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後漢演義》•第七十三回 御蹕蒙塵沿途遇寇 危城失守抗志捐軀

卻說獻帝出宣平門,突被亂兵阻住,當由護駕諸臣,探問來因。兵士齊聲道:“我等奉郭將軍令,把守此橋,不準吏民自由往來。”侍中劉艾出詰道:“吏民不得往來,天子也不得往來麼?”兵士尚雲鬚親見天子,方可取信。侍中楊琦,便高揭車帷,劉艾又大呼道:“天子在此,快來見駕。”兵士乃向前審視,獻帝亦面諭道:“諸兵何敢迫近至尊,快快退去。”兵士乃卻,讓車駕過橋東行。夜抵霸陵,從臣皆飢,由張濟分給乾糧,才得一飽。李傕不願隨駕,已出屯池陽。郭汜仍引兵追上,獻帝命張濟爲驃騎將軍,郭汜爲車騎將軍,楊定爲後將軍,定亦董卓舊部。楊奉爲興義將軍,皆封列侯;又使牛輔舊將董承爲安集將軍,同赴弘農。郭汜獨不願東往,請獻帝轉幸高陵,獻帝遣人諭汜道:“弘農與洛都相近,容易奉祀郊廟,幸卿勿疑。”汜不肯受詔。獻帝遂終日不食,懊悵異常。汜乃雲可幸近縣,及行至新豐,汜又欲脅帝還郿。侍中種輯,密告楊定董承楊奉,約與抗阻。汜見人衆我寡,乃棄軍徑入南山,餘黨夏育高碩等,還想承汜遺意,劫帝西歸,遂在營外縱火圖亂。楊定董承擁帝后入楊奉營,夏育等便來劫駕,還是楊定楊奉,內應外護,殺退夏育等衆,才得無恙。越宿復奉駕起行,到了華陰,寧輯將軍段煨,出營迎謁,供獻帝后服御,及公卿以下資糧,且請乘輿過幸營中。偏楊定與煨有隙,聯結董承楊奉等人,誣煨交通郭汜,希圖劫駕。挾天子爲奇貨,故以小人之腹,度君子之心。獻帝疑信參半,未加煨罪,定與奉遽引兵攻煨,煨亦出兵相拒,連戰十餘日,未分勝負。惟煨遣使供奉,仍然不絕,並上書自陳心跡,不敢生貳。當由獻帝遣令侍臣,替他和解,方得息爭。這叫做和事皇帝。不意一波才平,一波又起,那李傕郭汜二人,又復連合,來追乘輿。忽離忽合,是謂小人之交。楊定聞傕汜又至,恐不能敵,索性棄去帝后,走還藍田。中途被郭汜截擊,落荒逃竄,單騎走亡荊州。本欲扶主逞強,反致棄君逃命,貪心不足者,可引以爲鑑。還有張濟亦生貳心,謀至楊奉營內,奪還乘輿。楊奉窺知情狀,即與董承夜奉車駕,潛走弘農。及張濟聞知,尾追不及,竟會合李郭兩軍,一同趕來。楊奉董承不得不督兵力戰,畢竟衆寡不敵,殺得大敗虧輸,從臣衛侍,紛紛擠入東澗,多半溺死,所有御物國籍,拋棄垂盡,單剩得帝后兩車,由董承拚死保護,方得走脫。射聲校尉沮俊,受傷墜馬,爲傕所執,傕問左右道:“此人尚可活否?”俊大罵道:“汝等爲逆,劫迫天子,使公卿遭害,宮人流離,自來亂臣賊子,未有這般兇惡,將來不被人誅,必遭天殛,我爲主效命,死且留名,不似汝等遺臭萬年哩!”傕聞言憤甚,掣出佩劍,將俊殺死。再縱兵大掠弘農,犬一空。獻帝挈了伏後,倉皇東走,竄入曹陽境內,天已垂暮,無處棲身,沒奈何露宿一宵。楊奉收集敗兵,與董承會議道:“我軍已敗,不堪再戰,只好向他處乞援,方可抵敵追兵。”董承也以爲然。兩人想了多時,遠處不及呼救,只河東一隅,尚有故白波賊帥李樂韓暹胡才,及南匈奴右賢王去卑等,可以招撫,叫他速來救駕;一面用緩兵計,遣人與傕等議和,佯爲周旋。既而李樂等陸續趨至,共約得騎士數千,董承楊奉令他充當先鋒,往攻傕等。傕等遙望旗幟,乃是河東援兵,頓覺心驚,不由的退卻下去。李樂韓暹胡才諸人,並轡追擊,再加董承楊奉,從後繼進,大破傕等,斬獲無算,待傕等逃至數十里外,始收軍還營。詰旦再奉駕東驅。約行數里,後面塵頭大起,傕汜濟三路人馬,又分頭趕到,原來傕等探得河東援兵,不過數千,更知白波賊衆,向系烏合,不足深慮,因復驅兵來追。董承李樂,忙保駕先走,楊奉韓暹胡才,及匈奴右賢王去卑,率兵斷後。誰料傕汜濟三面夾攻,橫衝直掃,把楊奉等截作數撅;奉等隊伍大亂,傷斃甚多。傕汜濟乘勝肆威,見人便殺,光祿勳鄧淵,廷尉宣璠,少府田芬,大司農張義,奔避不及,俱爲所害。司徒趙溫,太常王絳,衛尉周忠,司隸校尉管郤,被傕截住,幾遭毒手,還虧賈詡竭力解免,方幸重生。也有幸有不幸。董承李樂,隨獻帝走不數里,背後追兵大至,李樂狂呼道:“事急了!請天子上馬速行。”獻帝哽咽道:“不可,百官何辜,朕怎忍捨去。”還不失爲仁主之言。李樂等且戰且走,彼此兵士,前奔後追,連綴至四十里,才得至陝。日光又暮,追兵少緩,乃結營自守;將士十喪七八,虎賁羽林軍,不滿百人,傕汜濟三路叛兵,輒繞營叫呼,侍從等相驚失色,各謀散去。李樂請獻帝乘夜渡河,東走孟津,投依關東諸牧守。太尉楊彪道:“夜渡豈可無船,且從人尚多,何能一一盡渡。”李樂道:“且待我前去尋船,如有船可渡,當舉火爲號,請君等保帝同來。”彪應聲許諾。待樂去後,約歷更許,見河濱火光衝起,料知船已備就,乃擁帝出營,徒步夜走。伏皇后雲鬢蓬鬆,花容慘淡,從未經過這般苦楚,至此也只好跟着獻帝,躑躅同行。後兄伏德,一手扶後,一手尚挾絹十匹。也是個死要財帛。被董承瞧入眼中,心下不平,竟使符節令孫徽從卒,上前爭奪,格斃一人,連伏皇后衣上,也爲血跡所污。伏皇后嚇得發抖,亟牽住獻帝衣裾,涕泣求救,獻帝出言呵止,爭端方息。及至河濱,河中只有船一艘,泊住岸邊,天寒水涸,岸高數丈,叫帝后如何下去。虧得伏德手中,殘絹尚存,乃將絹裹住帝身,用兩人拽住絹端,輕輕放下。伏德尚有勇力,揹負皇后,一躍下船。楊彪以下,依次下投,船中已有數十人,不能再容,董承李樂,即跳落船頭,解纜欲駛,吏卒等多不得渡,爭扯船纜。承與奉用戈亂擊,剁落手指,不可勝計。早有偵騎報知李傕,傕等出兵往追,見帝后已經東渡,不能截回,惟將岸上未渡士卒,一併掠去。衛尉士孫瑞,亦不得從渡,徘徊岸上,突被亂兵殺死。尚幸李傕等專務劫掠,不遑東追,帝后始得渡到彼岸,踉蹌登陸,步行數里,才抵大陽,天色已大明瞭。董承楊奉各至民間搜取車馬,毫無所得,只有牛車一乘,取載帝后,餘皆聯步相隨。趨至安邑,河內太守張揚,河東太守王邑,方得車駕蒙塵的消息。揚使人奉米,邑使人奉帛,獻帝拜揚爲安國將軍,邑爲列侯。李樂韓暹胡纔等,又舉薦黨徒數十人,各授官職,印不及刻,但用錐劃石,粗成字跡,便即頒發;帝后居棘籬間,門無關閉,羣臣議事,就借茅舍作爲朝堂,簡直是不成體統了。獻帝尚恐傕等渡河,特使太僕韓融,西赴弘農,與他講和。傕等掠得子女玉帛,頗已滿欲,乃許從融議,放還所掠吏士,及乘輿器物等類。楊奉韓暹,便欲就安邑建都,太尉楊彪等,俱擬東還洛陽,文吏拗不過武弁,只好暫時駐駕,徐待後圖。獻帝命韓暹爲徵東將軍,李樂爲徵北將軍,胡才爲徵西將軍,使與董承楊奉,並秉朝政。適值蝗蟲四起,歲旱無禾,從官無從得食,但取菜果爲糧;眼見是不能安居,可巧張楊自野王來朝,也請獻帝還都洛陽,楊奉等仍有違言,楊乃復回野王去了。  是時關東重望,首推二袁,袁術復蓄異圖,隱然有帝制自爲的思想,怎肯西向救主;袁紹雖未敢稱帝,但因冀州新定,也不願輕離。從事沮授進諫道:“將軍累代輔政,世篤忠貞;今朝廷播越,宗廟殘毀,爲將軍計,正應西迎帝駕,安宮鄴中,挾天子足以令諸侯,蓄士子足以討不庭,名正言順,事必有成,願將軍勿失此機。”原是最好機會。紹頗被感動,有出兵意,偏有兩人入阻道:“漢室久衰,勢難再興。且英雄並起,各據州郡,連徒聚衆,動輒萬計。這好似嬴秦失鹿,先得可王的時勢了!今若迎入天子,動須表聞;從命即失權,違命即被謗,不如勿行。”授見是同僚郭圖淳于瓊出來阻撓,即駁說道:“今奉迎天子,既合大義,又得時宜,若不早圖,必落人後。授聞權不失機,功在速捷,請將軍急自裁斷,毋惑人言。”紹聽了三人議論,各執一是,又累得遲疑不決。即此可見袁曹之成敗。會聞東郡太守臧洪,背紹自主,紹遂將迎駕問題擱置不顧;竟發兵圍攻東郡,數月不下。東郡本屬冀州管轄,臧洪得爲太守,也是由紹簡放出去;當曹操圍雍丘時,見前回。張超曾向洪乞救,洪嘗爲超功曹,因聯兵往討董卓,慷慨宣言,見前文。得邀袁紹賞識,留參帷幄,嗣即使領青州,盜賊屏息;乃復調任東郡。他本生有俠氣,好濟人急,一聞張超求援,便徒跣號泣,向紹請師。紹與操尚無怨隙,不願援超,超竟被滅族,洪由是怨紹,絕不與通。紹恨他背惠,驅兵往攻,偏洪誓死固守,歷久相持,紹尚愛洪多才,不忍遽迫,乃令里人陳琳,作書曉諭,力勸洪悔罪投誠;洪竟執意不屈,復書約千餘言,略雲:  僕本因行役,謬竊大州,恩深分厚,寧樂今日;自被兵接刃,登城望主人之旗鼓,感故友之周旋,撫弦搦矢,不覺流涕之滿面也,何者?自以輔佐主人,無以爲悔,主人相接,過絕等倫,蓋幸贊襄大事,共尊王室。乃者本州見侵,洪系廣陵人,故稱雍爲本州。郡將遘厄,杖策乞師,一再見拒,使洪故君遂至淪滅;區區微節,無所獲伸,斯所以忍悲揮戈,收淚告絕者也。昔張景明超字景明。親登壇歃血,奉辭奔走,卒使韓牧讓印,主人得地,指韓馥讓位時。曾幾何時?不蒙觀過之貸,反受赤滅之禍;足下試思,景明負主人乎?抑主人負景明乎?吾聞之,義不背親,忠不違君,故東宗本州以爲親援,中扶郡將以安社稷,一舉二得以徼忠孝,未敢爲非。足下乃欲使吾輕本忘家,傾向主人,主人之於我也;年爲吾兄,分爲篤友,道乖告去以安君親,亦可謂順矣!若吾子之言,則包胥宜致命於伍員,不應號哭於秦庭也?足下或者見城圍不解,救兵未至,感親鄰之義,推平生之好,以爲屈節而苟生,勝於守義而傾覆也。昔晏嬰不降志於白刃,南史不曲筆以求生,故身著圖象,名垂後世。主人苟鑑諒苦衷,正當返旆退師,治兵鄴垣,西向迎駕,豈可徒盛怒暴威於吾城下哉?行矣孔璋,琳字孔璋。足下徼利於境外,臧洪授命於君親,吾子託身於盟主,臧洪策名於長安,子謂餘身死而名滅,僕亦笑子生死而無聞焉!悲哉本同而末離,努力努力!夫復何言。  陳琳得了復書,當即呈示袁紹。紹閱書中來意,已知洪倔強到底,不肯再降;乃增兵急攻東郡。臧洪晝夜督守,害得力竭身疲,不得已遣二司馬,縋城夜出,南赴徐州,向呂布處告急。看官!你想呂布方寄食小沛,自顧不遑,怎能往救臧洪?洪待了旬餘,毫無影響,更兼糧盡矢窮,朝不保暮;因召集吏士,涕泣與語道:“袁氏無道,所圖不軌,且不救洪郡將。洪爲義所迫,不得不死;諸君與洪有別,毋與此禍,可就城未陷時,挈眷逃生,洪從此與諸君永訣了!”吏士皆垂淚答道:“明府與袁氏本無嫌怨,只爲了本州郡將,自致困迫。明府不忍舍故主,我等也何忍遽舍明府呢?”於是同心誓死,守一日,算一日。初尚掘鼠爲食,煮筋充飢;及至鼠無可掘,筋亦俱盡,內廚只有糲米三鬥,由主簿據實啓聞,謀爲饘粥。洪嘆息道:“我何甘獨食?可作薄粥,分餉衆人。”至粥已煮就,召衆共飲,須臾立盡;洪覆取出愛妾,親自下手,把她殺死,烹肉啖衆。衆皆涕泗滂沱,莫能仰視。可爲唐張巡先聲,但與巡相較,亦有微異。結果是人人枵腹,同爲餓莩。等到城池陷沒,男婦七八千名,已皆死盡,無一叛亡;洪亦氣息奄奄,坐被擒去。紹盛設帷帳,大會諸將,令將洪推至面前,拈鬚與語道:“臧洪何相負如此,今日可服我否?”洪據地瞋目道:“諸袁事漢,四世三公,可謂受恩深重!今王室衰亂,不能急往扶翼,反且覬覦非望,屈害忠良。可惜洪兵少勢孤,不能推刃亂臣,爲國報仇,有什麼服不服呢?”責紹無君,卻有至理。紹不禁怒起,叱令左右推出斬首。忽有一人出阻道:“將軍首舉大義,本欲爲天下除暴;今乃先誅忠義,上違天心,下乖人望,且臧洪抗命,實爲故將效節,將軍應該格外鑑原,奈何加戮?”紹聞聲瞧着,乃是前東郡丞陳容,與洪同籍,便怒叱道:“汝已被臧洪遣出,寄居我側,怎得尚私袒臧洪?”容顧紹道:“人生只憑仁義,不徇愛憎,蹈義爲君子,背義爲小人,容寧與臧洪同死,不願與將軍同生!”也是硬漢。紹怒上加怒,亦令左右牽容出帳,與臧洪同受死刑。列席諸將,無不嘆惜,或私相告語道:“奈何一日殺二烈士。”還有臧洪遣往求救的兩司馬,自小沛還報,探得城陷洪死,亦皆自殺。可見得漢末士人,尚重氣節,得失利害,在所不計,要死就死罷了!言下有感慨意。  紹既殺死臧洪,又欲進圖幽州。幽州爲公孫瓚所據,日漸驕矜,記過忘善,黜正崇邪。八字是致亡原因。前幽州從事鮮于輔,潛集州兵,欲爲劉虞報仇,州民多懷虞恨瓚,樂爲效死。燕人閻柔,素有恩信,爲胡人所悅服;輔即推爲烏桓司馬,令他招誘胡騎,一同攻瓚。瓚所置漁陽太守鄒丹,聞風防禦,被輔柔連兵進攻,把丹擊死。又探得劉虞子和,留居袁紹幕下,尚然存在,見前文。乃相率至冀州,欲將劉和迎歸;袁紹當然允許,並遣大將曲義,領兵十萬,護送劉和,長驅入幽州境。公孫瓚連忙出阻,麾下兵卻也不少,但與曲義等交鋒,一邊是勁氣直達,一邊是觀望不前,眼見是有敗無勝。鮑邱一戰,瓚軍大敗,好頭顱被敵斫去,約有二萬餘顆,瓚遁還薊城,不敢出頭。代郡上谷右北平等處,皆響應鮮于輔劉和等軍,戕吏叛瓚,瓚越覺孤危。先是幽州有童謠雲:“燕南垂,趙北際;中央不合大如礪,惟有此中可避世。”瓚得聞歌謠,暗想燕趙交界,莫如易地;因即由薊徙易,繕塹自固。復設園塹十重,就塹築室;內分數層,每層高五六丈,懸梯相接,中層最高,由瓚自居,熔鐵爲門,屏除左右。但令姬妾旁侍,凡男子七歲以上,不準擅入,遇有文書往來,輒懸絙上下,以免需人傳遞;又飭婦女習爲大聲,宣揚教令。一切謀臣猛將,罕得接見,嗣是羣下懈體,雍隔不通。或問瓚何故爲此?瓚喟然道:“我北驅羣胡,南掃黃巾,方謂天下可一麾而定;哪知海內愈亂,兵革迭興,看來非我所能蕩平,不如休兵息民,靜待時變。兵法有云:‘百樓不攻。’今我設樓櫓數十重,積穀三百萬斛,可以安食數年,食盡此谷,再作後圖便了。”看官閱此,應無不笑瓚爲愚,只是命未該絕,還有兩三年的運數,所以曲義等搗入境內,爲了糧運不繼,引軍退去;反被瓚追擊一陣,奪得許多車仗,滿載而回。曲義還報袁紹,只言瓚勢尚盛,未可遽滅。袁紹乃暫緩進兵,但心中總想併吞幽州,方肯罷手;那迎駕勤王的大計劃,反拱手讓諸別人。這真叫做一着弄錯,滿盤盡輸,豈不是大可劃惜麼?小子有詩嘆道:  欲圖大業在乘時,一念蹉跎便覺遲;  盡有機宜甘自誤,袁曹從此判雄雌。  欲知迎駕大功,屬諸何人,且看下回續敘。  ----------  李傕郭汜,賊也;張濟楊奉董承,亦無一非賊;至如李樂韓暹胡才,則固以賊自鳴,更不足道矣。堂堂天子顧委身於賊臣之手,尚有何幸?其所以間關跋涉,苟延殘喘者,賊膽尚虛,未敢公然篡逆也。當時之力,與勤王足成大業者,莫如袁紹。向使從沮授之計,西向迎駕,光復東京;則上足媲齊桓晉文,下亦不失爲曹阿瞞,何至身名兩敗,死且無後乎?若臧洪之所爲,跡同小諒,未足與語大受。但觀其復琳一書,與責紹數語,輒以未安王室爲咎,是固猶以忠義爲切劘,安漢不足,愧紹則固有餘也。後人以烈士稱之,不亦宜哉?

譯文:

話說漢獻帝從宣平門出城時,突然被亂兵擋住。護駕大臣詢問原因,士兵們齊聲回答:“我們奉郭將軍之命,把守這座橋,不準官吏平民自由通行。”侍中劉艾上前質問:“官吏和百姓不能通行,天子難道也不能通行嗎?”士兵們仍說必須親眼見到天子,才能相信。侍中楊琦便掀開車簾,劉艾又大聲喊道:“天子在此,快來看駕!”士兵們這才上前查看,獻帝也親自下令:“你們怎敢逼迫至尊?迅速退下!”士兵們這才退開,讓天子的車駕通過橋,向東前行。

夜晚抵達霸陵時,隨行大臣們都餓了,張濟分發乾糧,大家才勉強喫飽。李傕不願繼續隨行,已駐紮在池陽。郭汜仍率兵追來,獻帝任命張濟爲驃騎將軍,郭汜爲車騎將軍,楊定爲後將軍(都是董卓舊部),楊奉爲興義將軍,全都封爲列侯;又派牛輔的舊部董承爲安集將軍,一同前往弘農。郭汜卻不願東去,獻帝派人勸說他:“弘農離洛陽不遠,便於祭祀宗廟,希望你不要懷疑。”郭汜不肯接受詔令。獻帝因此整天不喫飯,十分懊惱和失落。郭汜便說可以去附近的縣裏,等到了新豐,他又想強迫獻帝返回郿縣。侍中種輯祕密告訴楊定、董承和楊奉,三人約定聯合抵抗。郭汜見人多兵少,便放棄軍隊,逃入南山。其部下夏育、高碩等人仍想延續郭汜的意志,強行劫持獻帝西行,並在營地外放火造亂。楊定和董承護送天子進入楊奉的營地,夏育等人便來劫駕,幸虧楊定和楊奉內部配合,內外夾擊,將夏育等人擊退,才得以保全。

過了兩天,再次奉駕出發,到達華陰時,寧輯將軍段煨出營迎接,提供天子後服以及朝中官員的糧草,並請求天子入營暫住。但楊定與段煨有舊怨,聯合董承、楊奉等人,誣陷段煨勾結郭汜,圖謀劫駕。這正是“挾天子爲私利,用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德”。獻帝對此疑信參半,沒有追究段煨的責任,楊定和楊奉便立即率兵攻打段煨。段煨也派出軍隊抵抗,雙方連戰十多日,勝負未分。不過段煨仍不斷派人送禮,表明忠心,並上書說明自己並無二心。獻帝於是派遣侍臣去調解,才平息了爭端。這叫“和事皇帝”。沒想到風波剛平,又起新亂:李傕和郭汜再度勾結,來追擊天子的車駕。他們時而出現,時而退走,正是小人之交的典型表現。

楊定得知李傕、郭汜又追來,擔心無法抵禦,便乾脆拋棄天子和后妃,逃回藍田。途中被郭汜攔截,狼狽逃竄,獨自騎馬逃往荊州。本想扶助君主、逞強稱霸,結果反而棄君而逃,貪心不足者,可引以爲戒。張濟也起二心,密謀潛入楊奉營地,奪回天子車駕。楊奉得知後,便與董承夜裏護送天子,祕密逃往弘農。張濟得知後,追擊不及,便聯合李傕、郭汜三軍,一同趕來。楊奉、董承不得不率兵抵抗,但人少兵疲,最終大敗,隨從官員和侍衛紛紛跌入東澗,大多數溺死,御用物品幾乎丟盡,只剩天子和皇后兩輛車,由董承拼命護送,才得以逃脫。

射聲校尉沮俊受傷墜馬,被李傕俘虜。李傕問左右:“此人還能活嗎?”沮俊大罵道:“你們是亂臣賊子,劫持天子,致使朝中官員被害,宮中百姓流離失所,自古以來的亂臣賊子,還沒有如此兇惡的!將來不被誅殺,一定會遭天譴。我爲主人效命,即使死也留名,不像你們死後遺臭萬年!”李傕聽後大怒,拔出佩劍,將沮俊當場斬殺。隨後軍隊大肆搶劫弘農,連狗都遭殺害。獻帝帶着伏皇后倉皇向東逃去,入曹陽境內,天色將晚,無處棲身,只得露宿一夜。

楊奉整頓殘兵,與董承商議:“我們的軍隊已敗,無法再戰,只有向別處求助,才能抵抗追兵。”董承也認爲如此。兩人經過反覆思索,發現附近河東地區還有舊白波賊帥李樂、韓暹、胡才,以及南匈奴右賢王去卑等人,可以聯絡並請求他們前來救援。同時,爲拖延時間,派人與李傕等人議和,假裝和解周旋。不久,李樂等人陸續到達,共集結數千騎兵,董承、楊奉命他們擔任先鋒,進攻李傕等人。李傕等人遠遠望見旗幟,驚慌失措,立即後撤。李樂、韓暹、胡纔等人並馬追擊,加上董承、楊奉從後跟進,大破敵軍,斬獲無數。等到李傕等人逃到數十里外,才收兵回營。

第二天一大早,再度護送天子向東進發。行了數里後,後方傳來塵土飛揚,原來李傕、郭汜、張濟三路兵馬又分頭趕來,原來他們探知河東援兵不過數千,又知道白波賊原本只是烏合之衆,不必太過擔憂,於是重新率軍追擊。董承、李樂先行護駕逃走,楊奉、韓暹、胡才以及匈奴右賢王去卑則率兵斷後。但沒想到李傕、郭汜、張濟三面夾擊,橫衝直撞,把楊奉等人隊伍切成幾段,軍陣大亂,傷亡慘重。李傕、郭汜、張濟趁勝追擊,見人就殺,光祿勳鄧淵、廷尉宣璠、少府田芬、大司農張義等官員,來不及逃跑,全被殺害。司徒趙溫、太常王絳、衛尉周忠、司隸校尉管郤等人被李傕攔截,差點被害,幸虧賈詡奮力營救,才得以倖免。有福有禍,命運各不相同。

董承、李樂隨天子逃走不到幾里,背後追兵已到,李樂高喊:“情況緊急!請天子上馬快走!”獻帝哽咽道:“不可!百官無辜,我怎能捨棄他們?”還算是個仁厚的君主。李樂等人邊戰邊逃,前後奔逃達四十里,才抵達陝地。天色又暗了,追兵稍緩,便結營自守。士兵傷亡七成以上,虎賁、羽林等精兵只剩下不到一百人。李傕、郭汜、張濟的叛軍則繞營呼喊,侍從們驚恐萬分,紛紛打算逃散。

李樂請求天子趁夜渡河,向東逃往孟津,投靠關東各地方守將。太尉楊彪說:“夜裏渡河怎能沒有船隻?而且隨從人員衆多,怎能一一渡過?”李樂回答:“我先去尋找船隻,若能找到,便舉火爲號,請大家隨駕一同渡河。”楊彪答應了。李樂離開後,過了一個多時辰,河岸邊火光沖天,大家知道船隻已備好,於是擁着天子出營,徒步夜行。伏皇后頭髮凌亂,容顏憔悴,從未受過如此苦楚,至此也只能隨天子同行。她的哥哥伏德,一手扶着皇后,一手還抱着十匹絹布。也真是個貪財之人,被董承看到,心中不平,便派符節令孫徽的兵士上前奪奪,結果打死一人,連伏皇后衣上也被血染。伏皇后嚇得發抖,急忙拉住獻帝的衣角,淚流滿面求救,獻帝呵斥制止,爭端才平息。

到河岸時,河中只有一艘船靠岸,天寒水乾,河岸高五六丈,天子和皇后如何下去?幸虧伏德手中還有殘存的絹布,便用絹布裹住天子身體,由兩人拉住兩端,輕輕放下。伏德身強力壯,背起皇后,一躍跳進船中。楊彪等人跟着依次下船,船上已有幾十人,無法再容。董承、李樂便跳上船頭,解纜要開船,但隨行士卒多無法渡河,紛紛爭搶船纜。董承、楊奉用戈亂砍,砍斷手指,不計其數。這時探子回報,李傕得知消息,率軍追來,見天子和后妃已過河,無法攔截,只好將岸上未渡的士卒一併擄走。衛尉士孫瑞未能渡河,徘徊在岸邊,被亂兵斬殺。

幸好李傕等人只顧劫掠,沒有追擊到東岸,天子和后妃才成功渡河,踉蹌登上對岸,步行數里,才抵達大陽,天已大亮。董承、楊奉在民間搜尋車馬,所獲甚少,僅有一輛牛車,載着天子和皇后,其餘人只能步行前行。抵達安邑後,河內太守張揚、河東太守王邑得知消息後,派遣人送來米糧、布帛。獻帝拜張揚爲安國將軍,王邑爲列侯。

李樂、韓暹、胡纔等人又推薦數十名黨羽,各授官職,印章來不及刻,直接用錐子在石頭上劃字即刻發。天子與皇后住在簡陋籬笆間,門無鎖閉,朝會就在茅屋中舉行,簡直不成體統。

獻帝又擔心李傕等人渡河,特地派太僕韓融前往弘農,與他們議和。李傕等人劫得子女、財物,已經心滿意足,於是答應從韓融的建議中取回被掠的官吏和士卒,以及天子的器物等。楊奉、韓暹便打算在安邑建都,太尉楊彪等人則打算東歸洛陽。儘管文官們想回洛陽,但武夫佔了上風,只得暫時駐紮,等待時機再行圖謀。獻帝任命韓暹爲徵東將軍,李樂爲徵北將軍,胡才爲徵西將軍,讓他們與董承、楊奉共同執掌朝政。

恰逢蝗災四起,大旱無收,官員們連飯都喫不上,只能以菜果爲食。眼看無法安居樂業,恰巧張楊從野王前來朝見,請求獻帝返回洛陽。楊奉等人仍持異議,張楊便返回野王去了。

此時,關東一帶聲望最高的,是袁家的兄弟二人。袁術暗藏奪權之意,心中已有稱帝的想法,當然不願西邊救駕;袁紹雖未稱帝,但因冀州剛剛平定,也不願輕易離開。從事沮授進言道:“您世代輔政,一貫忠貞。如今朝廷流離,宗廟殘破,對您來說,最應該立即西迎天子,安頓於鄴城,以天子之名號令諸侯,蓄養人才討伐不臣,名正言順,事業必定成功,希望您不要錯過這個良機。”這本是最好的機會。袁紹深受打動,有出兵之意,偏偏有兩人勸阻:“漢室已衰,難以復興。如今英雄紛紛起事,各自佔據州郡,軍隊規模動輒數萬。這好比秦朝失去鹿,先得者便可稱王。如今如迎入天子,必須先上報朝廷;應從命則喪失權力,違命則遭人詆譭,不如不這麼做。”沮授見是同僚郭圖、淳于瓊阻撓,便反駁道:“現在迎天子,既合大義,又合時勢,怎可錯過?您若不從,便是辜負天下人望。容我再言,今日之事,實爲天下蒼生所繫!”但袁紹仍不採納。

袁紹殺死臧洪後,又想進攻幽州。幽州被公孫瓚佔據,日漸驕傲自大,記過忘善,排斥正直之人,寵信奸佞。這是導致他失敗的根本原因。此前幽州從事鮮于輔,暗中集結州兵,意圖爲劉虞報仇,州內百姓多懷恨於瓚,樂於爲他效死。燕地人閻柔,素來有恩信,爲烏桓百姓所信賴,鮮于輔便推舉他爲烏桓司馬,命他招引胡人騎兵,一起進攻瓚。瓚所任漁陽太守鄒丹,聞風而逃,被輔和閻柔聯軍攻殺。又探知劉虞之子劉和,仍被袁紹收留,於是衆人聯名前往冀州,請求迎接劉和歸京。袁紹當然應允,並派大將曲義,率十萬大軍護送劉和進入幽州境內。

公孫瓚連忙出兵阻攔,但其手下兵力雖多,卻與曲義交戰時,一邊是奮勇衝殺,一邊是畏縮觀望,最終毫無勝算。在鮑邱之戰中,公孫瓚慘敗,頭顱被敵軍砍下,約兩千多顆,瓚狼狽逃回薊城,不敢再露面。代郡、上谷、右北平等地區紛紛響應鮮于輔、劉和等軍,殺害地方官吏,反叛公孫瓚,瓚更加孤立無援。

此前幽州流傳童謠:“燕南垂,趙北際;中央不合大如礪,惟有此中可避世。”公孫瓚聽到後,暗想燕趙交界之地,或許可避禍,便從薊城遷往易地,修築堅固防線,設十重壕溝,壘築層層高臺,每層高五六丈,由梯子連接,最高一層由瓚自居,鐵門封鎖,內外不接。只讓姬妾侍奉左右,凡男子七歲以上,不得隨意出入。文書往來則由繩索上下傳遞,不用人傳遞;又命令婦女大聲宣讀政令。幾乎所有的謀士猛將,都不得接見,從此上下隔絕,官員懈怠,政令不通。

有人問他爲何如此?瓚嘆道:“我曾北征胡人,南平黃巾,以爲天下可一掃而平,哪知天下更亂,戰亂不斷,看來我無法平定,不如休兵息民,靜觀時勢變化。兵法有云:‘百樓不攻’。如今我建十餘重樓,積糧三百餘萬斛,足以維持數年,等到糧盡之後,再圖後事。”讀到這裏,無不笑公孫瓚愚蠢,只是他命不該絕,還有一兩三年的運勢,所以曲義等軍入其境內後,因糧道斷絕,只好撤軍。反被公孫瓚追上,奪回大量車仗,滿載而歸。曲義向袁紹回報,只說公孫瓚實力雄厚,不可輕敵。袁紹因此暫且不進兵,但心中一直想吞併幽州,這才放棄迎駕勤王的大計。這真是“一步走錯,滿盤皆輸”,實在令人惋惜!

作者有詩嘆道:

欲圖大業在乘時,一念蹉跎便覺遲;
盡有機宜甘自誤,袁曹從此判雄雌。

想知道哪位人物最終完成迎駕大功,且看下回繼續。

李傕、郭汜是賊臣;張濟、楊奉、董承,也並非正人君子;至於李樂、韓暹、胡才,更是自稱爲賊,更不值得一提。堂堂天子,竟委身於賊人之手,還有幾分希望?他們之所以能輾轉跋涉,苟延殘喘,只是因爲賊人膽小,不敢公然篡奪皇位。當時真正有能力、有實力完成勤王大業的,莫過於袁紹。假如他聽從沮授的建議,西向迎駕,恢復洛陽,那麼他完全可以媲美春秋時期的齊桓公、晉文公,哪怕與曹操相比,也絕不遜色,怎會落得身敗名裂,死後無後?至於臧洪的做法,雖然壯烈,但與“大義”相去甚遠,不值得稱道。但看他寫給陳琳的信和責備袁紹的話語,始終以“未安王室”爲己任,這說明他仍然以忠義爲根本,對袁紹的失德深感愧疚,如此胸襟,怎不令人敬佩?後人稱其爲“烈士”,實至名歸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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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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