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后汉演义》•第四十二回 班长史捣破车师国 杨太尉就死夕阳亭
却说伯荣母女,奉命祭陵,骄纵不法,上干天变,下致人怨。尚书仆射陈忠,也不禁激发天良,缮疏上奏道: 臣闻位非其人,则庶事不叙;庶事不叙,则政有得失; 政有得失,则感动阴阳,妖变为应。陛下每引灾自厚,不责臣司;臣司狃恩,莫以为负,故天心未得,灾异荐臻。青冀之城,淫雨决河;孙岱之滨,海水坌溢;兖豫蝗蝝滋生; 荆扬稻收俭薄;并凉二州,羌戎叛戾;加以百姓不足,府帑虚匮,自西徂东,杼柚将空。臣闻《洪范》五事,一曰貌,貌思恭,恭作肃;貌伤则狂而致常雨。春秋大水,皆为君上威仪不穆,临莅不严,臣下轻慢,贵幸擅权,阴气盛强,阳不能禁,故为淫雨。陛下以不得亲奉孝德皇园庙,遣中使致敬甘陵,朱轩軿马,相望道路,可谓孝至矣。然臣窃闻使者所过,威权翕赫,震动郡县,王侯二千石,至为伯荣独拜车下,仪体上僣,侔于人主;长史惶怖谴责,或邪谄目媚,发民修道,缮理亭传,多设储偫,征役无度,老弱相随,动有万计,赂遗仆从,人数百匹,颠踣呼嗟,莫不叩心。河间托叔父之属,河间王开为安帝叔父。清河有灵庙之尊,指清河王延平。及剖符大臣,皆猥为伯荣屈节车下,陛下不问,必以陛下欲其然也!伯荣之威,重于陛下,陛下之柄,在于臣妾,水灾之发,必起于此。昔韩嫣托副车之乘,受驰视之使,江都误为一拜,而嫣受欧刀之诛。刑人之刀谓欧刀。臣愿明主严天元之尊,正乾纲之位,职事巨细,皆任贤能,不宜复令女使,干错万机。重察左右,得无石显泄漏之奸;尚书纳言,得无赵昌谮崇之诈;公卿大臣,得无朱博阿傅之援;外属近戚,得无王凤害商之谋。自韩嫣以下故事,并见《前汉演义》。若国政一由帝命,王事每决于己,则下不得偪上,臣不能干君,常雨大水,必当霁止,四方众异,亦不能为害矣! 安帝得疏,并不知悟,反封乳母王圣为野王君。有识诸徒,俱为扼腕。忠尝因安帝亲政,奏请征聘贤才,宣助德化,又荐引杜根成翊世等,入朝录用。杜根因请邓太后归政,扑死复苏,为宜城山中酒保,至是乃为忠所闻,派吏征召,入为侍御史。成翊世亦与杜根同罪,系狱有年,也亏陈忠保救,得为尚书郎。此外尚有几个隐士,曾由内外臣工荐举,特下征车,偏数人志行高洁,不愿投身危乱,相率固辞,史家播为美谈,垂名后世。相传汝南人薛包,年少失恃,父娶后妻,不愿抚包,把他逐出,包日夜号泣,不忍远离。后母怂恿乃父,横加鞭挞,不得已在户外栖宿,每旦复入内洒扫。谁知又触动父怒,不准他栖宿户外,乃至里门旁暂居,晨昏定省,依然如故。父母倒也感惭,仍使还家同住。及父母相继亡故,诸弟求分产异居,包不能止,因将家财按股照分,惟自己情愿认亏,瘠田敝器老奴婢,悉归自取;后来诸弟屡次破产,辄复赈给,因此人人称他孝友。名达朝廷,安帝召为侍中,包誓死不肯就职,乃许令归里,在家考终。同时汝南尚有黄宪,表字叔度,父为牛医,宪少年好学,履洁怀清,年方十四,与颍川人荀淑相遇,淑目为异器,相揖与语,终日方去,临别握手道:“君真可为我师表哩!”郡人戴良,才高性傲,独见宪必正容起敬,别后归家,尚惘然如有所失。良母辄已料着,便问良道:“汝复见牛医儿么?”良答道:“儿不见叔度,自谓相符;及既相见,毕竟勿如,叔度原令人难测哩!”还有同郡陈蕃周举,亦常相告语道:“旬月不见黄生,鄙吝心又复发现了!”太原人郭泰,少游汝南,先访袁闳,不宿即去,转访黄宪,累月乃还。或问泰何分厚薄,泰与语道:“奉高器量,奉高系袁闳字。譬诸泛滥,质非不清,尚易挹取;叔度汪洋,若千顷波,澄不见清,淆不见浊,这才是不可限量了!”宪初举孝廉,旋辟公府,友人劝他出仕,宪亦未峻拒,到了京师,不过住了一二月,便即告归。延光元年病终,只四十八岁,天下号为征君。黄宪以外,又有周燮,也是汝南人氏,学行深沈,隐居不仕,郡守举他为贤良方正,均以疾辞。尚书仆射陈忠,更为推荐,安帝特用玄纁羔币,优礼致聘,燮仍不起,宗族俱劝令就征,燮慨然道:“君子待时而动,时尚未遇,怎得轻动呢?”他如南阳人冯良,少作县吏,沈滞多年,三十岁奉县令檄,往迎督邮,途次忽然幡悟,裂冠毁衣,遁往犍为求学,十年不归,妻子都以为道死,替他服丧,不意他学成归来,励节隐居,朝廷亦遣使往征,始终谢病,不入都门。这虽是甘心肥遁,别具高风,但也是有托而逃,所以为此避人避世呢!类叙高人,仍是箴励末俗。 且说南单于檀降汉后,北方幸还少事,就是前单于屯屠何子逢侯,与师子构衅,奔往北塞,见前文。至此亦部众分散,无术支持,仍然款塞请降。汉廷从度辽将军计议,徙逢侯居颍川郡,时度辽将军尚为邓遵。免得复乱。独北匈奴出了呼衍王,收集遗众,得数万人,又复猖獗,常与车师寇掠河西。亦见前文。朝议又欲闭住玉门关,专保内地。敦煌太守张璫,独上书陈议,分作上中下三策,上策请即发酒泉及属国吏士,先击呼衍王,再发鄯善兵讨车师,双方并举,依次讨平,为一劳永逸的至计;中策谓不能发兵,可置军司马将士五百人,出据柳中,令河西四郡供给军糈,尚得相机进行,安内攘外;下策谓弃去西域亦应收鄯善王等,徙入塞内,省得借寇赍粮,树怨助虏。这三议却是有条有理,毫不说谎,安帝将原奏颁示公卿,令他酌定可否。尚书仆射陈忠,拟采用张璫中计,因上疏说明道: 臣闻八蛮之寇,莫甚北虏。汉兴,高祖窘平城之围,太宗屈供奉之耻,故孝武愤怨,深惟长久之计,命遣虎臣浮河绝漠,穷破虏廷。当斯之役,黔首陨于狼望之北,财币糜于卢山之壑,狼望卢山,皆匈奴地名。府库单竭,杼柚空虚,算至舟车,资及六畜,夫岂不怀?虑久故也。遂开河西四郡,以隔绝南羌,收三十六国,断匈奴右臂。是以单于孤持,鼠窜远藏!至于宣元之世,遂备藩臣,关缴不闭,羽檄不行。 由此察之,戎狄可以威服,难以化狎。西域内附日久,区区东望叩关者数矣,此其不乐匈奴慕汉之效也。今北虏已破车师,势必南攻鄯善,弃而不救,则诸国从矣。若然则虏财贿益增,胆势愈殖,威临南羌,与之交连,恐河西四郡,自此危矣。河西既危,不得不救,则百倍之役兴,不资之费发矣。议者但念西域悠远,恤之烦费,不见先世苦心勤劳之意也。方今边境守御之具不精,内郡武卫之备不修,敦煌孤危,远来告急;复不辅助,内无以慰劳吏民,外无以威示百蛮,蹙国减土,经有明戒。臣以为敦煌宜置校尉,案旧增四郡屯兵,以西抚诸国,庶足折冲万里,震怖匈奴。谨此上闻。 这疏经安帝批准,且因前时班勇所陈,与忠议相合,遂令勇为西域长史,率兵五百人,出屯柳中。勇议见前文。勇受命即行,既至楼兰,即因鄯善诚心归汉,传诏奖勉,特加该王三绶。复派吏招抚龟兹。龟兹王白英,尚怀疑未服,勇再开诚示信,加意怀柔,白英乃自知悔罪,约同姑墨温宿二王,自行面缚,向勇乞降。勇亲为解缚,好言慰抚;令各处发步兵骑士,共讨车师。白英等既已投诚,自然从命,当下凑集万余人,受勇调度,直入车师前庭。前庭已归后王军就占领,军就仍居后庭,由北匈奴伊蠡王守住伊和谷,回应前文。被勇冲杀过去,不到多时,便捣破虏营,伊蠡王遁去;尚有军就留戍的兵士,及前庭被胁诸降卒,约有六七千名,见匈奴兵尚被击走,哪里还敢抵敌?当即逃去了一二千人,余皆跪伏军前,稽颡听命。勇全数收抚,共得五千人,仍令住居车师前庭,自至柳中屯田。柳中距前庭只八十里,呼应甚便,可以无虞。勇拟暂从休养,筹备刍粮,俟至士饱马腾,再击车师后王。好容易已越一年,系延光四年。春光和煦,塞外寒消,草木已渐生长,正好乘此兴师。勇遂发敦煌张掖酒泉三郡兵马,共六千骑,又征鄯善疏勒及车师前部兵,亦不下五六千,由勇亲自督率,往攻车师后王军就。军就亦领兵万余人,出庭迎敌,不意班勇部下,统是勇壮得很,一阵交锋,已被杀得人仰马翻,军就连忙退回,部众已丧失了好几千名。一时惶急失措,欲向北匈奴求援,又恐道远难及,没奈何硬着头皮,再图守御。偏来兵厉害得很,乘胜直入,锐不可当,部众出去招架,不是惊散,就是杀死。霎时间庭中大乱,只见外面大刀阔斧,一齐杀来,此时欲逃无路,还想拚死再战,蓦听得一声箭响,仔细审视,那箭镞已到面前,慌忙把头一偏,右肩上适被射着,痛不可耐,竟致晕倒。待至苏醒转来,四肢早经捆住,不能动弹;还有匈奴使人,也在旁边陪绑,束作一堆。俄而有数人驰至,把他两人扛抬了去,好似牛羊一般,直至汉前长史索班死处,作为祭品。号炮两振,军就与匈奴使人,头皆落地,魂灵儿从头中飞向鬼门关上挂号去了。不愿同生,但愿同死,两语可为两人写照。班勇既枭斩军就,传首京师,露布报捷。自是车师前后庭,又得开通,西域各国,复震慑汉威,陆续归附。 真个是父作子述、两世重光呢!好肖子。 安帝闻得西域复通,心又放宽,乐得逍遥自在,倒把那班勇功绩,搁置一旁,并没有甚么赏赉。且当时廉直大臣,第一个要算司徒杨震。永宁二年秋季,迁震为太尉,似乎知人善任,偏是小人道长,君子道消,结果是易明为昏,崇邪黜正,终落得朝廷柱石,化作尘沙,说来既觉可痛,尤觉可叹!太尉刘恺,因病免官,由震继为太尉,另用光禄勋刘熹为司徒。帝舅耿宝,已拜大鸿胪,特为宦官李闰兄弟说情,托震录用。震不肯相从,宝一再往候,且与震语道:“李常侍为国家所重,欲令公辟除乃兄,主上亦曾允许,宝唯有传达上命罢了!”震正色道:“如朝廷欲令三府辟召,应先敕下尚书,但凭私嘱,不敢闻命!”宝见震定意拒绝,悻悻自去。后兄阎显,亦进任执金吾,向震有所荐托,震亦不许。司空陈褒,已经罢去,后任为宗正刘授。他想讨好贵戚,一得风声,不待请托,便辟召李闰兄,及阎显意中的私亲,旬日间并见超擢。嗣复有诏为野王君造宅,王圣为野王君,见前文。大兴工役,中常侍樊丰,及侍中周广谢恽等,更相煽惑,倾动朝廷。震为汉家首辅,实属忍无可忍,因再上书力谏道: 臣闻古者九年耕,必有三年之储,故尧遭洪水,人无菜色。臣伏念方今灾害滋甚,百姓空虚,不能自赡,重以螟蝗,羌虏钞掠,三边震扰,战斗之役,至今未息,兵甲军粮,不能复给,大司农帑藏匮乏,殆非社稷安宁之福!伏见诏书为阿母兴起第舍,合两为一,合两坊为一宅里。雕修缮饰,穷极巧技;今盛夏土王,而攻山采石,转相迫促,为费巨亿。周广谢恽兄弟,与国无肺腑枝叶之属,依倚近幸奸佞之人,与樊丰王永等,分威共权,属托州郡,倾动大臣,宰司辟召,承望旨意,招徕海内贪污之人,受其货赂,至有赃锢弃世之徒,复得显用;黑白混淆,清浊同源,天下喧哗,为朝结讥。臣闻师言,上之所取,财尽则怨,力尽则叛;怨叛之人,不可复使。故曰:“百姓不足,君谁与足?”惟陛下度之! 这书呈入,好似石沈大海一般,并不见答。樊丰周广杨恽等,统皆切齿,就是野王君王圣母女,亦视若仇雠,恨不将震即日摔去。且因安帝不从震言,越好肆无忌惮,匪但王圣第宅,造得非常工巧,连樊丰等一班权阉,也胆敢捏造诏书,调发司农钱谷,大匠现徒材木,各起冢舍园池,役费无数。遂致变异相寻,京都地动。杨震因屡谏不从,愤闷已极,何不引退?因岁暮不便陈词,勉忍至次年正月,申上直言道: 臣备台辅,不能奉宣德化,调和阴阳;去年十一月四日,京师地动。臣闻师言:“地者阴精,”当安静承阳,而今动摇者,盛也。其日戊辰,三者皆土,位在中宫,此中臣近官持权用事之象也!臣伏惟陛下以边境未宁,躬自菲薄,宫殿垣屋倾倚,枝柱而已,无所兴造,欲令远近咸知政化之清流,商邑之翼翼也。而亲近幸臣,骄溢逾法,多发徒士,盛修第舍,卖弄威福,道路喧哗,众听闻见,地动之变,近在城郭,殆为此发!又,冬无宿雪,春节未雨,百僚焦心,而缮修不止,诚致旱之征也。《书》曰:“鞬恒旸若,”臣无作福作威玉食,唯陛下奋乾坤之德,弃骄奢之臣,以掩妖言之口,奉承皇天之戒,无令威福久移于下,则阳长阴消,天地自无不交泰矣! 震言虽然激切,怎奈安帝已为群小所蒙,任他如何说法,始终不理。且嬖幸愈加侧目,往往在安帝旁谤毁杨震,安帝已渐觉不平。惟震为关西名儒,群望所归,若一时将他除去,免不得物议沸腾,摇动大局,所以群小尚有畏心,未敢无端加害。尚知畏清议么?会有河间男子赵腾,诣阙上书,指陈时政得失,安帝不禁怒起,说他无知小民,也来多嘴,当即诏令有司,捕腾下狱。中官最恨谤言,私下嘱托有司,谳成“讪上不道”的罪名,处腾死刑。杨震身为太尉,怎能坐视不救? 乃复上疏谏诤,略云: 臣闻尧舜之世,谏鼓谤木,立之于朝;殷周哲王,小人怨詈,则还自敬德。所以达聪明,开不讳,博采负薪,极尽下情也。今赵腾所坐,激讦谤语,为罪与手刃犯法有差,乞为加恩,全腾之命,以诱刍荛舆人之言,则国家幸甚! 安帝得疏,仍然不听,竟把赵腾处死,伏尸市曹。伯起!伯起!何不起身亟去?是年为延光三年,安帝想往外面游览,借着望祀岱宗的名目,出都东巡。文武百官,多半扈行,独太尉杨震,及中常侍樊丰等,却都留住京都,未尝随去。丰等因乘舆外出,越好擅用帑藏,移修第宅。原来为此,故未随行。偏被太尉掾高舒,召大匠令史等,底细考核,查出丰等前时捏造伪诏,呈与杨震。震因安帝东巡,未便举发,只好待回銮后,然后奏闻。何不飞使驰奏?丰等闻信,很是慌张,日夕与党与密商,意欲先发制人,为自保计。也是杨伯起命运该绝,不先不后,竟有星变逆行的天象,被阉党作为话柄,构成邪谋。一俟安帝回来,将到都门,急忙先去迎谒,伪言还宫须待吉时,请安帝至太学中,暂时休息,应吉乃入。安帝还道他是真心爱主,当即依议。及驾入太学,丰等得乘间密奏,说是太尉杨震,袒庇赵腾,前因陛下不从所请,心怀忿怼,意图构逆,所以上见星变,显示危机,请陛下先行收震,方可入宫。安帝尚未肯信,踌躇半晌,方语樊丰道:“震为名士,难道也如此不法么?”丰应声道:“震为邓氏故吏,邓氏既亡,怪不得震有异心了!”谗口可畏,震由邓辟举,见前文。安帝愕然点首,便夜遣中使,往收太尉印绶,策免震官。震不防有此一举,既被权阉占了先着,悔亦无益,当将印绶交出,坦然归第,闭门韬晦,谢绝交游。哪知安帝还宫以后,擢耿宝为大将军,宝与震挟有宿嫌,又由樊丰等从旁煽构,竟奏称震不服罪,仍怀怨望。有诏遣震归里。震奉诏即行,至夕阳亭,慨然语诸子门人道:“人生本有一死,死不得所,也是士人常事。我叨居宰辅,明知奸臣狡猾,不能驱除;嬖女倾乱,不能禁遏,有何面目再见日月?我死后可用杂木为棺,粗布为被,盖形掩体,已自知足,不必归就墓次,添设祭祠了!”说毕,即饮鸩而死,时已七十余岁。小子有诗叹道: 拚死何如预见机,网罗陷入已难飞; 夕阳亭下沉冤日,应悔当年不早归! 杨震已死,樊丰等尚不肯干休,还要设法摆布,欲知他如何逞毒,待至下回叙明。 ---------- 西域诸国,势如散沙,各酋长亦皆庸鄙,无一有为,但得中国良将一人,出而镇抚,便得制驭各国,使之帖服,非若冒顿父子之桀骜难驯也!试观班氏父子之出使,不待劳师费财,即此用夷攻夷之一策,已能指挥如意,无往不宜,谁谓外域之不可以驭乎?惟安内之谋,比攘外为尤亟,安帝有一杨震而不能用,反且听信群小,黜逐正人,汉之纲纪,自此紊矣!惟震为关西名士,当知以道事君之义,合则留,不合则去,胡为乎刺刺不休,坐听谗人之构陷,而未能自拔也?彼薛包黄宪周燮冯良诸人,则倜乎远矣。
译文:
话说伯荣和她女儿奉命去祭祀陵墓,骄横放纵,违背了天道,也导致百姓怨恨。尚书仆射陈忠看到这种情况,也忍不住心生良知,上书进言说:
我听说职位不合适的人,就会导致各种事务无法正常运作;事务不顺,就会出现政令得失;政令得失,就会引起天地阴阳失衡,从而出现灾异现象。陛下常常把灾祸归咎于自己,却不责备臣下;臣下因为得到了恩宠,便不认为自己有错,所以天意无法感应,灾祸不断出现。像青州、冀州的城市,长时间下雨导致河流决堤;孙岱附近的海边,海水倒灌,泛滥成灾;兖州、豫州爆发蝗灾;荆州、扬州的稻谷产量稀少;并州、凉州的羌族人也不断叛乱;加上百姓贫困,国库空虚,自西向东,国家的物资几乎耗尽。我记得《洪范》中说的五件事,第一件事是“容貌”,要庄重恭敬,恭敬就会显得肃穆;如果容貌不端,就会变得狂妄,从而引发连绵不断的暴雨。春秋时期大水泛滥,都是因为君主的威仪不庄重,执政不严肃,臣下轻慢,权贵专权,阴气过盛,阳气无法压制,所以才发生大水。陛下因为不能亲自前往孝德皇的陵庙祭拜,派使者带礼物去甘陵道上致敬,车马仪仗,连绵不绝,可以说是孝心达到了顶峰。然而我私下听说,那些使者所经过的地方,权势极大,震慑郡县,连王侯、两千石级别的官员,都只能向伯荣下拜,礼仪上已僭越了君主的规格;地方长官惊恐万分,被责备,甚至有人谄媚求好,强迫百姓修缮道路、亭台,大量储备粮草,征发徭役,老弱病残也跟着前往,动辄人数达上万;赠送贿赂的仆从,达数百人,路上跌倒哀叹,无人不心惊胆战。河间王开是安帝的叔父,清河王延平有灵庙之尊,还有那些掌握朝廷大权的官员,都被伯荣所欺压,低头屈从,陛下对此不加过问,难道是陛下也想这样吗?伯荣的威势,甚至超过了陛下,陛下的权力,只掌握在身边女性权臣手中,这场大雨和洪水,必定起源于这里。从前,韩嫣曾被任命为副车的随从,负责出行事务,江都王误将他一拜,结果韩嫣被砍了头。那所谓的“欧刀”是刑罚用的刀。我恳请陛下严格尊重天子的尊严,端正帝王的权威,无论大事小事,都要任用贤能之人,不应该再让女性侍从插手国家大事。请陛下彻底审查身边的亲信,是否有石显泄密的奸邪行为;是否有赵昌陷害官员的谎言;是否有朱博偏袒外戚的私情;是否有王凤陷害商人的阴谋。从前韩嫣等人类似的历史事件,都记载在《前汉演义》中。如果国家大事由陛下亲自决定,军政事务由自己掌握,那么下位者就不会压迫上位者,臣子也不会干预君主,常雨大水,自然就会停歇,天下各种异象,也不会再造成危害了。
安帝看到这封奏疏,不但没有醒悟,反而封乳母王圣为“野王君”。有见识的人都为此扼腕叹息。陈忠曾趁安帝亲政时,建议征召贤才,辅助德政,又推荐杜根、成翊世等人进入朝廷任职。杜根曾请求邓太后归还权力,因此当场扑倒后又恢复,后来在宜城山中当酒家小工,直到被陈忠发现,才被派官吏召去,任侍御史。成翊世也因同样罪责被关押多年,幸得陈忠营救,才得以担任尚书郎。此外,还有一些隐士,被内外官员推荐,朝廷特地下诏征召,但这些人志行高洁,不愿投身于混乱政局,纷纷坚决拒绝。后世传颂的汝南人薛包,年少时失去父亲,母亲再婚,不愿抚养他,便把他赶出家门。他日夜哭泣,不愿离开。母亲趁机唆使父亲,鞭打他,他只得在门外栖身,每天早晨又回到家中打扫。可再次触怒父亲,不准他再在外居住,只能住在里门旁,依旧早晚探视父母,父母这才感到惭愧,重新让他回家同住。父母相继去世后,弟弟们想分家产、各自居住,薛包无法阻止,于是把家产按股分配,自己却自愿认领那贫瘠的土地、破旧的器物和老奴婢;后来弟弟们多次破产,他都主动赈济,因此人人都称赞他孝顺友爱。他的名声传到朝廷,安帝召他担任侍中,但他誓死不肯就职,最后允许他回到家乡,终老于家中。同时,汝南还有人黄宪,字叔度,父亲是牛医。黄宪年少时好学,品行高洁,十四岁时与颍川人荀淑相遇,荀淑称赞他是不凡之才,两人一谈就是一整天,临别握手说:“你真可以成为我的老师!”郡中戴良,才学出众,性格傲慢,见了黄宪必正襟危坐,肃然起敬,离开后回家,仍觉得怅然若失。他母亲早就看出,便问他:“你又见了那个牛医的孩子吗?”他回答:“我没见到叔度,已经觉得自己和他相像;可一旦相见,却觉得他比我想象中更难捉摸!”还有同郡的陈蕃、周举,也常私下感叹:“半个月没见黄宪,竟又发觉自己变得吝啬起来!”太原人郭泰年轻时曾到汝南,先拜访袁闳,不逗留就离开了,转而拜访黄宪,整整几个月才回来。别人问他为什么厚此薄彼,他回答:“袁闳的器量如洪水泛滥,质地不干净,但也容易被汲取;叔度如浩瀚的大海,深广无边,清澈得看不见底,浑浊得也看不出,这才是不可限量的。”黄宪初举孝廉,后来被公府征召,朋友劝他出仕,他也没有坚决拒绝,到了京城只住了一两个月,就选择返回老家。延光元年病逝,年仅四十八岁,天下人都称他为“征君”。除了黄宪,还有周燮,也是汝南人,品行深沉,隐居不仕,郡守举他为贤良方正,他都因病推辞。尚书仆射陈忠再次推荐他,安帝特意用珍贵的礼币隆重迎接,周燮仍拒不接受。宗族劝他前往,他慨然道:“君子要等待时机而动,时机还未到,怎么可以轻举妄动?”还有南阳人冯良,年轻时在县里做小吏,长期沉寂,直到三十岁才接到县令的任命,去迎接督邮,途中突然顿悟,撕裂衣服,毁掉冠冕,逃往犍为求学,十年未归,妻子儿女都以为他死了,为他服丧。后来他学成归来,坚守节操,隐居山林。朝廷也派使者征召,他始终称病,不肯入都。这种甘心退隐,另具高风,但也可以说是为了躲避世事而逃避现实。这类高洁之士,实在值得后人警醒,鞭策世俗风气。
再说,南匈奴单于檀投降汉朝后,北方较平静,前单于屯屠何的儿子逢侯,与师子发生冲突,逃往北方边境,后来也部众分散,无力维持,只好再次请求归降。朝廷采纳度辽将军的建议,将逢侯迁徙到颍川郡,以避免再起乱事。而北匈奴趁机推举呼衍王,集合残部,人数达数万人,再度猖獗,频繁侵扰河西地区。朝廷商议是否关闭玉门关,以保内地安全。敦煌太守张璫提出不同意见,分为上、中、下三策:上策是立即派遣酒泉和属国的士兵,先攻打呼衍王,再派鄯善军队讨伐车师,内外联合,一举解决,成为长久之计;中策是如果不能出兵,可派出五百名军士,驻守柳中,由河西四郡提供军粮,灵活应对;下策是放弃西域,将鄯善王等迁入内地,避免借敌国粮食养寇,减少怨恨,助长敌方势力。这三策条理清晰,言之有据,安帝将奏章颁给公卿大臣商议是否采纳。尚书仆射陈忠建议采用张璫的中策,并上疏详细说明:
我听说北方蛮族的侵扰,没有比北匈奴更严重的。汉朝初立时,高祖曾被围困于平城,汉惠帝也曾受辱于匈奴供奉之礼,所以汉武帝深感愤恨,制定了长远之计,派遣将领穿越沙漠,彻底摧毁匈奴朝廷。那时,百姓在狼望山以北被杀,财物被丢弃于卢山山谷,国库空虚,物资损耗殆尽。为此,朝廷才开辟了河西四郡,隔断南羌,收服三十六国,切断匈奴的右翼,使得单于孤立无援,只能四处逃窜。到了宣帝、元帝时期,又开始将他们当作藩属,开放关卡,不设边境防线,紧急军情难以传递。由此看出,对异族可以以武力征服,但难以让他们真正归顺。西域国家归附已久,他们不断向东靠近边境,希望与汉朝建立友好关系,这正是他们内心不愿依附于匈奴,而向往汉朝的证明。如今北匈奴已攻占车师,必将向鄯善进攻。若我们放弃救援,则各国都会效仿。这样一来,匈奴的财富与势力将不断增长,胆气更加强,进而攻击南羌,与他们勾结,恐将使河西四郡处境危险。一旦河西危急,就必须发动数倍的兵力,耗费巨大的财政,这与我们当初的初衷背道而驰。现在边境守备薄弱,内郡警戒不足,敦煌孤立无援,距离遥远,一旦告急,难以及时应对。如果不加以援助,国内无法安抚官员百姓,海外无法威慑边疆蛮夷,国家必将缩减领土,这是前人明确告诫过的。我认为,敦煌应当设立校尉,沿袭旧制,增加四郡的驻军,以安抚西域诸国,这样才足以在万里之外的边疆稳定局势,震慑匈奴。此议谨呈陛下。
安帝批准了这份奏疏。此外,前些时候班勇也曾提出过类似建议,与陈忠的观点相符,于是任命班勇为西域长史,率领五百名士兵,驻守柳中。班勇接到任命后立即出发,抵达楼兰后,得知鄯善王诚心归附,便传诏予以嘉奖,并特赐该王三条绶带。接着派官员安抚龟兹。龟兹王白英心存疑虑,尚未归顺,班勇再次诚心示好,以柔化的方式进行感化,白英这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,主动与姑墨、于阗等国一起归顺,联合行动。班勇使用“用夷制夷”的策略,无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,便能轻易掌控局势,可见外域并非不可控制。
然而,国内安定比抵御外敌更重要。安帝本有杨震这样贤德的大臣,却不能任用,反而听信小人,罢黜正直之士,汉朝的纲纪从此混乱不堪。杨震是关中西部著名儒者,是众人仰望的人物。若他一时被除去,必然引起舆论哗然,动摇朝廷根基,因此小人虽有忌恨之心,也不敢贸然加害。但终究还是有河间人赵腾,直接上书,揭露当时政局的弊端。安帝大怒,认为这是无知小民无端多言,立即下令有司将他逮捕入狱。宦官最讨厌讽刺言论,私下指示司法官员,将赵腾定为“侮辱君主、言语不敬”的罪名,判处死刑。作为太尉,杨震怎能坐视不理?
于是又上奏进谏,说:
我听说在尧舜的盛世,朝廷设有“谏鼓”和“谤木”,让百姓可以直言进谏;殷商和周朝的明君,一旦有小人怨言,就会反省并自我改正。因此才可达到聪慧明达,广开言路,广泛收集民间声音,让下情直达上层。如今赵腾所坐之罪,是激烈批评朝政,虽有不当,但与直接动手杀人不同,恳请陛下给予宽大处理,保全赵腾性命,以激励百姓敢于进言,对国家大有裨益!
安帝看到奏章,仍然不予理会,最终处死赵腾,将其尸体公开示众。这时,杨震已经明白:自己若不及时察觉,就可能酿成大祸。当年是延光三年,安帝打算外出巡游,借口是前往泰山祭拜,文武百官大多跟随,唯独太尉杨震和中常侍樊丰等人留在京城。樊丰等人趁安帝外出,便更加肆意挥霍国库,大兴土木修缮府邸。所以他们才不随行。偏偏太尉的掾属高舒,召来大匠的官吏,查证发现樊丰等人先前伪造了诏书,便将证据呈递给杨震。由于安帝正在东巡,杨震不便直接揭发,只好等到回京后才上奏。于是樊丰等人得知事情败露,十分惊慌,日夜与同党密谋,打算先发制人,保护自己。然而,杨震的命运实在悲惨,恰逢“星象逆行”这种天象,被阉党作为借口,煽动邪说。等到安帝回京,即将抵达京城时,樊丰等人急忙前往迎接,谎称“回宫必须等到吉时”,请安帝暂住太学,等时机成熟再入宫。安帝信以为真,觉得这是真心爱君,便同意了。当安帝进入太学后,樊丰等人乘机密报,说太尉杨震庇护赵腾,因为陛下不采纳他的请求,心怀怨恨,企图谋反。当天看到星象异常,预示危机,请求陛下先罢免杨震,才能入宫。安帝仍半信半疑,犹豫不决,最后问樊丰:“杨震是名士,难道也会有不法行为吗?”樊丰回答:“杨震曾是邓氏的旧部,邓氏已死,他自然怀有异心。”这话如毒箭射心,安帝顿时震惊,点头称是。当晚,便派遣宦官秘密前往杨震府中,收回其太尉印信,将其罢免。杨震毫无防备,被权臣抢先一步,后悔也无济于事,只好将印信交出,安然回家,闭门不问世事,韬光养晦。然而,安帝回京后,又提拔耿宝为大将军,耿宝与杨震早有旧怨,又由樊丰等人煽风点火,奏称杨震不服罪,仍怀不满。朝廷下令让杨震返回老家。杨震接到命令,立即启程。途中抵达夕阳亭,他感叹道:“人生终究有一死,若死得没有价值,对士人而言也是常事。我曾身居宰相之位,清楚奸臣奸诈,无法驱除;宠幸女子扰乱朝政,也无力制止,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对阳光和清风?我死后,可用普通木材做棺材,粗布做被子,遮住形体即可,已经心满意足,不必再建坟墓,设祭祠了!”说完,便饮下毒酒,时年已七十余岁。
后来有诗叹道:
宁愿拼死也不愿预知祸端,一旦陷入网罗,再想脱身已难;夕阳亭下冤死的日子,更应悔恨当年为何不早归隐!
杨震死后,樊丰等人仍不甘心,欲继续陷害他,详情待下回再叙。
西域诸国如同散沙,各首领也都平庸浅薄,没有一个有作为,只要中国有一名忠良之将去治理,就能控制各国,使其顺服,这和冒顿、其子那般桀骜不驯的匈奴完全不同!看看班氏父子的出使,不用劳师动众,仅用“以夷制夷”的策略,便能从容控制,无不成功,怎能说外域不能被管理呢?不过,治理内部比对外防御更为重要。安帝本有杨震这样的人才,却不能任用,反而听信小人,罢黜正直之人,汉王朝的纲纪从此败坏!杨震身为关中名士,应当明白“道义为君”的原则:合则留下,不合就离开。他为何如此多言不休,坐视奸人构陷,最终无法自救?而像薛包、黄宪、周燮、冯良这样的高洁之士,则远远超出了凡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