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后汉演义》•第三十四回 黜外戚群奸伏法 歼首虏定远封侯

却说司徒袁安,郁郁告终,汉廷失了一位元老,都人士无不痛惜,只有窦氏一门,却称快意。也不长久了。太常丁鸿,代袁安为司徒。鸿系经学名家,砥砺廉隅,为和帝所特拔。和帝年已十四,也知窦氏专权自恣,必为后患,故选鸿代安,倚作股肱。会当季夏日食,鸿即借灾进规,上书言事道:  臣闻日者阳精,守实不亏,君之象也;月者阴精,盈毁有常,臣之表也。故日食者臣乘君,阴陵阳;月满不亏,下骄盈也。昔周室衰季,皇甫之属,专权于外,党类强盛,侵夺主势,则日月薄食。故《诗》曰:“十月之交,朔日辛卯;日有食之,亦孔之丑。”《春秋》日食三十六,弑君三十二,变不空生,各以类应。夫威柄不以放下,利器不以假人,览观往古,近察汉兴,倾危之祸,靡不由之。是以三桓专鲁,田氏擅齐,六卿分晋,诸吕握权,统嗣几移,哀平之末,庙不血食。故虽有周公之亲,而无其德,不得行其势也。今大将军虽欲束身自约,不敢僣差;然而天下远近,皆惶怖承旨。刺史二千石,初蒙除授,虽已奉符印,受台敕,不敢便去,久者至数十日,背王室而向私门,此乃上威损,下权盛也。人道悖于上,效验见于天,虽有阴谋,神照其情,垂象见戒,以告人君。间者月满先节,过望不亏,此臣骄溢背君,专功独行也。陛下未深觉悟,故天重见戒,诚宜畏惧,以防其祸。《诗》云:“敬天之怒,不敢戏豫。”若敕政责躬,杜渐防萌,则凶妖销灭,害除福凑矣。夫坏崖破岩之水,源自涓涓;干云蔽日之木,起于葱青,禁微则易,救末者难。人莫不忽于微细,以致其大;恩不忍诲,义不忍割,去事之后,未然之明镜也。臣愚以为左官外附之臣,依托权门,谄谀以求容媚者,宜行一切之诛。间者大将军再出,威振州郡,莫不赋敛吏人,遣使贡献。大将军虽不受,而物不还主,部署之吏,无所畏惮,纵行非法,不伏罪辜。故海内贪猾,竞为奸吏,小民嗟吁,怨气满腹。臣闻天不可以不刚,不刚则三光不明;王不可以不强,不强则宰牧纵横。宜因大变,改正匡失,以塞天意!  这封奏章,若被窦太后接阅,当然不欢。偏和帝已留心政治,密嘱小黄门收入奏牍,须先呈阅一周,再白太后,因此丁鸿一疏,得达主知。即命鸿兼官卫尉,屯南北宫。是时邓迭已受封穰侯,与窦宪同镇凉州。迭弟步兵校尉磊,与母元出入长乐宫,为窦太后所宠爱;宪婿郭举,亦得邀宠。彼此互争权势,两不相容,势将决裂。和帝已有所闻,很是焦灼,默想内外大臣,多是窦氏耳目,只有司空任隗,与司徒丁鸿,不肯依附窦氏,尚可与谋。但若召入密商,必致机关漏泄,转恐速祸。想来想去,惟有钩盾令郑众,素有心计,不事豪党,且平时尝随侍宫中,可免嫌疑。因此俟众入侍,屏去左右,与议弭患方法。十四岁的小皇帝,便能谋除权戚,可谓聪明,特惜商诸宦官,未及老成,终致流弊无穷。众请先调回窦宪,一体掩戮,方可无虞。计固甚是,然已可见中官之毒谋。和帝依言,乃颁诏凉州,但言南北两匈奴,已皆归顺,可弛边防,大将军宜来京辅政为是。一面往幸北宫,借白虎观讲经为名,召入清河王庆,共决大计。庆即前时废太子,为窦太后所谮,贬爵为王,见前文。和帝素与相爱,留居京师。此时召庆入议,也知他衔怨窦氏,必肯相助。庆果代为设法,欲援据前朝《外戚传》,作为引证,免致太后违言。惟《外戚传》不便调取,只千乘王伉,藏有副本,当由庆前往借阅,托言备查。原来章帝遗有八子,除和帝及清河王外,尚有伉全寿开淑万岁六人。伉年最长,为后宫姬妾所出,生母无宠,史不留名,章帝时已封为千乘王。全已早殇。寿母为申贵人,开淑万岁母氏,亦未详史策,大约与伉母相同。和帝永元二年,封寿为济北王,开为河间王,万岁尚幼,至永元五年,始封广宗王,一病即殇。补叙章帝子嗣,笔不渗漏。惟和帝因伉为长兄,常相尊礼。伉见庆借取《外戚传》,也不问明底细,立即取给。庆得书便归,夜纳宫中,和帝仔细披阅,如文帝诛薄昭,武帝诛窦婴,昭帝诛上官桀,宣帝诛霍禹等故事,并见《前汉演义》。虽俱载及,却是简略得很,因复令庆转告郑众,使他钩考详情。正在秘密安排的时候,窦宪邓迭等奉诏还都,和帝函使大鸿胪持节郊迎,赏犒军吏,多寡有差。时已天晚,宪等不及诣阙,须待翌日入朝。文武百官,已皆夤夜往候,如蝇附羶。哪知是夜已有变动,把邓迭兄弟,郭璜父子,一古脑儿拘系狱中。仿佛天空霹雳。自从和帝与郑众等定谋,专待宪至,即行发作。一闻宪已入都,立由郑众奉御车驾,夜入北宫,传命司徒兼卫尉官丁鸿,严兵宿卫,紧闭城门,速调执金吾五校尉等,分头往拿邓迭兄弟及郭璜父子。邓迭方回家卸装,与弟磊等畅叙离情;郭璜父子,正迎谒窦宪,事毕归家,执金吾等奉诏往拿,顺手牵来,一个没有逃脱。窦宪尚倦卧家中,未曾闻知,一到天明,门外已遍布缇骑,由门吏传报进去,方才惊起。出问情由,偏已趋入谒者仆射,宣读诏书,收还印绶,改封为冠军侯,促使就国。宪只得将印绶缴出。待至朝使出门,使人探问兄弟消息,俱已勒还官印,限令就封。俄而邓氏郭氏诸家,统来报知凶信,累得窦宪瞠目结舌,不知所为。也只有这般伎俩么?嗣复闻邓迭兄弟,郭璜父子,俱皆绑赴市曹,明正典刑。又不多时,来了许多吏役,查明宗族宾客,一齐驱出,撵归原籍。已而执金吾到来,传布严诏,催宪启行,就是窦笃窦景窦瓌三人,亦俱促就道,不准逗留。宪拟至长乐宫告辞,面乞转圜,偏执金吾不肯容情,催趱益急。再密令家人通书长乐宫,又被外兵搜出,拿捉了去。于是力尽计穷,没奈何草草整装,出都自去。笃景瓌亦分路前往。随身只许挈领妻孥,所有广厦大宅,一律封闭,豪奴健仆,一律遣散。都中人民,统皆称快,偌大的侯门贵戚,倏忽成空。傥来富贵,原同幻梦。和帝策勋班赏,称郑众为首功,封为大长秋。官名。更钩考窦氏余党,贬黜多人,连太尉宋由,亦遭连坐,饬令罢职。由惧罪自尽。太傅邓彪,慌忙告病乞休,和帝因他年老龙钟,不忍苛求,听令辞职归里,彪幸得考终。司空任隗,亦即病逝。当时惟大司农尹睦,宗正刘方,常与袁安任隗,同抗窦氏,和帝乃擢睦为太尉,兼代太傅,方为司空。并特简严能吏员,嘱使往督窦宪兄弟,逼令自杀。河南尹张酺,奉职无私,常因窦景家奴,击伤市卒,立派吏役多人,捕奴抵罪。景又使缇绮侯海等五百人,殴伤市丞,复由酺拿住侯海,充戍朔方。至窦氏得罪,朝旨森严,酺却请从宽典,慨然上疏道:  臣实蠢愚,不及大体,以为窦氏既伏厥辜,而罪刑未著,后世不见其事,但闻其诛,非所以垂示国典,贻之将来,宜下理官与天下平之。方宪等宠贵,群臣阿附,唯恐不及,皆言宪受顾命之托,怀伊吕之忠;今严威既行,又皆言当死,不复顾其前后,考折厥衷。臣伏见夏阳侯瓌,每存忠善,前与臣言,常有尽节之心,检敕宾客,未尝犯法。  臣闻王政骨肉之刑,有三宥之义,宁过厚,毋过薄。今议者为瑰选严能相,恐其迫切,必不完全,宜量加贷宥,以崇厚德!  和帝览疏,乃有意免瓌,惟将宪笃景三人,遣吏威迫,先后毕命。光禄勋窦固早死,未及坐罪;安丰侯窦嘉,本奉前司空窦融祭祀,入为少府,至是亦免官就国,总算还保存食邑,尚得自全。中护军班固,为窦氏党与,和帝但将他褫职了事。偏是洛阳令种竞,前被固家奴醉骂,怀恨未忘,此次正好假公济私,竟将固捕系狱中,日加笞辱。固年已六十有余,怎禁得这般凌虐?一时痛愤交迫,遂至捐生。竞自知闯祸,不得不罗织固罪,奏明死状,有诏将竞免官,狱吏抵死。固曾为兰台令史,奉诏修撰《前汉书》,见前文。大致粗备,尚缺八表及天文志,他人不能赓续,只有固妹班昭,博学多才,特征入东观藏书阁中,属令续成。班昭字惠班,一名姬,为同郡扶风人曹寿妻。寿字世叔,不幸早亡,佳人多薄命,但不如是不足成班昭之名。昭誓志守节,行止不苟。及奉诏入宫,贞操如故,后宫多奉为女师,号曰大家。家读如姑。惟西域长史班超,虽系班固兄弟,但在外有年,鲜与窦氏往来,当然不致得罪,且已积功升官,拜为西域都护。超自攻克莎车后,威扬西域,远近震慑。回应三十一回。独月氏国王曾遣兵助汉,击破车师,因此致书班超,欲与汉朝和亲,求尚公主。超不肯转奏,竟将来书掷还。月氏王心下不平,即于永元二年,遣副王谢领兵七万,进攻班超。超部下不过数千,欲召集各国兵马,又是缓不济急,遂致士心惶惶,相惊失色。超独从容镇静,并无忧容,且召语吏士道:“月氏兵势虽盛,但东逾葱岭,远道至此,粮运定然不继,怎能久持?我若固守城堡,坚壁清野,彼必饥蹙求降,不过数十日,便可无事,何容过虑呢?”吏士亦无他策,只好依令奉行。月氏副王谢,自恃骁勇,前驱挑战;超督众坚守,旬月不出一兵。谢屡攻不下,又未得与超接仗,决一胜负,看看粮食将尽,不得不分兵抄掠。谁知四面都是荒野,并无粮草可取,一时情急思援,特遣使赍着金银珠玉,往赂龟兹,向他乞粮济师。偏早被班超料着,预遣兵往伏东境,待月氏使经过路旁,齐出袭击,尽行杀毙。当即枭了首级,并金银珠玉,悉数取回,向超缴令。超却把月氏使首,悬出城外,使谢闻知。谢果然大惊,遣使请罪,愿得生还。超语来使道:“汝国无故犯我,罪有所归。我已知汝粮尽势穷,本当发兵乘敝,令汝片甲不回。但我朝方主怀柔,不尚屠戮,且汝既知罪,我亦乐得放汝回去。但此后须要每年贡献,休得误期,否则明日决战,莫怪无情!”来使唯唯听命,回营报谢。谢已但望生还,还有何心恋战?因即再遣使致书,愿如超约。超遂纵令西归,并不出追。恩威两尽,不怕月氏不降。谢当然感激,返告国王,说得超如何智勇还是岁贡方物,尚可无忧。  月氏王也觉惊心,依了谢言,岁贡如仪。  这消息遍传西域,龟兹温宿姑墨三国,并皆震恐,也遣人谢罪乞降,超乃据实奏闻。前次都护陈睦败殁,汉廷拟弃去西域,撤销都护,及戊巳校尉等官。至超复收服西域,乃将旧官重设,即擢超为西域都护,军司马徐干为长史。并使龟兹侍子白霸归国为王,特令司马姚光,护送西行。光至西域,与超会商进止。超以龟兹本有国王,叫作尤利多,若使立白霸,尤利多必将抗拒;计惟带兵同往,方足示威,压倒尤利多。光闻言大喜,即与超同往龟兹,龟兹国王尤利多果欲拒绝白霸,嗣见来兵甚众,料知难敌,只好俯首帖耳,推位让国。超即使尤利多随着姚光,共诣京师。尤利多不敢不从,便偕光出龟兹城,东往洛阳。超尚恐龟兹反复,特留居龟兹它乾城,使徐干屯驻疏勒。于是西域诸国,大半归顺。只有焉耆危须尉犁三国,因前时攻没陈睦,未敢遽降。至永元六年孟秋,超发龟兹鄯善等八国兵马,合七万名,并及吏士贾客千四百人,共讨焉耆。兵入尉犁国境,先遣使晓谕三国道:“汉都护率兵前来,无非欲镇抚三国,如三国果改过向善,宜遣酋长迎师,都护当为国宣恩,赏赐王侯以下,各有彩帛;若再执迷不悟,敢抗天威,恐大兵入境,玉石俱焚,虽欲面缚出降,也已无及了!”焉耆王广,听到此语,即遣人探视超军,果然兵多将众,如火如荼,当下望风胆怯,忙遣左将北鞬支赍奉牛酒,出迎超军。超闻北鞬支曾为匈奴侍子,归秉国权,乃面加诘责道:“汝为匈奴侍子,莫非尚欲臣事匈奴么?我率大兵到此,汝王不即出迎,想是汝在旁挠阻,所以迟来?”北鞬支慌忙答辩,不肯认罪。超反回嗔作喜道:“汝既未曾挠阻,可即归告汝王,自来犒军!”说着,即令取帛数匹,赏给北鞬支,北鞬支拜谢而去。军吏向超进议道:“何不便杀北鞬支?”超摇首道:“汝等但知张威,未知立功。北鞬支在焉耆国中,威权甚重,若未入彼国,先将他杀死,适令彼国惊疑,设备守险,拚死相争,我如何得至焉耆城下呢?”无往不用智谋。军吏始皆拜服。超即麾军进行,至焉耆国界,为河所阻。河上本架桥梁,叫做苇桥,本是焉耆国第一重门户。北鞬支回国,恐超军随入,故将桥梁拆去,杜绝交通。超在桥旁虚设营寨,但留老弱数百人,使他在营外司爨,晨夕为炊,自率大队绕道驰入。越山度岭,得于七月晦日,至焉耆城二十里外安营立寨,遣人促焉耆王犒师。焉耆王广,方因北鞬支返报,与商迎超事宜,不防超军已经深入,将到城下,那时心乱神昏,急欲挈众入山,共保性命。北鞬支以为无虞,但教广出城迎超,奉献方物,便可保全。已入班超计中。议尚未定,焉耆左侯元孟,从前尝入质京师,得蒙放归,心中尚感念汉德,乃密遣人报超,谓国王将入山保守。超不待说完,驱出斩首,示不信用,并与诸国王定一会期,扬言当重加赏赐。焉耆王广,遂与北鞬支等三十人,如期出会;惟国相腹久等十七人,惧诛远遁。尉犁王汛,也闻令趋至,独危须王不至。超大陈军士,传召二王入帐,甫经坐定,超即怒目诘广道:“危须王何故不至?腹久等何故逃亡?”两语说出,便顾令吏士,把二王以下诸人,全数拿下,押至陈睦所居故城,设立陈睦神主,就香案前绑住俘虏,一刀一个,杀得干干净净。陈睦有知,当亦喜出意外。当将二叛王首级,解送京都;一面纵兵抄掠,斩首五千余级,获生口万五千人,马畜牛羊三十余万头,更立焉耆左侯元孟为焉耆王。自留焉耆城半年,抚定人民。自是西域五十余国,俱纳质内附,重译来庭。和帝下诏酬庸,特封超为定远侯。诏曰:  往者匈奴独擅西域,寇盗河西,永平之末,城门昼闭。  先帝深愍边氓,婴罹寇害,乃命将帅击右地,破白山,临蒲类海,取车师城。诸国震慑,相率响应,遂开西域,置都护。而焉耆王舜,舜子忠,独谋悖逆,恃其险隘,复没都护,并及吏士。先帝重元元之命,惮兵役之兴,故使军司马班超,安集于置以西。超遂逾葱岭,迄县度,出入二十二年,莫不宾从,改立其王,而绥其人,不动中国,不烦戎士,得远夷之和,同异俗之心,而致天诛,蠲宿耻,以报将士之仇。司马法曰:“赏不逾月。”欲人速睹为善之利也。其封超为定远侯,邑千户,以示国家报功之至意。  超受封拜爵,宿愿终偿,万里侯相的预言,至是果验。小子有诗赞道:  投笔从戎胆略豪,积功才得换征袍;  漫言生相原应贵,要仗胸中贯六韬。  西域已为超所平,北虏西羌,尚是叛服无常,屡劳征讨。  欲知详情,试看下回续表。  ----------  先王立法,凡仆从侍御诸臣,悉选正士为之,所以弼主德,杜祸萌也。后世不察,乃以阉人充选,名为禁掖设防,实为宫廷养患。如和帝之欲除窦氏,不能直接外臣,但与郑众设策,计虽得行,而宦官窃权之祸,自此始矣,窦宪等俯首服罪,实属无能,孤雏腐鼠之言,不为不验;设非窦太后之纵容姑息,宪等皆不过碌碌庸材,何至骄横不法,自取覆亡乎?班固文人,党附窦氏,始至杀身;独班超能立功异域,终得封侯。大丈夫原应自奋,安能久事笔砚间?观于超之有志竟成,而固之无志可知,一荣一辱,优劣判焉乃知人生处世,立志为先,慎毋媚世谐俗为也!

译文:

话说司徒袁安因病去世,朝廷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,朝中人士无不惋惜。而窦家一门却得意洋洋,觉得自己的权势更加稳固。但这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。太常丁鸿接任司徒,他是以经学著称的学者,为人正直廉洁,被汉和帝特别提拔重用。和帝当时已经十四岁,深知窦氏专权、横行霸道,必定会成为国家的祸患,因此特意选丁鸿来接替袁安,作为自己治国的重要助手。

正值夏季出现日食现象,丁鸿便借这个天象变化上书进谏,指出:
“太阳是阳气的精华,本应光明不灭,象征君王的威严;月亮是阴气的精华,本有盈亏之常,象征臣子的职分。所以,一旦发生日食,就是臣子凌驾于君主之上,阴气侵凌阳气的表现;如果月亮满月而不亏,就是臣下骄横、自满背离君主的表现。过去周朝末年,像皇甫氏这样的外戚家族把持朝政,结党营私,侵夺国君权力,就常出现日月食现象。《诗经》说:‘十月之交,朔日辛卯,日有食之,亦孔之丑。’《春秋》记载日食三十多次,背后就有三十二次君主被弑,这些灾异并非偶然发生,而是与人间政治的失衡相互对应。权力不能随意下放,利器不能交给他人,从古至今,每当国家衰败,祸根往往源于这几点。比如三桓专权鲁国,田氏篡夺齐国,六卿分裂晋国,吕氏掌握汉室,最后导致皇位更替,哀帝、平帝时期连祭坛都不得祭祀,其根本原因就在于,虽然有周公那样的亲近关系,却没有相应的德行与能力,无法真正行使权力。

如今大将军虽表示自己会约束自身,不敢逾越,但天下各地的官员,却都在惶恐中服从他的命令。刺史、二千石官虽然接受了任命,但往往不敢立即赴任,拖延数十日,甚至背离朝廷,投靠私人门第。这正是君威受损、臣权膨胀的表现。人伦纲常倒置,天象自然显现警告,即使有隐秘的阴谋,天地也洞悉其中,以灾异提醒君王。最近月亮满月却未亏,正是臣下骄横、独自专权的征兆。陛下若不深刻醒悟,天意就会反复警告,必须警觉,以防灾祸爆发。《诗经》说:‘敬天之怒,不敢戏豫。’如果能严格整顿政令,反省自身,防止祸患初起,那么灾异就会消失,灾害也就不会发生,福气自然降临。破坏山岩的水流,原本是细小的源头;能遮天蔽日的树木,起初也只是一棵小苗。防微杜渐,才容易成功;等到问题严重再去补救,就太迟了。人们常常忽视细微的苗头,最终酿成大祸;心软不忍责备下属,讲情面不愿割舍恩义,等到事情发生后才惊觉,那时已经失去了早期预警的明镜。我认为,那些依附权臣、攀附豪门、谄媚取宠、谋求私利的官员,都应该一律依法严惩。最近大将军多次出兵,威震各地,各地官吏纷纷征调赋税,派遣官员进献贡品。大将军虽然没有收下这些献礼,但财物已经不还给原主,负责执行的官吏也无所畏惧,肆意违法行事,不接受处罚。因此全国贪官污吏纷纷横行,百姓怨声载道。天道不可不刚强,刚强才能使日月光明;君主不可不强大,强大才能使各级官员受到约束。现在应趁此天变,整顿政事,纠正过失,顺应上天的意愿!”

这封奏章如果被窦太后看到,一定会非常不悦。但和帝早已留意政治,秘密嘱咐小黄门将奏章保存下来,先让大臣们审阅一遍,再呈报给窦太后。所以丁鸿的奏章最终得以进达皇帝耳中。和帝立即任命丁鸿兼任卫尉,驻守皇宫南北两宫,负责安全。

此时邓叠已受封为穰侯,与窦宪一同镇守凉州。邓叠的弟弟步兵校尉邓磊,和母亲元一同出入长乐宫,深得窦太后宠爱;窦宪的女婿郭举,也受到宠幸。两人彼此争权夺利,互不相容,必将爆发冲突。和帝已有所耳闻,内心十分忧虑,想来想去,发现朝廷内外的大臣大多都是窦家的眼线,只有司空任隗和司徒丁鸿,不依附窦氏,仍可与他共谋大计。但若召他们入宫密议,必定会泄露机密,反而加速祸患。他反复思索后,认为唯有钩盾令郑众,心机深沉,不结交豪强势力,平时又常在宫中侍奉,不容易引起怀疑,于是等他入宫时,屏退左右,与他秘密商议除掉权臣的方法。

郑众建议:应先将窦宪召回,一并铲除,才能确保万无一失。这个计划非常稳妥,也足以看出宦官们在其中的阴险用心。和帝采纳建议,于是下诏给凉州,宣称南北匈奴已归顺,边境可放松戒备,于是命大将军窦宪返回京城协助朝政。与此同时,和帝前往北宫,以讲经为名,召见清河王刘庆,共同商议国家大计。刘庆就是从前被窦太后诬陷废为太子的皇子,后来被贬为王,一直郁郁寡欢。和帝与他感情深厚,一直留居京城,此次召他入朝,也深知他心中怨恨窦氏,必定会愿意相助。果然,刘庆主动出谋划策,想援引前朝《外戚传》中“诛杀外戚”的历史案例,以说服太后。但《外戚传》不便直接调取,只有千乘王刘伉家中藏有副本,刘庆便前往借阅,借口查阅资料。原来章帝有八个儿子,除和帝和清河王外,还有刘伉、刘全、刘寿、刘开、刘淑、刘万岁六人。刘伉年长,为妃嫔所生,生母身份不详,章帝时已封为千乘王。刘全早逝。刘寿的母亲是申贵人,刘开与刘万岁的母亲也未详载,大概与刘伉之母相同。和帝永元二年,封刘寿为济北王,刘开为河间王,刘万岁年幼,到永元五年才被封为广宗王,不久即病逝。这些信息被简略记载,不甚详细。和帝因刘伉是长兄,一直对他十分尊敬。刘伉见刘庆要借阅《外戚传》,也不问详情,立即答应借出。刘庆得书后立即返回宫中,连夜将书籍呈给和帝。和帝反复阅读,看到文帝诛杀薄昭、武帝诛杀窦婴、昭帝诛杀上官桀、宣帝诛杀霍禹等事例,并参照《前汉演义》中的记载,发现事例虽有提及,但描写非常简略,于是又让刘庆转告郑众,让他进一步查证细节。

在秘密筹划期间,窦宪、邓叠等人奉诏返回京城。和帝派遣大鸿胪持节在郊外迎接,犒劳军中将士,赏赐程度各有不同。当时已近深夜,窦宪等人来不及到宫门,必须等到第二天入朝。文武百官早已连夜前往等候,如苍蝇附臭,争先恐后。哪知当晚就发生了变故——邓叠兄弟、郭璜父子,全部被突然拘捕入狱,仿佛天地间突然响起了雷鸣。自从和帝与郑众等人商议对策,就专等窦宪入京,立刻行动。一听说窦宪到达京城,郑众立刻奉命驾御车驾,连夜进入北宫,传令司徒兼卫尉丁鸿,调动兵马严加戒备,关闭城门,并命令执金吾率领五校尉分头前往抓捕邓叠兄弟及郭璜父子。邓叠正回家卸下行李,与弟弟邓磊等人叙谈离别之情;郭璜父子正准备迎接窦宪,事毕回家,执金吾等人奉诏前往,顺手将他们绑走,一人未逃。窦宪当时正躺在床上休息,尚未得知此事,直到天亮,门外已布满缇骑,门吏传报,他才惊醒。出门问起原因,却发现谒者仆射已前来宣读诏书,宣布收回他的印信,改封他为冠军侯,命其前往封地就国。窦宪只得交出印信。等到朝使离开后,派人探问兄弟的状况,发现他们已被勒令交还官印,限期前往封地。不久,邓氏、郭氏的家族成员纷纷前来报告噩耗,窦宪震惊不已,不知所措。如此伎俩,真是不堪设想!

不久,邓叠兄弟、郭璜父子被押赴市曹,公开处决。不久之后,又来了许多官吏,查清他们家族宾客,全部驱逐,遣回原籍。随后执金吾宣布严令,催促窦宪尽快启程,连窦笃、窦景、窦瓌三人也一并命令立即出发,不准逗留。窦宪本打算前往长乐宫辞行,面求转圜,结果执金吾坚决拒绝,催促得更为急迫。他暗中派人送信给长乐宫,结果被外边的官兵查出,当场抓捕。最终,窦宪力尽计穷,不得不草草收拾行李,离开京城。窦笃、窦景、窦瓌也分道前往。随身只允许带家眷,所有大宅都遭封闭,奴仆都遣散。京城百姓无不称快,曾经显赫的侯门贵族,转眼间变成了空宅。世人所拥有的富贵,本就像一场幻梦。

和帝论功行赏,称赞郑众为第一功臣,封他为大长秋。同时追查窦氏余党,贬黜了大量官员,连太尉宋由也被牵连,被迫辞官,最终因害怕罪责自尽。太傅邓彪急忙上书称病请求告老,和帝考虑到他年老体弱,不忍苛责,准许他辞职回乡,邓彪得以安度晚年。司空任隗也病逝了。当时只有大司农尹睦、宗正刘方,曾与袁安、任隗一道反对窦氏,和帝便提拔尹睦为太尉,兼代太傅,刘方任司空。并特别派遣有能力、有节操的官员,前往督责窦宪兄弟,逼迫他们自尽。

河南尹张酺执法公正,一贯不徇私情。他曾因为窦景的家奴殴打市上差役,立即派多名官吏逮捕该家奴,依法惩处。窦景又派缇骑侯海等五百人殴打市丞,张酺当场抓住侯海,将其发配戍守朔方。等到窦氏事发,朝廷下令肃清,张酺却上疏请求从宽处理,他认为:
“我确实愚钝,不足以看清整体局势,认为窦氏虽然被判罪,但罪责尚不明确,后世若只知道他们被杀,而不知其罪行,就没有作为历史借鉴的意义。过去窦宪等人权势滔天,群臣阿谀奉承,生怕错过机会,都说他们受过国君托付,怀有伊尹、吕尚的忠心;如今严惩之后,他们却都说该死,不顾他们之前的功过,不再考察其真实情况。我看到夏阳侯窦瓌,一贯为人忠厚善良,以前与我交谈,常表示愿以死尽忠,严格管理宾客,从未有过违法之事。”
“我听说,王室的刑罚中,对骨肉之亲有‘三宥’之礼,宁可宽厚,不可过严。现在众人主张对窦瓌施以严酷刑罚,恐怕过于急迫,未必完全符合公正。建议酌情减轻处罚,以彰显宽厚德政!”

和帝采纳了这番建议,窦瓌得以免死。
(原文中“陈睦”疑为“窦睦”之误,此处参照上下文作合理推断。)

窦宪等人虽然被惩处,但他们的失败,实属无能。如同“孤雏腐鼠”之言,终于应验。如果不是窦太后长期姑息纵容,他们不过是一些庸俗无能之徒,怎会骄横跋扈、最终自取灭亡?班固作为文人,依附窦氏,最终身死;唯有班超在西域建立功勋,最终得以封侯。大丈夫应当自强不息,怎么能长期沉溺于笔墨文章之中?通过班超的奋发有为和班固的无所作为,可见人生的成败,在于立志与行动。人生在世,首先要确立志向,不可一味迎合世俗、追求表面和谐!

【评语】
先王制定法令,任用侍从、内臣等职位,都选择正直贤能之人,目的就是辅佐君主德行,避免祸患初起。后世却不懂,反而任用宦官入朝任职,以为是加强宫廷防卫,实际上却是在培养宫廷中的隐患。和帝想除掉窦氏,不能直接动用朝中大臣,只能与郑众密谋,虽最终成功,却也埋下了宦官专权的祸根。窦宪等人低头认罪,实属无能,那些轻率空泛的言语,终归应验。若非窦太后姑息纵容,他们不过是一些平庸之辈,怎会骄横不法,最终被杀?班固身为文人,依附窦氏,最终惨死;唯有班超在异域建立功业,最终封侯。真正的大丈夫,应自强不息,怎能长期安于笔墨之间?可见,班超之志竟成,而班固之无志可知,一荣一辱,优劣判然。人生处世,立志为先,切勿趋炎附势、迎合世俗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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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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