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八十一回 谒祖庙骖乘生嫌 嘱女医入宫进毒

却说霍光废去昌邑王贺,汉廷无主,不得不议立嗣君,好几日尚未能决,光禄大夫丙吉,乃向光上书道:“将军受托孤重寄,尽心辅政,不幸昭帝早崩,迎立非人。今社稷宗庙,及人民生命,均待将军一举,方决安危。窃闻外间私议,所言宗室王侯,多无德望,惟武帝曾孙病己,受养掖庭外家,现约十八九岁,通经术,具美材,愿将军周谘众议,参及蓍龟,先令入侍太后,俾天下昭然共知,然后决定大计,天下幸甚!”光阅书后,遍问群臣,太仆杜延年也知病己有德,劝光迎立,此外亦无人异议。光复会同丞相杨敞等,上奏太后,略云:  孝武皇帝曾孙病己,年十八,师受《诗经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躬行节俭,慈仁爱人,可嗣孝昭皇帝后,奉承祖宗庙,子万姓,臣等昧死以闻。  上官太后,少不经事,不过名义上推为内主,要她取决,其实统是霍光一人主张;光如何定议,太后无不依从。实是一位女傀儡。当下准如所请,即命宗正刘德,备车往迎皇曾孙。皇曾孙病己,就是卫太子据孙。太子据尝纳史女为良娣,良娣系东宫姬妾,位居妃下。生子名进,号史皇孙。史皇孙纳王夫人,生子病己,号皇曾孙。太子据起兵败死,史良娣、史皇孙、王夫人并皆遇害,独病己尚在襁褓,坐系狱中。却值廷尉监丙吉,奉诏典狱,见了这个呱呱婴儿,未免垂怜。遂择女犯中赵胡二妇,轮流乳养,每日必亲加查验,不令虐待,病己乃得保全。后来武帝养病五柞宫,闻术士言长安狱中,有天子气,因诏令长安各狱中,无论长幼,一律处死。王者不死,岂能擅杀?丙吉见诏使到来,闭门不纳,但传语诏使郭穰道:“天子以好生为大德,他人无辜,尚不可妄杀,何况狱中有皇曾孙呢?”郭穰只得回报武帝,武帝倒也省悟道:“这真是天命所在了!”乃更下赦书,所有狱中罪犯,一律免死。忽猛忽宽,已与乱命相似,惟因丙吉一言,活人无数,阴德可知。吉又为皇曾孙设法,欲将他移送京兆尹,先为致书相请,偏京兆尹驳还不受。皇曾孙已有数岁,常多疾病,赖吉多方医治,始得就痊。吉因他常留狱中,终属不妙,仔细调查,得知史良娣有母贞君,与子史恭,居住故乡,乃将皇曾孙送归史氏,嘱令留养。史贞君虽然年老,但见了外曾孙,当然怜惜,便振起精神,好生看养。至武帝驾崩,遗诏命将曾孙病己收养掖庭,病己乃复入都,归掖庭令张贺看管。贺即右将军张安世兄,前曾服侍卫太子,追念旧恩,格外勤养皇曾孙,令他入塾读书,脩脯由贺担任。皇曾孙却发愤好学,黾勉有成,渐渐的长大起来。贺知他成人有造,意欲把女儿配与为妻。安世发怒道:“皇曾孙为卫太子后裔,但得衣食无亏,也好知足。我张氏女岂堪与配么!”不脱俗情。贺乃另为择偶。适有暴室啬夫许广汉,暴音曝,系宫人织染处,啬夫,官名。生有一女,叫作平君,已许字欧侯氏子为妻,尚未成婚。欧侯氏子一病身亡,遂至婚期中断,仍然待字闺中。广汉与贺,前皆因案牵连,致罹宫刑。贺坐卫太子狱,广汉坐上官桀案,累得身为刑余,充当宫中差使。掖庭令与暴室啬夫,官职虽分高下,惟同为宫役,时常晤面,免不得杯酒相邀,互谈衷曲。一日两人酒叙,饮至半酣,贺向广汉说道:“皇曾孙年已长成,将来不失为关内侯。闻君有女待字,何不配与为妻呢?”广汉已有三分酒意,慨然应允。饮毕回家,与妻谈及,妻不禁怒起,力为阻止。还是广汉定欲践言,不肯悔约,且思掖庭令是上级官长,更觉未便违命,乃将皇曾孙的履历,说得如何尊贵,如何光荣。妇人家心存势利,听得许多好处,也不禁开着笑颜。描写逼真。于是依了夫言,将女许嫁。贺便自出私财,为皇曾孙聘娶许女,择日成礼。两情缱绻,鱼水谐欢。且皇曾孙更多了一个岳家,越有倚靠,更向东海澓中翁处,肄习《诗经》,暇时出游三辅,也去斗走马,作为消遣。惟常留心风俗,所有闾里奸邪,吏治得失,颇能一一记忆,历数无遗。尤有一种异相,遍体生毛,起居处屡有光耀,旁人诧为奇事,皇曾孙亦因此自豪。  昭帝元凤三年正月间,泰山有大石自立,上林中大柳已死,忽然重生。柳叶上虫食成文,约略辨认,乃是“公孙病己立”五字,中外人士,莫不惊疑。符节令眭孟,曾从董仲舒受习《春秋》,通纬学,独奏称大石自立,僵柳复起,必有匹夫起为天子,应该亟求贤人,禅授帝位。大将军霍光,说他妖言惑众,捕孟处斩。谁知所言果验,竟于元平元年孟秋,由宗正刘德迎入皇曾孙,至未央宫谒见太后,虽是天潢嫡派,已经削籍为民。光以为不便径立,特请诸太后,先封皇曾孙为阳武侯,然后由群臣奉上玺绶,即皇帝位。九死一生的皇曾孙,居然龙飞九五,坐登大宝,后来因他庙号孝宣,称为宣帝。宣帝嗣祚,例须谒见高庙;大将军霍光,骖乘同行,宣帝坐在舆中,好似背上生着芒刺,很觉不安。及礼毕归来,由车骑将军张安世,代光骖乘,宣帝方才安心,怡然入宫。侍御史严延年,却劾奏霍光擅行废立,无人臣礼。至此方言明是卖直。宣帝瞧到此奏,不便批答,只好搁置不提。  未几丞相杨敞病终,升御史大夫蔡义为丞相,封阳午侯,进左冯翊田广明为御史大夫。义年已八十多岁,伛偻曲背,形似老妪,或谓光自欲君主专制,故用此老朽为相。当有人向光报知,光解说道:“义起家明经,从前孝武皇帝,尝令他教授昭帝,他既为人主师,难道不配做丞相么?”相术与师道不同,光此言似是而非。是时上官太后尚居未央宫,由宣帝尊为太皇太后,只是后位未定,群臣多拟立霍光小女,就是上官太后亦有此意。宣帝已有所闻,独下诏访求故剑,这乃是宣帝不弃糟糠,特借故剑为名,表明微意。群臣却也聪明,遂请立许氏为皇后。宣帝先册许氏为婕妤,嗣即令正后位。并欲援引先朝旧例,封后父广汉为侯。偏霍光出来梗议,谓广汉已受宫刑,不应再加侯封。光妻谋毒许后,实是因此发生。宣帝拗他不过,暂从罢论。  蹉跎过了年余,始封广汉为昌成君。光见宣帝遇事谦退,持躬谨慎,料他没有意外举动,遂请上官太后还居长乐宫。上官太后,当然还驾,光且派兵屯卫长乐宫,借备非常。已而腊鼓催残,椒花献颂,新皇帝依例改元,号为本始元年,下诏封赏,定策功臣。增封大将军霍光,食邑万七千户;车骑将军张安世,食邑万户,此外列侯加封食邑,共计十人,封侯计五人,赐爵关内侯计八人。霍光稽首归政,宣帝不许,令诸事俱先白霍光,然后奏闻。光子霍禹,及兄孙霍云霍山,俱得受官。还有诸壻外孙,陆续引进,蟠据朝廷。宣帝颇怀猜忌,但不得不虚己以听,唯言是从。独大司农田延年,首倡废立大议,晋封阳城侯,免不得趾高气扬,自鸣得意。那知有怨家告讦,说他办理昭帝大丧,谎报雇车价值,侵吞公款至三千万钱,当由丞相蔡义,据事纠弹,应该下狱讯办。田延年索性负气,竟不肯就狱,愤然说道:“我位至封侯,尚有面目入诏狱么?”俄而又闻严延年劾他手持兵器,侵犯属车,更恨上添恨道:“这无非教我速死!我死便罢,何必多方迫我?”说着,竟拔剑自杀。后来御史中丞,反诘责严延年,谓既知田延年有罪,如何纵令犯法,亦当连坐;严延年弃官遁去,朝廷也不加追究。看官阅此,应知两延年一死一遁,都是性情过激,世所难容,终不免受人挤排,摔去了事!  宣帝不好过问,但凭霍光处置,惟自思本生祖考,未有号谥,乃令有司妥为议定。有司应诏奏称,谓为人后者为人子,不得私其所亲,陛下继承昭帝,奉祀陵庙,亲谥只宜称悼,母号悼后,故皇太子谥曰戾,史良娣号戾夫人;宣帝也即准议,不过重行改葬,特置园邑,留作一种报本的纪念。更立燕刺王旦太子建为广阳王,广陵王胥少子弘为高密王,越年复下诏追崇武帝,应增庙乐,令列侯二千石博士会议,群臣皆复称如诏。独长信少府夏侯胜驳议道:“孝武皇帝,虽尝征服蛮夷,开拓土字,但多伤士卒,竭尽财力,德泽未足及人,不宜更增庙乐。”这数语说将出来,顿致舆论哗然,同声语胜道:“这是诏书颁示,怎得故违?”胜昂然道:“诏书非尽可行,全靠人臣直言补阙,怎得阿意顺旨,便算尽忠?我意已定,死亦无悔了!”又出一个硬头子。大众闻言,统怪胜不肯奉诏,联名奏劾,说他毁谤先帝,罪该不道。独丞相长史黄霸,不肯署名。复被大众举劾,请与胜一同坐罪。宣帝乃命将胜霸二人,逮系狱中。群臣遂请尊武帝庙为世宗庙,且提出武帝在日,巡行郡国四十九处,概令立庙,别立庙乐,号为盛德文始五行舞,世世祭飨,与高祖太宗庙祀相同,宣帝并皆依议,饬令照办。只胜霸两人,久被拘系,好多时不闻究治。两人同在一处,彼此攀谈,却也不至寂寞。霸字次公,籍隶阳夏,少习法律,及长为吏,迁任河南郡丞,宽和得民。宣帝即位,因召为廷尉正,兼署丞相长史。此时被逮下狱,亲友都替他愁苦,他却遇着经师夏侯胜,正好乘闲请教,乞胜传授经学。胜言犯罪当死,何必读经?霸答道:“朝闻道,夕死犹可。况今夕尚未必果死哩!”可谓好学。胜乃讲授《尚书》,逐日不绝。直至本始四年,方才遇赦,后文再表。  且说乌孙国王岑陬,前纳继祖母江都公主为妻,仍然臣事汉朝。见前文。越数年后,江都公主病死,岑陬复乞和亲,汉廷因将楚王戊孙女解忧,号为公主,遣嫁岑陬。解忧尚无生育,岑陬却患了绝症,竟致不起。自思有子泥靡,出自胡妇,幼弱未能任事,不如托诸从弟翁归靡,教他代立为王。俟至泥靡长成,然后归还主位。主见已定,遂召翁归靡入帐,述及己意,翁归靡当然听命。及岑陬一死,便即称王,又见解忧年轻有色,也把她占为己妻。继祖母尚可为妻,何况从嫂?解忧只好随缘,与翁归靡结为夫妇,好合数年,得生三男二女,依次长成。长男名元贵靡,留在国中。次男名万年,出为莎车王。最幼名大乐,也为左大将,及昭帝末年,匈奴因乌孙附汉,连结车师,并攻乌孙,乌孙忙发兵守御。一面由解忧公主出面,飞书至汉,求请援师。汉廷得书,正拟调兵往救,适值昭帝驾崩,国事纷纭,无暇外顾。到了宣帝即位,复由解忧夫妇,上书敦促,并言专待汉兵,夹击匈奴。宣帝与霍光议定,大发关东精锐,分路出征。命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祈连将军,领四万余骑出西河,度辽将军范明友,领三万余骑出张掖,前将军韩增,领三万余骑出云中;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,领三万余骑出酒泉,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,领三万余骑出五原。五路大兵,共计得十六万余人,如火如荼,杀往匈奴。再遣校尉常惠,持节发乌孙兵,会师夹攻。  匈奴主壶衍鞮单于,闻得汉兵大至,亟将人民牲畜,奔徙漠北,塞外一空。汉将五路出师,但见秋高木落,遍地荒凉,并没有甚么胡兵,甚么胡马,好容易驰入胡境,搜得几个人畜,也不过是老弱陋劣,一时不及迁移,乃被捕获。五将陆续班师,由汉廷严覈赏罚,田广明引兵先归,田顺诈报俘虏,皆被察出,下吏自杀。范明友,韩增,赵充国三人,也是半途折回,无功有罪。宣帝因已诛二将,不欲滥刑,特令从宽免议。  独校尉常惠,监护乌孙兵五万余骑,直入右谷蠡王庭内,擒住单于伯叔,及嫂居次,犹汉言公主。名王犁污,掳都尉千长以下三万九千余级,马牛羊驴七十余万头,饱载西归,返入乌孙。乌孙将掳取人畜,悉数自取,毫不分与常惠,反将常惠使节盗去。常惠无从追究,垂头丧气,驰还长安。何其疏忽至此!自料此番回都,必遭重谴,硬着头入报宣帝。宣帝却好言抚慰,面封惠为长罗侯,惠谢恩而退,喜出望外。后来探问同僚,才知宣帝因五将无功,还是乌孙兵得了大捷,虽然没有进益,也足令匈奴丧胆,免为汉患,所以叙功加封。寻且奉诏再使乌孙,令他赍着金帛,犒赏乌孙将士。惠乘机进奏,谓龟兹国前杀朝使,未曾加讨,应该顺道往攻。宣帝恐他多事,不肯照准。惟霍光密与惠言,许得便宜行事,惠遂往乌孙,宣诏颁赏,又矫命乌孙发兵,联合西域各国,进击龟兹。龟兹已经易主,后王绛宾,说是先人误听姑翼,因致得罪汉朝。当下将姑翼缚送军前,由惠喝令斩讫,当即罢兵回国。宣帝闻报,本欲责他专擅,因闻霍光暗中指使,只得作罢,但不复加赏,略示深衷。  谁知霍光专政,情尚可原,那光妻霍显,却是一个淫悍泼妇,公然阴谋诡计,下毒宫闱。说将起来,也是霍光治家不正,肇此祸阶。霍光元配东闾氏,只生一女,嫁与上官安为妻。东闾氏早殁,有婢名显,狡黠异常,为光所爱,曾纳为妾媵,生有子女数人。光便不他娶,就将显升做继室。显有小女成君,尚未字人,满望宣帝登台,好将成君纳入宫中,做个现成皇后。偏宣帝愿求故剑,令故妻许氏正位中宫,竟致霍显失望,满怀不平。日思夜想,拟把许后除去,怎奈一时不得方法,没奈何迁延过去。迟至本始三年正月,许皇后怀孕满期,将要分娩,忽然身体不适,寝食难安。宣帝顾念患难夫妻,格外爱护,遍召御医诊治,且采募女医入宫,俾得日夕侍奉,较为合宜。巧有掖庭户卫淳于赏妻,单名为衍,粗通医理,应募入侍。衍尝往来大将军家,与霍显认识有年,至是淳于赏因妻入宫,便与语道:“汝何不往辞霍夫人,为我求得安池监。若霍夫人肯代白大将军,安池监定可补缺,比户卫好得多呢!”衍遵着夫嘱,径至霍家谒显,报告入宫侍后,并求派乃夫差缺。显触着心事,暗暗喜欢道:“这番机会到了!”便引衍至密室,悄然与语。特呼衍表字道:“少夫!汝欲我代谋差缺,我亦烦汝一件大事,汝可允我否?”衍应声道:“夫人有命,敢不敬从!”显笑说道:“大将军最爱小女成君,欲使极贵,特为此事,有劳少夫。”衍不解所谓,愕然问道:“夫人所嘱,是何命意?”显即将衍扯近一步,附耳与语道:“妇人产育,关系生死。今皇后因娠得病,正好将她毒死。天子若立继后,小女成君,就得册纳。少夫如肯为力,富贵与共,幸勿推辞!”顾前不顾后,全是悍妇偏见。衍闻显言,不禁失色,支吾对答道:“药须由众医配合,进服时需人先尝,此事恐难为力。”显复冷笑道:“少夫若肯代谋,何至无法。现我将军管辖天下,何人敢来多嘴?就使有缓急情事,自当出救,决不相累。只恐少夫无意,才觉难成。”衍沈吟良久,方答说道:“有隙可图,自愿尽力。”总为富贵二字所误。显又再三叮嘱,衍应命辞归,也不及告知乃夫,私取附子捣末,藏入衣袋,径往宫中。  可巧许后临盆,生下一女,却是不做难产,安然无恙。不过产后乏力,还须调理,经御医拟定一方,合丸进服。淳于衍凑便下手,竟将附子取出,掺入丸内。附子虽是有毒,本来可作药饵,并非酖毒可比,但性热上升,不宜产后。许后哪里知晓,取到便吞,待至药性发作,顿时喘急起来,因顾问淳于衍道:“我服丸药后,头觉岑岑。沈重之意。莫非丸中有毒不成?”衍勉强答说道:“丸中何至有毒。”一面说,一面再召御医诊治。御医诊治后脉,已经散乱,额上冷汗淋漓,也不识是何因,才阅片刻,许后两眼一翻,呜呼归天!还幸微贱时已产一男,总算留得一线血脉。小子有诗叹道:  嬴得三年国母尊,伤心被毒竟埋冤,  杜南若有遗灵在,好看仇家且灭门。杜南为许后葬处,见下回。  许后告崩,宣帝亲自视殓,悲悼不已。忽由外面呈入奏章,乃收泪取阅。欲知奏章内容,待至下回再表。      史称霍氏之祸,萌于骖乘,是骖乘一事,所关甚大。夫骖乘亦常事耳,张安世亦与谋废立,官拜车骑将军,更非常官;当其代光骖乘,宣帝得从容快意,何独于霍光而疑之。吾料霍光当日,必有一种骄倨之容,流露词色,令人生畏,此宣帝之所以跼蹐不安也。田延年之自杀,祸起怨家;而霍光不为救护,未免怀私。废立之议,倡自田延年,光不欲使为功首,故乐其死而恝视之。严延年之被逐,则实为劾奏霍光而起;御史中丞,诘责严延年,即非由光之授意,而巧为迎合,不问可知。至若常惠之通使乌孙,擅击龟兹,则全出光之指授。光固视宣帝如傀儡,归政之请,果谁欺乎?悍妻霍显,胆敢私嘱女医,毒死许后,何一非由光之纵成。后人或比光为伊周,伊周圣人,岂若光之悖盩为哉?

译文:

话说霍光废黜了昌邑王刘贺,汉朝失去了国君,无法立即决定新君人选,耽搁了好几天仍然没有结果。光禄大夫丙吉于是向霍光上书说:“将军承袭国家重托,尽心辅政,不幸昭帝早逝,未能迎立合适的继承人。如今国家宗庙和百姓的命运,都系于将军这一决定,关系到国家的安危。我听说民间私下议论,宗室中的王侯大多没有德行和声望,唯有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,从小就生活在掖庭(皇宫)外家,现年大约十八九岁,通晓《诗经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品行贤良,资质出众,希望将军广纳众议,参考占卜和民意,先让他入宫侍奉太后,使天下人都清楚知道,然后再决定大计,这是万民之幸!”

霍光看完奏章后,广泛询问群臣,太仆杜延年也听说刘病已很有德行,劝说霍光迎立他,其他大臣也都无人反对。霍光又与丞相杨敞等人商议,上奏太后,奏章大意是:“孝武皇帝的曾孙刘病已,年十八岁,曾向老师学习《诗经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生活节俭,仁慈宽厚,能体恤百姓,可以继承孝昭皇帝之位,奉行祖宗宗庙,治理万民,臣等冒死奏请。”

上官太后年少不识大体,只是名义上作为内廷主母,实际决策全由霍光一手掌控,霍光的决定,太后都无条件听从。可以说,她只是一个傀儡。于是朝廷同意了这个建议,立刻派宗正刘德准备车辆,去迎接皇曾孙刘病已。

刘病已,原是卫太子刘据的孙子。刘据曾经娶史家女子为良娣(东宫的妾室,地位在妃之下),史良娣生下儿子名叫史进,号史皇孙。史皇孙娶王夫人,生下刘病已,称为皇曾孙。后来刘据起兵失败被杀,史良娣、史皇孙、王夫人全部被害,只有刘病已年幼时被关在狱中。恰好廷尉监丙吉奉命监管监狱,见到这个刚出生的婴儿,心生怜悯,便选了两名女囚犯赵氏和胡氏轮流哺养他,每天亲自查看,不让虐待,刘病已才得以保全性命。

后来汉武帝在五柞宫养病,听有术士说长安监狱里有“天子之气”,便下令将狱中所有囚犯,不论老少,一律处死。因为君王不死,怎能随意杀人?丙吉得知诏书使者到来,便关上门不让他们进入,只传话给使者郭穰说:“天子以仁爱宽容为美德,对普通人尚且不能随便杀人,更何况狱中藏着皇曾孙,岂可轻易处死?”郭穰听后回去报告汉武帝,武帝也醒悟过来:“这真是天命如此啊!”于是下诏赦免所有监狱中的罪犯,全部免除死刑。这种忽宽忽严的做法,看起来像乱政,但正是因为丙吉一句话,救下了无数人命,他的阴德实在不可估量。

丙吉还为刘病已想办法,想把他转送到京兆尹处,便先写信去请。但京兆尹拒绝了。刘病已已几岁,经常体弱多病,全靠丙吉多方医治才得以康复。后来因他长期滞留在狱中,处境危险,丙吉深入调查,得知史良娣的母亲史贞君与儿子史恭住在故乡,便将刘病已送回史家,嘱咐他们好好抚养。

史贞君虽年老,但见到外孙,十分疼爱,便振作精神,悉心抚养。等到汉武帝去世,遗诏下令将刘病已接进掖庭,刘病已便重返京城,由掖庭令张贺收养。张贺是右将军张安世的哥哥,曾为卫太子服务过,怀念旧情,非常勤勉地照顾刘病已,让他入私塾读书,学费由张贺承担。刘病已发愤读书,勤奋努力,成绩很快显现,渐渐长大成人。张贺知道他将来有才能,想为他娶妻,张安世却生气道:“皇曾孙是卫太子的后裔,只要衣食无忧就好,他能知足便成。我家女儿怎敢与他相配呢?”这说明张安世还存有世俗偏见。于是张贺另选对象,正好有暴室啬夫许广汉,此人官名是“暴室啬夫”,属宫中织染部门,生有一女名叫许平君,原本许配给欧侯氏的儿子,但欧侯氏的儿子病亡,婚事拖延,一直待字闺中。

许广汉和张贺都曾因案情牵连,被处以宫刑,成为“刑余之人”,在宫中做差事。两人虽然官职高低不同,但同是宫廷差役,经常聚会喝酒,彼此倾诉衷肠。一天聚会到兴头上,张贺对许广汉说:“刘病已年岁已长,将来必会封为关内侯。听说你有女儿尚未出嫁,为什么不考虑将她许配给他呢?”许广汉已有些醉意,欣然答应。酒后回家,与妻子谈起此事,妻子非常生气,极力反对。但许广汉执意要履行承诺,也觉得张贺是上级,更难违背,便把刘病已高贵的身份和荣耀讲给妻子听。妻子心存势利,听了这些好处,也忍不住笑起来。就这样,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。张贺便拿出自己的私钱,为刘病已娶了许平君,择日完婚。两人感情融洽,婚后生活幸福。刘病已也因此多了个岳家,更加安稳。他还常常去东海的老人那里学习《诗经》,闲暇时也去三辅地区骑马游玩,当作消遣。同时,他十分关注民间风俗,对街坊邻里中的不良行为、官吏治理的得失,都记忆清晰,了如指掌。还有一种特殊现象,他的全身毛发异常旺盛,行动时常常有光芒闪现,旁人惊叹为奇事,他自己也为此感到自豪。

昭帝元凤三年正月,泰山出现一块巨石自行立起,上林苑中一棵死柳突然复活,柳叶上被虫吃出字迹,隐约可辨,是“公孙病已立”五个字,朝野震惊。符节令眭孟曾师从董仲舒学习《春秋》,通晓阴阳五行之学,他独力进言:“巨石自立,枯柳复生,说明必定有平民起事自立为帝,应当尽快寻找贤能之士,禅让帝位。”霍光听后斥责他是邪说惑众,将眭孟捕获斩首。谁知他所说的果然应验,到了元平元年秋天,宗正刘德迎请刘病已入未央宫,面见太后。虽然刘病已出身皇室血脉,但已被削除宗籍,列为平民。霍光认为直接立他为帝不便,便请太后的诸位亲属,先封刘病已为阳武侯,然后再由群臣共同上奏,授以帝位。历经九死一生的刘病已,终于登基为帝,即后来的汉宣帝(庙号孝宣)。宣帝即位后,按照礼制必须去高祖庙祭祖。大将军霍光作为随从,坐在车中陪行。宣帝坐在车上,感觉好像背上长了刺,非常不安。等到祭祀结束,由车骑将军张安世代替霍光担任骖乘,宣帝才终于感到安心,平静地回宫。

侍御史严延年上奏霍光擅自废立皇帝,违背了臣子的礼法。此时宣帝看到这道奏章,不便直接答复,只得暂时搁置不提。

不久,丞相杨敞病逝,朝廷升任御史大夫蔡义为丞相,封为阳午侯,提拔左冯翊田广明为御史大夫。蔡义年已八十多岁,驼背佝偻,像老妇人,有人传说,霍光想专权,所以特意任用这样年迈的老人为相。有人向霍光报告此事,霍光解释道:“蔡义早年以精通经文著称,曾经是孝武帝的老师,教过昭帝,身为君主的老师,难道不应该担任丞相吗?”此话虽有道理,但也有些牵强。

当时,上官太后仍居未央宫,由宣帝尊为太皇太后,但皇后之位尚未确定,群臣大多建议立霍光的小女儿(上官太后之女)为皇后,上官太后本人也怀有此意。宣帝早已听说此事,于是下诏寻找“故剑”——这其实是宣帝对旧情的暗示,表明他宁愿与原配许氏共处,不愿另立新后。群臣也明白其中意思,于是建议立许平君为皇后。宣帝先册封许平君为婕妤,不久便正式立为皇后。他还想依照先朝旧例,封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为侯。但霍光坚决反对,认为许广汉已受宫刑,不应再受封爵位。霍光的妻子霍显因此心生怨恨,最终酿成了毒杀许后的事件。

宣帝拗不过霍光,只好暂时作罢。过了年余,才封许广汉为昌成君。霍光看到宣帝为人谦逊谨慎,行为稳重,料他不会有异动,于是请求上官太后回到长乐宫居住。上官太后自然同意,霍光还派兵驻守长乐宫,以防万一。不久,冬至将至,新皇帝依照惯例改年号为“本始元年”,发布诏书封赏有功大臣。增加大将军霍光的食邑至一万七千户,车骑将军张安世食邑万户,其他列侯加封食邑,共十人封侯,五人,赐爵关内侯八人。霍光叩头请求归还权力,宣帝不允,要求所有政事都必须先上报霍光,再奏报朝廷。霍光的儿子霍禹,以及兄长霍云、霍山,都得以任职。此外,霍光的女婿、外孙等也逐步进入朝廷,逐步掌握权柄。宣帝虽有猜忌,却不得不虚心听从,一切照办。只有大司农田延年率先提出废立之议,被封为阳城侯,得意扬扬。谁知有人告发他,在办理昭帝丧事时,谎报雇车费用,侵吞公款达三千万钱,丞相蔡义据实弹劾,应被下狱审办。田延年不认罪,干脆怒气冲冲地说:“我已封侯,还有脸进诏狱吗?”后来又听说严延年弹劾他手持兵器侵犯驾乘,更加愤恨,怒斥道:“这分明是让我速死!我死了就罢,何必这样逼迫我?”说完,拔剑自刎。后来,御史中丞反过来责问严延年,说既然知道田延年有罪,为何不制止他犯法,也该连坐。严延年因此弃官逃走,朝廷也不再追究。看来,田延年之死源于怨恨,而霍光并未出手相救,可见其有私心。

废立之议最初由田延年提出,霍光不愿让田延年成为功臣,所以乐见其死,毫不关心。严延年被弹劾,实是因揭露霍光的专权而起,御史中丞责问严延年,显然也是迎合霍光之意,可见其用心不纯。至于刘病已派使臣出使乌孙,擅自攻打龟兹,更是完全出自霍光的暗中指使。霍光将宣帝视作傀儡,即便他提出“归政”请求,又有谁真的信他呢?霍光的妻子霍显,竟敢私下唆使女医,毒杀许皇后,这一切根本都是霍光纵容放任的结果。

后人虽称霍光如伊尹、周公,但真正的圣贤怎会像霍光这样专横跋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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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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