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霍显心虚情怯,悔惧交并,霍禹对显道:“既有此事,怪不得县官斥逐诸婿,夺我兵权,若认真查究起来,必有大罚,奈何奈何!”霍山霍云,亦急得没有主意。还是霍禹年纪较大,胆气较粗,自思一不做二不休,将错便错,索性把宣帝废去,方可免患。比母更凶。忽又见赵平趋入道:“平家有门客石夏,善观天文,据言天象示变,荧惑守住御星,御星占验,主太仆奉车都尉当灾,若非罢黜,且遭横死。”霍山正为奉车都尉,听了平言,更觉着忙。就是霍禹霍云,亦恐自己不能免祸。正在秘密商议,又有一人进来,乃是云舅李竟好友,叫做张赦。云亦与交好,当即迎入,互相谈叙。赦见云神色仓皇,料有他故,用言探试,便由云说出隐情。赦即替他设策道:“今丞相与平恩侯,擅权用事,可请太夫人速白上官太后,诛此两人,翦去宫廷羽翼,天子自然势孤。但教上官太后一诏,便好废去。”云欣然受教,赦也即告别。 不意属垣有耳,竟为所闻,霍氏家中的马夫,约略听见张赦计谋,夜间私议。适值长安亭长张章,与马夫相识,落魄无聊,前来探望。马夫留他下榻,他佯作睡着,却侧着耳听那马夫密谈,待至马夫谈完,统去就寝,便不禁暗喜,想即借此出头,希图富贵。心虽不善,但不如此,则霍氏不亡。朦胧半晌,已报声,本来张章粗通文墨,至此醒来,又复打定腹稿,一至天明,即起床与马夫作别,自去缮成一书,竟向北阙呈入。宣帝本欲杜除壅蔽,使中书令传诏出去,无论吏民,概得上书言事。一面由中书令逐日取入,亲自披览。至看到章书,就发交廷尉查办,廷尉使执金吾官名。往捕张赦石夏等人;已而宣帝又饬令止捕。 霍氏知阴谋被泄,越觉惊惶。霍山等相率聚议道:“这由县官顾着太后,恐致干连,故不愿穷究。但我等已被嫌疑,且有毒死许后一案,谣言日盛,就使主上宽仁,难保左右不从中举发,一或发作,必致族诛。今不如先发制人,较为得计!”已经迟了。乃使诸女各报夫婿,劝他一同举事。各婿家也恐连坐,情愿如约。会霍云舅李竟,坐与诸侯王私相往来,得罪被拘。案与霍氏相连,有诏令霍云霍山,免官就第,霍氏愈致失势。只有霍禹一人,尚得入朝办事。百官对着霍禹,已不若从前敬礼,偏又经宣帝当面责问,谓霍家女入谒长信宫,注见前回。何故无礼?霍家奴冯子都等,何故不法?说得禹头汗直淋,勉强免冠谢罪。乃退朝回来,告知霍显以下等人,胆小的都吓得发抖,胆大的越激动邪心。显忐忑不安,夜间梦光与语道:“汝知儿被捕否?”光果有灵,当先活捉冯子都,这全是霍显惊慌所致。霍禹也梦车声马声,前来拿人。母子清晨起床,互述梦境,并皆担忧。又见白昼多鼠,曳尾画地,庭树集鸮,恶声惊人。宅门无故自坏;屋瓦无风自飞;种种怪异,不可究诘。 地节四年春月,宣帝求得外祖母王媪,及母舅无故与武,当即称王媪为博平君,封无故为平昌侯,武为乐昌侯;许史以外,又多了王门贵戚,顿使霍家相形见绌,日夜愁烦。霍山独怨恨魏相,侈然语众道:“丞相擅减宗庙祭品,如羔如兔亀,并皆酌省。从前高后时,曾有定例,臣下擅议宗庙,罪应弃市。今丞相不遵旧制,何勿把他举劾呢!”霍禹霍云,尚说此举只有关魏相,未足保家。因复另设一计,欲使上官太后,邀饮博平君,召入丞相平恩侯等,令范明友邓广汉引兵突入,承制处斩,趁势废去宣帝,立霍禹为天子。计议已定,尚未举行,又由宣帝颁诏,出霍云为玄菟太守,任宣为代郡太守。接连又发觉霍山过恶,系是擅写秘书,应该坐罪,不如意事,纷至沓来。霍显替山解免,愿献城西第宅,并马千匹,为山赎罪,书入不报。那知张章又探得霍禹等逆谋,往告期门官名。董忠,忠转告左曹杨恽,恽又转达侍中金安上。安上系前车骑将军金日磾从子,方得主宠,立即奏闻宣帝,且与侍中史高同时献议,请禁霍氏家族,出入宫廷。侍中金赏,为日磾次子,曾娶霍光女为妻,一闻此信,慌忙入奏,愿与霍女离婚。 宣帝不能再容,当即派吏四出,凡霍氏家族亲戚,一体拿办。范明友先得闻风,驰至霍山霍云家内,报知祸事。山与云魂胆飞扬,正在没法摆布,便有家奴抢入道:“太夫人第宅,已被吏役围住了!”山知不能免,取毒先服,云与明友次第服下,待至捕役到门,已经毒发毙命,惟搜得妻妾子弟,上械牵去。那霍显母子,未得预闻,竟被拘至狱中,讯出真情,禹受腰斩,显亦遭诛,所有霍氏诸女,及女婿孙婿,悉数处死。甚至近戚疏亲,辗转连坐,诛灭不下千家。冯子都王子方等,当然做了刀头鬼,与霍氏一门,同赴冥途去了。冯子都阴魂,又好与霍显取乐,只可惜要碰着霍光了。惟金赏已经去妻,幸免株连。霍后坐此被废,徙居昭台宫。金安上等告逆有功,俱得加封,安上受封都成侯,杨恽受封平通侯,董忠受封高昌侯,张章受封博成侯,平地封侯,张章最为侥幸。侍中史高,也得受封乐陵侯。 先是霍氏奢侈,茂陵人徐福,已知霍氏必亡,曾诣阙上书,请宣帝裁抑霍氏,毋令厚亡。宣帝留中不发,书至三上,不过批答了闻知二字。及霍氏族灭,张章等俱膺厚赏,独不及徐福。有人为徐福不平,因代为上书道: 臣闻客有过主人者,见其灶直突,旁有积薪。客谓主人,更为曲突,远徙其薪,否则且有火患;主人默然不应。俄而家果失火,邻里共救之,幸而得息。于是杀牛置酒,谢其邻人,灼烂者在于上行,余各以功次坐,而不及言曲突者。人谓主人曰:“向使听客之言,不费牛酒,终无火患。今论功而请宾,曲突徙薪无恩泽,焦头烂额为上客耶?”主人乃悟而请之。今茂陵徐福数上书,言霍氏且有变,宜防绝之。向使福说得行,则国无裂土出爵之费,臣无逆乱诛灭之败。往事既已,而福独不蒙其功,惟陛下察之!愿贵徙薪曲突之策,使居焦发灼烂之右。 宣帝览书,心下尚未以为然,但令左右取帛十匹,颁赐徐福;后来总算召福为郎,便即了事。时人谓霍氏祸胎,起自骖乘,见八十一回。宣帝早已阴蓄猜疑,所以逆谋一发,便令族灭。但霍光辅政二十余年,尽忠汉室。宣帝得立,虽由丙吉倡议,终究由霍光决定,方才迎入。前为寄命大臣,后为定策元勋,公义私情,两端兼尽。只是悍妻骄子,不善训饬,弑后一案,隐忍不发,这是霍光一生大错。惟宣帝既已隐忌霍光,应该早令归政,或待至霍光身后,不使霍氏子弟,蟠踞朝廷,但俾食大县,得奉朝请,也足隐抑霍氏,使他无从谋逆。况有徐福三书,接连进谏,曲突徙薪,也属未迟。为何始则滥赏,继则滥刑,连坐千家,血流都市。忠如霍光,竟令绝祀,甚至一相狎相偎的霍后,废锢冷宫,尚不能容,过了十有二年,复将她逐锢云林馆,迫令自杀。宣帝也处置失策,残刻寡恩。后世如有忠臣,能不因此懈体否!孔光扬雄未始不鉴此虑祸,遂至失操,是实宣帝一大误处。 宣帝既诛灭霍家,乃下诏肆赦,出诣昭帝陵庙,行秋祭礼。行至途中,前驱旄头骑士,佩剑忽无故出鞘,剑柄坠地,泥中,光闪闪的锋头,上向乘舆,顿致御马惊跃,不敢前进。宣帝心知有异,忙召郎官梁邱贺,嘱令卜易。贺为琅琊人氏,曾从大中大夫京房受教易学。房出为齐郡太守,宣帝求房门人,得贺为郎,留侍左右。贺正随驾祠庙,一召即至,演蓍布卦,谓将有兵谋窃发,车驾不宜前行。宣帝乃派有司代祭,命驾折回。有司到了庙中,留心察验,果然查获刺客任章,乃是前大中大夫任宣子。宣坐霍氏党与,已经伏诛。章尝为公车丞,逃往渭城,意欲为父报仇,混入都中,乘着宣帝出祠,伪扮郎官,执戟立庙门外,意图行刺。偏经有司查出,还有何幸?当然枭首市曹。宣帝亏得梁邱贺,得免不测,因擢贺为大中大夫给事中;嗣是格外谨慎。 为了立后问题,几踌躇了一两年。当时后宫妃嫔,共有数人得宠,张婕妤最蒙爱幸,生子名钦;次为卫婕妤,生子名囂;又次为公孙婕妤,生子名宇;此外还有华婕妤,但生一女。宣帝本思立张婕妤为后,转思婕妤有子,若怀私意,便与霍氏无二,如何得保全储君;乃更择一无子少妒的宫妃,使登后位。拣来拣去,还是长陵人王奉光的女儿,入宫有年,已拜婕妤,可令她作为继后,母养太子。王奉光的祖宗,曾随高祖入关,得邀侯爵,至奉光时家已中落,斗走狗,落拓生涯,宣帝曾寄养外家,得与相识。奉光有女十余岁,颇具三分姿色,只生就一个怪命,许字了两三家,往往克死未婚夫。到了宣帝嗣阼,奉光女尚未适人,宣帝追怀旧谊,发生异想,把她召入后宫,立命侍寝,赐过了几番雨露,王女幸得承恩,宣帝却也无恙。想是王女命中应配皇帝。后来霍后入宫,张婕妤又复继进,或挟贵,或恃色,惹得宣帝一身,无暇顾及王女,遂致王女冷落宫中,少得入御。不过宣帝却还未忘,命王女为婕妤,得令享受禄秩。王女心已知足,安处深宫,一些儿没有怨言,膝下也无子女。至此竟由宣帝选就,册为继后,就把太子奭交付了她,嘱令抚育。张婕妤等,都诧为异事,引作笑谈。惟王女虽得为后,仍不见宣帝宠遇,且情性甚是温和,毫不争夕,所以张婕妤等仍得相安,由她挂个虚名罢了。正女知足不辱,却是一个贤妇。 是时为宣帝六年,宣帝已改元二次,曾于五年间改号元康,内外百僚,竞言符瑞,连番上奏,说是泰山陈留,翔集凤凰,未央宫降滋甘露,宣帝归德祖考,追尊悼考即史皇孙,见八十一回。为皇考,特立寝庙,豁免高祖功臣三十六家赋役,令子孙世奉祭祀,赐天下吏爵二级,民一级,女子百户牛酒,鳏寡孤独高年粟帛。又颁诏大赦,省刑减赋,今特胪述于后: “书”云:“文王作罚,刑兹无赦。”今吏修身奉法,未有能称朕意,朕甚愍焉!其赦天下,与士大夫励精更始。 狱者万民之命,所以禁暴止邪,养育群生也。使能生者不怨,死者不恨,则可谓文吏矣。今则不然,用法或持巧心,析律贰端,析律谓分破律条,贰端谓妄生端绪。深浅不平,增辞饰非,以成其罪。奏不如实,上无由知。此朕之不明,吏之不讲,四方黎民,将何仰哉?二千石其各察官属,勿用此人。吏或擅兴徭役,增饰厨传,厨谓饮食,传谓传舍。越职逾法,以取民誉,譬犹践薄冰以待白日,岂不殆哉!今天下颇被疾疫之灾,朕甚愍之,其令郡国被灾甚者,毋出今年租赋,俾民休息! 宣帝又因吏民上书,多因犯讳得罪,特改名为询诏云: 闻古天子之名,难知而易讳也。今百姓多上书触讳以犯罪者,朕甚怜之,其更名询,诸触讳在令前者赦之! 宣帝方整顿内治,未遑外攘。忽由卫侯使冯奉世,报称莎车叛命,弑王戕使,由臣托陛下威灵,发兵讨罪,已得叛王首级,传送京师云云。宣帝并未尝遣讨莎车,不过因西域归附,前此所遣各使,屡不称职,乃依前将军韩增举荐,授郎官冯奉世为卫侯使。持节送大宛诸国使臣,遄返故邦。奉世系上党人,少学春秋,并读兵书,能通六韬三略,既奉宣帝诏命,遂与外使一同西行。及抵伊循城,闻得莎车内乱,有弑王戕使消息,便密语副使严昌道:“莎车王万年,前曾入质我朝。只因前王已殁,该国人请他为嗣,由朝使奚充国送往。今乃敢抗违朝命,大逆不道,若非发兵加讨,将来莎车日强,势难更制,西域各国,均受影响,岂不是前功尽废么!”严昌也是赞成,但欲遣人驰奏,请旨定夺。奉世独以为事贵从速,不宜迂缓。乃即矫制谕告诸国,征发兵马,得番众万五千人,进击莎车。莎车国人,本迎立万年为王,万年暴虐,不洽舆情,前王弟呼屠征,乘隙纠众,击毙万年,并杀汉使奚充国,自立为莎车王,且攻劫附近诸国,迫使联盟叛汉。至冯奉世征集番兵,掩至城下,呼屠征毫不预防,慌忙募兵抵御,已是不及,竟被奉世引兵攻入。呼屠征惶急自杀,国人不得已乞降,献出呼屠征头颅。奉世另选前王支裔为嗣王,遣回各国兵士,特使从吏赍呼屠征首,报捷长安;自与大宛使臣,西诣大宛。大宛国王,得知奉世斩莎车王,当然震慑,格外加敬,赠送龙马数匹,马似龙形,故名龙马。厚礼遣归。宣帝接得奉世捷报,即召见前将军韩增,称他举荐得人,且令丞相以下,会议赏功授封。丞相魏相等,均复奏道:“春秋遗义,大夫出疆,有利国家,不妨专擅。今冯奉世功绩较著,宜从厚加赏,量给侯封。”宣帝颇思依议,独少府萧望之谏阻道:“奉世出使西域,但令送客归国,未尝特许便宜。彼乃矫制发兵,擅击莎车,虽幸得奏功,究竟不可为法。倘若加封爵土,将来他人出使,喜事贪功,必且援奉世故例,开衅夷狄,恐国家从此多事了!臣谓奉世不宜加封。”望之所言,未免近迂。宣帝正欲综核名实,巩固君权,一得望之谏议,便不禁改易初心,待奉世还都复命,只命为光禄大夫,不复封侯。 谁知一波才平,一波又起,侍郎郑吉,曾由宣帝派往西域,监督渠犁城屯田兵士。吉更分兵三百人,至车师屯田,偏为匈奴所忌,屡遣兵攻击屯卒。吉率渠犁屯兵千五百人,亲至驰救,仍然寡不敌众,退保车师城中,致为匈奴兵所围。赖吉守御有方,匈奴兵围攻不下,方才引去。未几又复来攻,往返至好几次,累得吉孤守车师,不敢还兵。乃即飞书奏闻,请宣帝增发屯兵。宣帝又令群臣集议,后将军赵充国,谓自西域通道,方命就渠犁屯田,为控御计。此为武帝时事,借充国口中叙明,与上文冯奉世所述莎车乱事,文法从同。惟渠犁距车师,约千余里,势难相救,最好是出击匈奴右地,使他还兵自援,不敢再扰西域,庶几车师尉犁,共保无虞等语。此计亦妙。宣帝正在踌躇,适丞相魏相上书云: 臣闻之,救乱诛暴,谓之义兵;兵义者王。敌加于己,不得已而起者,谓之应兵,兵应者胜。争恨小故,不忍愤怒者,谓之忿兵;兵忿者败。利人土地货宝者,谓之贪兵; 兵贪者破。恃国家之大,矜民人之众,欲见威于敌者,谓之骄兵;兵骄者灭。此五者,非但人事,乃天道也。间者匈奴尝有善意,所得汉民,辄奉归之,未有犯于边境。虽争屯田车师,不足致意中。今闻诸将军欲兴兵入其地,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。今边郡困乏,父子共犬羊之裘,食草菜之实,常恐不能自存,难以动兵,军旅之后,必有凶年,言民以其愁苦之气,伤阴阳之和也。出兵虽胜,犹有后忧,恐灾害之变,因此以生。今郡国守相,多不实选,风俗尤薄,水旱不时,按今年计,子弟杀父兄,妻杀夫者,凡二百二十二人,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。今左右不忧此,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,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,不在颛臾,而在萧墙之内也。愿陛下与列侯群臣,详议施行! 宣帝既得相书,乃遣长罗侯常惠,出发张掖酒泉骑兵,往车师迎还郑吉,匈奴兵见有汉军出援,因即引去,吉率屯兵还渠犁。但车师故地,竟致弃去,仍复陷入匈奴。小子有诗叹道: 屡讨车师得荡平,如何甘失旧经营? 敛兵虽足休民力,坐隳前功也太轻。 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霍氏之灭,光实酿成之。论者谓光之失,莫大于隐袒霍显,不发举其弑后之罪。吾谓显之弑后,即光果发举;亦属过迟。弑后何事?显罪固宜伏诛,光岂竟能免谴?误在元配东闾氏殁后,即以显为继室。显一狡婢耳,为大将军夫人,名不正,言不顺,失之毫厘,谬以千里,且教子无方,诒谋无术,霍禹霍山霍云等,无一式谷,几何而不至灭门耶。宣帝惩于霍氏之专擅,故当冯奉世之讨平莎车,因萧望之谏阻侯封,谓其矫制有罪,即停爵赏。夫《春秋》之义,大夫出疆,有利于国,专之可也,魏相之言,不为无据,而宣帝不从,其猜忌功臣之心,已可概见,然于许史王三家,第因其为直接亲戚,不问其才能与否,俱授侯封,厚此而薄彼,宣帝其能免萦私之诮乎?
以下是对《前汉演义》第八十三回《泄逆谋杀尽后族 矫君命歼厥渠魁》的现代汉语翻译:
霍显内心恐惧不安,后悔又害怕,霍禹对她说:“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,难怪官府把我们的女婿赶走,收回了我们的兵权。如果认真追查下去,必定会受到严厉惩罚,该怎么办呢?”霍山和霍云也吓得一筹莫展。幸好霍禹年纪大、胆子大,想到不如干脆把事情做下去,干脆废掉太子,这样就能避免灾祸。这时忽然有赵平进来,说:“我家里有个门客叫石夏,擅长观察天象。他说天象变了,火星停在了君主的星位上,这预示着太仆奉车都尉将遭遇灾祸,如果不废掉他,恐怕会遭到横死。”霍山恰好是奉车都尉,听到这话,更加慌乱。就连霍禹和霍云也担心自己难逃一劫。他们正在秘密商议时,又来了一个叫张赦的人,是霍云的表舅李竟的好友,他见到霍云神色慌张,立刻猜到他有事,便探问原因,霍云便把真相告诉他。张赦立即出主意说:“现在丞相和平恩侯专权跋扈,你可以赶紧让太夫人(上官太后)马上向皇上汇报,将这两人铲除,剪除宫廷中的势力,这样皇帝自然就势单力薄了。只要太后发一道命令,就可以废除太子。”霍云听后非常高兴,接受建议,张赦也便告辞离去。
没想到霍家府邸的马夫,无意中听见了这段密谋,当晚私下议论。恰好长安的亭长张章和这位马夫相识,因落魄无聊前来探访。马夫留他住下,张章假装睡觉,却偷偷听见了马夫的谈话。等马夫说完,便一同上床睡觉,心里暗自欢喜,觉得可以借此机会出头,谋取富贵。虽然他心术不正,但如果不这样做,霍家必定灭亡。他朦胧睡了半宿,醒来后立刻打定主意,次日一早便起床向马夫告别,独自返回,连夜写成一封信,投递到皇宫北门,呈送给皇上。
当时,宣帝本想杜绝官场弊端,允许民间百姓上书言事,由中书令每天收集这些奏章,并亲自阅读。当他看到张章的奏书后,便将其交由廷尉查办,廷尉派执金吾的官员去抓张赦、石夏等人。后来宣帝又下令停止抓捕。
霍家得知阴谋败露,更加惊慌。霍山等人聚在一起商议说:“官府担心牵连到太后,所以不愿深究。但我们已经被怀疑,又因为毒杀许后的案子,谣言不断,即使皇帝仁慈,也难保身边的人不会从中揭发。一旦事发,必将被整族处死。现在不如先发制人,才更安全!”但已经晚了。于是,霍家各女纷纷向自己的夫婿报告,劝他们一起起事。各夫婿也怕被牵连,便答应配合。恰好霍云的表舅李竟,曾与诸侯王私下往来,被牵出罪行,被捕入狱。案件与霍家有关,朝廷下令霍云、霍山免官回家。霍家势力进一步削弱,只剩下霍禹一人还能进入朝廷办事。百官见他,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恭敬。宣帝当面责问霍家,说:“霍家的女眷为什么擅自到长信宫谒见,不守礼节?”“霍家的家奴冯子都等人,为何行为不法?”霍禹听后吓得满头大汗,勉强脱帽道歉,才得以脱身。回到家中,他把事情告诉霍显等人,胆小的吓得发抖,胆大的反而更加心生邪念。霍显一夜辗转难眠,梦见光芒向她说话,问:“你知道我儿子被抓了吗?”其实那光是她因恐惧而产生的幻觉,她儿子冯子都,正是被霍显惊慌所触发而被抓。霍禹也梦见车马声逼近,要抓人。兄妹俩清晨醒来,互相讲述梦境,都十分担忧。他们还发现白天老鼠在庭院里拖着尾巴在地上画线,树上乌鸦聚集鸣叫,声音刺耳;院门无故损坏,屋顶瓦片在无风时自行飘落,种种怪异现象,无法解释。
地节四年春天,宣帝找到了自己的外祖母王媪,以及母亲的舅舅无故和武,并将王媪封为博平君,无故封为平昌侯,武封为乐昌侯。由此,许家、史家之外,王家的贵戚也多了起来,霍家顿时相形见绌,日夜愁苦。
霍山私下怨恨魏相,大言不惭地对众人说:“丞相擅自减少宗庙祭祀的供品,比如羔羊、兔子、龟甲等,全都削减了。以前高后时期有规定,臣子擅自议论宗庙之事,应处死刑。如今丞相不遵守旧制,为什么不向皇上检举呢?”霍禹和霍云还觉得这件事只是针对魏相,不足以保全家族。于是他们又设下一条计谋:请上官太后设宴,请博平君参加,同时召见丞相平恩侯等人,由范明友和邓广汉引兵突入宫殿,假借皇命处死他们,趁机废掉宣帝,改立霍禹为皇帝。计谋已定,尚未实施,宣帝又下诏,任命霍云为玄菟太守,任命宣为代郡太守。紧接着又查出霍山有过失,原来是他私自抄录朝廷机密文件,理应受罚。霍显替他求情,愿捐献城西的宅院和一千匹马来赎罪,但没有得到回复。然而,张章又得知了霍禹等人的叛乱计划,便向期门官董忠报告,董忠转告左曹杨恽,杨恽又转送到侍中金安上。金安上是前车骑将军金日磾的孙子,深受宠信,立即向宣帝上奏,同时与侍中史高共同建议,应禁止霍家成员出入宫廷。侍中金赏是金日磾的次子,曾娶过霍光的女儿为妻,听到这消息后慌忙上奏,表示愿与霍家女儿离婚。
宣帝再也无法容忍,立刻派出官吏四处搜捕,凡是霍家的亲戚,全部被逮捕。范明友最先得知消息,急忙赶到霍山和霍云家中通报。两人魂飞胆战,毫无办法,突然听到家奴喊道:“太夫人府邸已经被官吏围住了!”霍山知道无法幸免,马上服毒自杀;霍云和范明友也相继服毒身亡,等到官吏到来时,已毒发死亡。搜捕人员还抓到了他们的妻子、儿女,全部押解到监狱。霍显母子事先不知情,也被关入监狱,最终被查出真相。霍禹被腰斩,霍显也被处死,所有霍家的女眷及她们的丈夫、女婿,全部被处死。甚至近亲亲戚也因牵连被杀,诛灭的家族达到上千户。冯子都、王子方等人当然也成了刀下之鬼,与霍家一同走向死亡。冯子都死后,灵魂还与霍显相聚取乐,可惜却碰上了霍光。而金赏已离了婚,因此幸免于难。霍后因此被废,贬居昭台宫。金安上等人因告发有功,全都加封爵位:金安上被封为都成侯,杨恽为平通侯,董忠为高昌侯,张章为博成侯,平地封侯,张章最为幸运。侍中史高也封为乐陵侯。
当初霍家奢侈无度,茂陵人徐福早就知道霍家必亡,曾多次上书劝告宣帝遏制霍家,不要让其膨胀。宣帝始终未予理睬,书信递了三遍,只回了“已闻知”三字。等到霍家被灭,张章等人获得厚赏,徐福却毫无所得。有人为徐福不平,代他上书说:
“我听说有客人到主人家,看到主人家灶台直通烟囱,旁边堆着柴草。客人劝主人将烟囱改弯,把柴草远些移开,否则将来可能会发生火灾。主人听了却不以为然。不久,家里果然失火,邻里合力扑救,才侥幸扑灭。于是主人杀牛设宴,感谢邻居。烧伤的人被放在上席,按功劳依次座次,却忘了那位曾劝他改灶的人。人们问主人:‘当初如果听了劝告,就不会费牛酒,也绝不会发生火灾。如今论功行赏,却把改灶的人排除在外。这种焦头烂额的人是上宾,岂不荒谬?’主人这才醒悟,请求道歉。如今茂陵的徐福多次进言,警告霍家将要发生变故,应当防患未然。如果当时听从徐福的建议,国家就不会耗费大量财富封赏土地,臣民也不会遭受叛乱诛灭的惨败。事情已经过去,徐福却独不得功,望陛下明察!愿陛下采纳‘改灶移柴’的建议,使之位居那些焦头烂额之人之上!”
宣帝看到这封奏章,起初并不以为然,只是下令赏赐徐福十匹绢帛。后来终于召他为郎中,就此结束。当时人们认为霍家的祸根,是从骖乘之位开始的。宣帝早有猜忌,所以一旦叛乱发生,便立即诛灭全族。但霍光辅佐朝政二十余年,忠诚于汉室。宣帝能即位,虽是丙吉提出建议,但最终还是靠霍光的决定才顺利迎入。早年他是寄命的大臣,后来是定策的功臣,公私两方面都立下大功。只是霍光的夫人骄纵,子孙不守教诲,毒杀许后一案他始终忍气吞声,这是霍光一生中的重大过失。宣帝既然已有猜忌,本该早早就让霍光归政,或者等到他死后,不让霍家子孙掌握权力,仅让其拥有大县封地、朝会时参与,也足以压制霍家,使其不能谋反。况且徐福连续进言,指出“曲突徙薪”的重要性,本早该采纳。为何一开始滥赏,后来滥刑,牵连上千家族,血流成河?如此忠心的大臣竟被彻底灭族,甚至与霍光关系亲密的霍后,也被废除,囚禁在冷宫,最后还被赶出,囚于云林馆,逼迫自尽。宣帝处置失当,残酷无情。后世若有忠臣,是否会因此心生懈怠呢?孔光、扬雄等人都曾吸取此教训,但最终却因此失节,这是宣帝一生的重大失误。
宣帝诛灭霍家之后,下诏大赦天下,亲自前往昭帝陵庙举行秋祭。途中,前导的骑兵佩剑突然无缘无故出鞘,剑柄掉到地面上,剑锋朝上,直指皇帝车驾,马匹因此惊跳,不敢前行。宣帝心知不妙,立即召来郎官梁邱贺,嘱咐他卜卦。梁邱贺是琅琊人,曾跟随大中大夫京房学习《易经》,后来京房被调任齐郡太守,宣帝找他门人,得梁邱贺为郎,留在身边。梁邱贺当时正随驾前往陵庙,宣帝召他来后,他推演天象,说:“这是天意,有灾祸将至。”宣帝遂派他卜卦,最终确认是灾变之兆。
不久后,侍郎郑吉曾被派往西域,监督渠犁城的屯田兵。他分派三百人前往车师屯田,却遭到匈奴忌恨,多次派兵攻击。郑吉率领渠犁的士兵一千五百人,亲赴救援,仍寡不敌众,退守车师城,被匈奴围困。幸亏他防守得当,匈奴久攻不下,才被迫退兵。后来匈奴又来攻击,屡次往返,郑吉孤立无援,只好紧急上书,请求宣帝增派屯兵。宣帝召集大臣商议,后将军赵充国认为:自汉武帝以来,开辟西域通道,就是为了控制西域,设立屯田,防备外患。而渠犁距离车师约一千余里,难以救援。最好的办法是出兵攻击匈奴右地,使匈奴自顾不暇,退回原地,从而保护车师,免遭侵犯。此计非常稳妥。宣帝正犹豫不决时,丞相魏相上书说:
“我听说,讨伐乱臣、诛杀暴君的军队,是正义之兵,正义之兵才能称王。敌人攻击我方,不得已而自卫,是应战之兵,应战之兵必能取胜。因小怨而愤怒,争执私怨,是愤怒之兵,此兵必败。为贪图土地、财物而战,是贪心之兵,此兵必败。自恃国力强大,自认为人口众多,想向敌人炫耀威风,是骄傲之兵,此兵必亡。这五种兵,不仅关乎人事,更是天道所定。近来匈奴曾有善意,俘获的汉人百姓,都主动送还,从未侵犯边境。虽然因屯田车师发生争端,也不足为惧。现在听说各位将军要出兵攻击他们的领地,臣愚昧不知此军有何名目。如今边疆地区严重困苦,百姓父子共穿狗皮羊皮,吃草菜,常恐无法生存,难以兴兵。军队一旦出动,必带来灾荒,百姓因愁苦之气,损伤天地阴阳之和。即使取胜,未来也会有更大的祸患,恐灾祸由此而生。如今郡县官员多不称职,风气败坏,今年仅因家庭纠纷致死的,就有二百二十二起,臣认为这不是小事。如今朝中人不担心这些内部问题,反而想向远方蛮族报复,这正如孔子所说:‘我担心季孙氏的祸患,不在于颛臾,而在萧墙之内。’希望陛下与列侯、大臣仔细商议,慎重行事!”
宣帝收到相书后,便派遣长罗侯常惠,率张掖、酒泉骑兵前往车师,接回郑吉。匈奴见汉军出援,便立即撤退。郑吉率兵返回渠犁。但车师旧地却因此放弃,重新落入匈奴之手。后人感慨道:
“屡次征讨车师,本想平定,为何却轻易放弃?收兵确实节省了民力,但放弃前功也太轻率了。”
接下来的故事如何发展,敬请期待下回分解。
霍家之灭,实为霍光所酿成。有人说霍光的过错,最大之处在于隐瞒袒护霍显,没有揭发她毒杀许后的罪行。我认为,即使霍光揭发了这件事,也已迟了。毒杀许后,这是一件罪行,霍显本应处死,霍光怎么可能因此免除罪责?真正的问题在于:东闾氏(霍光原配)去世后,霍光便将霍显作为续娶的妻子,这在礼法上是错误的,名不正言不顺。更糟糕的是,霍显教子无方,谋略无术,导致霍禹、霍山、霍云等子孙,无一可成,怎能不导致家族覆灭呢?
宣帝因霍家专权跋扈,所以在冯奉世平定莎车后,因萧望之劝阻,认为冯奉世擅自发兵,有违君命,因而取消封侯之赏。根据《春秋》之义,大臣出使外邦,若对国家有利,可以专权行事。魏相的言论并非无理,宣帝却因不满而更改主意,可见他内心已有猜忌功臣之心。然而,对于许家、史家和王家,他仅因他们与皇室是直系亲属,不管其才能如何,全都封授侯爵,厚待他们而轻视其他功臣。宣帝这样偏私,能避免被人指责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