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後漢演義》•第七回 杖策相從片言悟主 堅冰待涉一德格天

卻說王憲擁兵入宮,官吏已皆逃散,只有一班婦女,無從趨避,統是縮做一堆,抖得殺相似。憲見婦女們多有姿色,免不得惹起淫心,當令衆兵出外駐紮,只說是婦女無辜,不宜侵犯,但發出庫藏金帛,分犒衆兵。大衆得了犒賞,卻也應令趨出,獨王憲住下東宮,到了夜間,就去傳召一班美女,叫她們侑酒侍寢,就是王莽繼後史氏,偷生怕死,也只好出見王憲,供他糟蹋,直鬧得一塌糊塗。勝似嫁與老夫。憲居然穿帝服,乘法駕,向商人杜吳處,取得天子璽綬,出警入蹕,也想做起皇帝來了。京倉守將郭欽等,聞得京師失守,王莽斃命,沒奈何出降漢營。李松鄧曄,馳入都城,將軍申屠建趙萌,從後繼至,查得王憲私懷璽綬,奸佔後宮,即把他捕出斬首,憲只快活了三四日,也落得身首兩分。樂極悲生,奈何不慎?當下取莽首級,派人傳送至宛。劉玄命將莽首示衆,百姓恨莽切骨,多去擲擊,甚至將莽舌割下,切作數片,分啖立盡。劉玄因都城已下,會議行止,忽由洛陽傳到捷報,乃是上公王匡,已將洛陽收降,縛住莽太師王匡,國將哀章,械送宛城。王匡縛王匡卻是異聞。劉玄乃待了數日,等到囚犯解入,遣刑官問訊數語,立命誅死。哀章挾詐得官,至此也送命了。又聞得莽將李聖、孔仁,並見前文。俱皆敗亡,豫洛肅清,諸將都勸玄暫都洛陽,不必遠詣長安。玄本來沒有決斷,就依了衆議,命破虜大將軍劉秀,行司隸校尉事,先往洛陽整修宮府,以便定都。  秀自遭兄喪,不願與聞政事,嘗在官舍中閒居度日,想起從前遊學長安時,曾自明志願,留有二語云:“仕宦當作執金吾,官名。娶妻當得陰麗華。”現在身爲大將軍,比長安城中的執金吾,似乎還勝過一籌,獨陰麗華年約及笄,未知她曾否適人?遂着人往探消息。麗華系南陽新野人,秀前適新野,見過一面,雖是淡妝素服,卻生得姿容韶秀,落落大方。秀心中時常記着,以爲娶妻不得如麗華,寧可終鰥,自古英雄多好色。所以在舂陵時,年至二十有八,尚未成婚。也是麗華應配真龍,到了十有九歲,尚未許字,至劉秀着人探問,與麗華兄陰識談及,識已無父,樂得與阿妹作主,叫她去做漢大將軍妻室。麗華亦喜逢佳配,便由陰識與來人說明,託他還報。秀欣如所望,當即聘娶,六禮告成,兩美合璧,自然如魚得水,好合無尤。及秀奉玄命爲司隸校尉,乃與陰氏告別,仍使歸居新野,自率吏士徑赴洛陽。於是置僚屬,作文移,從事司察,一秉舊章。待至宮府修成,報知劉玄,玄擇日起行。當時三輔官吏,京兆左,馮翊右,扶風,號爲三輔。東迎劉玄,見玄麾下諸將,首戴冠幘,服近婦人,莫不暗中竊笑,惟見了司隸僚屬,都不禁心喜道:“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。”嗣是皆歸心劉秀,不願屬玄。玄既都洛陽,遣使招降赤眉。樊崇等聞漢室復興,卻也有心歸漢,因留部衆分駐青徐,自與部目二十餘人,徑投洛陽,入見劉玄。玄並封爲列侯,未給國邑。崇等見劉玄沒甚威儀,已失所望,又不得采邑分封,更難如願,廝混了一二旬,乘隙出走,返入老營。分爲二部,崇與逄安爲一部,尚有徐宣謝祿楊音等黨羽,另成一部,仍然反抗漢命,略地稱兵。此外又出了一個淮南王,乃是廬江連帥李憲,曾由王莽命爲偏將軍,出徇江淮,因聞王莽被殺,遂據住廬江,自稱淮南王。劉玄諸將,卻無意東封,獨謀北略,當下議派遣大將,往定河北。大司徒劉賜,繼縯後任,系是劉玄從兄,獨謂劉秀才可大用,應即遣往,朱鮪等意在阻秀,語多蹊蹺,賜卻一力保舉,駁去衆議,乃令秀行大司馬事,持節渡河,鎮撫州郡。蟄龍出海了。秀不帶多兵,但率親從數百騎逾河,沿途無犯,察官吏,明黜陟,赦囚徒,革除王莽苛禁,規復前漢官名,吏民大悅,爭持牛酒迎接道旁,秀一律卻還,婉言慰諭,無不歡呼。再前行至鄴城,有一士人杖策追來,報名求見,秀立命延入,下座相迎。這人爲誰?乃是南陽人鄧禹,系東漢佐命元功,爲將來雲臺二十八將的領袖。鄭重言之。他少時遊學長安,曾與秀同學,氣誼相投,至是久別重逢,當然歡慰,寒暄甫畢,秀卻笑問道:“我得承製封拜,仲華遠來,莫非想做官麼?”原來仲華是鄧禹表字,故秀有是稱。禹笑答道:“禹不願爲官。”秀又笑說道:“官不願爲,何苦僕僕風塵,前來尋我?”禹應聲道:“但願明公威加四海,禹得效尺寸功勞,垂名竹帛,便足稱快了。”並非不願做官,實想做個功臣。秀鼓掌大笑,就留禹同食同宿,與語軍情。禹乘勢進言道:“現今山東未安,赤眉等到處擾亂,動輒萬計,更始乃是庸才,不能剛斷,部下諸將,又沒有什麼豪傑,不過志在財帛,但顧目前,明公試想這等庸奴,豈能深謀遠慮?尊主安民,將來四方分崩,必致敗亡!從來帝王崛興,必須天時人事,相與有成,今更始方立,天變不絕,便是不得天時;且中興大業,豈凡夫所能勝任?便是不協人事。明公雖得爲藩輔,終屬受制他人,不能自主,依禹愚見,如公盛德大功,爲天下所響服,何不延攬英雄,收服人心,立高祖大業,救萬民生命,一反掌間,天下可定,勝似俯首依人,事事受制哩!”秀不覺大悅,“安知非僕”之志願,從此激成。令禹常居左右,事必與商,且飭部衆呼禹爲鄧將軍。  先是秀居兄喪,陽爲談笑,陰寓悲傷,枕蓆間常有淚痕。父城留守馮異,當秀入洛陽時,路過父城,異嘗開門出迎,奉獻牛酒,秀乃令爲主簿,使前縣長苗萌爲從事。異遂從秀至洛,且薦舉同裏銚期銚音姚。叔壽段建左隆等,併爲掾吏。嗣是異一心事秀,秀亦推誠倚任。異見秀平時納悶,料知秀不忘乃兄,時爲勸解。秀搖手道:“卿勿多言。”及秀往河北,得遇鄧禹說了一篇獨立的計議,異亦稍有所聞,也向秀進說道:“更始亂政,百姓失依,譬如人當飢渴,一遇飲食,容易充飽,今公專任方面,宜急分遣官屬,徇行郡縣,理冤結,布惠澤,方好收拾人心!”秀點首稱善,依議施行。復北向至邯鄲,騎都尉耿純,出城迎謁,秀溫顏接見,偕純入城。純字伯山,鉅鹿宋子縣人,父艾爲王莽濟平尹,至劉玄稱帝,使李軼招撫山東,艾即請降,純亦隨見,軼使艾爲濟南太守,並因純應對不凡,承製拜爲騎都尉,授純符節,令他撫集趙魏各城。純奉令往撫,留寓邯鄲,因此得迎謁劉秀。秀待遇有恩,自然愜意,及趨退後,復見秀部下官屬,各有法度,益加敬服,意欲格外結納,特獻馬及縑帛數百匹。純亦中興名臣之一。故趙繆王子劉林,繆王爲景帝七世孫,名元。尚在邯鄲,入見劉秀道:“赤眉現在河東,但教決水灌去,就使他衆至百萬,也好使作魚鱉了。”秀以爲此計太忍,默然不應,竟留耿純守邯鄲,自率鄧禹馮異等出徇真定。  劉林因計不見聽,怏怏不樂,自思卜人王郎,向與友善,不若就去問卜,使決後來吉凶。郎素好誕言,見了劉林,便爲道賀。林愕然問故,郎說道:“誰不知劉氏當興?君系劉氏宗室,難道不就此復封麼?”林與言獻計劉秀,不得見從,甚是可惜,郎又說道:“君可徑自稱尊,何必仰仗別人?”林頗有難色,郎復進策道:“我聞得王莽在日,曾由將軍孫建,謂有妄男子武仲,冒充成帝子子輿,已經誅訖,君本姓劉,何妨就作爲子輿,號召四方?”《漢書·王莽傳》,曾有武仲冒充子輿,謂爲成帝小妻所生,今特藉口補敘。林笑道:“我自我,子輿自子輿,怎可混充?如我可冒充子輿,君亦儘可冒充了!”郎躍起道:“君若肯助我起事,我就冒充劉子輿。”好好賣卜,也想稱尊,真是該死。這一席笑語,竟至弄假成真,遂去連結趙國大豪李育張參等,決議起兵。育與參本認識王郎,平時常向郎卜易,卻有幾句被郎說着,所以信郎甚深。此次郎欲起事,想他必有把握,因此慨然允許,就將家中私財,搬取出來,招募壯丁,不到旬日,就聚集至數千人。當下擁戴王郎,就在邯鄲城內,據住官舍,南面稱尊。邯鄲百姓,曉得什麼真假子輿,並且無拳無勇,如何反抗?只好讓他去做皇帝。獨有耿純不服,與從吏夤夜出走,手中尚持着漢節,發取驛舍車馬數十乘,載與俱馳,奔歸宋子。至王郎派人捕純,純早已颺去。郎遂假稱劉子輿,傳檄郡國,略言聖公未知,誤稱帝號,翟義不死,已詣行宮,一派荒誕無稽的文告,布示遠近,吏民哪裏知曉?聞風響應。於是趙國以北,遼河以西,多半向郎上表,自請投誠。上谷太守耿況,已受劉玄使命,遣子弇馳赴長安,貢獻方物。弇字伯昭,年方二十有一,與屬吏孫倉衛包偕行,道出宋子縣,正值耿純帶領從兄宿植等,約有數百人,起程北趨,弇與純本不認識,見純從行多人,不由的詫異起來,探問行人,才知邯鄲有獨立消息,稱尊的叫做劉子輿,耿純不肯從命,所以他往。弇乃與孫倉衛包兩人,共商行止,倉與包應聲道:“劉子輿既爲成帝后人,應承正統,我等舍此不歸,還想遠行,果將何往?”弇不以爲然,按劍叱責道:“子輿小丑,終爲降虜,我今至長安,與國家說明,漁陽上谷的兵馬,勇悍可用,然後求得使節,還出代郡,大約在途數十日,便可歸至上谷,徵發擊騎,驅除小寇,好似摧枯拉朽,立見掃平,兩君不識去就,恐誤投匪人,轉眼間就要滅族了!”弇未識破假子輿,又欲去投劉玄,亦非良策,惟知邯鄲不能成事,也覺有識。倉包未信弇言,竟悄然逃去,亡歸王郎。只剩弇躑躅道旁,孤蹤西向。忽有途人傳說,謂劉秀轉赴盧奴,自思盧奴與上谷相近,不如還投劉秀,較還得計,乃即返轡北行。  時耿純已與秀相會,報知王郎爲亂,勢甚猖獗,秀恐幽薊一帶,爲郎所欺,因擬先定幽薊,還擊王郎,可巧耿弇亦至,遂留爲長史,與他同行至薊州。既得入薊州城,乃令功曹王霸,募兵市中,將攻邯鄲。霸字元伯,系潁陽人氏,少爲獄吏,慷慨有大志,前時秀略潁川,道出潁陽,得霸與俱,命爲功曹令史,至此奉令募兵,偏市人無一應募,轉用冷語相侵,霸不禁懷慚,還白劉秀。秀見人心未附,便擬南歸,官屬也都有歸志,獨耿弇進諫道:“明公從南方到此,大勢未定,奈何南行?現在漁陽太守彭寵,與公有同鄉誼,弇雖家世茂陵,但弇父方爲上谷太守,耿弇籍貫,借他自述,省得另表。耿弇王霸皆中興之名臣,故敘筆不略。若徵發兩郡兵馬,控弦萬騎,直搗邯鄲,還怕什麼假子輿呢?”秀乃有留意,惟官屬統思南歸,相率喧譁道:“死且南首,奈何北行入囊中?”秀笑指耿弇道:“這是我北道主人,何用多募?”隨即依了弇議,致書漁陽上谷,徵發援兵,時已爲更始二年春月了。秀尚留住薊城,專待兩郡兵馬到來,進擊王郎。不料王郎移文至薊,購索劉秀,標明十萬戶爲賞格。有一個故廣陽王劉嘉子接,嘉系武帝五世孫。貪得厚賞,糾衆應郎,全城擾亂,訛言百出,紛紛說是邯鄲兵至,將捉劉秀。秀因兵單將寡,不便久留,當即帶領親信將士,出南城門,城門已閉,由銚期斬關奪路,方得走脫。晨夜南馳,未敢輕入城邑,行至蕪蔞亭,天寒風烈,食盡腸鳴,馮異至民間乞得豆粥,取供劉秀,秀勉強食訖,復起行至饒陽。一班從吏,連豆粥都不得覓食,真是餓腸轆轆,無力再行。秀乃僞稱邯鄲使人趨入驛舍,索供飲食,驛吏依言進供。偏是這班從吏,好象地獄中放出餓鬼,爭先搶食,頃刻便盡。那驛吏當然動疑,自去槌鼓數十通,託言邯鄲將軍,不久便到,衆皆失色,秀亦升車欲馳,忽然情急智生,徐徐還坐道:“既系邯鄲將軍到來,我等應當相見,不妨從緩!”一面說,一面傳語驛吏道:“請邯鄲將軍入見!”催一句,愈妙。驛吏本是假語,偏劉秀要當起真來,哪裏尋得出邯鄲將軍?只好含糊對答。秀方知驛吏詐謀,安坐了好多時,才起身呼衆道:“邯鄲將軍,想是路上逗留,我等也不便久待了。”衆皆應聲而出,秀即上車馳去。賴有機變。仍然晝夜兼行,一路上蒙犯霜雪,凍得面無人色,膚皆破裂。喫得苦中苦,方爲人上人。到了下曲陽,傳聞邯鄲追兵,即在後面,大衆又驚慌得很,急趨至滹沱河。前驅候吏,還言河水長流,無船可渡,秀再命王霸往視,霸馳至河濱,但見流水潺潺,寒風獵獵,東西南北,並無一船,不由的嗟嘆起來。轉思追兵在後,死生總須一渡,不如扯一個謊,叫衆人齊至河邊,再作計較。乃趨還白秀道:“河冰方合,正好速渡,”此君也有應變才。衆聞言大喜,開步便走。說也奇怪,待至大衆臨河,果然冰堅可涉,當即依次渡河,渡到對岸,冰又解散,霸暗暗稱奇,一時也無暇說明。莫非人定勝天。及抵南宮,兜頭颳起一陣大風,雨隨風下,滴瀝不絕,累得大衆衣衫盡溼,冷不可當。又是一番苦楚。秀見道旁有一空舍,當即下車避入,好在空舍中貯有積薪,復有宿麥,並且廚竈兼全,鄧禹馮異,就做了兩個火夫,一爇火,一抱薪,鍋中煮飯,竈上烘衣。秀脫去外袍,烘了片時,略覺乾燥,麥飯亦已煮熟,便由異盛了一碗,奉與劉秀,尚有餘飯未盡,與衆同食,不夠半飽,但稍稍得過飯癮,已算幸事。此時也不遑尋問主人,由秀登車復走,衆亦隨出。趨至下博,四面各有歧路,不知所從,俄有白衣老人,踉蹌前來,並未問及行蹤,即舉手指示道:“努力努力!此去南行八十里,就是信都,信都太守,尚爲長安守住此城,可以前往。”秀正要向他稱謝,不意白衣老人回頭急走,倏忽不見,大衆不勝驚異,秀亦知白衣老人不是凡品,遂依他指導,徑往信都。信都太守任光,表字伯卿,籍隸宛縣,素性謹厚,少爲縣吏,漢兵至宛,見光衣服鮮明,意欲加害,虧得光祿勳劉賜,替他救免,薦爲安集掾,尋拜偏將軍,隨秀至昆陽,同破王邑王尋,得遷信都太守。及王郎僣號,傳檄信都,光不肯服從,獨與都尉李忠,縣令萬修等,協力固守。郡掾持檄勸光,光將他斬首示衆,招集精兵四千人,爲死守計。適劉秀狼狽到來,光正慮孤城難全,得秀親至,喜出望外,立即開城迎入,吏民素聞秀仁名,亦皆歡呼萬歲。秀略述途中苦況,並言王郎勢大,恐難與敵,意欲還見劉玄,請兵北討。任光見秀兵寥寥,自己亦不過數千部衆,只有護秀西行的能力,沒有助擊王郎的軍容,心下頗費躊躇,李忠萬修,亦謂不若派兵送秀,以便請兵。正遲疑間,忽報和戎太守邳彤來會,光當然出迎,與同見秀。彤字偉君,家世信都,曾爲莽和成卒正,居下曲陽,前次秀徇河北,彤舉城出降,因改名和成爲和戎,使彤居守。彤感念秀德,故與任光同無貳心。兩人皆隸名雲臺,故分敘履歷。彼此相見益歡,共商行止。彤聞秀議定西行,慨然諫阻道:“海內吏民,歌吟思漢,已有數年,所以更始稱尊,天下響應。今卜人王郎,假名乘勢,集衆烏合,雖得牢籠燕趙,究屬根本未固,若明公號召二郡兵民,仗義往討,何患不克?今欲舍此西歸,非但空失河北,必且驚動關雒,墮威失機,甚非良策!試想明公西去,邯鄲無事,必且繕兵整甲,長驅南來,吏民誰肯千里送公?統皆繫念妻孥,中途逃歸,人心一散,尚可復收麼?”秀恍然道:“偉君所言甚是,我當照行。”遂留住信都,光即行文旁縣,徵發兵士,好幾日只得四千人,秀尚嫌不足,欲向城頭子路及刁子都兩處借兵,當有一人閃出道:“不可不可!”正是:  莫呼將伯求爲助,畢竟男兒當自強。  欲知何人出諫劉秀,待至下回報明。  鄧禹杖策追秀,相見之下,從容計劃,即進秀以興漢之謀,此爲中興名臣所未及。故雖智不及良平,勇不及韓彭,而後人推爲功臣之冠,良有以也。王郎號,劉林助虐,秀狼狽南趨,幾不得免,豆粥麥飯,何等困窮?孟子所謂“天降大任於斯人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然後動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”彼劉秀亦猶是耳!必至如滹沱河之不得濟,乃出神力以助之,河冰甫合,復繼以大風雨,此正天之巧爲磨鍊也!非歷過諸艱,寧能造成真主乎?

譯文:

王憲帶兵攻入皇宮,官員們早已逃散,只剩下婦女們無處可逃,紛紛聚在一起,嚇得瑟瑟發抖。王憲看到這些女人大多容貌美麗,不由得起了邪念,便命令士兵們出城駐紮,聲稱婦女無辜,不應侵犯,反而從國庫裏拿出金銀布帛,分發給士兵們作爲犒賞。士兵們得了賞賜,也紛紛離開,只有王憲留下住在東宮。到了夜裏,他便召集一羣美女,讓她們陪酒侍寢。即使是王莽的繼皇后史氏,也只好出來應付,任其羞辱,鬧得一團糟,比嫁作老夫還難受。王憲竟然穿上皇帝的衣服,乘坐法駕,前往商人杜吳處取來皇帝的印信和符節,大張旗鼓地出巡,妄圖自立爲帝。京城裏守衛糧倉的將領郭欽等人,得知京城失守、王莽已死,無奈之下只得投降漢軍。李松、鄧曄率軍進入都城,將軍申屠建、趙萌隨後趕到,查出王憲私藏皇帝印信,佔用了後宮,立即將其捕獲並斬首。王憲只在世上快活了幾天,便身首異地,死得悲慘。樂極生悲,終究因輕率不慎而招致禍患。隨即,漢軍取下王莽的首級,派人送往宛城。劉玄下令將王莽首級示衆,百姓對王莽痛恨至極,許多人憤怒地投擲石塊,甚至割下王莽的舌頭,切成幾塊,分着喫掉。劉玄已接管都城,商議下一步行動,忽然接到洛陽傳來捷報:上公王匡已經攻佔洛陽,將王莽的太師王匡和國丈哀章逮捕,押送宛城。王匡被綁着去見劉玄,這件事堪稱奇聞。劉玄等了幾天,等到囚犯抵達,派官吏問了幾句,便立即下令處死。哀章靠欺騙謀得官職,到頭來也落得個死。又聽說王莽的將領李聖、孔仁均已戰敗滅亡,豫州和洛陽一帶局勢安定,衆將紛紛勸說劉玄暫居洛陽,不必遠赴長安。劉玄本來沒有決斷,便聽從了大家的建議,任命破虜大將軍劉秀爲司隸校尉,前往洛陽整頓宮府,以便正式定都。

劉秀早年喪兄,不願參與政事,常常在官府中閒居,回憶起早年在長安遊學時曾立下的志願:“做官要當執金吾,娶妻要娶陰麗華。”如今他已位高權重,比起長安城裏的執金吾,恐怕更勝一籌。只是陰麗華年約及笄,不知是否已有婚配。於是派人去打聽消息。陰麗華是南陽新野人,劉秀曾去過新野見過她一面,她雖穿着樸素,但容貌秀美,舉止大方,劉秀一直心存不忘。他自古英雄多好色,所以即使在舂陵時,年過二十八,始終未婚。陰麗華命中註定要嫁給真命天子,直到十九歲仍未許配,直到劉秀派人詢問,與她兄長陰識談及,陰識已無父,欣然答應讓妹妹成爲漢大將軍的妻子。陰麗華也十分高興,便讓來人轉達,同意婚事。劉秀十分欣喜,當即聘娶,六禮完成,兩人相敬如賓,感情融洽,如魚得水,十分幸福。後來劉秀奉劉玄之命擔任司隸校尉,便與陰麗華告別,讓她回到新野,自己率領部下直接前往洛陽。在洛陽安置官員、發佈文書、巡視地方,恪守舊制。待到宮府整頓完畢,上報劉玄,劉玄選定日子出發。當時三輔地區的官吏——京兆、馮翊、扶風,被稱爲三輔。東邊迎接劉玄,見其部下將領頭戴冠帽,穿着女子服飾,無不暗自竊笑;唯獨見到司隸校尉的下屬,都欣喜不已,感嘆道:“想不到今日又見到漢朝官員的威儀!”之後,衆人紛紛歸心劉秀,不再願追隨劉玄。劉玄遷都洛陽後,派使者招降赤眉軍。樊崇等人聽說漢室復興,也想歸順漢朝,於是留下部衆駐守青徐地區,自己與二十餘名部下直接前往洛陽,見劉玄。劉玄封他們爲列侯,但未給予封地。樊崇等人見劉玄不具威儀,早已失望,又得不到封地,更難如願,混了幾天後便趁機離開,返回老營。他們分成兩支:樊崇與逄安爲一支,徐宣、謝祿、楊音等人另成一支,繼續反抗漢朝,四處掠地稱兵。此外,還有人稱淮南王,是廬江的將領李憲,曾受王莽任命爲偏將軍,出征江淮。聽說王莽被殺,便佔據廬江,自封爲淮南王。劉玄的將領們無意於東擴,反而主張向北發展,於是議決派遣大將前往河北平定叛亂。大司徒劉賜,是劉玄的堂兄,認爲只有劉秀才能擔當大任,應即派他出徵。朱鮪等人想要阻撓劉秀,言語多有異樣,但劉賜堅持舉薦,駁回衆議,於是任命劉秀爲大司馬,持節渡河,鎮撫各州郡。這就像沉睡的龍終於騰空出海了。

劉秀不帶大量兵力,僅率數百親兵越過黃河,一路上未擾百姓,考察官吏,明察黜陟,赦免囚犯,廢除王莽時期的苛政,恢復西漢的官名制度,百姓非常高興,爭着提着牛酒在路上迎接,劉秀一一婉言勸慰,百姓無不歡呼。後來抵達鄴城,有一位讀書人拄着柺杖追上前來,請求見他。劉秀立刻下令接見,親自下座相迎。此人是誰?是南陽人鄧禹,他是東漢開國功臣之一,後來成爲“雲臺二十八將”的領袖。他早年遊學長安,曾與劉秀同窗學習,情誼深厚,如今久別重逢,自然欣喜。寒暄完畢,劉秀笑着問:“我被朝廷授命任命,你遠道而來,難道是想做官麼?”原來“仲華”是鄧禹的表字,所以劉秀這麼稱呼。鄧禹笑着回答:“我並不想做官。”劉秀又笑道:“不願做官,爲何奔波勞碌,只爲找我?”鄧禹答道:“只要主公威德遠播,天下,我願貢獻一點功勞,名垂史冊,就心滿意足了。”並非不願做官,而是希望成爲功臣。劉秀拍手大笑,立刻留下鄧禹同住同食,與他討論軍情。鄧禹趁機進言道:“如今山東尚未安定,赤眉軍四處作亂,人數動輒達數萬,更始政權是個庸才,無法果斷決斷,手下將領也沒有真正的豪傑,只知貪圖財富,顧及眼前利益,主公你想想,這樣的庸人怎能深謀遠慮?尊主安民,將來四方動盪,必定會失敗!歷代帝王崛起,必須有天時與人事相合,如今更始政權剛剛建立,天災不斷,就是不得天時;而中興大業,豈是普通人所能承擔?就是不合人事。主公雖然被委以輔佐之職,終究是受制於人,無法自主。依我拙見,若主公德行高尚、功業卓著,爲天下人所信服,何不廣招英雄,收服民心,建立如高祖劉邦那樣的大業,拯救萬民性命,一念之間便可平定天下,勝過俯首稱臣、處處受制!”劉秀聽後極爲高興,這正應了自己當初的志向,從此更加堅定了信心。他讓鄧禹常在身邊,凡大事必與他商議,並下令部下稱鄧禹爲“鄧將軍”。

此前劉秀守喪期間,表面上談笑風生,實際上內心悲傷,枕蓆之間常常有淚痕。父親城的守將馮異,當劉秀前往洛陽時途經父親城,他特意開門迎接,獻上牛酒,劉秀便任命他爲主簿,派前縣令苗萌爲從事。馮異於是跟從劉秀前往洛陽,並推薦同鄉銚期、叔壽、段建、左隆等人,都成爲劉秀的屬官。此後馮異一心效忠劉秀,劉秀也對他誠懇信任。馮異看到劉秀時常情緒低落,料知他不忘亡兄,便勸解。劉秀搖頭說:“你不要多說了。”等到劉秀前往河北,遇到鄧禹提出獨立的策略,馮異也略有所聞,便向劉秀進言:“更始政權亂政,百姓失去依靠,如同飢渴之人,一旦得到飲食,立刻就能滿足。現在你專管一方,應該迅速派出官員,巡視郡縣,解決冤案,施行仁政,以重新贏得民心!”劉秀點頭稱善,照此施行。後來繼續北上抵達邯鄲,騎都尉耿純出城迎接,劉秀溫言接見,一同進入邯鄲。耿純字伯山,是鉅鹿宋子縣人,父親耿艾曾任王莽時期濟平尹,劉玄稱帝后,由李軼招撫山東,耿艾請降,耿純也隨其一同入見,李軼因他應對不凡,親自授命他爲騎都尉,授予符節,命他安撫趙國、魏國各地城池。他奉命前去安撫,便留居邯鄲,因此得以拜見劉秀。劉秀對他禮遇有加,自然心情愉悅。後來與部下官員們一起相處,發現他們有法度有紀律,更加敬佩,便特意獻上馬匹和絲帛數百匹表示結交。耿純也是中興名臣之一。趙繆王的兒子劉林,是景帝七世孫,名叫元,當時正住在邯鄲,他見劉秀,便說:“赤眉軍現在在河東,只要決開黃河水灌過去,哪怕敵人有百萬之衆,也只如魚鱉一般。”劉秀認爲此計太過殘忍,默然不語,便留下耿純守守邯鄲,自己率鄧禹、馮異等人進攻真定。

劉林因計謀未被採納,心中憤憤不平,想到卜人王郎,與他交好,不如去占卜,看看未來的吉凶。王郎一向好說荒誕之語,見了劉林,便大加祝賀。劉林驚訝地問原因,王郎說:“誰不知道劉氏將要復興?你本是劉氏宗室,難道不能借此復封爲王嗎?”劉林對劉秀獻計未被採納,頗爲可惜,王郎又說:“你可直接稱尊稱王,何必依賴別人?”劉林猶豫不決,王郎又進言道:“我聽說王莽在世時,曾有將軍孫建說過,有亂臣武仲冒充成帝之子子輿,已被誅殺。你本是劉姓,何不模仿子輿,號召四方?”《漢書·王莽傳》曾記載有武仲冒充子輿,今特此補充。劉林笑道:“我本是劉姓,子輿是子輿,怎能混充?如果我能冒充子輿,你難道就不能冒充嗎?”王郎躍起來說:“如果你願意幫助我起事,我就可以冒充劉子輿。”這番看似玩笑的話,竟真被說成了事實。於是劉林便聯合趙國的大豪李育、張參等人,決定起兵。李育和張參平時常向王郎占卜,曾被他說中過幾句話,因此非常信任他。這次王郎想起事,想必有把握,便欣然答應,拿出家中私財,招募壯勇,不到十天,就聚集了數千人。他們擁戴王郎,佔據邯鄲,自稱王。劉秀在途中狼狽不堪,幾乎無法脫身,只能靠豆粥和麥飯勉強維持。這正應了孟子所說的:“上天將重大責任寄託於某人,必定先使他的心志苦痛,筋骨勞累,身體飢餓,然後才能磨鍊他的意志,增強他原本沒有的能力。”劉秀正如此,先經歷滹沱河無法渡河的困境,才得以激發他的意志。最後在河水結冰時順利渡河,又遇大風雨,這正是上天巧妙地加以磨鍊,唯有經歷過種種艱難,才能成就真正的君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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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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納蘭青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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