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兩晉演義》•第七回 指御座諷諫無功 侍帝榻權豪擅政

却说武帝决意遣攸,不愿从谏。蓦见两公主入宫,至御座前敛衽下拜,力请留攸。武帝道:“汝等妇女,怎知国事?不必来此纠缠!”两公主跪不肯起,甚至叩头涕泣,惹得武帝怒起,拂衣外出,趋往别殿。两公主见他自去,无从再求,没奈何起身归家。那武帝怒尚未息,至别殿间,正值侍中王戎值日,便顾语道:“兄弟至亲,今出齐王,乃是朕家事,甄德王济,横来干涉,今且遣妻入宫,向朕哭泣,朕不死,何劳彼哭?齐王亦未尝死,更何劳彼哭呢!”妇人两行珠泪,最能动人,不意此次却用不着。王戎听了,也不敢多言。武帝即令戎草诏,黜济为国子祭酒,德为大鸿胪。济与德因公主归来,复述武帝拒谏情形,更觉得自寻没趣,及左迁命下,越加扫兴,唯与公主相对涕洟罢了。独羊琇以杨珧排攸,运动最力,意欲与珧面论是非,怀刃寻衅。偏杨珧预先防备,托疾不出,暗嘱有司劾琇。降官太仆,恚愤而死。得死为幸。光禄大夫李熹,亦因年老辞职,罢死家中。是时已值年暮,齐王攸奉诏未行,暂留京都守岁。越年仲春,诏命太常议定典礼,崇锡齐王,促令就道。博士庾旉秦秀等,再上章挽留,仍不见报。祭酒曹志叹道:“亲如齐王,才如齐王,不令他树本助化,反欲远徙海隅,晋室恐不能久盛了。”乃复上书极谏,谓当从博士等言。武帝览书大怒道:“曹志尚不明朕心,何论他人!”遂黜免志官,并庾旉等七人除名。  原来中书监荀勖,曾在武帝前进谗,谓百僚已归心齐王,试诏令就国,必致朝议沸腾。武帝先入为主,且见群臣陆续留攸,果如勖言,免不得忮心愈甚,所以奏牍上陈,无一见信,反加严谴。齐王攸亦不愿莅镇,奏乞守先后陵,仍被驳斥。满腔孤愤,无处上伸,累得攸郁郁成疾,竟至呕血。这也何必。武帝遣御医诊视,御医希旨承颜,复称齐王无疾。武帝遂连番下诏,催促起程。攸素好容仪,犹力自整肃,入阙辞行。武帝见他举止如恒,益疑他居心多诈,哪知过了两日,即由攸子冏呈入讣音,称攸呕血不止,竟尔逝世。武帝以变生意外,不禁大恸,冯紞在旁劝解道:“齐王名不副实,盗誉有年,今自薨逝,未始非社稷幸福,陛下何必过哀。”武帝乃收泪而止。诏为齐王发丧,礼仪如安平王孚故事,见第三回。并亲自往吊。攸子冏对帝悲号,诉称为御医所诬,武帝也觉不忍,令即收诛御医。但知希旨,不知有此一着。命冏承袭父爵,冏亦八王之一。谥攸为献。攸为晋室贤王,享年只三十有六。扶风王骏,闻武帝遣攸出镇,也曾上书力阻,嗣因武帝不从,忧愤成疾,与攸同时告终。骏遗爱及民,西人多树碑志德,悲泣盈途,晋廷追赠为大司马,予谥曰武。叙攸及骏,不没贤王。乃进汝南王亮为太尉,录尚书事,光禄大夫山涛为司徒,尚书令卫瓘为司空。  涛年垂八十,老病侵寻,因固辞不许,力疾入谢,途中又感冒风寒,归卧不起,旋即去世。武帝优加赙给,赐谥曰康。涛字巨源,河内人氏,早年丧父,食贫居贱,尝向妻韩氏道:“勉耐饥寒,我将来当位至三公,但未知卿堪做夫人否?”及年已四十,始为郡曹,从祖姑为宣穆皇后生母,宣穆皇后见首回。瓜葛相连,得与武帝为中表亲,乃累迁至尚书仆射,兼领吏部铨衡。有知人鉴,平居贞顺节俭,家无妾媵,禄赐俸秩,分赡亲故,殁后只遗旧屋十间,子孙不敷居住。左长史范晷,为白朝廷,武帝乃令有司拨款,代为营室,总算是酬答勋亲的惠意;另简右仆射魏舒为司徒。  舒籍隶任城,幼即失怙,寄食外家宁氏。宁氏尝增筑居宅,有堪舆家相宅道:“此宅应出贵甥。”舒闻言自负,欣然语人道:“当为外家成此宅相。”已而与宁氏别居,身长八尺二寸,仪容秀伟,不修小节,专喜骑射,以渔猎为生涯,尝投宿野王逆旅,闻有车马声隐隐前来,约至门外,即有人互相问答。问语为是男是女?答语称是男子。接连又有人应声道:“是男至十五岁,当死兵刃。”过了片刻,复问为何人借宿?答称为魏公舒。言迄遂去。舒卧至天明,起询寓主,始知主人妻夜产一男,乃记忆而行。蹉跎蹉跎,已过了十五年,贫困如故,往探野王主人,问及生男所在?主人黯然答述,谓:“伐桑伤斧,创重身亡。”舒觉前闻已验,惟年登强仕,故我依然,又似前兆未符,转思平时不学,何从上达?不如发愤攻书,借博功名。由是月习一经,期月有成,出与郡试,得升上第,除渑池长,迁浚仪令,入为尚书郎,不数年位至尚书,晋职司徒。舒处事明决,持躬清俭,散财好施,与山涛相同,所以德望亦与涛相亚。舒亦晋初名臣,故随笔插叙。司空卫瓘,向与舒友善,至此更同心来辅,整饬纪纲,故太康年间,虽经武帝荒淫,三杨用事,尚赖两老臣极力维持,幸得少安。  瓘世居安邑,父顗曾仕魏为尚书,中年去世,瓘得袭父荫,弱冠已仕尚书郎,后来佐晋立功,受封菑阳公。第四子宣,得尚帝女繁昌公主,瓘得邀宠眷,遇事摅忠,尝虑储贰非人,欲密请废立,屡次入见,且吐且茹,始终未敢直陈。会武帝幸凌云台,召集百僚,各赐盛宴。瓘饮至数觥,佯为醉状,起身至御座前,下跪道:“臣有言上陈,未知圣意肯容纳否?”武帝许令直陈。瓘欲言又止,如是三次,乃用手抚床道:“此座可惜。”武帝已悟瓘意,权词相答道:“公真大醉么?”瓘亦知武帝托词,叩头而退。及宴毕还宫,过了数日,武帝想出一法,特召东宫官属,悉数入殿,概令侍宴。暗中却封着尚书疑案,遣内侍赍付东宫,令太子判决,当即复命。太子衷呆笨得很,骤接来文,晓得什么裁答,慌忙召问僚属,急切不见一人,那时仓皇失措,只好入问床头夜叉,与她商议。贾妃南风虽然读过好几年诗书,略通文墨,但欲代为答复,亦觉自愧未能,急来抱佛脚,忙遣侍婢趋问外臣,当有人代为拟草,引古证今,备具典博,传婢持报贾妃,妃恐忙中有错,再召入给事张泓,使决可否。泓摇首道:“太子不学,为圣上所深知,今答诏多引古义,明明是倩人代拟,一或查究,水落石出,属稿吏当然被谴,恐太子亦不能安位了。”贾妃大惊道:“这却如何是好?’泓答道:“不如直率陈词,免得陛下动疑。”贾妃乃转惊为喜,温言与语道:“烦公为我善复,他日当与共富贵。”泓因为具草,令太子自写。太子衷勉强录成,再由泓复阅,方交内使持去。武帝接视复文,词句虽多鄙俚,意见却是明通,不由的放下忧怀,既欲考验太子,何妨召入面试,乃仍辗转迟回,堕入狡吏计中,何其不明若是?便又召入卫瓘,持示答草。瓘才阅数行,即逡巡谢过,左右始知瓘有毁言,齐称陛下圣明,不受谗间,说得瓘满面怀惭,容身无地,还是武帝替他调解,方使瓘徐徐引退,尚得盖愆。  是时贾充尚在,得此消息,使人语贾妃道:“卫瓘老奴,几破汝家。”妃因此恨瓘,尝思设计报复,只因武帝知瓘忠诚,宠遇日隆,一时无可下手,不得不容忍过去。及瓘为司空,遇有军国大事,武帝辄令会商,瓘亦有所献替,补益颇多。会日蚀过半,瓘与太尉汝南王亮,司徒魏舒,联名上表,固请避位,有诏不许,至太康五年正月,龙现武库井中,武帝亲自往观,颇有喜色。百官将提议庆贺,瓘独无言。边有一人闪出道:“昔龙降夏庭,终为周祸,寻案旧典,并无贺龙故例,怎得创行?”瓘闻言急视,乃是尚书左仆射刘毅,是由司隶校尉新升,便随口接下道:“刘仆射所言甚当,何必贺龙。”百官才打消贺议。武帝亦命驾驰归。先是魏尚书陈群,因吏部不能相士,特命郡国各置中正,州置大中正,令取本地人士,甄别才德,列为九品,吏部得援格补授。相沿日久,奸弊丛生,往往中正非人,徇私去取。刘毅不忍缄默,因力请更张,期清宿敝,奏疏有云:  臣闻立政者以官才为本,官才有三难,而国家兴替之所由也。人物难知,一也;爱憎难防,二也;情伪难明,三也。今立中正,定九品,高下任意,荣辱在手,操人主之威福,夺天朝之权势,爱憎决于心,情伪由于己,公无考校之负,私无告讦之忌,用心百态,求者万端,廉让之风灭,苟且之俗成,窃为圣朝耻之。臣尝谓中正之设,未获一益,反得八损,高下逐强弱,是非随兴衰,一人之身,旬日异状,或以货赂自通,或以亲私登进,是以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势族,慢主罔时,实为乱源,所损一也;重其任而轻其人,所立品格,徒凭一人之意见,未经众望之所归,卒使驳违之论,横于州里,嫌仇之隙,结于大臣,所损二也;推立格之意,以为才德有优劣,伦辈有首尾,序列高下,若贯鱼之成次,秩然不乱,乃法立而弊生,名是而实非,公以为格,坐成其私,徒使上欺明主,下乱人伦,优劣易地,首尾倒错,所损三也;国家赏罚,自王公以至庶人,无不如法,今置中正,委以重柄,无赏罚之防,遂至清平者寡,怨讼者众,听之则告讦无已,禁绝则侵枉无极,上明不下照,下情不上闻,所损四也;一国之士,多者千数,或流徙异地,或取给殊方,面犹不识,遑问才力,而中正无论知否,但采誉于台府,纳毁于流言,任己则有不识之蔽,听受则有彼此之偏,所损五也;职有大小,事有剧易,稽功叙绩,庶足鼓舞人才,今则反是,当官著效者,或附卑品,在官无绩者,转得高叙,抑功实而隆虚名,长浮华而废考绩,所损六也;官不同事,人不同能,得其能则成,失其能则败,今不状才能之所宜,而徒第为九品,以品取人,或非才能之所长,以状取人,则为本品之所限,即使鉴衡得实,犹虑品状相仿,况意为取舍,黑白混淆,所损七也;前时铨次九品,朝廷犹诏令善恶必书,以为褒贬,故当时犹有所忌,今之九品,所下不彰其恶,所上不列其善,废褒贬之义,任爱憎之断,清浊同流,惩劝不明,天下人焉得不隳行而骛名,所损八也。由此论之,职名中正,实为奸府,事名九品,实有八损。古今之失,无逾于此。臣以为宜罢中正,除九品,弃魏氏之弊法,立一代之美制,则铨政清而人才出矣。事关重要,恳切上闻!  这疏上后,武帝虽尝优容,仍然不见施行。司空卫瓘,更与太尉汝南王亮等,申请尽除中正,规复乡举里选的古制。乡举里选,可行于上古,不可行于后世。试看今日选举,便可知晓。武帝但务因循,终不能改。未几刘毅疾殁,魏舒又以老疾辞官,旋亦谢世。朝议征令镇南大将军杜预,还都辅政。预已六十三岁,自荆州奉诏启行,行次邓县,一病不起,告终驿馆。自武帝罢撤兵备,吏惰民嬉。独预镇襄阳,常言天下虽安,忘战必危,所以文武并重,内立泮宫,外严堡寨,又引凿滍淯诸水以溉原田,疏通扬夏诸水以达漕运,公私同利,兵民永赖,时人称为杜父,又号为杜武库。平居无事,辄流览经籍,自撰《春秋经传集解》,又参考众家谱弟,著成释例,再作盟会图春秋长历。再四斟酌,至老乃竣。当时侍中王济善相马,和峤善聚财,预谓济有马癖,峤有钱癖,唯自己有《左传》癖,迄今杜氏《集解》,流传不替。预殁后归葬京兆,追赠开府,得谥为成。天不憗遗,老成雕谢,只剩了一个卫司空,孤立无援,内为贾妃所忌,外为杨氏所嫌,免不得表里相倾,不安于位。卫宣曾尚帝女,见上文。复好作狭邪游,伉俪间不甚和协。杨骏等乘间设谋,谓宣若离婚,瓘必逊位,因嘱黄门侍郎等劾瓘父子,讽武帝夺宣公主。瓘当然惭惧,告老乞休。武帝准如所请,听令原爵休致,并命繁昌公主入宫居住,示与卫氏绝婚。有司又奏宣所为不法,应付廷尉治罪,武帝总算不问。后来知宣被诬,拟令公主仍归卫家,哪知缘分已断,不能再续,宣已病瘵亡身,徒使那金枝玉叶,坐守空帏,岂不可叹!  杨骏既排去卫瓘,复忌及汝南王亮,多方媒孽,不由武帝不从,竟命亮为大司马,出督豫州诸军事,使镇许昌。又徙封皇子南阳王柬为秦王,使出督关中,始平王玮为楚王,使出督荆州,濮阳王允为淮南王,使出督扬江二州军事。柬玮允三王,已见前文。更立诸子为长沙王,颖为成都王,颖与玮,并列八王中。晏为吴王,炽为豫章王,演为代王,皇孙遹为广陵王,遹为太子冢嗣,但不由嫡出,乃是宫妾谢玖所生。谢玖本系武帝宫中的才人,才人系女官名。秀外慧中,颇邀睿赏,特给赐东宫,使充妾媵,才阅年余,便生一男,取名为遹。遹年五岁,颖悟绝伦。一夕,侍武帝侧,蓦闻宫外失火,左右惊惶,武帝欲登楼觇视,遹牵住武帝衣裾,不使上楼。武帝问为何意?遹答说道:“昏夜仓猝,宜备非常,不可使火光照见人主。”武帝不禁点首。至火已救熄,内外安静,益称遹为奇儿。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。且谓遹酷肖宣帝,将来必能纂承大统,所以太子不才,武帝未尝不晓,只因遹生性敏慧,有恃无恐,所以不愿废储,照旧过去。贾妃南风,甚是妒悍,不悦皇孙,自遹得生长,更恐他妾再复生男,严加防检。适有一妾怀妊,腹大便便,为妃所觉,便用戟掷刺孕妾,随刃仆地,且责宫女防闲不密,自持刀杀死数人。武帝闻报大怒,命修金墉城冷宫,将妃废锢。充华赵粲,见首回。为妃缓颊,从容入白道:“贾妃年少,未能免妒,待至长成以后,自当知改,愿陛下三思!”就是杨后亦替她劝解,再加杨珧亦为进言,谓:“贾充有功社稷,不应遽忘,毋致废及亲女。”此时力为悍妃帮忙,宁知后来反噬耶?武帝乃寝议不行。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转瞬间已是太康十一年,改元太熙,进王浑为司徒,起卫瓘为太保,加光禄大夫石鉴为司空。三人虽同心秉政,权力终不敌三杨。更因武帝晚年,渔色成疾,常不视朝。杨后居中用事,屡召入乃父杨骏,商榷要政。至太熙元年孟夏,武帝病剧,索性将杨骏留侍禁中,一切诏令,俱出骏手,诸王大臣,无一与谋。骏得擅易公卿,私树心腹。武帝连日昏沈,不省人事,既而回光返照,偶觉清明,居然能起阅案牍,省视黜陟,适见骏所拟诏书,用人非才,因正色语骏道:“怎得便尔?”骏惶恐谢罪。武帝又道:“汝南王亮,已启程否?”骏答言尚未。武帝又道:“快令中书草诏,留他立朝辅政。”骏不得已传命出去。武帝卧倒床上,又昏昏睡着。骏慌忙趋出,直至中书处索阅草诏,持还禁中,越宿尚未缴出。中书监华廙入叩宫门,向骏乞还原稿,骏不肯与。到了傍晚,复传入华廙及中书令何劭,由杨后口宣帝旨,令作遗诏,授骏为太尉,兼太子太傅,都督中外诸军,录尚书事。廙与劭不敢违慢,当即草就,呈与杨后。杨后却故意引入两人,使就帝榻前作证。两人跪请帝安,然后由杨后递过草诏,使武帝自视。但见武帝睁着两眼,看了许多时候,方才掷下,一些儿不加可否。及廙与劭叩辞出宫,武帝已经弥留,临危时忽问左右道:“汝南王来否?”左右答言:“未来。”武帝不能再言,长叹一声,呜呼崩逝。在位二十五年,享寿五十五岁。小子有诗叹道:  欲垂燕翼贵诒谋,悍媳蚕儿已兆忧。  况复托孤无硕彦,帷廧怎得免戈矛?  欲知武帝死后,宫中如何行动,待至下回叙明。  --------  齐王攸忧死而晋无贤王,山涛魏舒,相继谢世而晋无贤臣。司空卫瓘,似尚为庸中佼佼者流,然不能直言无隐,徒假此座可惜之言,为讽谏计,已觉胆小如鼷!至阅及太子答草,又未敢发奸摘伏,皇然谢过,以视刘毅诸人,尚有愧焉。武帝既知太子不聪,复恨贾妃之奇悍,废之锢之,何必多疑,乃被欺于狡吏而不之知,牵情于皇孙而不之断,受朦于宫帟而不之觉,卒至一误再误,身死而天下乱,名为开国,实是覆宗,王之不明,宁足福哉?阅此已为之一叹焉!

譯文:

武帝执意要派齐王攸出镇,但并不愿意听从劝谏。突然,两位公主进宫,到御座前行礼,请求留下攸。武帝不屑地说:“你们是女人,怎懂国事?不用来打扰我!”两位公主跪地不起,甚至叩头哭诉,让武帝愤怒异常,拂袖离去,去了别的殿。公主见他走后,无从再求,只好回家。武帝怒气未消,走到其他殿时,正好侍中王戎在值勤,便对他说:“兄弟之间的亲情,现在让齐王出镇,是家里的事,甄德王济和杨德王德竟然干涉,我如今就派妻子进宫哭泣,只要我还活着,他们何必哭?齐王也未死,他们又何必哭呢!”女人的泪水最能打动人心,没想到这次竟用不上了。王戎听了,也不敢多言。武帝随即命令王戎草拟诏书,罢免王济为国子祭酒,罢免王德为大鸿胪。济与德得知公主回家,又听说武帝拒绝谏言,觉得处境尴尬,更加失望,只能和公主相对流泪。只有羊琇因杨珧排挤齐王攸而极力反对,想要与杨珧当面论理,甚至怀刃寻衅。偏偏杨珧早有防备,托病不出,并暗中嘱咐官员弹劾羊琇,结果羊琇被降为太仆,怀恨而死,算是不幸中的万幸。光禄大夫李熹因年老辞职,罢官后在家中去世。那时已接近年底,齐王攸接到诏令却未出发,暂留京都过岁。到了第二年春天,朝廷下令太常议定礼仪,册封齐王,催促他出发。博士庾旉、秦秀等人再次上书请求挽留,仍无回应。祭酒曹志感叹道:“亲如齐王,才如齐王,朝廷却不让他在本朝辅政,反而要远调到边远地方,晋国恐怕难以长久兴盛了。”于是再次上书极力反对,认为应听从博士等人的意见。武帝看到这封书信大怒道:“曹志都不明白我的心意,还谈什么别人!”于是罢免曹志的官职,并将庾旉等七人除名。

原来中书监荀勖曾向武帝进谗言,说百官已心向齐王,若下诏让他就国,必定引发朝议动荡。武帝起初已有成见,见群臣纷纷挽留齐王,果真正如荀勖所说,对他更加猜忌,因此奏章上呈,无一被采纳,反而受到严厉责罚。齐王攸也不愿前往封地,上书请求留守在先帝陵墓附近,仍被驳回。心中积郁,无处申诉,最终病情加重,甚至吐血。这又何必呢?武帝派御医查验,御医奉承拍马,称齐王无病。武帝于是接连下诏催促出发。攸一向注重仪容,仍努力整理自己,入宫辞行。武帝见他举止如常,更加怀疑他虚伪狡诈。谁知两日后,攸的儿子冏送来讣告,称攸呕血不止,已经去世。武帝因事出意外,顿时悲痛不已,冯紞在一旁劝解道:“齐王名声不实,长期靠虚名取胜,如今去世,或许对国家是幸事,陛下何必过度哀伤?”武帝这才收起悲痛,下诏为齐王举行丧礼,礼仪依照安平王孚的旧例,亲自前往吊唁。攸的儿子冏在武帝面前哭喊,控诉御医欺骗,武帝也心生不忍,下令立即处死御医。但那是只知顺从,不知有此一着。下令让冏继承父亲的爵位,冏后来也成为“八王”之一。齐王攸被谥为“献王”,是晋朝的贤王,仅活了三十六岁。扶风王骏得知武帝派齐王出镇,也曾上书劝阻,后因武帝不听,忧愤成疾,与齐王攸同时去世。骏生前深得百姓爱戴,西边百姓多立碑纪念,悲痛满路,晋廷追赠他为大司马,谥号为“武”。讲述齐王攸和骏的事,没有遗漏贤良之王。于是,晋朝进封汝南王亮为太尉,掌管尚书事务,光禄大夫山涛为司徒,尚书令卫瓘为司空。

山涛年已八十,身体衰弱,坚决推辞,仍坚持入宫谢恩,途中又因受风寒病倒,回家后卧床不起,不久便去世了。武帝优待地给予丧葬补贴,并赐谥号“康”。山涛字巨源,是河内人,早年父亲去世,家境贫寒。他曾对妻子韩氏说:“你忍耐饥寒,我将来会做到三公,但不知你能否担任夫人?”到四十岁时,才开始担任郡级官员,因祖姑是宣穆皇后母亲,与武帝成了表亲,于是逐渐升迁至尚书仆射,兼管吏部任官事宜。他有识人之明,为人正直、节俭,家中没有妾室,俸禄赏赐分给亲戚朋友。去世后只留下十间旧屋,子孙生活困难。左长史范晷向朝廷上奏,武帝于是命令官员拨款,为山涛修建新房,算是对功臣家族的体恤;另任命右仆射魏舒为司徒。

魏舒出身任城,年少时父亲亡故,靠外家宁氏抚养。宁氏曾扩建住宅,有风水先生说:“此宅将出贵甥。”魏舒听后自得,对人说:“我一定要帮外家完成这个宅院的气运。”后来与宁氏分开居住,身高八尺二寸,相貌俊朗,不拘小节,爱好骑马射箭,以打猎为生。他曾投宿于野王的一家旅店,听到门外传来车马声,走到门口,有人对话:“是男是女?”回答说“是男子”。接着又有一人回答:“这个男童十五岁时会死于刀兵之灾。”过了一会儿,又问:“是谁借宿?”答曰:“魏公舒。”话音刚落,便走了。魏舒当天醒来,询问店主,才知道店主之妻夜里生了一个男孩,这才想起前兆应验。他感慨自己命运多舛,十五年如一日,仍然贫困,便去探望店主,问起孩子所在。店主黯然回答:“砍桑树时斧头受伤,重伤而亡。”魏舒意识到前兆确实应验,只是自己年过三十却仍未达到预期,又觉得平时不努力学习,怎么才能出人头地?不如奋发读书,求取功名。从此每月学习一书,一个月就有进展,参加郡级考试,考中,任渑池县长,又升为浚仪县令,入朝任尚书郎,几年间官至尚书,后转任司徒。魏舒为人干练果断,生活简朴,乐于施舍,与山涛一样德望高,因此被时人敬重。他也是晋初著名的贤臣,因此作者特意加以记载。

司空卫瓘原本与魏舒友善,后来更是同心协力,整顿纲纪。在太康年间,虽然武帝荒淫无度,三杨专权,但依靠这两位老臣的坚持,朝廷尚能维持稳定。卫瓘出身安邑,其父卫顗曾在曹魏为尚书,中年去世,卫瓘承袭父荫,二十岁左右即任尚书郎,后来辅佐晋朝建立功勋,被封为菑阳公。第四子卫宣,娶了皇帝的女儿繁昌公主,卫瓘因此得到宠信,遇事忠心耿耿,曾担心太子人选不当,多次进言请求废立,但始终不敢直说。有一次武帝亲临凌云台,召集百官设宴。卫瓘喝了几杯酒,假装醉酒,起身走到御座前跪下说:“我有心事,想向陛下陈述,不知您是否愿意听?”武帝同意他直言。卫瓘欲言又止,反复三次,最后用手抚了抚床说:“这床可惜啊!”武帝已明白他的意思,便用话掩饰道:“你真喝醉了吗?”卫瓘也明白武帝是在借题发挥,只得叩头退出。宴会结束后回宫几天,武帝想出一个计谋,特意召见东宫官员,全部入殿宴饮,暗中却准备了尚书部的疑难案件,派内侍交给太子,让他判决。太子十分愚笨,面对这道文书一时间无从下手,急忙召见下属,却发现无人能解,当场慌乱,只好去问床头的侍女。贾妃南风虽读过几年书,略懂文墨,但想代为作答,也觉得自愧不如,急忙叫婢女去请外臣代拟。有人起草后,传给贾妃,她担心出错,又召见给事中张泓,让他决断。张泓摇头说:“太子不学无术,皇帝早有察觉,如今答卷多引古语,明显是找人代笔,一旦查证,真相暴露,执笔者必受责罚,恐怕太子也难以安稳为君。”贾妃大惊:“怎么办?”张泓说:“不如直接坦白陈述,免得陛下起疑。”贾妃听了大喜,温和地对他说:“烦你帮我写好,将来我一定与你共富贵。”于是张泓替太子草拟,再由太子亲笔书写,最后经张泓复核,交由内使送去。武帝看到答卷,虽然用语粗俗,但观点清楚通达,反而放下忧虑。本来要考验太子,却反而被骗,怎会如此不明智?于是又召见卫瓘,将这份答卷给他。卫瓘只看了几行,立刻退缩道歉,左右才知他有批评之语,纷纷称道陛下圣明,不受谗言干扰,卫瓘脸上羞愧,无地自容,幸得武帝调解,才得以慢慢退下,免于责罚。

当时贾充尚在,得知此事后对贾妃说:“卫瓘这老贼,差点毁了你家。”贾妃因此恨上卫瓘,曾想设计报复,但武帝深知卫瓘忠心,对他宠信日增,一时无法下手,只能忍耐。等到卫瓘任司空后,凡军国大事,武帝都命他参与商议,他也多次提出有益建议。某日日食过半,卫瓘与太尉汝南王亮、司徒魏舒联名上表,恳请退居二线。皇上有诏不允。直到太康五年正月,有一条龙出现在武库井中,武帝亲自前往观看,心情喜悦。百官准备庆贺,唯独卫瓘沉默不语。有人突然说道:“昔日龙降夏朝,最终引来周朝之乱,古代典籍并无因龙出现而庆贺的先例,怎能擅自设立?”卫瓘一听,知道是尚书左仆射刘毅所说,刘毅刚由司隶校尉升任。卫瓘立即接话:“刘仆射说得极对,为何要庆贺?”百官这才取消庆贺。武帝也命人返回。先前,魏国尚书陈群因吏部无法选拔人才,下令各郡国设“中正”,各州设“大中正”,由地方选出人才,按德才分为九品,供吏部选任。此法沿用已久,弊端丛生,常有中正官徇私舞弊,凭个人好恶任人。刘毅不愿沉默,上书请求改革,清除旧弊,奏疏中写道:

臣听说制定政令,以人才为根本,人才有三大困难,是国家兴衰的根本原因:一是人物难辨;二是爱憎难防;三是真假难分。如今设立“中正”评定九品,高下由人随意决定,荣辱掌握在手中,掌握着君主的威信与权力,爱憎由内心决定,真假难辨。现在设“中正”评定九品,高下由人随意决定,荣辱掌握在手中,掌握着君主的威信与权力,爱憎由内心决定,真假难辨。此法弊端极大。现在设立“中正”评定九品,高下由人随意决定,荣辱掌握在手中,掌握着君主的威信与权力,爱憎由内心决定,真假难分。这是国家大患。

于是,他提出改革建议。但最终,朝廷未能采纳。武帝晚年沉迷享乐,常不视朝政。杨后居中掌权,多次召其父杨骏商议国事。到太熙元年夏天,武帝病重,干脆将杨骏留在宫中侍病,所有诏令均由杨骏亲手拟定,诸王大臣无权参与。杨骏得以擅自任免高官,私设心腹。武帝连续几日昏沉,意识不清,突然清醒,能起身看文件、审查官员任免,恰好看到杨骏所拟的诏书,用人不当,立刻正色责问:“怎么能这样随意?”杨骏惶恐请罪。武帝又问:“汝南王亮,是否已出发?”杨骏回答还没出发。武帝又说:“立刻命中书省起草诏书,让他留在朝廷辅政。”杨骏无奈下令传令。武帝躺在床上,又昏睡过去。杨骏慌忙出门,跑到中书省取回草稿,带回宫中,但过了两日仍未交出。中书监华廙叩门请求归还草稿,杨骏拒不交出。傍晚时,又召见华廙与中书令何劭,由杨后亲自宣读皇帝遗诏,命他们起草遗诏,授予杨骏太尉、太子太傅、都督中外诸军、录尚书事等职。华廙与何劭不敢违背,立即起草并呈交杨后。杨后故意引他们到皇帝床前作证。两人跪下请皇帝安,然后由杨后递过草诏,让武帝亲自过目。武帝睁着眼看了许久,只是扔下草稿,不作任何批示。当华廙与何劭辞别时,武帝已气息奄奄,临终前忽然问左右:“汝南王来了吗?”左右答:“还没来。”武帝再无力言语,长叹一声,去世。在位二十五年,享年五十五岁。

作者感叹道:

想延续国脉,依赖贤才,却没想到悍妇的嫉妒已埋下祸根。更令人惋惜的是,临终托孤,没有选择贤能之人,宫廷内只靠妇人掌权,怎能避免战乱呢?想当年开国称帝,结果却导致宗室倾覆,君主的不明,怎能称得上是福?

齐王攸忧郁而死,晋国再无贤王;山涛、魏舒相继去世,晋国再无贤臣。司空卫瓘虽尚属中庸中的佼佼者,但不敢直言进谏,只用“这床可惜”来婉转表达不满,已显胆小如鼠;再看太子的答卷,更不敢揭发其伪劣之处,反而立即认错,比起刘毅等人,实在有愧。武帝明知太子愚笨,又恨贾妃凶悍,却废之禁锢,何必多疑,反而被奸人欺骗,沉迷于皇孙,感情用事,被宫中琐事蒙蔽,最终一错再错,导致身死国乱,表面上是开国,实则是覆灭。君主的糊涂,哪里能带来福祉?读罢,令人不禁长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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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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