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九十九回 獻白雉罔上居功 驚赤血殺兒構獄

卻說王莽既得專政,遂與太皇太后商議,迎立中山王箕子爲嗣。箕子爲哀帝從弟,就是劉興嗣兒。興母馮婕妤死後,箕子幸未連坐,仍襲王封。當下派車騎將軍王舜,持節往迎。舜系王音子,爲莽從弟,太皇太后素來愛舜,故特使迎主立功。舜奉命去訖,宮中無主,太皇太后又老,一切政令,全由莽獨斷獨行。莽即將皇太后趙氏,貶爲孝成皇后,皇后傅氏,逼令徙居桂宮。趙太后的罪狀,是與女弟趙昭儀,專寵橫行,殘滅繼嗣。傅後的罪狀,是縱令乃父傅晏,驕恣不道,未嘗諫阻。罪案宣佈以後,沒一人敢與反對。莽索性追貶傅太后爲定陶共王母,丁太后爲丁姬,所有丁傅兩家的子弟,一律免官歸裏。傅晏負罪尤甚,令與妻子同徙合浦,獨褒揚前大司馬傅喜,召入都中,位居特進,使奉朝請。嗣復再廢傅太后趙皇后爲庶人,二後皆憤恚自殺。論起四後優劣,趙太后生前淫惡,該有此報,傅太后專擅過甚,也應有此,丁姬因哀帝入嗣,不過母以子貴,未聞干政,傅後更無過失,就是傅晏擅權,也由哀帝主見,並非傅後從中請求。王莽怎得不分皁白,一概貶黜?況莽系漢朝臣子,怎得擅貶母后,無論丁姬傅後,不應被貶,即如趙飛燕的淫惡,傅昭儀的專擅,罪有攸歸,也豈莽所得妄議!義正詞嚴。太皇太后王氏,平時受着傅趙二後的惡氣,還道莽爲己泄忿,暗地生歡。那知莽已目無尊親,何事不可做得?履霜堅冰,由來者漸,奈何尚沾沾自喜呢!庸嫗曉得甚麼?  莽既連貶四後,恣所欲爲,惟見孔光歷相三朝,爲太皇太后所敬重,不得不陽示尊崇。實是喜他阿諛。特引光女婿甄邯爲侍中,兼奉車都尉。凡朝右百僚,但爲莽所不合,莽即羅織成罪,使甄邯齎着草案,往示孔光。光不敢不依旨舉劾,莽便持光奏章,轉白太皇太后,無不邀允。於是何武公孫祿,坐實互相標榜的罪名,一併免官,令武就國。董宏子武,嗣爵高昌侯,坐父諂佞,褫奪侯爵。關內侯張由,史太僕史立等,坐中山馮太后冤案,削職爲民,充戍合浦。紅陽侯王立,爲莽諸父,成帝時遣令就國,哀帝時已召還京師,莽不免畏忌,又令孔光奏立前愆,請仍遣立就國。太皇太后親弟,隻立一人,不願准奏。又經莽從旁攛掇,謂不宜專顧私親,太皇太后無可奈何,只好命立回國。莽遂引用王舜王邑王商子。爲腹心,甄邯甄豐主彈擊,平晏平當子。領機事,劉歆劉向子。典文章,孫建爲爪牙。佈置周密,一呼百諾,平時欲有所爲,但教微露詞色,黨羽即希承意旨,列入奏章。太皇太后有所褒獎,莽假意推讓,叩首泣辭。其實是上欺姑母,下欺吏民,口是心非,自便私圖罷了。  大司空彭宣,見莽挾權自恣,不願在朝,遂上書乞休。莽恨他無端求退,入白太后,策免宣官,令就長平封邑。宣居長平四年,壽考終身。就是傅喜奉詔入都,也覺得孤立可危,情願還國,莽亦許他歸去,亦得壽終。莽因進左將軍王崇爲大司空,崇爲王吉孫,與王太后母弟王崇同名異人。封扶平侯。  既而中山王箕子到來,由莽召集百官,奉着太皇太后詔命,擁他登基,改名爲衎,是爲平帝。年只九歲,不能親政,即由太皇太后臨朝。莽居首輔,百官總己以聽。奉葬哀帝於義陵,兼諡孝哀皇帝。大司徒孔光,卻也內懷憂懼,上書求乞骸骨。有詔徙光爲帝太傅,兼給事中,掌領宿衛,供奉宮禁。所有政治大權,盡歸莽手,與光無涉。莽想權勢雖隆,功德未著,必須設一良法,方可籠絡人心。躊躇數日,得了一策,暗使人至益州地方,囑令地方官吏,買通塞外蠻夷,叫他假稱越裳氏,獻入白雉。地方官當即照辦。平帝元始元年正月,塞外蠻人入都,說是越裳氏瞻仰天朝,特奉白雉上貢,莽即奏報太皇太后,將白雉薦諸宗廟。從前周成王時代,越裳氏來朝重譯,也曾進獻白雉,莽欲自比周公,故特想出此法。果然羣臣仰承莽意,奏稱莽德及四夷,不讓周公旦。公旦輔周有功,故稱周公,今大司馬莽安定漢朝,應加稱安漢公,增封食邑。太皇太后當即依議,偏莽裝出許多做作,故意上表固辭,只說臣與孔光王舜甄豐甄邯諸人,共定策迎立中山王,今請將孔光等敘功,臣莽不敢沐恩。太皇太后得了莽奏,不免遲疑。甄豐甄邯等急忙上書,謂莽功最大,不宜使落人後。太皇太后乃諭莽毋辭。莽再三推遜,定要讓與孔光等人,尋且稱疾不起。太皇太后因封孔光爲太師,王舜爲太保,甄豐爲少傅,甄邯爲承安侯,然後乃頒詔召莽,入朝受賞。莽尚託病不至,真會裝刁。再經羣臣申請封莽,即日下詔,令莽爲太傅,賜號安漢公,加封食邑二萬八千戶,莽始出受官爵名號,但將封邑讓還。且爲東平王雲伸冤,使雲子開明爲東平王,奉雲祭祀。又立中山王宇孫桃鄉侯子成都,爲中山王,奉中山王劉興祭祀。再封宣帝耳孫三十六人,皆爲列侯。此外王侯等無子有孫,或爲同產兄弟子,皆得立爲嗣,承襲官爵,皇族因罪被廢,許復屬籍,官吏年老致仕,仍給舊俸三分之一,贍養終身,下至庶民鰥寡,無不周恤。如此種種恩施,統由王莽創議施行,好教朝野上下,交口稱頌,都說是安漢公的仁慈,把老太后小皇帝二人,一概抹煞。真是好計。莽又諷示公卿,奏稱太皇太后春秋太高,不宜親省小事,此後惟封爵上聞,他事盡歸安漢公裁決。太皇太后又復依議,於是朝中只知有王莽,不知有漢天子了。  惟當時一班朝臣,偶有私議,謂平帝入嗣大統,本生母衛姬未得加封,不免向隅。莽獨懲丁傅覆轍,恐衛姬一入宮中,又要引進外家,干預國政。但若不加封衛姬,又未能塞住衆口,乃遣少傅甄豐,持冊至中山,封衛姬爲中山孝王后,帝舅衛寶衛玄,爵關內侯,仍然留居中山,不得來京。扶風功曹申屠剛,直言對策道:“嗣皇帝始免襁褓,便使至親分離,有傷慈孝,今宜迎入中山太后,使居別宮,使嗣皇帝得按時朝見,樂敘天倫,並召馮衛二族,平帝祖母馮婕妤,故云馮衛二族。選入執戟,親奉宿衛,免得另生他患。”迎母則可,必召入外家宿衛,亦屬未善。這數語最中莽忌,莽當然駁斥,因不欲自己出名,特請太皇太后下詔,斥責申屠剛僻經妄說,違背大義,因即放歸田裏。恩歸自己,怨歸太后。剛被黜歸還,有何人再敢多言?  越年二月,黃支國獻入犀牛,廷臣相率驚異,都稱黃支國在南海中,去京師三萬裏,向來未曾朝貢,今特獻犀牛,想來又是安漢公的威德。正要上書獻諛,偏又接得越嶲郡奏報,說有黃龍出遊江中。太師孔光,遂與新任大司徒馬宮,以及甄豐甄邯等三人,擬奉表稱瑞,歸德王莽。旁有大司農孫寶說道:“周公上聖,召公大賢,彼此尚有齟齬,今無論遇着何事,都是異口同聲,難道近人,果勝過周召麼?”衆人聽了,莫不失色,甄邯遂口稱奉旨,暫令罷議。其實犀牛入獻,也是買囑出來,黃龍游江,未必果是真事。邯本與莽同謀,自覺情虛,所以情願中止,但心中很仇視孫寶,不肯輕輕放過。當下囑咐黨羽,陰伺孫寶過失。適寶遣人迎接老母,並及妻子數人,母至中途,忽患老病,因折回弟家養痾,但遣妻子入都。當有司直陳崇,查得此事,立上彈章,斥寶寵妻忘母。莽即告知太皇太后,將寶免官。大司空王崇,不願與羣小聯絡,稱病乞歸。當有詔書批准,令崇解職,改用甄豐爲大司空。光祿大夫龔勝,大中大夫邴漢,並皆辭官歸裏。勝系楚人,節行並茂。同郡人龔舍,與勝友善,勝嘗薦爲諫大夫,舍不肯就徵,再召拜光祿大夫,仍然不起,平居以魯詩教授生徒,年至六十八乃終,時人稱爲兩龔。邴漢系琅琊人,亦有清行。兄子曼容,養志自修,爲官不肯過六百石,稍有不合,當即辭歸,因此名望益隆,幾齣漢右。莽尚欲藉此市恩,優禮送歸勝漢。勝漢明知莽奸巧,表面上只好道謝,兩袖清風,飄然自去。擺脫名繮,莫如此策。  會當盛夏大旱,飛蝗爲災,莽不能視作祥瑞,只得派吏查勘,準備賑饑。一面奏請太皇太后,宜衣繒減膳,表率萬民。自己也戒殺除葷,連日茹素,且願出錢百萬,獻田三十頃,付諸大司農,助給災黎。滿朝公卿,見莽如此慷慨,也不得不捐田助宅,充作災賑,共計有二百三十人。但第一發起,總要算安漢公王莽,一班災民,仍說莽功德及人,莽又藉着天災,得了一種大名。處處使乖。已而得雨經旬,羣臣聯疏上陳,請太皇太后照常服食,又盛稱安漢公修德禳災,感格天心,果沛甘霖。  可巧匈奴有使人到來,入見王莽。莽問及王昭君二女,是否俱存。來使答言俱已適人,現並無恙,莽乘機說道:“王昭君系我朝遣嫁,既有二女遺傳,亦應使他入省外家,顧全親誼,煩汝轉告汝主便了!”來使唯唯受教,謝別而去。過了月餘,匈奴單于囊知牙斯,竟依着莽意,特遣王昭君長女雲,曾號須卜居次,入謁宮廷。須卜居次,見前文。當由關吏飛章入報,莽聞信大悅,便令地方官好生接待,派妥吏護送來京。及須卜居次已到,莽即稟白太皇太后,說是匈奴遣女入侍,應該召見。太皇太后聽着,也是心歡,立即傳見須卜居次,須卜居次雖是番裝,卻尚不脫遺傳性質,面貌頗肖王昭君,楚楚動人。再加中朝言語,也有好幾句通曉,就是尋常禮節,亦約略能行,所以入見太皇太后,跪拜應對,大致如儀。太皇太后喜動慈顏,賜她旁坐,問過了許多說話,然後賜給衣飾等物,令她留住宮中。須卜居次生長朔方,所居所食,無非毳帳酪漿,此次得至皇宮中寄居數月,服羅綺,戴金珠,飽嘗天廚珍饈,有何不願?不過安漢公以下的走狗,又說得天花亂墜,歸德安漢公,能使外人悅服,遣女入侍。就是太皇太后也道由莽德能及遠,上下被欺,莽計又被用着了。  時光易過,又是一年,須卜居次懷念故鄉,懇請遣歸。太皇太后卻不加阻,準令北返,臨行時復厚給賞賜。須卜居次拜舞而去。平帝年僅一十二歲,情竇未開,但當須卜居次來往時,見她語言舉動,半華半夷,很覺有些稀奇,所以每與相見,輒爲注目。莽又湊着機會,轉告太皇太后,應爲平帝擇婚,太皇太后自無異議。莽復採取古禮,謂宜援天子一娶十二女制度,方可多望生男,借廣繼嗣,當下詔令有司,選擇世家良女,造冊呈入。有司領命,採選數日,已得了數十人,按年編次,呈將進去。莽先行展閱,見他所開選女,原是豪閥名家,但一半是王氏女兒,連己女亦有名在內。莽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即攜名冊入內,面奏太皇太后道:“臣本無德,女亦無材,不堪入選,應即除名。”太皇太后聽了,不知莽是何用意,俯首細思,想系莽不欲外家爲後,故有此議。當下詔令有司,王氏女俱不得選入。那知王莽本意,正要想己女爲後,好做個現成國丈;不過爲了選名冊中,多采入王氏女,只恐魚目混珠,被他奪去。偏太皇太后無端誤會,竟命將王氏女一概除去,豈不是弄巧成拙麼?全是欲取姑與的狡計。正憂慮間,已有許多朝臣,伏闕上書,請立安漢公女爲皇后,接連是吏民附和,都奏稱安漢公功德巍巍,今當立後,奈何不選安漢公女,反去另採他家?說得太皇太后不能不從,只好依言選定。莽始尚推辭,繼見太皇太后已經決意,乃申言臣女爲後,亦當另選十一人,冀合古制。羣臣又相率上議,競言不必另選,免多後患。莽還要生出周折,一是請派官看驗,一是請卜定吉凶。太皇太后,因遣長府宗正尚書令等,往視莽女,須臾覆命,俱言女容窈窕,允宜正位中宮。再令大司徒大司空,策告宗廟,兼及卜筮。太卜又奏稱卜得吉兆,乃是金水旺相,父母得位,定主康強逢吉。誰知後來是烏焦巴弓!於是續議聘禮,遵照先代聘後故事,計黃金二萬斤,錢二萬萬緡。莽仍請另選十一媵女,待至選就,自己只受聘禮錢四千萬,還把四千萬內騰出三千三百萬,分給媵女各家,每家得三百萬。羣臣再奏稱皇后受聘,只收受七百萬錢,與媵女相去無幾,應該加給。太皇太后復增錢二千三百萬,合莽原留七百萬緡,共計三千萬,莽又騰出一千萬,散給九族。羣臣更尋出古禮,謂古時皇后父受封百里,今當舉新野田二萬五千六百頃,加封安漢公,莽慌忙固辭,乃不復加封。莽意原不止此。  後既聘定,由太史擇定婚期,應在次年仲春吉日。莽家聞信,預備嫁奩,自然有一番忙碌。不意一夕有門吏出外,見有一人立在門前,纔打了一個照面,便即竄去。門吏本認識此人,乃是莽長子宇妻舅呂寬,平日嘗相往來,爲何鬼鬼祟祟,逢人即避?此中定有蹊蹺。正在懷疑,驀聞有一陣血腥氣,貫入鼻中,越覺奇怪得很。慌忙返身入門,取火出照,見門上血跡淋漓,連地上亦都瞭溼,不由的毛骨悚然。亟入內報知王莽,莽怎肯不問?連夜遣人緝捕呂寬。次日即被捕到,仔細盤問,乃是莽子宇唆使出來。從前莽迎入平帝,只封帝母衛姬爲中山王后,不許入都。見本回前文。衛後止有此子,不忍遠離,免不得上書請求,莽仍然不從。獨莽子宇,不直乃父,恐將來平帝長成,必然懷怨,不如預先籌謀,省得後悔。當下與師吳章,及妻兄呂寬,私下商議良策。章默想多時,方密告道:“論理應由汝進諫;但汝父執拗,我亦深知,現在只有一法,夜間可用血灑門,使汝父暗中生疑,向我說起,我方好進言,勸他迎入衛後,歸政衛氏便了。”呂寬拍手道:“此計甚妙,便可照行。”宇知莽迷信鬼神,亦連聲稱善,遂託呂寬乘夜辦理。寬遂出覓豬羊狗血,聚藏鉢內,至夜間往灑莽門。冤冤相湊,撞見門吏,竟被發覺詭謀,不得不卸罪王宇。他想宇是莽子,定可邀恕,誰知莽毫無恩情,立刻將宇召入,問由何人主謀。宇答由吳師所教。莽竟縛宇,送交獄中,連宇妻呂焉一同連坐。越宿即逼宇自殺,呂焉腹中有孕,才令緩刑,復把吳章拿到,磔死市曹。狼心狗肺,至此已露。  章籍居平陵,素通《尚書》,入爲博士。生徒負笈從遊,約有一千餘人。莽都視爲惡黨,下令禁錮。諸生統皆抵賴,不肯自認爲吳章弟子,獨有大司徒掾屬雲敞,自認章徒,且收抱吳章遺屍,買棺殮葬。都人士因此譽敞,就是莽從弟王舜,亦稱敞見義必爲,足比欒布。布收彭越首級事,見前文。莽專好沽名,因聞敞爲衆所稱,倒也不敢加罪。惟甄邯等入白太皇太后,極稱莽大義滅親。當由太皇太后下詔道:“公居周公之位,行管蔡之誅,不以親親害尊尊,朕甚嘉之!”爲此一詔,更激動賊莽狠心,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殺盡衛氏支屬,只留下帝母衛後一人。還有元帝女弟敬武公主,曾爲高陽侯薛宣繼妻,宣死後留居京師,屢言莽專擅不臣。莽查得宣子薛況,與呂寬爲友,遂將他母子株連,迫令敬武公主自盡,處況死刑。外如莽叔父紅陽侯王立,及從弟平阿侯王仁,王譚長子。樂昌侯王安,王商子。與莽未協,由莽假傳太皇太后詔旨,並皆賜死。又殺死故將軍何武,前司隸鮑宣,護羌校尉辛通,函谷都尉辛遵,水衡都尉辛茂,南郡太守辛伯等人,所有罪狀,都坐與衛氏通謀。北海人逢萌,留寓長安,悵然語友人道:“三綱已絕,若再不去,禍將及身!”說着,即脫冠懸掛東城,匆匆出都。至家中挈領妻子,渡海東遊,徑往遼東避禍去了。小子有詩嘆道:  灑血門前理固差,論心還是望持家。  無端殺盡諸親屬,難怪伊人逝水涯。  越年便是元始四年,平帝大婚期至,特派大員,往迎莽女。所有一切禮儀,且至下回再敘。      本回全敘王莽專恣,見得莽陰賊險鷙,與衆不同。甫經起用,即貶廢四後,彼豈尚有人臣之義耶?孝元后反喜其報怨,婦人之私,斷不足與議大體。越裳氏之獻白雉,何足言功?周公之稱爲元聖,固與白雉無關,況其由買囑而致乎?厥後黃支獻犀牛,越嶲現黃龍,何一非侈飾禎祥,矯揉造作。即如須卜居次之入侍,與漢廷有何利益?而朝臣競稱爲王莽功德,不值一噱!至若呂寬事起,親子可殺,已非人情,甚且叔父從弟,無辜被害,是可忍,孰不可忍!寧待入宮逼璽,始無姑侄情乎?要之莽之篡漢,全由孝元后一人釀成,彼孔光等何足責哉!

譯文:

王莽掌握政權後,便與太皇太后商議,決定立中山王劉箕子爲新的皇帝。劉箕子是漢哀帝的堂弟,也就是劉興的兒子。劉興的母親馮婕妤死後,劉箕子雖然沒被牽連,但仍然保留了王位封號。於是朝廷派車騎將軍王舜持節前往迎接。王舜是王音的兒子,是王莽的弟弟,太皇太后一向喜愛他,因此特意派他去迎立新帝,以顯示功勞。王舜一走,宮中沒有主事者,太皇太后年紀已大,於是所有政令全由王莽一人決定。

王莽首先將皇太后趙氏貶爲孝成皇后,又逼迫皇后傅氏遷居桂宮。趙太后的罪名是與妹妹趙昭儀專寵橫行,殘害後代;傅後的罪名是放任父親傅晏驕橫無度,從未加以勸阻。罪狀公佈後,無人敢反對。王莽乾脆將傅太后降格爲定陶共王的母親,把丁太后貶爲丁姬,丁家和傅家的所有子弟一律免除官職,回到家鄉。傅晏罪責最大,被髮配到合浦,與妻子同路遷徙;但王莽卻褒獎前大司馬傅喜,召他進京,封爲“特進”,讓他參與朝會。之後,王莽又將傅太后和趙皇后廢爲庶人,兩人因憤恨自殺。如果論四位皇后的優劣,趙太后生前淫亂,應得此報;傅太后專權過甚,也該受罰。至於丁姬,因哀帝繼承皇位,只是憑藉母子之貴,沒有干政;傅後並無過錯,傅晏的擅權也出自哀帝的主意,非傅後所爲。王莽怎可不分青紅皁白,一概貶斥?更何況王莽是漢朝臣子,怎可擅自貶斥母后?丁姬、傅後都不應被貶,即便是趙飛燕的淫亂、傅昭儀的專橫,也是罪有應得,王莽豈能隨意議論?他言辭嚴正,態度堅定。太皇太后王氏平時受傅、趙兩後欺辱,還以爲王莽是替她出氣,暗自高興。誰知王莽已無視尊長,什麼事都可做,正如《詩經》所說:“見冰未融,霜露已濃,禍患將至”,而王莽仍沾沾自喜,真是無知!凡夫俗子怎能明白這個道理?

王莽連續貶黜四位皇后後,便恣意妄爲。唯獨孔光歷任三朝,受到太皇太后的尊敬,王莽不得不表面表示尊崇,實際上只是喜歡他阿諛奉承。於是王莽特意提拔孔光的女婿甄邯爲侍中兼奉車都尉。凡朝中官員若有與王莽意見不合者,王莽便羅織罪名,命甄邯拿着草案去呈遞給孔光,孔光不敢違逆,只能照辦。王莽便拿着孔光的奏章轉告太皇太后,太皇太后無不答應。於是何武、公孫祿因互相吹捧的罪名被罷官,何武被遣回封地;董宏之子董武因爲父親諂媚,被剝奪侯爵;關內侯張由、史太僕史立等人因中山馮太后冤案被削職爲民,發配到合浦戍守;紅陽侯王立是王莽的叔父,曾被遣送回封地,哀帝時又被召回,王莽因此心生忌憚,便命孔光奏請他過往罪責,要求再次遣送回封地。太皇太后本只允許他一人留京,不肯答應。經王莽反覆遊說,聲稱不該偏袒私親,太皇太后無奈,只好批准王立返回封地。王莽隨即提拔王舜、王邑、王商之子爲心腹,甄邯、甄豐負責彈劾,平晏、平當之子負責機要事務,劉歆、劉向之子負責文化事務,孫建作爲爪牙輔佐。整個朝廷組織嚴密,只要王莽稍露意圖,他的黨羽就立刻響應,列入奏章。每當太皇太后有褒獎,王莽便假意推辭,叩首哭泣,實則是欺騙姑母,欺騙百姓,口是心非,只爲私利。

大司空彭宣見王莽專權橫行,不願留在朝中,便上書請求退職。王莽恨他無端請辭,便向太皇太后報告,將彭宣罷官,令其前往長平封地養老。彭宣在長平過着四年安穩生活,一直到老去。就連傅喜被召入京,也感到孤立無靠,便請求返回封地,王莽也答應了,得以安然長壽。王莽於是任命左將軍王崇爲大司空,王崇是王吉的孫子,與王太后的母弟王崇同名不同人,封爲扶平侯。

不久,中山王劉箕子到達,王莽召集百官,奉太皇太后詔書,擁立其登基,改名爲“衎”,即爲平帝。平帝年僅九歲,無法親政,太皇太后便臨朝聽政。王莽位居首輔,百官只聽命於他。王莽爲哀帝舉行葬禮,安葬於義陵,追諡爲“孝哀皇帝”。大司徒孔光內心憂懼,上書請求退休。太皇太后下詔,將孔光調任爲皇帝太傅,兼給事中,掌管宮禁宿衛。實際上所有政事大權,全歸王莽所有,與孔光毫無關係。王莽深知自己的權勢雖然盛大,但功績尚不顯赫,必須制定一項新法,以收買人心。他反覆思量數日,想出一計:暗中派遣人去益州,囑咐地方官吏買通塞外的少數民族,讓他們假稱“越裳氏”前來進貢,獻上白雉。地方官員照辦。到了平帝元始元年正月,塞外蠻人入京,聲稱是“越裳氏”前來朝見天朝,獻上白雉,王莽立即向太皇太后報告,將白雉進獻宗廟。

過去周成王時期,越裳氏曾遠道來朝,轉譯進貢,也曾獻上白雉。王莽想借此類比周公,因此特意設計此法。果然羣臣紛紛迎合,稱頌王莽德行廣被四夷,不亞於周公旦。周公輔佐周朝有功,因此稱“周公”;如今王莽安定漢朝,應加稱“安漢公”,並增加食邑。太皇太后便採納了這番建議。王莽卻故意上表固辭,說:臣與孔光、王舜、甄豐、甄邯等人共同謀劃迎立中山王,現在要將功勞記錄下來,臣莽不敢輕易接受恩典。太皇太后看到王莽的奏疏,有些遲疑。甄豐、甄邯等人急忙上書,稱王莽功勞最大,不應後於他人。太皇太后於是下詔,命王莽不要推辭。王莽再三推辭,非要讓給孔光等人,甚至稱病不赴。太皇太后於是封孔光爲太師,王舜爲太保,甄豐爲少傅,甄邯爲承安侯,才正式下詔召王莽入朝受賞。王莽仍以病爲由,不來赴任,真是裝模作樣。後來羣臣再三請求封賞,朝廷立即下詔,命王莽爲太傅,賜號“安漢公”,增封食邑二萬八千戶。王莽這纔出面接受官職與稱號,但把封地讓給了別人。

他還爲東平王王雲伸冤,讓王雲之子王開明繼承東平王爵位,奉王雲之祀。又冊封中山王宇孫桃鄉侯之子成都爲中山王,奉劉興之祀。此外,還封宣帝的遠房孫輩三十六人,皆爲列侯。對於王侯等無子有孫的,或爲同父兄弟之子,皆可繼承爵位;皇族因罪被廢者,允許恢復族籍;官吏年老退休者,仍可領取原俸的三分之一,終身供養;百姓中孤寡者,也都受到周到救濟。這些措施全是王莽首創,朝野上下交口稱讚,都說“安漢公仁慈”,而將老太后、小皇帝一筆抹殺。這真是一個高明的計策。

王莽又暗示朝臣,奏稱太皇太后年事已高,不宜親自處理瑣事,日後僅封爵之事需奏報,其餘事務皆由“安漢公”裁決。太皇太后也照此實行,從此朝中只知道王莽,不知道漢天子了。

當時朝中大臣偶爾私下議論,認爲平帝繼位,生母衛姬未被封號,不免遺憾。王莽生怕衛姬進入宮中,又會引發外戚勢力干預朝政。若不加封,又恐衆口不一,於是派少傅甄豐持冊前往中山,封衛姬爲“中山孝王后”,讓帝舅衛寶、衛玄封爲關內侯,仍留在中山,不得入京。

扶風功曹申屠剛直言進諫,說道:“新帝年幼,便令至親分離,有傷慈孝。如今宜請中山太后入京,住進別宮,讓新帝能按時朝見,享受天倫之樂,並召馮、衛兩族入京,由其子孫擔任宿衛,避免後患。”這一建議雖合情合理,但王莽極爲忌諱,自然駁斥。因他不想自己出名,便請太皇太后下詔,斥責申屠剛“言辭荒謬,違背大義”,並將其放歸田裏。功勞歸於自己,過錯歸於太后。申屠剛被罷官歸隱,無人再敢多言。

第二年二月,黃支國進貢犀牛,朝廷上下震驚,都認爲黃支國在南海,距離京城三萬裏,歷來未曾朝貢,如今特地獻上犀牛,顯然是王莽德化所感。朝臣正要上表頌揚,忽然接到越嶲郡奏報,稱有黃龍在江中游動。太師孔光便聯合新任大司徒馬宮,以及甄豐、甄邯等人,擬起草表章,稱頌王莽功德。旁邊的大司農孫寶卻說:“周公和召公都是聖賢,彼此還有爭議,現在無論什麼事,都是衆口一詞,難道漢人真的比不上週公和召公嗎?”衆人聞言皆臉色大變,甄邯立刻聲稱奉旨,暫且停止議政。其實犀牛的出現是賄賂所致,黃龍是否真出現也未可知。甄邯本與王莽共謀,深知此事有誤,便主動中止,但心中十分怨恨孫寶,不肯輕易放過。於是暗中吩咐黨羽,監視孫寶的過失。恰巧孫寶派人接老母,以及妻兒數人,途中老母病重,返回家中養病,只讓妻兒進京。司直陳崇查實此事,立即上表彈劾,指責孫寶寵妻棄母。王莽得知後,立即告知太皇太后,將孫寶罷官。

大司空王崇不願與小人勾結,便稱病請求退職。朝廷下詔批准,令其離職,改由甄豐接任大司空。光祿大夫龔勝、大中大夫邴漢也紛紛辭官歸鄉。龔勝是楚地人,品行端正。同郡人龔舍與他交好,龔勝曾推薦他作弟子,龔舍卻拒絕,直到後來被世人稱頌爲“見義必爲”,堪比欒布。王莽喜愛沽名釣譽,聽說龔敞被衆人稱道,也就不敢加害。甄邯等人向太皇太后稟報,極力稱頌王莽“大義滅親”。太皇太后下詔稱讚:“你居於周公之位,行管蔡之誅,不因親情而害尊長,朕甚爲敬佩!”這一詔書更激發了王莽的狠毒之心,從此殺盡衛氏家族,僅留下帝母衛姬一人。還有元帝的女弟敬武公主,曾嫁給高陽侯薛宣,薛宣死後留居長安,多次指責王莽專權不忠。王莽查出薛宣之子薛況與呂寬是朋友,便牽連其母子,逼迫敬武公主自盡,將薛況判處死刑。其他如王莽的叔父紅陽侯王立、從弟平阿侯王仁、樂昌侯王安(王商之子),以及王譚長子等,因爲與王莽不合,王莽假傳太皇太后旨意,一併賜死。王莽還殺害了故將軍何武、前司隸鮑宣、護羌校尉辛通、函谷都尉辛遵、水衡都尉辛茂、南郡太守辛伯等人,所有罪名都聲稱是與衛氏通謀。

北海人逢萌感嘆友人:“三綱已破,若不逃走,禍患將及自身!”便脫下帽子懸掛在東城,並匆匆出城,回家後攜妻帶子,渡海東行,直奔遼東避難。我有詩嘆曰:

灑血門前本有理,論心還是望持家。
無端殺盡親族人,難怪他人心如沙。

第二年即元始四年,平帝大婚之期將至,朝廷派大臣前去迎娶王莽之女。一切婚儀,留待下回詳述。

本回全面展現了王莽的專橫跋扈,可見他陰險狡詐,遠超常人。剛上位,便貶廢四位皇后,他豈還有人臣之禮?孝元后反倒喜其報仇,女子私情,不足爲重。越裳氏獻白雉,有何功勞?周公之爲聖賢,與白雉無關,更何況是用賄賂得來的?此後黃支獻犀牛、越嶲出現黃龍,哪一件不是裝點祥瑞、虛僞造作?至於須卜居次入宮,對朝廷有何益處?朝臣爭相稱頌王莽德政,豈不是可笑?至於呂寬案爆發,兒子可被處死,已非人情,更何況叔父、從弟無辜被害,這是可忍,何以忍之?難道還要等到逼宮奪璽,才放棄姑侄親情嗎?總之,王莽篡奪漢朝天下,全是由孝元后一人釀成,孔光等人何足道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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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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