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後漢演義》•第四十二回 班長史搗破車師國 楊太尉就死夕陽亭

卻說伯榮母女,奉命祭陵,驕縱不法,上幹天變,下致人怨。尚書僕射陳忠,也不禁激發天良,繕疏上奏道:  臣聞位非其人,則庶事不敘;庶事不敘,則政有得失;  政有得失,則感動陰陽,妖變爲應。陛下每引災自厚,不責臣司;臣司狃恩,莫以爲負,故天心未得,災異荐臻。青冀之城,淫雨決河;孫岱之濱,海水坌溢;兗豫蝗蝝滋生;  荊揚稻收儉薄;並涼二州,羌戎叛戾;加以百姓不足,府帑虛匱,自西徂東,杼柚將空。臣聞《洪範》五事,一曰貌,貌思恭,恭作肅;貌傷則狂而致常雨。春秋大水,皆爲君上威儀不穆,臨蒞不嚴,臣下輕慢,貴幸擅權,陰氣盛強,陽不能禁,故爲淫雨。陛下以不得親奉孝德皇園廟,遣中使致敬甘陵,朱軒軿馬,相望道路,可謂孝至矣。然臣竊聞使者所過,威權翕赫,震動郡縣,王侯二千石,至爲伯榮獨拜車下,儀體上僣,侔於人主;長史惶怖譴責,或邪諂目媚,發民修道,繕理亭傳,多設儲偫,徵役無度,老弱相隨,動有萬計,賂遺僕從,人數百匹,顛踣呼嗟,莫不叩心。河間託叔父之屬,河間王開爲安帝叔父。清河有靈廟之尊,指清河王延平。及剖符大臣,皆猥爲伯榮屈節車下,陛下不問,必以陛下欲其然也!伯榮之威,重於陛下,陛下之柄,在於臣妾,水災之發,必起於此。昔韓嫣託副車之乘,受馳視之使,江都誤爲一拜,而嫣受歐刀之誅。刑人之刀謂歐刀。臣願明主嚴天元之尊,正乾綱之位,職事鉅細,皆任賢能,不宜復令女使,幹錯萬機。重察左右,得無石顯泄漏之奸;尚書納言,得無趙昌譖崇之詐;公卿大臣,得無朱博阿傅之援;外屬近戚,得無王鳳害商之謀。自韓嫣以下故事,並見《前漢演義》。若國政一由帝命,王事每決於己,則下不得偪上,臣不能幹君,常雨大水,必當霽止,四方衆異,亦不能爲害矣!  安帝得疏,並不知悟,反封乳母王聖爲野王君。有識諸徒,俱爲扼腕。忠嘗因安帝親政,奏請徵聘賢才,宣助德化,又薦引杜根成翊世等,入朝錄用。杜根因請鄧太后歸政,撲死復甦,爲宜城山中酒保,至是乃爲忠所聞,派吏徵召,入爲侍御史。成翊世亦與杜根同罪,繫獄有年,也虧陳忠保救,得爲尚書郎。此外尚有幾個隱士,曾由內外臣工薦舉,特下徵車,偏數人志行高潔,不願投身危亂,相率固辭,史家播爲美談,垂名後世。相傳汝南人薛包,年少失恃,父娶後妻,不願撫包,把他逐出,包日夜號泣,不忍遠離。後母慫恿乃父,橫加鞭撻,不得已在戶外棲宿,每旦復入內灑掃。誰知又觸動父怒,不准他棲宿戶外,乃至里門旁暫居,晨昏定省,依然如故。父母倒也感慚,仍使還家同住。及父母相繼亡故,諸弟求分產異居,包不能止,因將家財按股照分,惟自己情願認虧,瘠田敝器老奴婢,悉歸自取;後來諸弟屢次破產,輒復賑給,因此人人稱他孝友。名達朝廷,安帝召爲侍中,包誓死不肯就職,乃許令歸裏,在家考終。同時汝南尚有黃憲,表字叔度,父爲牛醫,憲少年好學,履潔懷清,年方十四,與潁川人荀淑相遇,淑目爲異器,相揖與語,終日方去,臨別握手道:“君真可爲我師表哩!”郡人戴良,才高性傲,獨見憲必正容起敬,別後歸家,尚惘然如有所失。良母輒已料着,便問良道:“汝復見牛醫兒麼?”良答道:“兒不見叔度,自謂相符;及既相見,畢竟勿如,叔度原令人難測哩!”還有同郡陳蕃周舉,亦常相告語道:“旬月不見黃生,鄙吝心又復發現了!”太原人郭泰,少遊汝南,先訪袁閎,不宿即去,轉訪黃憲,累月乃還。或問泰何分厚薄,泰與語道:“奉高器量,奉高系袁閎字。譬諸氾濫,質非不清,尚易挹取;叔度汪洋,若千頃波,澄不見清,淆不見濁,這纔是不可限量了!”憲初舉孝廉,旋辟公府,友人勸他出仕,憲亦未峻拒,到了京師,不過住了一二月,便即告歸。延光元年病終,只四十八歲,天下號爲徵君。黃憲以外,又有周燮,也是汝南人氏,學行深沈,隱居不仕,郡守舉他爲賢良方正,均以疾辭。尚書僕射陳忠,更爲推薦,安帝特用玄纁羔幣,優禮致聘,燮仍不起,宗族俱勸令就徵,燮慨然道:“君子待時而動,時尚未遇,怎得輕動呢?”他如南陽人馮良,少作縣吏,沈滯多年,三十歲奉縣令檄,往迎督郵,途次忽然幡悟,裂冠毀衣,遁往犍爲求學,十年不歸,妻子都以爲道死,替他服喪,不意他學成歸來,勵節隱居,朝廷亦遣使往徵,始終謝病,不入都門。這雖是甘心肥遁,別具高風,但也是有託而逃,所以爲此避人避世呢!類敘高人,仍是箴勵末俗。  且說南單于檀降漢後,北方幸還少事,就是前單于屯屠何子逢侯,與師子構釁,奔往北塞,見前文。至此亦部衆分散,無術支持,仍然款塞請降。漢廷從度遼將軍計議,徙逢侯居潁川郡,時度遼將軍尚爲鄧遵。免得復亂。獨北匈奴出了呼衍王,收集遺衆,得數萬人,又復猖獗,常與車師寇掠河西。亦見前文。朝議又欲閉住玉門關,專保內地。敦煌太守張璫,獨上書陳議,分作上中下三策,上策請即發酒泉及屬國吏士,先擊呼衍王,再發鄯善兵討車師,雙方並舉,依次討平,爲一勞永逸的至計;中策謂不能發兵,可置軍司馬將士五百人,出據柳中,令河西四郡供給軍糈,尚得相機進行,安內攘外;下策謂棄去西域亦應收鄯善王等,徙入塞內,省得借寇齎糧,樹怨助虜。這三議卻是有條有理,毫不說謊,安帝將原奏頒示公卿,令他酌定可否。尚書僕射陳忠,擬採用張璫中計,因上疏說明道:  臣聞八蠻之寇,莫甚北虜。漢興,高祖窘平城之圍,太宗屈供奉之恥,故孝武憤怨,深惟長久之計,命遣虎臣浮河絕漠,窮破虜廷。當斯之役,黔首隕於狼望之北,財幣糜於盧山之壑,狼望盧山,皆匈奴地名。府庫單竭,杼柚空虛,算至舟車,資及六畜,夫豈不懷?慮久故也。遂開河西四郡,以隔絕南羌,收三十六國,斷匈奴右臂。是以單于孤持,鼠竄遠藏!至於宣元之世,遂備藩臣,關繳不閉,羽檄不行。  由此察之,戎狄可以威服,難以化狎。西域內附日久,區區東望叩關者數矣,此其不樂匈奴慕漢之效也。今北虜已破車師,勢必南攻鄯善,棄而不救,則諸國從矣。若然則虜財賄益增,膽勢愈殖,威臨南羌,與之交連,恐河西四郡,自此危矣。河西既危,不得不救,則百倍之役興,不資之費發矣。議者但念西域悠遠,恤之煩費,不見先世苦心勤勞之意也。方今邊境守禦之具不精,內郡武衛之備不修,敦煌孤危,遠來告急;復不輔助,內無以慰勞吏民,外無以威示百蠻,蹙國減土,經有明戒。臣以爲敦煌宜置校尉,案舊增四郡屯兵,以西撫諸國,庶足折衝萬里,震怖匈奴。謹此上聞。  這疏經安帝批准,且因前時班勇所陳,與忠議相合,遂令勇爲西域長史,率兵五百人,出屯柳中。勇議見前文。勇受命即行,既至樓蘭,即因鄯善誠心歸漢,傳詔獎勉,特加該王三綬。復派吏招撫龜茲。龜茲王白英,尚懷疑未服,勇再開誠示信,加意懷柔,白英乃自知悔罪,約同姑墨溫宿二王,自行面縛,向勇乞降。勇親爲解縛,好言慰撫;令各處發步兵騎士,共討車師。白英等既已投誠,自然從命,當下湊集萬餘人,受勇調度,直入車師前庭。前庭已歸后王軍就佔領,軍就仍居後庭,由北匈奴伊蠡王守住伊和谷,回應前文。被勇衝殺過去,不到多時,便搗破虜營,伊蠡王遁去;尚有軍就留戍的兵士,及前庭被脅諸降卒,約有六七千名,見匈奴兵尚被擊走,哪裏還敢抵敵?當即逃去了一二千人,餘皆跪伏軍前,稽顙聽命。勇全數收撫,共得五千人,仍令住居車師前庭,自至柳中屯田。柳中距前庭只八十里,呼應甚便,可以無虞。勇擬暫從休養,籌備芻糧,俟至士飽馬騰,再擊車師后王。好容易已越一年,系延光四年。春光和煦,塞外寒消,草木已漸生長,正好乘此興師。勇遂發敦煌張掖酒泉三郡兵馬,共六千騎,又徵鄯善疏勒及車師前部兵,亦不下五六千,由勇親自督率,往攻車師后王軍就。軍就亦領兵萬餘人,出庭迎敵,不意班勇部下,統是勇壯得很,一陣交鋒,已被殺得人仰馬翻,軍就連忙退回,部衆已喪失了好幾千名。一時惶急失措,欲向北匈奴求援,又恐道遠難及,沒奈何硬着頭皮,再圖守禦。偏來兵厲害得很,乘勝直入,銳不可當,部衆出去招架,不是驚散,就是殺死。霎時間庭中大亂,只見外面大刀闊斧,一齊殺來,此時欲逃無路,還想拚死再戰,驀聽得一聲箭響,仔細審視,那箭鏃已到面前,慌忙把頭一偏,右肩上適被射着,痛不可耐,竟致暈倒。待至甦醒轉來,四肢早經捆住,不能動彈;還有匈奴使人,也在旁邊陪綁,束作一堆。俄而有數人馳至,把他兩人扛抬了去,好似牛羊一般,直至漢前長史索班死處,作爲祭品。號炮兩振,軍就與匈奴使人,頭皆落地,魂靈兒從頭中飛向鬼門關上掛號去了。不願同生,但願同死,兩語可爲兩人寫照。班勇既梟斬軍就,傳首京師,露布報捷。自是車師前後庭,又得開通,西域各國,復震懾漢威,陸續歸附。  真個是父作子述、兩世重光呢!好肖子。  安帝聞得西域復通,心又放寬,樂得逍遙自在,倒把那班勇功績,擱置一旁,並沒有甚麼賞賚。且當時廉直大臣,第一個要算司徒楊震。永寧二年秋季,遷震爲太尉,似乎知人善任,偏是小人道長,君子道消,結果是易明爲昏,崇邪黜正,終落得朝廷柱石,化作塵沙,說來既覺可痛,尤覺可嘆!太尉劉愷,因病免官,由震繼爲太尉,另用光祿勳劉熹爲司徒。帝舅耿寶,已拜大鴻臚,特爲宦官李閏兄弟說情,託震錄用。震不肯相從,寶一再往候,且與震語道:“李常侍爲國家所重,欲令公闢除乃兄,主上亦曾允許,寶唯有傳達上命罷了!”震正色道:“如朝廷欲令三府辟召,應先敕下尚書,但憑私囑,不敢聞命!”寶見震定意拒絕,悻悻自去。後兄閻顯,亦進任執金吾,向震有所薦託,震亦不許。司空陳褒,已經罷去,後任爲宗正劉授。他想討好貴戚,一得風聲,不待請託,便辟召李閏兄,及閻顯意中的私親,旬日間並見超擢。嗣復有詔爲野王君造宅,王聖爲野王君,見前文。大興工役,中常侍樊豐,及侍中周廣謝惲等,更相煽惑,傾動朝廷。震爲漢家首輔,實屬忍無可忍,因再上書力諫道:  臣聞古者九年耕,必有三年之儲,故堯遭洪水,人無菜色。臣伏念方今災害滋甚,百姓空虛,不能自贍,重以螟蝗,羌虜鈔掠,三邊震擾,戰鬥之役,至今未息,兵甲軍糧,不能復給,大司農帑藏匱乏,殆非社稷安寧之福!伏見詔書爲阿母興起第舍,合兩爲一,合兩坊爲一宅裏。雕修繕飾,窮極巧技;今盛夏土王,而攻山採石,轉相迫促,爲費巨億。周廣謝惲兄弟,與國無肺腑枝葉之屬,依倚近幸奸佞之人,與樊豐王永等,分威共權,屬託州郡,傾動大臣,宰司辟召,承望旨意,招徠海內貪污之人,受其貨賂,至有贓錮棄世之徒,復得顯用;黑白混淆,清濁同源,天下喧譁,爲朝結譏。臣聞師言,上之所取,財盡則怨,力盡則叛;怨叛之人,不可復使。故曰:“百姓不足,君誰與足?”惟陛下度之!  這書呈入,好似石沈大海一般,並不見答。樊豐周廣楊惲等,統皆切齒,就是野王君王聖母女,亦視若仇讎,恨不將震即日摔去。且因安帝不從震言,越好肆無忌憚,匪但王聖第宅,造得非常工巧,連樊豐等一班權閹,也膽敢捏造詔書,調發司農錢穀,大匠現徒材木,各起冢舍園池,役費無數。遂致變異相尋,京都地動。楊震因屢諫不從,憤悶已極,何不引退?因歲暮不便陳詞,勉忍至次年正月,申上直言道:  臣備臺輔,不能奉宣德化,調和陰陽;去年十一月四日,京師地動。臣聞師言:“地者陰精,”當安靜承陽,而今動搖者,盛也。其日戊辰,三者皆土,位在中宮,此中臣近官持權用事之象也!臣伏惟陛下以邊境未寧,躬自菲薄,宮殿垣屋傾倚,枝柱而已,無所興造,欲令遠近鹹知政化之清流,商邑之翼翼也。而親近倖臣,驕溢逾法,多發徒士,盛修第舍,賣弄威福,道路喧譁,衆聽聞見,地動之變,近在城郭,殆爲此發!又,冬無宿雪,春節未雨,百僚焦心,而繕修不止,誠致旱之徵也。《書》曰:“鞬恆暘若,”臣無作福作威玉食,唯陛下奮乾坤之德,棄驕奢之臣,以掩妖言之口,奉承皇天之戒,無令威福久移於下,則陽長陰消,天地自無不交泰矣!  震言雖然激切,怎奈安帝已爲羣小所蒙,任他如何說法,始終不理。且嬖倖愈加側目,往往在安帝旁謗毀楊震,安帝已漸覺不平。惟震爲關西名儒,羣望所歸,若一時將他除去,免不得物議沸騰,搖動大局,所以羣小尚有畏心,未敢無端加害。尚知畏清議麼?會有河間男子趙騰,詣闕上書,指陳時政得失,安帝不禁怒起,說他無知小民,也來多嘴,當即詔令有司,捕騰下獄。中官最恨謗言,私下囑託有司,讞成“訕上不道”的罪名,處騰死刑。楊震身爲太尉,怎能坐視不救?  乃覆上疏諫諍,略雲:  臣聞堯舜之世,諫鼓謗木,立之於朝;殷周哲王,小人怨詈,則還自敬德。所以達聰明,開不諱,博採負薪,極盡下情也。今趙騰所坐,激訐謗語,爲罪與手刃犯法有差,乞爲加恩,全騰之命,以誘芻蕘輿人之言,則國家幸甚!  安帝得疏,仍然不聽,竟把趙騰處死,伏屍市曹。伯起!伯起!何不起身亟去?是年爲延光三年,安帝想往外面遊覽,藉着望祀岱宗的名目,出都東巡。文武百官,多半扈行,獨太尉楊震,及中常侍樊豐等,卻都留住京都,未嘗隨去。豐等因乘輿外出,越好擅用帑藏,移修第宅。原來爲此,故未隨行。偏被太尉掾高舒,召大匠令史等,底細考覈,查出豐等前時捏造僞詔,呈與楊震。震因安帝東巡,未便舉發,只好待迴鑾後,然後奏聞。何不飛使馳奏?豐等聞信,很是慌張,日夕與黨與密商,意欲先發制人,爲自保計。也是楊伯起命運該絕,不先不後,竟有星變逆行的天象,被閹黨作爲話柄,構成邪謀。一俟安帝回來,將到都門,急忙先去迎謁,僞言還宮須待吉時,請安帝至太學中,暫時休息,應吉乃入。安帝還道他是真心愛主,當即依議。及駕入太學,豐等得乘間密奏,說是太尉楊震,袒庇趙騰,前因陛下不從所請,心懷忿懟,意圖構逆,所以上見星變,顯示危機,請陛下先行收震,方可入宮。安帝尚未肯信,躊躇半晌,方語樊豐道:“震爲名士,難道也如此不法麼?”豐應聲道:“震爲鄧氏故吏,鄧氏既亡,怪不得震有異心了!”讒口可畏,震由鄧辟舉,見前文。安帝愕然點首,便夜遣中使,往收太尉印綬,策免震官。震不防有此一舉,既被權閹佔了先着,悔亦無益,當將印綬交出,坦然歸第,閉門韜晦,謝絕交遊。哪知安帝還宮以後,擢耿寶爲大將軍,寶與震挾有宿嫌,又由樊豐等從旁煽構,竟奏稱震不服罪,仍懷怨望。有詔遣震歸裏。震奉詔即行,至夕陽亭,慨然語諸子門人道:“人生本有一死,死不得所,也是士人常事。我叨居宰輔,明知奸臣狡猾,不能驅除;嬖女傾亂,不能禁遏,有何面目再見日月?我死後可用雜木爲棺,粗布爲被,蓋形掩體,已自知足,不必歸就墓次,添設祭祠了!”說畢,即飲鴆而死,時已七十餘歲。小子有詩嘆道:  拚死何如預見機,網羅陷入已難飛;  夕陽亭下沉冤日,應悔當年不早歸!  楊震已死,樊豐等尚不肯干休,還要設法擺佈,欲知他如何逞毒,待至下回敘明。  ----------  西域諸國,勢如散沙,各酋長亦皆庸鄙,無一有爲,但得中國良將一人,出而鎮撫,便得制馭各國,使之帖服,非若冒頓父子之桀驁難馴也!試觀班氏父子之出使,不待勞師費財,即此用夷攻夷之一策,已能指揮如意,無往不宜,誰謂外域之不可以馭乎?惟安內之謀,比攘外爲尤亟,安帝有一楊震而不能用,反且聽信羣小,黜逐正人,漢之綱紀,自此紊矣!惟震爲關西名士,當知以道事君之義,合則留,不合則去,胡爲乎刺刺不休,坐聽讒人之構陷,而未能自拔也?彼薛包黃憲周燮馮良諸人,則倜乎遠矣。

譯文:

話說伯榮和她女兒奉命去祭祀陵墓,驕橫放縱,違背了天道,也導致百姓怨恨。尚書僕射陳忠看到這種情況,也忍不住心生良知,上書進言說:

我聽說職位不合適的人,就會導致各種事務無法正常運作;事務不順,就會出現政令得失;政令得失,就會引起天地陰陽失衡,從而出現災異現象。陛下常常把災禍歸咎於自己,卻不責備臣下;臣下因爲得到了恩寵,便不認爲自己有錯,所以天意無法感應,災禍不斷出現。像青州、冀州的城市,長時間下雨導致河流決堤;孫岱附近的海邊,海水倒灌,氾濫成災;兗州、豫州爆發蝗災;荊州、揚州的稻穀產量稀少;幷州、涼州的羌族人也不斷叛亂;加上百姓貧困,國庫空虛,自西向東,國家的物資幾乎耗盡。我記得《洪範》中說的五件事,第一件事是“容貌”,要莊重恭敬,恭敬就會顯得肅穆;如果容貌不端,就會變得狂妄,從而引發連綿不斷的暴雨。春秋時期大水氾濫,都是因爲君主的威儀不莊重,執政不嚴肅,臣下輕慢,權貴專權,陰氣過盛,陽氣無法壓制,所以才發生大水。陛下因爲不能親自前往孝德皇的陵廟祭拜,派使者帶禮物去甘陵道上致敬,車馬儀仗,連綿不絕,可以說是孝心達到了頂峯。然而我私下聽說,那些使者所經過的地方,權勢極大,震懾郡縣,連王侯、兩千石級別的官員,都只能向伯榮下拜,禮儀上已僭越了君主的規格;地方長官驚恐萬分,被責備,甚至有人諂媚求好,強迫百姓修繕道路、亭臺,大量儲備糧草,徵發徭役,老弱病殘也跟着前往,動輒人數達上萬;贈送賄賂的僕從,達數百人,路上跌倒哀嘆,無人不心驚膽戰。河間王開是安帝的叔父,清河王延平有靈廟之尊,還有那些掌握朝廷大權的官員,都被伯榮所欺壓,低頭屈從,陛下對此不加過問,難道是陛下也想這樣嗎?伯榮的威勢,甚至超過了陛下,陛下的權力,只掌握在身邊女性權臣手中,這場大雨和洪水,必定起源於這裏。從前,韓嫣曾被任命爲副車的隨從,負責出行事務,江都王誤將他一拜,結果韓嫣被砍了頭。那所謂的“歐刀”是刑罰用的刀。我懇請陛下嚴格尊重天子的尊嚴,端正帝王的權威,無論大事小事,都要任用賢能之人,不應該再讓女性侍從插手國家大事。請陛下徹底審查身邊的親信,是否有石顯泄密的奸邪行爲;是否有趙昌陷害官員的謊言;是否有朱博偏袒外戚的私情;是否有王鳳陷害商人的陰謀。從前韓嫣等人類似的歷史事件,都記載在《前漢演義》中。如果國家大事由陛下親自決定,軍政事務由自己掌握,那麼下位者就不會壓迫上位者,臣子也不會干預君主,常雨大水,自然就會停歇,天下各種異象,也不會再造成危害了。

安帝看到這封奏疏,不但沒有醒悟,反而封乳母王聖爲“野王君”。有見識的人都爲此扼腕嘆息。陳忠曾趁安帝親政時,建議徵召賢才,輔助德政,又推薦杜根、成翊世等人進入朝廷任職。杜根曾請求鄧太后歸還權力,因此當場撲倒後又恢復,後來在宜城山中當酒家小工,直到被陳忠發現,才被派官吏召去,任侍御史。成翊世也因同樣罪責被關押多年,幸得陳忠營救,才得以擔任尚書郎。此外,還有一些隱士,被內外官員推薦,朝廷特地下詔徵召,但這些人志行高潔,不願投身於混亂政局,紛紛堅決拒絕。後世傳頌的汝南人薛包,年少時失去父親,母親再婚,不願撫養他,便把他趕出家門。他日夜哭泣,不願離開。母親趁機唆使父親,鞭打他,他只得在門外棲身,每天早晨又回到家中打掃。可再次觸怒父親,不准他再在外居住,只能住在里門旁,依舊早晚探視父母,父母這才感到慚愧,重新讓他回家同住。父母相繼去世後,弟弟們想分家產、各自居住,薛包無法阻止,於是把家產按股分配,自己卻自願認領那貧瘠的土地、破舊的器物和老奴婢;後來弟弟們多次破產,他都主動賑濟,因此人人都稱讚他孝順友愛。他的名聲傳到朝廷,安帝召他擔任侍中,但他誓死不肯就職,最後允許他回到家鄉,終老於家中。同時,汝南還有人黃憲,字叔度,父親是牛醫。黃憲年少時好學,品行高潔,十四歲時與潁川人荀淑相遇,荀淑稱讚他是不凡之才,兩人一談就是一整天,臨別握手說:“你真可以成爲我的老師!”郡中戴良,才學出衆,性格傲慢,見了黃憲必正襟危坐,肅然起敬,離開後回家,仍覺得悵然若失。他母親早就看出,便問他:“你又見了那個牛醫的孩子嗎?”他回答:“我沒見到叔度,已經覺得自己和他相像;可一旦相見,卻覺得他比我想象中更難捉摸!”還有同郡的陳蕃、周舉,也常私下感嘆:“半個月沒見黃憲,竟又發覺自己變得吝嗇起來!”太原人郭泰年輕時曾到汝南,先拜訪袁閎,不逗留就離開了,轉而拜訪黃憲,整整幾個月纔回來。別人問他爲什麼厚此薄彼,他回答:“袁閎的器量如洪水氾濫,質地不乾淨,但也容易被汲取;叔度如浩瀚的大海,深廣無邊,清澈得看不見底,渾濁得也看不出,這纔是不可限量的。”黃憲初舉孝廉,後來被公府徵召,朋友勸他出仕,他也沒有堅決拒絕,到了京城只住了一兩個月,就選擇返回老家。延光元年病逝,年僅四十八歲,天下人都稱他爲“徵君”。除了黃憲,還有周燮,也是汝南人,品行深沉,隱居不仕,郡守舉他爲賢良方正,他都因病推辭。尚書僕射陳忠再次推薦他,安帝特意用珍貴的禮幣隆重迎接,周燮仍拒不接受。宗族勸他前往,他慨然道:“君子要等待時機而動,時機還未到,怎麼可以輕舉妄動?”還有南陽人馮良,年輕時在縣裏做小吏,長期沉寂,直到三十歲才接到縣令的任命,去迎接督郵,途中突然頓悟,撕裂衣服,毀掉冠冕,逃往犍爲求學,十年未歸,妻子兒女都以爲他死了,爲他服喪。後來他學成歸來,堅守節操,隱居山林。朝廷也派使者徵召,他始終稱病,不肯入都。這種甘心退隱,另具高風,但也可以說是爲了躲避世事而逃避現實。這類高潔之士,實在值得後人警醒,鞭策世俗風氣。

再說,南匈奴單于檀投降漢朝後,北方較平靜,前單于屯屠何的兒子逢侯,與師子發生衝突,逃往北方邊境,後來也部衆分散,無力維持,只好再次請求歸降。朝廷採納度遼將軍的建議,將逢侯遷徙到潁川郡,以避免再起亂事。而北匈奴趁機推舉呼衍王,集合殘部,人數達數萬人,再度猖獗,頻繁侵擾河西地區。朝廷商議是否關閉玉門關,以保內地安全。敦煌太守張璫提出不同意見,分爲上、中、下三策:上策是立即派遣酒泉和屬國的士兵,先攻打呼衍王,再派鄯善軍隊討伐車師,內外聯合,一舉解決,成爲長久之計;中策是如果不能出兵,可派出五百名軍士,駐守柳中,由河西四郡提供軍糧,靈活應對;下策是放棄西域,將鄯善王等遷入內地,避免借敵國糧食養寇,減少怨恨,助長敵方勢力。這三策條理清晰,言之有據,安帝將奏章頒給公卿大臣商議是否採納。尚書僕射陳忠建議採用張璫的中策,並上疏詳細說明:

我聽說北方蠻族的侵擾,沒有比北匈奴更嚴重的。漢朝初立時,高祖曾被圍困於平城,漢惠帝也曾受辱於匈奴供奉之禮,所以漢武帝深感憤恨,制定了長遠之計,派遣將領穿越沙漠,徹底摧毀匈奴朝廷。那時,百姓在狼望山以北被殺,財物被丟棄於盧山山谷,國庫空虛,物資損耗殆盡。爲此,朝廷纔開闢了河西四郡,隔斷南羌,收服三十六國,切斷匈奴的右翼,使得單于孤立無援,只能四處逃竄。到了宣帝、元帝時期,又開始將他們當作藩屬,開放關卡,不設邊境防線,緊急軍情難以傳遞。由此看出,對異族可以以武力征服,但難以讓他們真正歸順。西域國家歸附已久,他們不斷向東靠近邊境,希望與漢朝建立友好關係,這正是他們內心不願依附於匈奴,而嚮往漢朝的證明。如今北匈奴已攻佔車師,必將向鄯善進攻。若我們放棄救援,則各國都會效仿。這樣一來,匈奴的財富與勢力將不斷增長,膽氣更加強,進而攻擊南羌,與他們勾結,恐將使河西四郡處境危險。一旦河西危急,就必須發動數倍的兵力,耗費巨大的財政,這與我們當初的初衷背道而馳。現在邊境守備薄弱,內郡警戒不足,敦煌孤立無援,距離遙遠,一旦告急,難以及時應對。如果不加以援助,國內無法安撫官員百姓,海外無法威懾邊疆蠻夷,國家必將縮減領土,這是前人明確告誡過的。我認爲,敦煌應當設立校尉,沿襲舊制,增加四郡的駐軍,以安撫西域諸國,這樣才足以在萬里之外的邊疆穩定局勢,震懾匈奴。此議謹呈陛下。

安帝批准了這份奏疏。此外,前些時候班勇也曾提出過類似建議,與陳忠的觀點相符,於是任命班勇爲西域長史,率領五百名士兵,駐守柳中。班勇接到任命後立即出發,抵達樓蘭後,得知鄯善王誠心歸附,便傳詔予以嘉獎,並特賜該王三條綬帶。接着派官員安撫龜茲。龜茲王白英心存疑慮,尚未歸順,班勇再次誠心示好,以柔化的方式進行感化,白英這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,主動與姑墨、于闐等國一起歸順,聯合行動。班勇使用“用夷制夷”的策略,無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,便能輕易掌控局勢,可見外域並非不可控制。

然而,國內安定比抵禦外敵更重要。安帝本有楊震這樣賢德的大臣,卻不能任用,反而聽信小人,罷黜正直之士,漢朝的綱紀從此混亂不堪。楊震是關中西部著名儒者,是衆人仰望的人物。若他一時被除去,必然引起輿論譁然,動搖朝廷根基,因此小人雖有忌恨之心,也不敢貿然加害。但終究還是有河間人趙騰,直接上書,揭露當時政局的弊端。安帝大怒,認爲這是無知小民無端多言,立即下令有司將他逮捕入獄。宦官最討厭諷刺言論,私下指示司法官員,將趙騰定爲“侮辱君主、言語不敬”的罪名,判處死刑。作爲太尉,楊震怎能坐視不理?

於是又上奏進諫,說:

我聽說在堯舜的盛世,朝廷設有“諫鼓”和“謗木”,讓百姓可以直言進諫;殷商和周朝的明君,一旦有小人怨言,就會反省並自我改正。因此纔可達到聰慧明達,廣開言路,廣泛收集民間聲音,讓下情直達上層。如今趙騰所坐之罪,是激烈批評朝政,雖有不當,但與直接動手殺人不同,懇請陛下給予寬大處理,保全趙騰性命,以激勵百姓敢於進言,對國家大有裨益!

安帝看到奏章,仍然不予理會,最終處死趙騰,將其屍體公開示衆。這時,楊震已經明白:自己若不及時察覺,就可能釀成大禍。當年是延光三年,安帝打算外出巡遊,藉口是前往泰山祭拜,文武百官大多跟隨,唯獨太尉楊震和中常侍樊豐等人留在京城。樊豐等人趁安帝外出,便更加肆意揮霍國庫,大興土木修繕府邸。所以他們纔不隨行。偏偏太尉的掾屬高舒,召來大匠的官吏,查證發現樊豐等人先前僞造了詔書,便將證據呈遞給楊震。由於安帝正在東巡,楊震不便直接揭發,只好等到回京後才上奏。於是樊豐等人得知事情敗露,十分驚慌,日夜與同黨密謀,打算先發制人,保護自己。然而,楊震的命運實在悲慘,恰逢“星象逆行”這種天象,被閹黨作爲藉口,煽動邪說。等到安帝回京,即將抵達京城時,樊豐等人急忙前往迎接,謊稱“回宮必須等到吉時”,請安帝暫住太學,等時機成熟再入宮。安帝信以爲真,覺得這是真心愛君,便同意了。當安帝進入太學後,樊豐等人乘機密報,說太尉楊震庇護趙騰,因爲陛下不採納他的請求,心懷怨恨,企圖謀反。當天看到星象異常,預示危機,請求陛下先罷免楊震,才能入宮。安帝仍半信半疑,猶豫不決,最後問樊豐:“楊震是名士,難道也會有不法行爲嗎?”樊豐回答:“楊震曾是鄧氏的舊部,鄧氏已死,他自然懷有異心。”這話如毒箭射心,安帝頓時震驚,點頭稱是。當晚,便派遣宦官祕密前往楊震府中,收回其太尉印信,將其罷免。楊震毫無防備,被權臣搶先一步,後悔也無濟於事,只好將印信交出,安然回家,閉門不問世事,韜光養晦。然而,安帝回京後,又提拔耿寶爲大將軍,耿寶與楊震早有舊怨,又由樊豐等人煽風點火,奏稱楊震不服罪,仍懷不滿。朝廷下令讓楊震返回老家。楊震接到命令,立即啓程。途中抵達夕陽亭,他感嘆道:“人生終究有一死,若死得沒有價值,對士人而言也是常事。我曾身居宰相之位,清楚奸臣奸詐,無法驅除;寵幸女子擾亂朝政,也無力制止,如今還有什麼臉面對陽光和清風?我死後,可用普通木材做棺材,粗布做被子,遮住形體即可,已經心滿意足,不必再建墳墓,設祭祠了!”說完,便飲下毒酒,時年已七十餘歲。

後來有詩嘆道:

寧願拼死也不願預知禍端,一旦陷入網羅,再想脫身已難;夕陽亭下冤死的日子,更應悔恨當年爲何不早歸隱!

楊震死後,樊豐等人仍不甘心,欲繼續陷害他,詳情待下回再敘。

西域諸國如同散沙,各首領也都平庸淺薄,沒有一個有作爲,只要中國有一名忠良之將去治理,就能控制各國,使其順服,這和冒頓、其子那般桀驁不馴的匈奴完全不同!看看班氏父子的出使,不用勞師動衆,僅用“以夷制夷”的策略,便能從容控制,無不成功,怎能說外域不能被管理呢?不過,治理內部比對外防禦更爲重要。安帝本有楊震這樣的人才,卻不能任用,反而聽信小人,罷黜正直之人,漢王朝的綱紀從此敗壞!楊震身爲關中名士,應當明白“道義爲君”的原則:合則留下,不合就離開。他爲何如此多言不休,坐視奸人構陷,最終無法自救?而像薛包、黃憲、周燮、馮良這樣的高潔之士,則遠遠超出了凡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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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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