毫無建樹。他性情貪婪,田產遍佈各地,仍親自拿着算盤日夜記賬,家中種的李樹,每年收穫,他都親自算計。有一次,他因怕失去權位,甚至想用自己種的李樹換來官位,這行爲令人發笑。他只顧虛無縹緲的玄學,對國家大事毫不關心。
而另一派人物,如賈后、郭後,驕奢淫逸,行爲放縱無比。郭後年老病逝,賈后恃才傲物,目中無人,曾與太子遹下棋時,不勝一讓,甚至言語辱罵。成都王司馬穎擔任散騎常侍時,坐在旁邊觀看對弈,忍不住厲聲指責:“太子是國家的儲君,賈謐怎敢如此無禮?”賈謐聽後,立即停止對局,憤怒地起身,向賈后訴苦。賈后當然袒護賈謐,於是將司馬穎貶爲平北將軍,鎮守鄴城。又因無故調任司馬穎,舉動太過明顯,恰巧梁王肜回到朝廷,於是又將河間王司馬顒同時外放,鎮守關中。
原本武帝遺詔中規定,守護關中之權,只能由至親之臣擔任。司馬顒是疏遠宗族,因他才學出衆,愛才重士,早得輿論擁戴,所以朝廷特地任命他爲重鎮,且與司馬穎一同外調,以避免引起爭議,這也是賈后的深思熟慮之舉。
惠帝性情呆板,如同傀儡,一切行動皆受宮中后妃控制,或走或停,全看后妃一句話。當年正值年年水災,百姓饑荒,惠帝聽到消息後,隨口說道:“爲什麼不喫肉粥?”左右大臣聽了,都忍不住失笑。又曾遊逛華林園,聽到蛙聲,便問左右:“蛙鳴是官家的,還是私人的?”左右又笑不迭。有個人回答:“在官地是官,在私地是私。”惠帝還連連點頭。這樣的昏庸可悲,致使軍國大權完全掌握在賈后手中,甚至連皇宮中,都有人替她侍奉皇帝,惠帝對此毫無察覺,任由賈后隨意選擇侍妾,毫無防範。可謂大意。
太醫令程據,相貌俊朗,爲賈后所喜愛,賈后藉口看病,多次召他入宮,甚至要求他通宵值宿,日夜伺候。這豈是醫術,分明是私人關係?程據畏懼後宮淫威,不得已勉強從命,替賈后“治病療傷”。賈后貪得無厭,除程據外,還命心腹婢女在京城四處尋找美貌少年,入宮與之私會。稍有不滿,便立刻處死,以免他們逃出宮,傳播風流穢事。有一名洛南的盜尉部小吏,外貌風度翩翩,像是一位年輕女子。他失蹤幾天後又出現,身上穿着宮錦製成的衣裳,與常服迥異。被同事看到後,問他是從哪裏來,小吏不肯說,同僚們便懷疑他做賊,私下議論紛紛。恰巧賈后家有人被盜,便轉請盜尉去緝拿,於是這名小吏被當作嫌疑人,被迫在堂上受審。
小吏這才實話實說:“前幾天在途中,遇到一位老婦人,說家裏人有病,要請城南的年輕男子入府行法,驅邪避災。我便順從,上車後,車裏有重簾,簾內有個箱子,老婦人讓我進去,車伕便駕車前行。走了十幾裏,穿過六七個城門,纔打開箱蓋,讓我下車。我下車後四望,全都是樓閣宮室,與皇宮無異。我問這是什麼地方?老婦人說:‘這是天上。’她讓我沐浴,換上錦衣,給美食。到了傍晚,又帶我進一間臥室,見一位年約三十五六的貴婦人就座,身材短胖,臉發青黑,眉尾有斑點。她下座拉我坐下,與我同飲,同牀共寢。幾天後,才準我回去。臨別時,她送我一套衣服,還叮囑我不能對外泄露,如有告密,必將遭天譴。如今被疑爲賊,不能再沉默,只好實話相告。”
說完,原告人面紅耳赤,只好說:“這小吏並非小偷,不必再追究。”盜尉也明白,便告訴今後不要再亂說,一笑散場。
讀者請想一想,這位小吏所遇到的貴婦,難道不是賈后嗎?小吏因得賈后寵愛,才得以倖免,這也是命不該絕,纔會有此奇遇。俗語說得好:“想不想知道真相,除非自己不去做。”
因爲賈后的淫亂無道,一些關心國家大事的大臣祕密商量,想廢除賈后。我用一首詩感嘆道:
不是容貌豔麗才放縱,更何況她心中充滿怨恨。
歷來後宮寵幸常禍國,如此兇狠,古今罕見。
究竟哪些人想廢黜賈后,下回再詳細敘述。
——閱讀江統的《徙戎論》,雖覺得是重要言論,但終究不是根治之策。古人說,天子有道,天下之安,就守在四夷,四夷尚且守節,何必我們如此焦慮,執意遷徙呢?若朝政昏亂,後宮專權,權貴們苟且偷安,如王戎、孟衍等人空談玄理,內廷已亂,即使沒有五胡之禍,難道還能長久太平嗎?更何況賈后雖未達到極致兇殘,但已荒淫無道,宮中醜事傳遍內外,歷史上有這樣的腐敗無道之政,卻仍能不亂不亡的,從未聽說過。小吏入宮一節,出自《賈后列傳》原文,特此記述,不僅是揭露宮中失德,更是爲後世敲響警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