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王元奉着隗囂命令,出據隴坻,阻遏漢軍。漢軍尚未知確音,貿然前往,途次遇着來歙,也不過說是隗囂拒命,未及王元出兵情形。耿弇蓋延諸將,以爲隴坻一帶,尚無阻礙,待至來歙別歸,即匆匆趕路,期在速進。哪知王元已安排妥當,靜待漢軍。漢軍行近隴坻,見前途塞住木石,已覺驚心,但尚未遇兵將,還想進去。當下將木石搬徙,徐徐引入,好容易開通一路,走了一程,又是七丫八杈,橫截道路;再闢再走,費去了許多氣力,還是不能盡通。並且羊腸峻阪,逐步崎嶇,害得軍不成伍,馬不成羣。驀聞隴上鼓角齊鳴,一彪軍從高趨下,持着長槍大戟,奔向漢軍。漢軍已人困馬倦,如何抵敵?沒奈何倒退下去。那敵勢很是兇悍,再加領兵主將,就是隗囂部下主戰的王元,銳氣方張,迫人險地,滿望一鼓盪平漢軍,怎肯輕輕放過?漢軍叫苦連天,慌忙退走,已是不及,前隊多被殺死,後隊自相蹴踏,又傷斃了許多。耿弇蓋延,雖都是能征慣戰,怎奈勢不相敵,無法可施,也只好引兵出險,且戰且行。何故輕進?王元緊追不捨,又來了隗囂大隊,漫山蔽谷,悉衆前來。漢軍只恨腳短,逃得不快。囂與元步步進逼,一些兒不肯放鬆,惱了漢捕虜將軍馬武,激厲勇士,返身斷後,手持一干長戟,向囂兵衝殺過去,勇士一齊隨上,擊斃追兵數百人。囂兵乘興進來,不防有這場回馬陣,倒嚇得腳忙手亂,一齊退去,囂與元也恐有失,鳴金收回,漢軍才得退入長安。 光武帝時已還都,聞諸將敗還,亟令耿弇移軍漆邑,祭遵移軍汧城,使吳漢等保守長安,另遣馮異出屯栒邑。異奉命即往,行至半路,有探馬報稱囂將行巡,來攻栒邑,兵已下隴。異申令將士,倍道亟進。部將統言虜兵方盛,不可與爭,宜擇地安營,徐思方略。異勃然道:“虜兵臨境,幸得小勝,便思深入,若栒邑被取,三輔動搖,豈不可慮?兵法有言:‘攻者不足,守者有餘。’我若得先至據城,用逸待勞,便可阻住虜馬,並不是急欲與爭呢!”確是有識之言。乃長驅急馳,竟得入城,但使將士靜守,偃旗息鼓,待着敵軍。行巡引衆至城下,見城上毫無守備,總道是唾手可取,不如休息片時,再行督攻。部衆得令,並皆下馬散坐,無復紀律。異從城樓上悄望,備悉虜情,當即擊鼓揚旗,麾兵殺出。行巡未及防備,當然着忙,部下越加驚亂,上馬亟奔,被異追殺數十里,斬獲無算,方纔收軍回城。同時祭遵在汧,亦得擊走王元軍,漢軍復振。北地諸豪長耿定等,俱聞風獻表,背囂降漢。馬援在上林苑屯田,上書闕廷,具陳破囂計劃,且言,“臣非負囂,囂實負臣,臣初次詣闕,囂曾與約事漢,不料他反覆如此,所以臣願獻密議,決除此虜。”光武帝因召援進見,面詢方略。援請先翦羽翼,繼攻腹心。光武帝乃給發突騎五千,帶領前往,便宜從事。援即往來遊說,離間囂將高峻任禹等人。 囂自覺勢孤,始上書謝過,略雲: 吏民聞大兵猝至,驚恐自救,臣囂不能禁止。兵有大利,不敢廢臣子之節,親自追還。昔虞舜事父,大杖則走,小杖則受。臣雖不敏,敢忘斯義!今臣之事,在於本朝,賜死則死,加刑則刑,如遂蒙恩,更得洗心,死骨不朽! 書至闕下,諸將以囂雖陳謝,言仍不遜,請光武帝誅囂質子,大舉入討。光武帝心尚未忍,復使來歙至汧,傳遞復諭。諭雲: 昔柴將軍柴武。與韓信書雲:信系韓王信,非淮陰侯。“陛下寬仁,諸侯雖有亡叛而後歸,輒復位號,不誅也。”以囂文吏曉義理,故復賜書,深言則似不遜,略言則事不決。今若束手聽命,復遣恂弟詣闕,則爵祿獲全,有浩大之福矣。吾年垂四十,在兵中十載,不爲浮語虛詞,如不見聽,儘可勿報! 囂得諭後,已知光武帝察破詐謀,竟不作答。涼州牧竇融,遣弟友上書,自陳忠悃。適因隗囂叛命,道梗不通,友從中途折回,另遣司馬席封,從間道至長安,呈上書奏。光武帝答書慰藉,情意兼至。融乃貽書責囂,語多剴切,由小子再錄如下: 伏維將軍國富政修,士兵懷附,親遇厄會之際,國家不利之時,守節不回,承事本朝。後遣伯春即囂子恂,見上。委身於國,無疑之誠,於斯有效。融等所以欣服高義,願從役於將軍者,良爲此也。而忿悁之間,改節易圖,君臣分爭,上下接兵,委成功,造難就,去縱義,爲橫謀,百年累之,一朝毀之,豈不惜乎?殆執事者貪功建謀,以至於此,融竊痛之。當今西州地勢局迫,民兵離散,易以輔人,難以自建。計若失路不返,聞道猶迷,不南合子陽,則北入文伯耳。夫負虛交而易強御,恃遠救而輕近敵,未見其利也。融聞智者不違衆以舉事,仁者不違義以要功,今以小敵大,於衆何如?棄子徼功,於義何如?且初事本朝,稽首北面,忠臣節也。及遣伯春,垂涕相送,慈父恩也。俄而背之,謂吏士何?忍而棄之,謂留子何?自起兵以來,轉相攻擊,城郭皆爲邱墟,生民轉於溝壑,今其存者,非鋒刃之餘,則流亡之孤。迄今傷痍之體未愈,哭泣之聲尚聞,幸賴天運少還,而將軍復重其難,且使積痾不得遂瘳,幼孤復將流離,其爲悲痛,尤足愍傷,言之可爲酸鼻,庸人且猶不忍,況仁者乎?融聞爲忠甚易,得宜實難。憂人太過,以德取怨,知且以言獲罪也。區區所獻,惟將軍省焉! 想是班彪手筆。 融既貽囂書,專待使人返報。過了旬日,使人回來,甚是懊悵,報稱被囂斥歸。融也覺動怒,召集河西五郡太守,部署兵馬,並上疏行在,請示師期。光武帝優詔褒美,且因融七世祖廣國,爲孝文皇后親弟,文帝后竇氏,見《前漢演義》。曾封章武侯,誼關姻戚,特賜漢祖外屬圖等,表示情好。一面敕令右扶風太守,修理融父墳墓,祭用太牢。所有四方貢獻珍物,往往轉賜與融,使命不絕。融當然感激,毀去囂所給將軍印綬,令武威太守梁統,刺死囂使張玄,更發兵攻入金城,大破囂黨先零羌封何,奪得牛馬羊萬頭,谷數萬斛,充作軍實,守候車駕西征。囂因漢軍壓境,河西失和,自覺孤立無助,不得已遣使詣蜀,稱臣乞援。仍要向人稱臣,何苦背漢?述封囂爲朔寧王,遣兵往來,與爲犄角。囂正擬發兵內犯,又聞得漢將馮異,奪去安定上郡各城,因即率步騎三萬人,往攻安定。行抵陰繁,適與馮異相遇,交戰數次,不獲一勝,怏怏引還。再令別將攻悁,又爲祭遵所破,退回天水。兩番跋涉,統是空勞,反喪失了若干士卒,若干芻糧。囂將王遵,屢次進諫,俱不見納,會得來歙招降書,因潛挈家屬徑投洛陽,詣闕請降,得拜大中大夫,封向義侯。光武帝欲親往討囂,偏遇日食告變,乃暫罷軍事。詔求直言,並敕公卿以下,舉賢良方正各一人。先是建武五年,光武帝嘗訪求高士,得周黨王良等人,三徵始至。周黨字伯況,籍隸太原,素有清節,王莽篡位,更託疾杜門,足跡不涉鄉里。及徵車迭至,不得已奉命詣闕,布衣敝巾,坦然入見。到了光武帝座前,雖然跪伏,卻是未嘗呼謁,但自言山野布衣,不諳政事,仍請放還云云。光武帝並未加責,叫他退朝候命。獨博士範升,上疏奏劾道: 臣聞堯不須許由巢父,而建號天下;周不待伯夷叔齊,而王道以成。伏見太原周黨等,蒙受厚恩,使者三聘,乃肯就車;及陛見帝廷,黨不以禮屈,伏而不謁,偃蹇驕悍,有失臣道。黨等文不能演義,武不能死君,釣採華名,希得三公之位。臣願與坐雲臺之下,考試圖國之道,倘不如臣言,臣願伏虛妄之罪;果黨等敢私竊虛名,誇上求高,亦當罪坐不敬,爲天下戒。臣昧死上聞。 光武帝覽畢,將原疏頒示公卿,另行下詔道: 自古明王聖主,必有不賓之士,伯夷叔齊,不食周粟; 太原周黨,不受朕祿,亦各有志焉。其賜帛四十匹,許遂所志。 黨受詔即歸,與妻子隱居澠池,著書成上下篇,壽考終身。邑人共稱黨爲賢,設祠致祭,歲時不絕。惟東海人王良,受官沛郡太守,遷任大中大夫,進爲大司徒司直,在位恭儉,妻子不入官舍,布被瓦器,如寒素時。司徒史鮑恢,因事至東海,過候王家,良妻布裾曳柴,方從田間歸來,恢素未相識,錯疑是良家傭婦,便昂然與語道:“我爲司徒掾屬,便道至此,欲見王司直夫人!”良妻答道:“妾身便是!掾史得無勞苦麼?”恢不禁驚訝,慌忙下拜,並問良妻有無家書。良妻答稱:“在官言官,不敢以家事相煩。”恢嘆息而還。賢婦風範,比義夫尤爲難得。後來良因病辭歸,病癒後應徵復起,道出滎陽,探訪故友。故友不肯出見,但傳語道:“不有忠言奇謀,乃竊取大位,豈不可恥?奈何尚僕僕往來,不自憚煩呢?”良聽了此言,未免自慚,乃謝病歸裏,終不就徵。此外尚有太原人王霸,隱居養志,亦被徵入都,引見時稱名不稱臣,有司向霸詰問,霸答道:“天子有所不臣,諸侯有所不友,原是儒生本分呢!”時大司徒伏湛免官,進用尚書令侯霸爲大司徒,侯霸素重王霸名,情願推賢讓能,王霸獨乞病告歸,偕妻逃隱,茅屋蓬戶,安享餘年。又如北海人逄萌,雁門人殷謨,累徵不起,併爲逸民。 最著名的乃是七里灘邊的釣夫,羊裘一襲,遺範千秋,小子述及姓名,想看官應亦早有所聞,此人非別,本姓是莊,單名爲光,表字子陵,會稽郡餘姚縣人。漢史避明帝名諱,改莊爲嚴。因此後人只稱他爲嚴子陵先生,不叫他做莊子陵。特別提出,復特別辨明。光武帝少時遊學,曾與他一同肄業,到了光武即位,他卻移名改姓,避家他去。光武帝憶念故人,令會稽太守訪問蹤跡,不見下落;再令海內各處搜求,亦無影響。光武帝終不肯忘懷,口述形容,使畫工繪成肖像,到處物色。 “天下無難事,總教有心人。”果然有人奏報,說在齊國境內,有一男子身披羊裘,屢釣澤中,面目與畫圖相似。光武帝大喜道:“這定是子陵無疑了!”彷彿得寶。忙命有司備安車,攜玄纁,往齊禮聘。嚴光接着,尚未肯自道姓名,只說是:“朝廷誤徵。”使臣哪裏肯放?不論他是真是假,定要請他上車,三請三卻,畢竟一難當十,被朝使手下的隨員,前推後挽,竟將他擁至車上,飛馳入都。光武帝聞光到來,尚防他乘間逸去,特命就舍北軍,妥給牀褥,使太官主膳之官。朝夕進膳,奉若神明。大司徒侯霸,與光爲舊識,忙使部屬侯子道,奉書問候。光踞坐牀上,啓書讀訖,半晌才顧問道:“我與君房相別已久,侯霸字君房。君房素有癡疾,今得爲三公,癡疾可少愈否?”奇人奇語。子道答道:“位居鼎足,怎得再癡?”光正色道:“既無癡疾,爲何遣汝來此?”子道接口道:“司徒聞先生辱臨,本欲即來問候,適因公務匆忙,未能脫身,願俟日暮稍閒,前來受教。”光又笑道:“汝言君房不癡,這豈不是癡想麼?天子使人徵我,三請方來,我尚不欲見人主,難道就先見人臣?”子道聽罷,也不便多與絮聒,但求光復書還報。光託言手不能書,只好口授,因接說道:“君房足下,位至鼎足,甚善。懷仁輔義天下悅,阿諛順旨要領絕!”說到末語,便即住口。子道再欲請益,光大笑道:“君莫非來買菜麼?求益何爲?”原是夠了。子道乃返報侯霸。霸將光語錄出,封奏進去。光武帝微哂道:“這也是狂奴故態,不足計較!”說着,即命駕出宮,親往訪光。早有人向光報聞,光置諸不理,高臥如故,佯作閉目熟睡狀。亦太矯情。光武帝親至牀前,見光坦腹臥着,因用手撫腹道:“咄咄子陵,何故不肯相助爲理?”光仍然不起,良久始張目熟視,也不陳謝,但答說道:“從前唐堯有天下,帝德遠聞,尚有巢父洗耳。士各有志,奈何相迫如是?”光武帝喟然道:“子陵,我竟不能屈汝麼?”乃升輿還宮。既而令侯霸邀光入闕,略跡談情,與敘舊事,光始從容坐論,不復倨傲。光武帝婉顏問光道:“君看我比前日何如?”光答道:“似勝往時!”光武帝鼓掌大笑,留光食宿,與同寢臥。光用足加帝腹上,僞作鼾聲,好一歇方纔移去。到了詰旦,即由太史入奏,謂客星侵犯御座,狀甚危迫。光武帝笑說道:“朕與故人子陵共臥,難道便上感天象麼?”因面授光爲諫議大夫,光並不稱謝,亦不辭行,拂袖自去。返至富春山中,仍舊做那耕釣生涯,年至八十乃終。今浙江省桐廬縣南,有嚴陵瀨,與七里灘相接,背後有山,叫做嚴山,山下有石,能容十人,就是嚴光釣魚處,俗呼爲嚴子陵釣臺。地因人傳,流芳百世,可見得亮節高風,比那封侯拜相,還要光榮十倍哩!熱中者可以返省。這且擱過不提。 且說漁陽告平以後,光武帝嘗使茂陵人郭伋,就任漁陽太守。伋鎮撫百姓,糾除羣盜,境內咸安。惟盧芳竊據北塞,屢引匈奴兵入寇,大爲邊患。伋復整勒士馬,修繕堡寨,阻絕胡騎南下,一塵不驚,人民得安居樂業,戶口日蕃,中外都稱爲賢太守。會因大司空宋弘,有事免職,朝臣多舉伋代任。光武帝以盧芳未平,不便將伋內調,所以未曾允議。建武七年春三月晦日,太史又奏稱日食,有詔令百官各上封事,毋得言聖。當時杜林鄭興等人,棄囂歸鄉,見前回。統由光武帝聞名召入,各授官職:林爲侍御史,興爲大中大夫。此次因變陳言,謂應俯從衆議,調任郭伋爲大司空,且言日月交會,數應在朔,今日食每多在晦,乃是月行太速,故有此變。君爲日象,臣爲月象,君元急故臣下促迫,致見咎徵,望陛下垂意洪範,勉思柔克等語。光武帝也優詔褒答,惟仍不願調回郭伋,卻令妹夫李通代任。通首先倡義,弼成大業,身尚公主,仍然謙恭自持,不敢驕盈,故得保全爵位,以功名終。富貴壽考,全賴謙沖。太傅褒德侯卓茂,已經病歿,特賜棺塋地,表彰耆碩。敘筆載明生卒,亦無非闡揚名士。並因前侍御史杜詩,累任沛郡汝南各都尉,所在稱治,乃更調任南陽太守。南陽爲光武帝故鄉,從龍諸臣,半出南陽,歷任太守,反視爲畏途,只恐得罪貴戚。及杜詩蒞郡,興利除害,政治清平,無論貴賤,一體翕服。又修治陂池,廣拓土田,在郡數年,家給人足,時人比諸前漢的召信臣。信臣曾爲南陽太守,也是一位施德行惠的好官。南陽人所以傳出兩語云:“前有召父,後有杜母。”小子亦有一詩,錄述於後: 黃堂太守一麾來,萬匯全憑隻手栽; 召父已亡推杜母,養民畢竟仗賢才。 轉眼間又是一年,光武帝顧念隴西,又要遣將往討了,欲知何人西征,待至下回發表。 隗囂據有西州,自稱上將軍,因時乘勢,崛起圖功,原不必定居人下。迨既受鄧禹之承製封拜,則君臣之名義已定,又何得再懷反側乎?設當光武討蜀之時,率兵效命,功且十倍竇融,他日即不得封王,公侯可坐致也。乃惑於蜚言,反覆不定,始則助漢而誅蜀使,繼且叛漢而爲蜀臣,同一屈膝,朝秦暮楚胡爲者?況洛陽如旭日,而蜀如朝露,一可恃,一不可恃,於可恃者而背之,不可恃者而親之,甚矣其愚也!彼如嚴子陵之孤身高蹈,抗禮闕廷,後世不譏其無君,反稱其有節,誠以其敝屣富貴,超出俗情,雲臺諸將,且不能望其項背,遑論隗氏子哉!若周黨王霸逄萌諸人,亦子陵之流亞,而王良其次焉者也,然亦足以風矣。
話說王元奉隗囂之命,出兵把守隴坻,阻擋漢軍前進。漢軍當時還不知道確切消息,貿然出發,途中碰上來歙,只被告知隗囂拒絕聽從朝廷命令,至於王元是否出兵,尚不清楚。耿弇、蓋延等將領認爲隴坻一帶並無險阻,等到來歙返回後,便急忙趕路,希望儘快趕往目的地。誰知王元早已佈置妥當,靜靜等待漢軍到來。漢軍行至隴坻附近,發現前方已用木石堵塞道路,頓時感到震驚,但尚未遇到敵軍,仍想強行通過。於是部隊開始搬移木石,慢慢開闢道路,好不容易打通一條路,繼續前行,卻發現道路岔出七重八杈,橫斷道路,必須不斷開鑿,耗費了大量氣力,仍無法全部打通。山路崎嶇陡峭,羊腸小道蜿蜒難行,致使軍隊軍容不整,戰馬也散亂不堪。忽然間,隴上響起陣陣號角聲,一支大軍從高處迅速奔下,手持長槍大戟,直撲漢軍。漢軍此時人已疲憊、馬亦乏力,根本無法抵抗,只能慌亂後退。敵軍氣勢兇猛,主將正是隗囂手下主戰的王元,正氣高漲,佔據險要地勢,原本就打算一鼓作氣徹底殲滅漢軍,怎會輕易放過?漢軍哀嘆聲此起彼伏,慌忙撤退,已來不及,前隊大多被打死,後隊彼此擁擠踩踏,又死傷無數。耿弇、蓋延雖都是久經戰陣的將領,面對如此強敵,也束手無策,只能邊打邊撤,退入險地。
爲何輕率進軍?因爲王元緊追不捨,隨後隗囂的大軍也從四面八方湧來,山巒起伏,遍佈山谷,兵力浩大。漢軍只恨腳程太慢,逃得不夠快。隗囂與王元步步緊逼,毫不鬆懈,這讓漢軍的捕虜將軍馬武勃然大怒,立刻激勵勇士斷後,手持長戟衝入敵陣,奮勇殺敵,勇士們也隨他奮起反擊,斬殺敵軍數百人。隗囂的部隊正得意之際,不料遭到回馬反擊,頓時驚慌失措,紛紛潰退。隗囂和王元也擔心有失,只好鳴金收兵,漢軍才得以退回長安。
光武帝聽說諸將敗退,立刻下令耿弇率軍進駐漆邑,祭遵進駐汧城,命吳漢等人留守長安,另派馮異駐守栒邑。馮異接到命令後隨即出發,行至途中,探馬報告說隗囂的將領行巡正率軍進攻栒邑,兵已進入隴地。馮異立即下令將士日夜兼程,加緊前進。部將們紛紛勸說,認爲敵軍勢盛,不可硬拼,應選擇安全地點扎營,慢慢商議對策。馮異卻怒道:“敵軍臨境,我們尚能得小勝,便想深入作戰,若栒邑失守,三輔地區將動盪不安,豈不令人擔憂?兵法有云:‘進攻者力量不足,防守者則有餘。’只要我先抵達據守城池,用逸待勞,就能牽制住敵軍,這並非急於與其決一死戰啊!”此言確實有遠見。於是馮異帶領部隊迅速前進,最終成功進入栒邑,只令士兵靜守待敵,偃旗息鼓。行巡率軍到達城下,見城頭毫無防守,便以爲唾手可得,乾脆下令休息片刻,再發動攻擊。部下也聽從命令,紛紛下馬休息,軍紀蕩然無存。馮異從城樓上悄悄觀察,已完全掌握敵情,當即擊鼓鳴旗,率兵衝出。行巡毫無準備,頓時驚慌失措,部下更是大亂,急忙上馬逃跑,被馮異追擊數十里,斬殺無數,才被迫退回城中。與此同時,祭遵在汧城也擊退了王元的軍隊,漢軍士氣重新恢復。北地地方豪強如耿定等人,聽說局勢變化,紛紛上書歸附,背棄隗囂,投靠漢朝。馬援在上林苑屯田,上書朝廷,詳細陳述平定隗囂的策略,並說:“我並非背棄隗囂,是隗囂背棄了我。我初次去京城時,隗囂曾與我約定歸順漢朝,誰知他後來反覆無常,因此我願獻上密計,徹底剷除這股叛亂勢力。”光武帝於是召見馬援,當面詢問對策。馬援建議先切斷隗囂的外援勢力,再攻其核心。光武帝採納其議,撥給五千突騎,派其前往,可自行決斷。馬援於是四處遊說,離間隗囂手下將領高峻、任禹等人。
隗囂察覺自己孤立無援,這才上書謝罪,大致內容是:
“百姓聽說大軍突然到來,驚恐自保,我無法阻止。兵法有言,有大利可圖,不敢違背臣子的道義,因此我親自返回。昔日舜帝侍奉父親,若父親打他用大杖,便逃跑;若用小杖,便忍耐接受。我雖不才,怎敢忘記這些道理!如今我所效忠的,是漢朝,若朝廷賜死,我便赴死;若加刑罰,我便接受。若能蒙受恩赦,我願洗心革面,死而無憾!”
這封信送到朝廷後,衆將領認爲隗囂雖有道歉,言辭仍不謙遜,請求光武帝誅殺隗囂的兒子作爲警告,大舉進攻。光武帝內心尚未下定決心,又派來歙前往汧城,傳達新的諭旨。諭旨寫道:
“當年柴武曾寫信給韓信,說韓信是韓王信,並非淮陰侯。‘陛下仁德寬厚,即便諸侯有叛逃然後歸來的,也會恢復其爵位,不予誅殺。’隗囂是文官,懂得禮義,所以我特地寫信給他,若言辭深重,似有不遜,若言辭簡略,則問題未決。如今若徹底歸順,朝廷仍派遣恂的弟弟前往京城,即可保住爵位和俸祿,迎來巨大福分。我年已四十,在軍隊中已十載,絕非空話,若不見採納,便不必再回復!”
隗囂收到這封信後,明白光武帝已經看穿了他的詐謀,最終未作回應。涼州牧竇融派弟弟竇友上書,表明忠心。恰逢隗囂叛亂,道路阻斷,竇友中途折返,改派司馬席封,從小路前往長安,呈上奏章。光武帝予以回信,慰勉有加,情意深厚。竇融於是寫信責備隗囂,語意懇切,原文如下:
“我敬仰將軍治理地方,政令清明,軍民歸附。在國家遭遇危難之際,您堅守忠義,不背棄朝廷。後派兒子伯春到京城,親自交付歸順,這是對國家最真誠的誠意。正因爲此,我們才十分佩服您的高義,願意追隨您。然而在一時憤怒中,改變節操,改圖謀利,君臣相爭,上下動兵,造成前功盡棄,轉而作惡,毀掉自己的德行,豈不令人痛惜?恐怕是掌權之人貪功圖謀,導致如此局面,我私下非常痛心。如今西州地勢險要,百姓士卒離散,容易被人利用,難以自立。若現在迷途不返,聽信錯誤方向,不南向投靠公孫述,就只能北上投奔文伯了。依仗虛僞的盟約、妄圖對抗強敵,倚仗遠方援助而輕視近鄰,這種做法未見有利。智者不會違背衆人而行事,仁者不會違背道義而圖功。現在以小國對抗大國,對衆多百姓有何好處?棄子圖功,對道義又有何意義?當初歸順朝廷,叩首北面,這是忠臣守節;後來派伯春送行,含淚相送,是慈父之恩。如今卻背叛,對將士們如何交代?若忍心拋棄,對留下兒子又如何面對?自起兵以來,相互攻伐,城池盡毀,百姓流離,如今倖存的平民,或爲戰後殘部,或爲流亡孤苦。他們身上傷痛尚未痊癒,哭聲仍不斷,幸而天意稍有迴轉,將軍又遭遇困厄,使積病不能得治,孤兒又將流浪,這種悲哀和痛苦,足以令人落淚,常人尚且不忍,更何況仁者呢?我聽說忠心爲國並不難,真正得到適當地位卻很難。太過憂民,因德行而招怨,若因此獲罪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我這點建議,希望將軍能仔細思量!”
這封信很可能出自班彪之手。
竇融寫下書信後,專等使者回音。過了十天,使者回來,非常失望,報告說被隗囂斥退拒絕。竇融也惱怒不已,於是召集河西五郡太守,部署兵力,並上書朝廷,請求發兵時間。光武帝下詔嘉獎,同時因竇融七世祖竇廣國曾是孝文皇后親弟弟,而文帝后竇氏與竇融有姻親關係,特賜予“漢祖外屬圖”等物,以示親近。又下令右扶風太守修繕竇融父親的墳墓,舉行隆重祭奠。朝廷四面八方的貢品,也常常轉贈與竇融,使臣不斷往來。竇融自然感激,當即毀掉隗囂所給的將軍印信,命武威太守梁統殺死隗囂的使者張玄,併發兵進攻金城,大敗隗囂的黨羽先零羌首領封何,俘獲牛羊馬匹萬餘頭,糧食數萬斛,充作軍資,等待朝廷西征。
隗囂因漢軍逼近,河西地區關係破裂,感到孤立無援,只好派使者前往蜀地,請求幫助。他仍要向人稱臣,爲何要背叛漢朝?公孫述封他爲朔寧王,派兵往來配合。隗囂本打算進攻內部,又聽說漢將馮異已經攻佔安定、上郡等地,於是立即率步兵騎兵三萬人,前往攻打安定。行至陰繁,與馮異相遇,交戰數次,始終無法取勝,只得無奈退回。又派部將進攻悁地,又被祭遵擊破,退回天水。兩次征戰,皆徒勞無功,不但損耗士卒,也浪費了大量糧草。隗囂將領王遵多次勸諫,但均未被採納。直到收到來歙的招降信,才祕密攜帶家屬直奔洛陽,到朝廷請降,被封爲大中大夫,賜封向義侯。
光武帝本想親自出征討伐隗囂,偏偏遇上日食,便暫時停止軍事行動。詔令百官直言進諫,並敕令公卿以下各舉薦一名賢良方正之士。此前建武五年,光武帝曾尋訪隱士,得到周黨、王良等人的響應,三番請求才至。周黨,字伯況,籍貫太原,一向清高,品德節操出衆。王莽篡權後,他便託病閉門不出,足跡不踏鄉里。朝廷多次徵召,他不得已前往,身穿布衣,頭戴破巾,坦然入朝,見帝時跪下,卻未行叩拜之禮,僅自稱是山野布衣,不瞭解政務,請求允許返回。光武帝並未責備,讓他退朝等候下命。只有博士範升上書彈劾道:
“臣聽說堯帝不需要許由、巢父的輔佐,卻建立了天下;周朝不需要伯夷、叔齊,卻成就了王道。如今見太原的周黨等人,受到厚待,使者三次徵召才肯前往朝廷。登殿面對君主,他們不以禮節屈服,只是伏地不起,傲慢無禮,違背了臣子應有的道義。他們既不會寫文章,也無法爲君主效命,只是爲了獲取虛名,希望獲得三公高位。臣願與諸位同坐雲臺之下,考問治國之道,若不如臣所言,臣願承擔虛妄之罪;若他們敢偷取虛名,自誇求高,也應追究不敬之罪,以警天下。”
光武帝讀完奏章,將其公佈於公卿,另下詔書道:
“自古賢明的君主,都有不接待的隱士。伯夷、叔齊不仕,許由拒絕王位,皆因他們不願趨附權貴。如今周黨、王霸、逄萌等人,也如嚴子陵一般,孤高守節,值得稱頌。他們不慕富貴,超出世俗,其節操遠勝於權貴,雲臺諸將更無法比擬。”
接下來說的是漁陽平定後,光武帝派茂陵人郭伋擔任漁陽太守。郭伋治理百姓,剷除盜賊,境內安定。只因盧芳佔據北方邊境,屢次引匈奴入侵,成爲邊疆大患。郭伋整頓士卒,修繕堡壘,阻擋胡騎南下,邊境安然無事,百姓安居樂業,人口日增,朝廷內外都稱讚他爲賢能太守。因大司空宋弘因事被免職,大臣們紛紛推薦郭伋接任。但光武帝因盧芳尚未被平定,不便將郭伋召回,所以未予同意。建武七年春三月最後一天,太史又奏報日食,朝廷下令百官各上封事,不得提及聖上。杜林、鄭興等人因放棄隗囂迴歸故里,此時尚在朝廷被召見,分別授予侍御史、大中大夫等職。此次他們進言,認爲應順應民意,調郭伋爲大司空,並解釋說:日月交會,其數應出現在朔日,而今日日食多發生在月末,是因月亮運行過快,導致日月交匯,這是君主的“日象”急迫,臣子的“月象”隨之加速,形成責咎之象。建議陛下認真思慮《洪範》九德中的“柔順之道”等治國原則。光武帝雖以優厚詔書回應,但仍不願調回郭伋,改派妹夫李通接任。李通早年倡義,輔助光武帝建立大業,雖身爲公主的丈夫,仍謙虛謹慎,不驕不躁,因此得以保全爵位,功成名就。可見富貴與長壽,全賴謙虛低調。
太傅褒德侯卓茂已病逝,朝廷特賜棺材墓地,以表彰德高望重的老輩賢人。書中明確記載生平與卒年,實爲弘揚名士風範。又因侍御史杜詩歷任沛郡、汝南等多地都尉,治理有方,百姓稱頌,於是調任爲南陽太守。南陽是光武帝的故鄉,從龍舊臣半數出自此地,歷任太守往往被視爲畏途,唯恐得罪貴戚。但杜詩到任後,興利除弊,政令清明,無論貴賤,都十分信服。他還修整陂池,開墾土地,任職數年,百姓家家富足,時人稱讚他如同前漢的召信臣。召信臣曾爲南陽太守,也是一位施政得民的好官。因此南陽百姓流傳着兩句話:“前有召父,後有杜母。”
我寫了一首詩,記錄此事:
黃堂太守一麾來,萬匯全憑隻手栽;
召父已亡推杜母,養民畢竟仗賢才。
轉眼又過一年,光武帝想到隴西局勢,又要派將西征,具體是誰,待下回再揭曉。
隗囂佔據西州,自稱上將軍,乘勢崛起,原應不需卑躬屈膝。一旦接受鄧禹的封爵與冊命,君臣名分已定,又怎能再心懷異志?倘若在光武帝征討蜀地時,率兵助戰,功勞至少是竇融的十倍,日後即使不得封王,公侯之位也可輕易獲得。但他卻聽信謠言,反覆無常:起初助漢而殺蜀國使者,繼而叛漢投靠蜀地,同樣是低頭妥協,朝秦暮楚,有何道理!況且洛陽如旭日,蜀地如朝露,一個可依仗,一個不可依仗。在可依仗的國家背叛它,在不可依仗的國家親近它,實在愚蠢!像嚴子陵那樣孤高堅貞,不卑不亢,面對朝廷也敢於抗禮,後世不譏笑他無君,反而稱頌其有節操,正是因爲他看淡富貴,超越世俗,其風節遠勝雲臺諸將,更遑論隗氏子孫!像周黨、王霸、逄萌等人,也都是嚴子陵這類人物的追隨者,而王良則稍次一等,但同樣值得稱道,足以成爲後世楷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