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九十一回 賴直諫太子得承基 寵正宮詞臣同抗議

卻說元帝寢疾,逐日加劇,屢因尚書入省,問及景帝立膠東王故事,即漢武帝。尚書等並知帝意,應對時多半支吾。原來元帝有三男,最鍾愛的是定陶王康,系傅昭儀所出,見前文。初封濟陽,徙封山陽及定陶,康有技能,尤嫺音律,與元帝才藝相同。元帝能自制樂譜,創成新聲,嘗在殿下襬着鼙鼓,自用銅丸連擲鼓上,聲皆中節,與在鼓旁直擊相同,他人都不能及。獨康亦擅此技,有乃父風,元帝讚不絕口,常與左右談及。駙馬都尉史丹,系前大司馬史高長子,隨駕出入,日侍左右,聞元帝稱美定陶王,便向前直陳道:“陛下嘗謂定陶王多材,臣愚以爲材具稱長,莫如聰敏好學的皇太子;若徒以絲竹鼓鼙爲能,是黃門鼓吹郎陳惠李微,高出匡衡,何妨使爲丞相哩!”元帝聽了,也不禁失笑。  已而中山王竟,得病遽殤。竟系元帝少弟,元帝初元二年,方授王封,年幼未能就國,留居都中,與太子驁同學,頗相親愛。中山王歿,元帝挈着太子,同往弔喪,撫棺流涕,悲不自禁,獨太子驁並無戚容,元帝怒說道:“天下有臨喪不哀,可以仰承宗廟,爲民父母麼?”說着,旁顧左右,見史丹在側,便詰問道:“汝言太子多材,今果何如!”丹忙中有智,即免冠叩謝道:“臣見陛下悲哀過甚,因戒太子不再涕泣,免增陛下感傷,臣罪當死!”既爲太子辯護,又爲自己表忠,好一個伶俐口才。元帝被他瞞過,怒氣自平。到了元帝寢疾的時候,定陶王康,與生母傅昭儀,朝夕入侍。傅昭儀狡黠過人,憑着那靈心慧舌,鬨動元帝,改易太子,好把親子補充儲位。元帝頗爲所惑,因欲援膠東王故例,諷示尚書。史丹又有所聞,探得傅昭儀母子,不在寢宮,竟大膽趨入,跪伏青蒲上面,儘管叩頭。青蒲是青色畫地,接近御牀,向例只有皇后可登青蒲。史丹急不暇顧,又自恃爲元帝近臣,不妨犯規強諫,元帝聞他叩頭有聲,開眼瞧着,見是史丹,乃驚問何因。丹涕泣陳詞道:“太子位居嫡長,冊立有年,天下莫不歸心,今乃道路流言,傳說太子不免動搖,如陛下果有此意,滿朝公卿,必然死爭,臣願先自請死,爲羣臣倡!”保全嫡嗣,不失守經之義。元帝素信丹言,且知太子不應輕易,才喟然長嘆道:“我本無此意,常念皇后勤慎,先帝又素愛太子,我怎好有違?現在我病日加重,恐將不起,願汝等善輔太子,毋違我意!”丹乃欷歔起立,退出寢門。  又過數日,元帝駕崩,享年四十有二,在位十有六年,凡改元四次。太子驁安然即位,是謂成帝。當時太皇太后上官氏早歿,皇太后王氏尚存,因尊皇太后王氏爲太皇太后,母后王氏爲皇太后,封母舅陽平侯王鳳爲大司馬大將軍,領尚書事。是王氏攬權之始。奉葬先帝梓宮於渭陵,廟號孝元皇帝。越年改元建始,卻有一件黜奸大計,足快人心。原來成帝居喪,朝政俱委任王鳳,鳳素聞石顯奸刁,因即奏請成帝,徙顯爲長信太僕,奪去重權。丞相匡衡,御史大夫張譚,前曾阿附石顯,此次見顯失勢,竟劾顯種種罪惡,並及顯黨五鹿充宗等人。於是褫免顯官,勒令回籍。顯怏怏就道,病死途中。得全首領,大是幸事。少府五鹿充宗,被謫爲玄菟太守,御史中丞伊嘉,也貶爲雁門都尉,牢梁陳順,一併罷免,輿論稱快。又有歌謠傳聞道:“伊徙雁,鹿徙菟,去牢與陳實無價!”  惟匡衡張譚,既將石顯等劾去,總道前愆可蓋,從此無憂,誰知惱動了一位直臣王尊,竟奏入一本,直言丞相御史,前知石顯奸惡,並未糾彈,反與黨合。今顯罪已露,乃取巧彈奸,失大臣體,應該論罪!是極。成帝看了此奏,也知衡譚有過,但甫經即位,未便遽斥三公,因將原奏擱置不理。衡得知此信,慌忙上書謝罪,乞請骸骨,繳上丞相樂安侯印綬,成帝下詔慰留,仍將印綬賜還,並貶王尊爲高陵令,顧全匡衡面子。衡始照舊行事。但朝臣多是尊非衡,爲尊扼腕。尊系涿郡高陽人,幼年喪父,依伯叔爲生,伯叔家況亦貧,囑使牧羊,尊且牧且讀,得通文字。嗣充郡中小吏,遷補書佐,郡守嘉他才能,特爲保薦,尊遂以直言充選,擢爲虢縣令。輾轉遷調,受任益州刺史。蒞郡以後,嚐出巡屬邑,行至邛郲山,山前有九折阪,不易往來。從前王陽嚐出刺益州,王陽即王吉。至九折阪前,慨然長嘆道:“我承先人遺體,須當全受全歸,爲何屢經出險呢?”當下辭官自去,及尊過九折阪,記起王陽遺事,獨使車伕疾驅向前,且行且語道:“這不是王陽的畏途麼?王陽爲孝子,王尊爲忠臣,各行其志便了。”尊在任二年,又奉調爲東平相。東平王劉宇,系元帝兄弟,少年驕縱,不奉法度。元帝知尊忠直敢爲,特將他遷調過去。尊犯顏進諫,不畏豪威,宇好微行,尊即囑令廄長,不準爲宇駕馬。宇亦無可如何,惟心中很是不悅。一日尊入庭謁宇,宇雖與有嫌,不得不延令就坐。尊亦窺透宇意,向宇進說道:“尊奉詔來相大王,故人皆爲尊作吊,尊聞大王素有勇名,也覺自危,今就職有日,不見大王勇威,不過自恃貴寵,才知大王無勇,如尊方算得真勇呢!”突兀得很。宇聽了尊言,不禁變色,意欲把尊格殺,又恐得罪朝廷,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因復強顏與語道:“相君既自稱有勇,腰下佩刀,定非常器,何妨與我一看?”尊注視宇面,屢次色變,料他不懷好意,但呼宇左右侍臣道:“汝可爲我拔刀,呈示大王!”說着,兩手高舉,聽令侍臣拔刀,一面正色語宇道:“大王畢竟無勇,乃欲設計陷尊,說尊拔刀向王,架誣罪名麼?”真是急智。宇被尊說破隱情,暗暗懷慚,又久聞尊有直聲,更致屈服。乃命左右特具酒席,邀令與宴,盡歡而散。無如宇母公孫婕妤,平生只有此子,很是寵愛,此時得爲東平太后,見尊監視甚嚴,令子抱屈,不由的懊怒異常,婦人溺愛,煞是可恨!當即上書朝廷,劾尊倨傲不臣,妾母子事事受制,恐遭逼死等語。元帝覽奏,見她情詞迫切,不得不令尊免官。及成帝即位,大司馬大將軍王鳳,素慕尊名,因召爲軍中司馬,奏補司隸校尉。偏後因劾奏匡衡張譚,仍然坐貶。尊到官數月,不願久任,即託病告歸。  王鳳也知尊負屈,究因事關丞相,未便左袒,只好聽尊乞休,徐圖召用。惟成帝待遇母黨,格外從優,既使大將軍王鳳秉政,復封母舅王崇爲安成侯,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,皆賜爵關內侯。鳳與崇俱系太后同母弟,故鳳先封侯,崇亦繼封,各得食邑萬戶。王譚以下,統是太后庶弟,所以受封較輕。但數人並無功勳,只爲了母后兄弟,都受侯封,爵賞未免太濫,廷臣俱不敢多言。可巧夏四月間,黃霧四塞,咫尺不辨,成帝也覺得奇異,有詔問公卿大夫,各談休咎,毋得隱諱。諫大夫楊興,及博士駟勝等,並說是陰盛侵陽,故有此變。從前高祖立約,非功臣不得封侯,今太后諸弟,無功並侯,爲歷朝外戚所未有,應加裁損等語。大將軍王鳳,得見此奏,當即上書辭職。偏成帝不肯照準,優詔挽留。是年六月,有青蠅飛集未央宮殿,繞滿廷臣坐次,八月間又有兩月相承,晨現東方;九月間夜現流星,長四五丈,委曲如蛇形,貫入紫宮。種種災異,內外多歸咎王氏,獨成帝因母推恩,倚畀如故。還有太后母李氏,已與太后父王禁離婚,改嫁苟氏,見前文。生下一子,取名爲參。太后既貴,使王鳳等迎還生母,且欲援田蚡故例,封苟參爲列侯,不知大體,無非是庸婦淺見。還是成帝稍有見識,謂田蚡受封,實非正當,苟參不應加封,但尚拜參爲侍中水衡都尉。此外王氏子弟,除七侯外,無論長幼,悉授官祿,這真叫做因私廢公,無益有害了!  且說成帝嗣祚,年方弱冠,正是戒色時候,偏成帝生性好色,在東宮時已喜獵豔圖歡。元帝因母后被毒,不得永年,特選車騎將軍平恩侯許嘉女兒,爲太子妃。許女秀外慧中,博通史事,並善書法,又與成帝年貌相當,惹得成帝意動神搖,好象得了仙女一般,鎮日裏相親相愛,相偎相倚,說不盡的千般恩愛,萬種溫存。反跌下文。元帝令中常侍與黃門郎,前去探問兩口兒情意,統回報是歡洽異常,頓使元帝欣慰,顧語左右道:“汝等可酌酒賀我!”左右忙奉觴上壽,齊呼萬歲。過了年餘,許妃生下一男,闔宮慶賀。那知蘭徵方驗,玉質遽凋,徒落得一泡幻影,轉眼成空。到了成帝登臺,眼見這位專寵的許妃,應立爲後。惟皇太后王氏,因許妃生兒不育,此外儲宮裏面,亦未聞有女生男,於是特傳詔旨,採選良家女子,入備後宮。前御史大夫杜延年子欽,方爲大將軍武庫令,進白大將軍王鳳道:“古禮一娶九女,無非爲承祖廣嗣起見,今主上春秋方富,未有嫡嗣,將軍何不上採古制,慎擇淑女,早備嬪嬙?從來后妃貞淑,必有良嗣,若及今不圖,待至儲貳無人,另求少艾,將來爭寵奪嫡,禍變且百出了!願將軍深思熟慮,毋貽後憂!”王鳳聞言,也以爲然,乃入告王太后。偏王太后拘守漢制,不願法古,鳳亦未便固爭,只好遵循故事罷了。建始二年三月,冊立許妃爲皇后,專寵如故。  是年夏季大旱,越年秋令,又復霪雨連旬,直至四十餘日,尚未放晴。長安人民,忽哄傳大水將至,紛紛奔避,你爭先,我恐後,老幼婦女,自相蹴踏,甚至傷亡多人。這消息傳入宮中,成帝慌忙升殿,召入羣臣,商議避水方法。王鳳道:“如果水勢氾濫,陛下可奉兩宮太后,乘船暫避,所有宮中后妃,隨駕舟行,當可無憂,都中吏民,令他登城避水便了。”語尚未畢,左將軍王商接入道:此王商與鳳弟同名異人,履歷詳後。“古時國家無道,水尚不冒城郭,今政治和平,不聞兵革,上下相安,大水爲何暴至?這必是民間訛言,斷不可信。若再令百姓登城,豈不是更滋擾亂麼!”長安地勢甚高,原不至爲水所湮,但必謂政治和平,愈啓成帝驕淫,商亦未免失言。成帝方稍稍放心。商飭吏卒巡視城中,令民毋得妄動,約莫有三五時辰,民情少定,待至日暮,並沒有大水到來,才知全城驚動,實爲訛言所誤。成帝因此重商,屢言商有定識,鳳未免慚恨,自悔失言。  說起王商履歷,乃是宣帝母舅樂昌侯王武子,王武見前文。武歿後襲爵爲侯,居喪甚哀,且自願推財相讓,分給異母兄弟。廷臣因他孝義可風,交章薦舉,得進任侍中中郎將。元帝時已遷官右將軍,成帝復調任左將軍,敬禮有加。不過成帝雖優待王商,究竟是疏不間親,未及王鳳的親信。就是車騎將軍平恩侯許嘉,本兼有兩重親誼,且又輔政有年,嘉系孝宣許皇后從弟,過繼平恩侯許廣漢,且系成帝后父,故云兩重親誼。偏成帝恐他牽制王鳳,特將他大司馬車騎將軍的印綬,下詔收回。託言將軍家重身尊,不宜再累吏職,特賜黃金二百斤,以特進侯就第。漢制凡列侯有功德者,賜號特進,位在三公以下。嘉家居歲餘,便即逝世,予諡曰恭。惟許後寵尚未衰,後宮雖有婕妤數人,罕得進見許後不再生男,只產了一個女兒,又致夭逝。太后與王鳳等,屢憂成帝無子,成帝卻不以爲意,每日退朝,只在中宮食宿,與許後恩好甚深,許後雖非妒婦,但必欲令成帝愛情,移到妃嬪身上,亦所不願,因此朝朝獻媚,夜夜承歡。  建始三年十二月朔,日食如鉤,夜間又地震起來,未央宮亦爲搖動。成帝亦爲不安,翌日下詔,令舉直言敢諫之士,問及時政闕失。杜欽及太常丞谷永,同時奏對,並言後宮女寵太專,有礙繼嗣。成帝明知他指斥許後,置諸不理。丞相匡衡,曾上疏規諷成帝,請戒妃匹,慎容儀,崇經術,遠技能,未見成帝聽從。及災異迭見,復屢乞讓位,成帝卻優詔不許。會衡子昌爲越騎校尉,酒醉殺人,坐罪下獄。越騎官屬,與昌弟密謀,擬劫昌出獄,不幸謀泄,爲有司所訐奏,有詔從嚴查辦。衡聞信大驚,徒跣入朝,免冠謝罪。成帝尚留餘地,諭令照常冠履,衡謝恩趨退。不意司隸校尉王駿等,又劾奏衡封邑逾界,擅盜田地,罪該不道,應罷官定罪。衡坐是褫職,免爲庶人,餘罪免致究治,還算是成帝的特恩。左將軍王商,得代衡職,拜爲丞相;少府尹忠爲御史大夫。建始四年正月,毫邑隕石有四,肥累隕石有二,成帝命罷中書宦官,特置尚書員五人。漢制尚書有四,至此更增一人。四月孟夏,天覆雨雪,詔令直言極諫諸士,詣白虎殿對策。太常丞谷永奏對道:  方今四夷賓服,皆爲臣妾,北無燻粥冒頓之患,南無趙佗呂嘉之難,三陲晏然,靡有兵革,諸侯大者乃食數縣,不得有爲,無吳楚燕梁之勢,百官盤互,親疏相錯,骨肉大臣,有申伯之忠,無重合馬何羅弟通封重合侯。安陽上官桀。博陸霍禹。之亂,三者無毛髮之辜,乃欲以政事過差,咎及內外大臣,皆瞽說欺天者也。竊恐陛下舍昭昭之白過,忽天地之明戒,聽闇昧之瞽說,歸咎於無辜,倚異乎政事,重失天心,不可之大者也。陛下即位,委任遵舊,未有過政,元年正月,白氣起東方,四月黃霧四塞,覆冒京師,申以大水,著以震蝕,各有佔應,相爲表裏,百官庶士,無所歸依,陛下獨不怪與?白氣起東方,賤人將興之表也。黃霧冒京師,王道微絕之應也。夫賤人當起,而京師道微,二者甚醜,陛下誠深察愚臣之言,致懼天地之異,長思宗廟之計,改往返過,抗湛溺之意,解偏駁之憂,奮乾綱之威,平天覆之施,使列妾得人人更進,猶尚未足也,急復益納宜子婦人,毋擇好醜,毋論年齒,廣求於微賤之間,祈天眷佑,慰釋皇太后之憂慍,解謝上帝之譴怒,則繼嗣蕃滋,災異永息矣。疏賤之臣,至敢直陳天意,斥譏帷幄之私,欲離間貴後盛妾,自知忤心逆耳,難免湯鑊之誅,然臣苟不言,誰爲言之?願陛下頒示腹心大臣,腹心大臣以爲非天意,臣當伏妄言之罪;若以爲誠天意也,奈何忘國大本,背天意而從人慾?惟陛下審察熟念,厚爲宗廟計,則國家幸甚!  看官閱到此文,應知谷永意中,全然幫着王鳳。鳳攬權用事,兄弟等並登顯爵,已有人議論紛紛,統說天變屢見,實由王氏勢盛所致。惟一班對策人士,都未敢明言指斥,不過模模糊糊,說了幾句籠統話兒,便算塞責。谷永更趨炎附勢,力爲王氏洗刷,反嫁禍到許後身上,真是乖刁得很。此外還有武庫令杜欽,也與谷永同一論調,果然揣摩得中,兩人並列高第。永爲首選,欽居第二,永得升官光祿大夫。明明是王鳳主選。永字子云,籍隸長安,就是前衛司馬谷吉子。吉出使匈奴,爲郅支單于所殺,事見前文。欽字子夏,一目患盲,在家飽學,無心出仕。王鳳聞他材名,羅致幕下,同時有郎官杜鄴,也字子夏,學成登仕,時人因兩杜齊名,不便區別,特號欽爲盲杜子夏。欽恨人說病,獨改制小冠,遊行都市,於是都人改稱杜鄴爲大冠杜子夏,杜欽爲小冠杜子夏。欽感王鳳提拔,阿附王鳳,還有可說;永由陽城侯劉慶忌薦入,慶忌系故宗正劉德孫,襲封陽城侯。也欲倚勢求榮,比盲杜且不如了!小子有詩嘆道:  大廷對策貴攄誠,豈爲權豪獨徇情?  誰料書生充走狗,學成兩字是逢迎。  王氏未去,弭災無術,俄而淫霖下降,黃河決口,百姓又喫苦不堪了。欲知河患如何得平,且看下回再表。      元帝三男,惟太子驁爲王太后所出,以嫡長論,應立爲嗣,有何疑義?況儲位固已蚤定乎?元帝爲傅昭儀所惑,幾致易儲,史丹一再諫諍,義所當然。或謂太子驁若不得立,則王氏之禍,可以不興,此說似是而實非。元帝不立驁,即立康,康好聲色,必致淫荒,傅昭儀亦非易與者,觀哀帝時之傅太后,可見一斑。天下事但當憑理做去,禍福安能逆料乎?彼許女之爲太子妃,非以色進,太子驁和好無間,亦屬伉儷常情,厥後太子即位,許氏爲後,樂而不淫,寧致釀災?乃變異迭聞,史不絕書,如果爲戾氣所感召,則王氏應難辭咎。杜欽谷永,不導王鳳以謙抑之德,反斥許後之寵愛太專。離間帝后,構成嫌隙,禍水入而火德衰,罪由欽永兩人,寧特阿附權戚也哉!

譯文:

元帝病情日益加重,常常派尚書入宮詢問是否效仿漢武帝時期立膠東王爲太子的事例。尚書們都知道皇帝的意思,但在回答時都含糊其辭。元帝有三個兒子,最寵愛的是定陶王劉康,是傅昭儀所生。劉康起初被封爲濟陽王,後改封山陽王,再改封爲定陶王。他有才藝,尤其擅長音樂,與元帝一樣精通音律。元帝能自己創作樂譜,發明新曲,常在殿上擺設鼓,用手中的銅丸連續擊打鼓面,聲音準確協調,和直接擊鼓的效果一樣,無人能比。劉康也擅長這一技藝,有父親的風度,元帝非常讚許,常在左右談及此事。

駙馬都尉史丹是前大司馬史高的長子,長期隨駕出入,常在皇帝身邊侍奉。他聽聞元帝稱讚定陶王劉康才華出衆,便上前直言:“陛下常說劉康多才,臣以爲真正才德兼備的,應該是聰明好學的皇太子。如果只是擅長音樂和擊鼓,就如同黃門鼓吹郎陳惠、李微,能比得上匡衡,又何必讓他們做丞相呢?”元帝聽了,不禁笑了起來。

不久,中山王去世,死得突然。中山王是元帝的幼弟,最初在元帝初元二年才被封爲王,當時年紀小,未能就國,一直留在京城,與太子劉驁一同學習,感情很好。中山王去世後,元帝帶着太子前去弔唁,悲痛得流着淚,悲不自禁,唯獨太子劉驁毫無悲痛之色。元帝憤怒地說:“天下有在喪事中不哀悼的,怎麼能成爲國家的繼承人,成爲百姓的父母呢?”說完,轉頭看向身邊的史丹,問道:“你說太子多才,現在表現如何?”史丹機智應變,急忙脫下帽子叩首謝罪說:“我看到陛下悲痛過度,特意勸太子不要哭泣,以免加重您的悲傷,我罪該萬死!”既爲太子辯護,又爲自己表明忠心,真是一番伶俐口才。元帝被他騙過,怒氣也消了。

當元帝臥病在牀時,定陶王劉康及其生母傅昭儀日夜侍奉在旁。傅昭儀狡猾機敏,用巧妙的話術迷惑元帝,想要改變太子,把親生兒子立爲繼承人。元帝因此迷惑,便想效仿膠東王當年的例子,暗示尚書們。史丹得知此事後,發現傅昭儀母子並未在寢宮,便大膽闖入,跪在青蒲上(靠近御牀的青色畫地,通常只有皇后才能踏足),叩首不止。史丹因勢而爲,不顧禮法,直言進諫。元帝聽到叩頭聲,睜開眼睛,見是史丹,驚訝地問他原因。史丹哭着奏道:“太子是嫡長子,冊立多年,天下人心都歸附,現在民間傳言太子將被廢黜,若真如此,滿朝文武必然激烈反對。臣願先自請治罪,爲羣臣作出表率!”元帝一向信任史丹,且知道太子不應輕易被廢,這才長嘆道:“我本無此意,一直記得皇后勤懇謹慎,先帝也十分喜愛太子,我怎好違背?現在我病勢日重,恐不久於人世,希望你們好好輔佐太子,不要違揹我的意願!”史丹含着淚水起身,退出寢宮。

過了幾天,元帝駕崩,享年四十二歲,在位十六年,共改元四次。太子劉驁順利即位,是爲成帝。太皇太后上官氏早逝,皇太后王氏尚在,於是尊王氏爲太皇太后,自己則爲皇太后,封王氏的舅父陽平侯王鳳爲大司馬大將軍,統領尚書事務。這標誌着王氏家族開始掌握權力。

安葬先帝的棺槨於渭陵,廟號爲孝元皇帝。第二年改元爲建始。這一年,朝廷有一件清除奸臣的大事,深得人心。原來成帝在守喪期間,朝政都由王鳳掌控。王鳳早知石顯心術不正,便向成帝進言,將石顯調任長信太僕,剝奪其權力。丞相匡衡、御史大夫張譚曾曾依附石顯,見石顯失勢,便共同彈劾其種種罪行,並牽連到石顯黨羽五鹿充宗等人。於是石顯被罷官,責令回鄉,途中因憂鬱而病亡。五鹿充宗被貶爲玄菟太守,御史中丞伊嘉被貶爲雁門都尉,牢梁陳順也被罷免,輿論大快。民間有歌謠傳播:“伊徙雁,鹿徙菟,去掉牢與陳,實惠無價!”

雖然匡衡和張譚掃除了石顯,以爲此前過失已可原諒,沒想到又惹怒了一位正直的臣子王尊,上書直言:丞相與御史本應早知石顯奸惡,卻未彈劾,反而與之相合。如今石顯罪行暴露,反以小聰明彈劾他人,違背了大臣應有的操守,應受責罰。成帝看到奏議後的確知道匡衡、張譚有失,但畢竟新即位,不便立即貶斥三公,於是將奏章擱置。匡衡得知後,立刻上書謝罪,請求辭官退休,交還丞相樂安侯印綬。成帝下詔慰留,並將印綬還給匡衡,同時貶王尊爲高陵縣令,以保全匡衡的面子。匡衡於是照常任職。但朝中大臣多認爲王尊更爲正直,對他十分讚賞。

王尊是涿郡高陽人,小時候父親去世,依靠叔伯生活,家庭貧困,曾被安排放羊,但他一邊放羊一邊讀書,通曉文字。後來做了郡中小吏,被郡守賞識,推薦爲官,因而以直言聞名,被提拔爲虢縣令。此後輾轉調任,擔任益州刺史。在巡視屬地時,路過邛郲山,山前有一段九折阪,地形險峻,極難通行。從前王陽曾出任益州刺史,到了九折阪前,感嘆道:“我承蒙先人遺志,應當完整地守護和歸還,爲何屢次遭遇危險呢?”於是辭職離去。王尊經過此地,想起王陽的遺言,便命令車伕快走,並對他說:“這不是王陽的畏途嗎?王陽是孝子,王尊是忠臣,各守本心,何必強求?”王尊任益州刺史兩年後,被調任爲東平國相。

東平王劉宇是元帝的兄弟,年輕時驕縱,不守法度。元帝聽說王尊忠直,特意調他前往東平。王尊敢於直言,不怕權勢。劉宇常常偷偷外出,王尊就命令馬房負責人不準爲他駕車。劉宇雖有怨恨,卻也無可奈何。一天王尊進宮拜見劉宇,劉宇雖有不滿,仍勉強讓他坐下。王尊看出劉宇的意圖,便對他說:“我受詔前來輔佐大王,很多人都爲我作弔唁,我聽說大王一向勇猛,也自感不安。現在任職已有幾天,卻未見大王的威風,恐怕只是自負權貴,才覺得大王無能。而我,纔算真正的有膽識啊!”劉宇聽後臉色大變,想殺王尊,又怕觸怒朝廷,便皺眉權衡,最後竟笑着說:“相君既然自稱勇猛,腰間肯定佩有寶刀,何不讓我看看?”王尊觀察劉宇神色,幾次變化,判斷他心懷不軌,便命令左右侍臣:“請爲我拔刀,呈給大王!”話音剛落,他兩手高舉,聽候侍從拔刀,然後嚴肅地說:“大王果然無勇,竟想設計陷害我,說我拔刀朝王而犯罪嗎?”王尊的機智徹底揭穿了劉宇的陰謀,劉宇頓時羞愧難當,又聽說王尊有名直言,只能屈服,於是特備酒席,邀請王尊共飲,盡歡而散。

但劉宇的母親公孫婕妤,只此一子,極爲寵愛,如今成爲東平太后,看到王尊嚴密監視兒子,心中十分惱怒,便上書朝廷,彈劾王尊傲慢無禮、不敬國君,母子受制,恐遭逼迫致死。元帝看到奏章,見其情詞激烈,不得不下令免去王尊官職。成帝即位後,大司馬大將軍王鳳一向仰慕王尊的名聲,便召他擔任軍中司馬,後又提拔爲司隸校尉。但後來因彈劾匡衡、張譚,又遭罷官。王尊到任不過幾個月,不願久任,便以生病爲由請求辭官歸鄉。

王鳳知道王尊受屈,因涉及丞相,不便直接袒護,只能同意其辭職,暫且觀望,等待日後重用。但成帝對母族格外優待,既讓王鳳掌權,又封母親的弟弟王崇爲安成侯,王譚、王商、王立、王根、王逢時等都被賜爲關內侯。王鳳與王崇是太后同母兄弟,故王鳳先封侯,王崇也得以繼封,各自獲得萬戶食邑。王譚以下都是太后庶出的弟弟,所以封爵較輕。但他們並無功勳,只因與太后有親,便全部封侯,爵位濫授,朝中大臣無人敢多言。

恰巧在夏四月,天空出現濃重黃霧,咫尺難辨。成帝對此感到奇怪,便下詔詢問羣臣,探討吉凶,不得隱瞞。諫大夫楊興與博士駟勝等都說:是陰氣過盛侵害陽氣,所以纔出現這種怪象。過去高祖劉邦曾立下規矩,非功臣不得封侯,如今太后諸弟無功而封,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現象,應加以裁減。大將軍王鳳看到此奏,立即上書辭官。成帝不願同意,反而下詔挽留。當年六月,青蠅飛集未央宮,圍住羣臣座位,八月又連續兩週,清晨東方出現青煙;九月夜中有流星,長達四五丈,彎曲如蛇,直貫紫宮。種種災異,內外百姓皆歸罪於王氏家族,唯獨成帝因母系恩寵,仍倚重王氏。此外,太后母親李氏已離異,改嫁苟氏,生下一子,取名苟參。太后既得尊榮,便命王鳳等人迎回生母,又想援引田蚡舊例,封苟參爲列侯,這顯然不合禮法,是庸婦淺見。幸好成帝稍有見識,認爲田蚡受封並不正當,苟參不應加封,只封其爲侍中水衡都尉。王氏家族的其他子弟,除七位侯外,無論大小,一律授官授祿,這真是因私廢公,弊病極多!

成帝繼位時年僅二十,正值戒除情慾的年齡,卻生性好色,在太子時就喜好尋歡覓樂。元帝因母親中毒,未能長壽,便選了車騎將軍平恩侯許嘉的女兒爲太子妃。許氏外貌秀麗、才學出衆,通曉史事,擅長書法,又與成帝年齡相仿,成帝對她十分傾心,如同遇見仙人,二人日夜相依,情意深厚。元帝派中常侍和太監去探問,得知情況後,十分滿意。成帝即位後,許氏被立爲皇后,感情和睦,從未有過逾越之事。

然而災異不斷出現:天象異變、地氣不寧、河水氾濫。這些異常究竟源自何處?有人認爲是因宮廷私慾過盛,招致天怒。杜欽、谷永等人並未勸導王鳳謙退,反而指責許皇后寵愛太深,離間帝后關係,製造嫌隙,導致災禍頻發。他們本應勸勉朝廷節制慾望,反而爲權貴洗刷罪責,實屬奸詐。這二人,不比附權勢,反倒助紂爲虐,實難辭其責!

觀史而言:元帝的三個兒子中,唯太子劉驁是王太后所出,按嫡長之制,應立爲繼承人,有何疑問?況且太子繼承地位早已確定。元帝因被傅昭儀迷惑,幾乎改立劉康,史丹多次勸諫,是理所當然之舉。有人認爲,若太子未被立,王氏之禍或許可以避免,此說看似合理,實則不然。若元帝不立劉驁,而立劉康,劉康好色,必將放縱荒淫,傅昭儀也並非善類,參考哀帝時傅太后專權的下場,可見端倪。世間之事,應以道理爲本,禍福豈能輕易預測?許氏作爲太子妃,是因情感親近,並非以色進獻,太子與她感情融洽,也是尋常夫妻之常情。後來太子即位,許氏爲後,安於其位,情意和睦,怎會釀成災禍?然而災異頻發,史書不絕,若真因戾氣招致,則王氏家族應難逃責任。杜欽、谷永二人,不僅沒有勸諫王鳳修養德行,反而攻擊許後寵愛過度,離間帝后關係,造成矛盾,使禍亂滋生,實屬罪責。他們豈止是附會權貴?分明是禍國殃民之徒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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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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