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七十七回 悔前愆痛下輪臺詔 授顧命囑遵負扆圖

卻說武帝年至七十,生有六男,除長男衛太子據外,一爲齊王閎,見七十三回。一爲昌邑王髆,見七十四回。一爲鉤弋子弗陵,見前回。還有燕王旦,及廣陵王胥,系後宮李姬所生,旦胥二子,與閎同時封王,在宗廟中授冊,格外鄭重。事見元狩元年。閎已夭逝,燕王旦系武帝第三子,兩兄俱死,依次可望嗣位,遂上書求入宿衛,窺探上意,偏武帝不許。貳師將軍李廣利,欲立己甥昌邑王髆爲太子,屢與丞相劉屈犛商議;屈犛子娶廣利女爲妻,兒女私親,當然允洽。徵和三年,匈奴兵入寇五原酒泉,漢廷聞報,即由武帝下詔,遣李廣利率兵七萬,往御五原;重合侯馬通,率四萬人出酒泉;秺音妒。侯商邱成,率二萬人出西河。李廣利陛辭登程,由劉屈犛送至渭橋,廣利私下與語道:“君侯能早請昌邑王爲太子,富貴定可長享,必無後憂。”誰知是催他速死?屈犛許諾而別。  廣利麾兵出塞,到了夫羊句山,正與匈奴右大都尉等相遇,當即驅殺一陣,虜兵只有五千騎,戰不過李廣利軍,當即敗走,廣利乘勝趕至範夫人城。城系邊將妻範氏所築,故有是名。馬通軍至天山,匈奴大將偃渠,引兵邀擊,望見漢軍強盛,不戰而退,馬通追趕不及,因即退還。商邱成馳入胡境,並無所見,乃收兵引歸,回走數十里;忽由匈奴大將,與李陵率兵三萬,從後追來,不得已翻身與戰,擊退胡兵,重複南行;偏胡兵且卻且前,連番接仗,轉戰八九日,至漢軍南臨蒲奴水濱,力將胡兵擊退,方得從容回來。兩路兵已經言旋,只有李廣利未歸,武帝正在記念,驀由內官郭穰,報告丞相屈犛,與貳師將軍密約,將立昌邑王爲帝,丞相夫人,且使女巫祈禱鬼神,詛咒主上。漢官妻女何好乾預政治。武帝又勃然大怒,立拿屈犛下獄,查訊定讞,罪至大逆不道;便命將屈犛縛置廚車,腰斬東市,妻子並梟首華陽街,李廣利妻子,亦連坐拘繫。  當由廣利家人,飛報軍前。廣利惶急失色。旁有屬吏胡亞夫進言道:“將軍若得立大功,還可入朝自贖,赦免全家;否則匆匆歸國,同去受罪,要想再來此地,恐不可復得了!”廣利乃冒險再進,行至郅居水上,擊敗匈奴左賢王,殺斃匈奴左大將,還要長驅直入,誓搗虜庭。軍中長史,因廣利違衆邀功,料他必敗,私議執住廣利,縛送回國。不幸爲廣利所聞,立將長史處斬。廣利知軍心不服,下令班師,還至燕然山,不料胡騎前來報復,抄出燕然山南麓,截住去路。漢軍已經疲乏,禁不住與虜再戰,只好紮下營寨,休息一宵,再行打仗。到了夜半,營後忽然火起,復有胡兵殺入,漢軍大亂,開營急走,偏前面被胡騎掘下陷坑,夜黑難辨,多半跌了下去。李廣利雖未墜下,也覺得無路可走,前有深塹,後有大火,眼見得死在目前,自思僥倖得脫,也是一死;不若投降匈奴,還可求生。未必!未必!主見已定,便即下馬請降。匈奴兵把他擁去,使見狐鹿姑單于,單于聞他是漢朝大將,特別待遇。後聞漢廷誅死廣利妻子,更將己女配與廣利爲妻,尊寵在衛律上。律陰懷妒忌,欲害死廣利,一時無隙可乘。待至年餘,適值單于有病,禱治無效,律即買囑胡巫,叫他入白單于,說是廣利屢次入侵,得罪社稷,應該將他祭社,方可挽回。單于尊信鬼神,遂把廣利拿下,廣利還疑是單于無情,怒罵單于道:“我死必滅匈奴!”何若早死,免致喪名。單于竟殺死廣利,用屍祭祀。會連日大雪,畜產凍死,人民疫病,單于始記起廣利前言,恐他作祟,特爲立祠。看官試想,廣利死後,不能向衛律索命,豈尚能災禍匈奴麼?是極。話休敘煩。  且說武帝因廣利降胡,屠戮李氏一門,連前將軍公孫敖趙破奴等,亦皆連累族誅。公孫敖族誅,可爲李陵母妻泄恨。惟自思許多逆案,都與巫盅有關,究竟這班方士,有無神術,且多年求仙,終不見效,索性再往東萊,探視一番,乃再出東巡,召集方士,訪問神仙真跡,大衆都說是神山在海,屢被逆風吹轉船隻,不能前往。武帝欲親自航行,羣臣力諫不從。正擬登舟出發,海風暴起,浪如山立,驚得武帝倒退數步,自知不便浮海,但在海濱流留十餘日,啓蹕言歸。道出鉅定,行親耕禮;還至泰山,再修封禪,祀明堂,禮畢,乃召語羣臣道:“朕即位以來,所爲狂悖,徒使天下愁苦,追悔無及。從今以後,事有傷害百姓,悉當罷廢,不得再行!”大鴻臚田千秋進言道:“方士競言神仙,迄今無功;可見是虛糜廩祿,應該罷遣。”武帝點首道:“大鴻臚說得甚是,朕當照行。”遂命方士一律回去,不必空候神人,方士皆索然去訖。武帝亦即還都;隨拜田千秋爲丞相,封富民侯。  搜粟都尉桑弘羊,上言輪臺東偏,有水田五千餘頃,寫遣卒屯田,設置都尉;再募健民墾荒,分築亭障,藉資戰守,免致西域生心。武帝卻不願相從,又下詔悔過,略雲:  前有司奏,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,是重困老弱孤獨也。  今又遣卒田輪臺;輪臺在車師千餘里,前擊車師,雖降其王,以遼遠乏食,道死者尚數千人,況益西乎!乃者貳師敗沒,軍士死亡,離散悲痛,常在朕心。今又請遠田輪臺,欲起亭障,擾勞天下,非所以優民也,朕不忍聞!當令務在禁苛暴,止擅賦,力本農,修馬復。養馬者,得免徭役。令以補缺,毋乏武備而已。  自經此一詔,武帝始不復用兵;就是從前種種嗜好,也一概戒絕。後人稱爲輪臺悔詔,便是爲此。可惜遲了!未幾,進桑弘羊爲御史大夫,另任趙過爲搜粟都尉。過作代田法,令民逐歲易種,每耨草,必用土培根,根深能耐風旱,用力少,得谷多,民皆稱便。越年爲徵和五年,武帝志在革新,復下詔改元,不用甚麼祥瑞字樣,但稱爲復元元年正月初吉,駕幸甘泉祀郊泰畤。及返入長安,丞相田千秋因武帝連年誅罰,中外恟恟,特與御史以下諸官僚,藉着上壽爲名,勸武帝施德省刑,和神養志,有玩聽音樂娛養天年等語。武帝又復下詔道:  朕之不德,致召非彝。自左丞相與貳師,陰謀逆亂,巫盅之禍,流及士大夫,朕日止一食者累月,何樂之足聽?且至今餘巫未息,禍猶不止,陰賊侵身,遠近爲盅,朕甚愧之,其何壽之有?敬謝丞相二千石,其各就館。書曰:“無偏無黨,王道蕩蕩。”幸毋復言!  武帝此詔,雖似不從所請,卻也知千秋詞中有意,特加依畀。千秋本無才名,又無功績,由一言感悟主心,便得封侯拜相,不特漢廷視爲異數,就是外國亦當作奇聞。匈奴狐鹿姑單于,復遣使要求和親,武帝亦遣使答報。狐鹿姑單于問漢使道:“聞漢新拜田千秋爲丞相,此人素無重望,如何大用?”漢使答道:“田丞相上書言事,語皆稱旨,因此超遷。”狐鹿姑笑道:“照汝說來,漢相不必定用賢人,只須一妄男子上書,便好拜相了。”漢使無言可答,回報武帝;武帝責他應對失辭,意欲拘令下獄,還是千秋代爲緩頰,方得邀免。千秋敦厚有智,善覘時變,比諸前時諸相,較爲稱職,但也是適逢機會,有此光榮。雖有智慧,不如乘時。  到了夏盛時候,武帝至甘泉宮避暑,晝臥未起,忽聽得一聲異響,才從夢中驚寤,披衣出視,見有二人打架,一是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,一是侍中僕射馬何羅。武帝正擬喝止,那日磾早朗聲急呼道:“馬何羅反!”一面說,一面將馬何羅抱住,用盡生平氣力,得將馬何羅扳倒,投擲殿下。當由殿前宿衛,縛住馬何羅,經武帝面加訊鞫,果然謀反屬實,遂令左右送交廷尉,依法治罪。馬何羅系重合侯馬通長兄,通嘗拒擊太子,績功封侯,馬何羅亦得入爲侍中僕射。至江充族誅,太子冤白,何羅兄弟,恐致禍及,遂起逆謀。何羅出入宮禁,屢思行刺,只因金日磾時常隨着,未便下手。適日磾患有小恙,因臥直廬,即直宿處。何羅自幸得機,遂與弟馬通及季弟安成,私下謀逆,自己入刺武帝,囑兩弟矯詔發兵,作爲外應。本擬夤夜起事,因殿內宿衛嚴密,挨至清晨,方得懷着利刃,從外趨入。可巧日磾病已少減,早起如廁,偶覺心下不安,折回殿中,莫非有鬼使神差。方纔坐定,見何羅搶步進來,當即起問。何羅不禁色變,自思騎虎難下,還想闖進武帝寢門,偏偏手忙腳亂,誤觸寶瑟,墮地有聲,武帝所聞之異響,從此處敘明。懷中刃竟致失落。日磾當然窺破,趕前一步,抱住何羅,連呼反賊。何羅不能脫身,把持許久,竟被日磾擲翻,遂得破獲。武帝又令奉車都尉霍光,與騎都尉上官桀,往拿馬通馬安成。此上官桀與前文上官桀不同。兩馬正在宮外候着,接應何羅,不意兩都尉引衆突出,欲奔無路,束手就擒,並交廷尉訊辦。依謀反律,一併斬首,全家駢誅。  日磾履歷,已見前文。惟日磾母教子有方,素爲武帝所嘉嘆,病歿後,繪像甘泉宮,署曰休屠王閼氏。至日磾生有兩子,併爲武帝弄兒,束髮垂髫,楚楚可愛,嘗在武帝背後,戲弄上頸。日磾在前,嗔目怒視。伊子且走且啼道:“阿翁恨我!”武帝便語日磾道:“汝何故恨視我兒?”日磾不便多言,只好趨出,惟心中很覺可憂。果然長男漸壯,調戲宮人,日磾時加偵察,得悉情狀,竟將長男殺死。武帝尚未識何因,怒詰日磾,經日磾頓首陳明,武帝始轉怒爲哀,但從此亦加重日磾。且日磾日侍左右,從未邪視,有時受賜宮女,亦不敢與狎。一女年已及笄,武帝欲納入後宮,偏日磾不肯奉詔,武帝益稱他忠謹,待遇日隆。難得有此好胡兒!此次手捽馬何羅,得破逆案,自然倍邀主眷。  只武帝遭此一嚇,愈覺心緒不寧,自思太子死後,尚未立儲,一旦不諱,何人繼位?膝下尚有三男,不若少子弗陵,體偉姿聰,與己相類;不過年尚幼稚,伊母鉤弋夫人,又值青年,將來子得爲帝,必思干政,恐不免爲呂后第二。想來想去,只有先擇一大臣,交付託孤重任,眼前惟有霍光金日磾兩人,忠厚老成,可屬大事。但日磾究系胡人,未足服衆,不如授意霍光,叫他預悉。乃特使黃門,繪成一圖,賜與霍光。光字子孟,是前驃騎將軍霍去病弟,前文中亦已敘過。他由去病挈入都中,得充郎官,累遷至奉車都尉光祿大夫,出入禁闥,二十餘年,小心謹慎,未嘗有失。至是蒙賜圖畫,拜受回家,展開一覽,是周公負扆輔成王朝諸侯圖,即揣知武帝微意。圖既不便奉還,且受了再說。武帝見霍光受圖退去,不復再請,當然欣慰。第二着便想處置鉤弋夫人,故意尋隙加譴,鉤弋夫人脫簪謝罪,武帝竟翻轉臉色,叱令左右侍女,把她牽扯出去,送入掖庭獄中。鉤弋夫人入宮以後,從未經過這般委屈,此時好似晴天霹靂,出人意外,不由的珠淚盈眶,頻頻回顧。武帝見她愁眉淚眼,也覺可憐,不得已揚聲催促道:“去去!汝休想再活了!”實是奇想。鉤弋夫人還欲再言,已被侍女牽出,送交獄中,是夕即下詔賜死。北魏屢有比例,不意自武帝作俑。一代紅顏,無端受戮,只落得一杯黃土,留碣雲陽。或謂鉤弋夫人尸解成仙,無非是惜她枉死,故有是說。當武帝忍心賜死時,曾顧問道:“外人有無異議?”左右答道:“人言陛下將立少子,如何先殺彼母?”武帝喟然道:“庸愚無識,何知朕意?從來國家生故,多由主少母壯所致,汝等獨不聞呂后故事麼?”左右聽了,方纔無言。  又閱一年,武帝因春日閒暇,就赴五柞宮遊覽,宮有五柞樹,蔭複數畝,故以名宮。武帝流連景色,一住數日,不料風寒砭骨,病入膏肓,遂致長臥不起,無力回宮。霍光隨侍在側,流涕啓問道:“陛下倘有不諱,究立何人爲嗣?”武帝答道:“君未知前日畫意麼?我已決立少子,君行周公事便了。”光頓首道:“臣不如金日磾。”日磾時亦在旁,亟應聲道:“臣外國人,若輔幼主,徒使外人看輕,不如霍光遠甚。”武帝道:“汝兩人素性忠純,聯所深知,俱當聽我顧命。”二人方纔退下,武帝又想朝上大臣,除丞相田千秋,御史大夫桑弘羊外,尚有太僕上官桀,頗可親信,亦當令他輔政。乃便令侍臣草詔,翌日頒出,立弗陵爲皇太子,進霍光爲大司馬大將軍,金日磾爲車騎將軍,上官桀爲左將軍,與丞相御史一同輔政,五人奉詔入內,都至御榻前下拜。武帝病已垂危,不能多言,只是頷首作答,便麾令出外辦事。這五人的資望,上官桀最爲後進,桀繫上邽人氏,由羽林期門郎,遷官未央廄令,武帝嘗入廄閱馬,桀格外留意,勤加餵養。既而武帝患病,好幾日不到廄中,桀便疏懈下去。誰知武帝少愈,便來看馬。見馬多瘦少肥,便向桀怒罵道:“汝謂我不復見馬麼?”桀慌忙跪伏,叩首上言道:“臣聞聖體不安,日夕憂懼,所以無心餵馬,乞陛下恕罪。”武帝聽罷,便道他忠誠可靠,不但將他免罪,更擢使爲騎都尉,至捕獲馬通兄弟,有功加官,得任太僕。看官閱此,就可知上官桀的品性了。暗伏下文。  且說武帝既傳受顧命,病已彌留,越宿即駕崩五柞宮,壽終七十一歲,在位五十六年,共計改元十一次。並見上文。史稱武帝罷黜百家,表章六經,重儒術,興太學,修郊祀,改正朔,定歷數,協音律,作詩樂,本是一位英明的主子,即如征伐四夷,連歲用兵,雖未免勞師糜餉,卻也能拓土揚威。只是漁色求仙,築宮營室,侈封禪,好巡遊,任用計臣酷吏,暴虐人民,終落得上下交困,內外無親。虧得晚年輪臺一詔,自知悔過,得人付託,借保國祚;所以秦皇漢武,古今並稱。獨武帝傳位少子,不若秦二世的無道致亡,相差就在末着呢!論斷公允。後人或謂武帝崩後,移棺至未央前殿,早晚祭菜,似乎喫過一般;後來奉葬茂陵,後宮妃妾,多至陵園守制,夜間仍見武帝臨幸;還有殉葬各物,又復出現人世,遂疑武帝隨尸解去。這種統是訛傳,無容絮述。  大將軍霍光等,依着遺詔,奉太子弗陵即位,是謂昭帝。昭帝年甫八齡,未能親政,無論大小事件,均歸霍光等主持。霍光爲顧命大臣領袖,兼尚書事,因見主少國疑,防有不測,日夕在殿中住着,行坐俱有定處,不敢少移。且思昭帝幼衝,飲食起居,需人照料,帝母鉤弋夫人,已早賜死,此外所有宮嬪,都屬難恃,只蓋侯王充妻室,爲昭帝長姊鄂邑公主,方在寡居,家中已有嗣子文信,不必多管,正可乘暇入宮,叫她護持昭帝。於是加封鄂邑公主爲蓋長公主,即日入宮伴駕。誰知又種下禍根?內事瑣屑,歸蓋長公主料理,當可無憂。外事與丞相御史等參商,還有輔政兩將軍酌議,亦不至貽譏叢脞。那知過了數夕,夜半有人入報,說是殿中有怪,光和衣睡着,聞報即起,出召尚符璽郎,掌璽之官。向他取璽。光意以御璽最關重要,所以索取,偏尚符璽郎亦視璽如命,不肯交付,光不暇與說,見他手中執着御璽,便欲奪得,那郎官竟按住佩劍道:“臣頭可得,御璽卻不可得呢!”卻是個硬頭子!光始爽然道:“汝能守住御璽,尚有何說!我不過恐汝輕落人手,何曾要硬取御璽!”郎官道:“臣職所在,寧死不肯私交!”說畢,乃退。光乃傳令殿中宿衛,不得妄譁,違命即斬。此令一出,並沒有甚麼怪異,待到天明,卻安靜如常了。是日即由光承製下詔,加尚符璽郎俸祿二等,臣民始服光公正,倚作棟樑。光乃追尊鉤弋夫人爲皇太后,諡先帝爲孝武皇帝,大赦天下。  小子有詩詠道:  知過非難改過難,輪臺一詔惜年殘;  託孤幸得忠誠士,屍骨雖寒語不寒。  未幾已閱一年,照例改元,號爲始元元年。這一年間,便發生一種謀反的案情,欲知禍首爲誰?待至下回詳敘。      太子據死,劉屈犛及李廣利一誅一叛,是正所以促武帝之悔心,使之力圖晚蓋。意者天不亡漢,乃特爲此種種之刺激歟!綜觀武帝生平,多與秦始皇相類,惟初政時尚有可觀,至晚年輪臺一詔,力悔前愆,更爲秦皇之所未聞。武帝有亡秦之失,而卒免亡秦之禍者,賴有此耳!且命立少子,委任霍光,顧託得人,卒無李斯趙高之禍,斯亦武帝知人之特長。本書敘武帝事蹟,視他主爲詳,而於秦皇異同之處,隱隱揭出,明眼人自能體會,固不在處處互勘也。

譯文:

漢武帝年近七旬,共生育六個兒子。除了長子衛太子劉據之外,還有齊王劉閎、昌邑王劉髆、鉤弋夫人所生的少子劉弗陵,以及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,都是後宮李姬所生。劉旦與劉胥和劉閎同時被封爲王,在宗廟中接受冊封,儀式格外隆重,此事發生於元狩元年。劉閎早逝,劉旦是武帝的第三個兒子,他的兩個哥哥都已去世,按照宗法繼承順序,他理應成爲皇帝繼承人,於是上書請求進入宮中擔任宿衛,以便探聽皇帝的心意。但武帝未予批准。

貳師將軍李廣利想要立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劉髆爲太子,多次與丞相劉屈犛商議,而劉屈犛的兒子娶了李廣利的女兒,因此關係親密,自然容易達成一致。徵和三年,匈奴侵犯五原和酒泉,朝廷得報後,武帝下令派遣李廣利率七萬人前往五原抵禦;重合侯馬通率四萬人出酒泉;秺侯商邱成率二萬人出西河。李廣利上朝辭行,由劉屈犛親自送至渭橋。李廣利私下對劉屈犛說:“您若能儘早讓昌邑王成爲太子,我必定富貴永存,永無後憂。”誰知這其實是催促他早早死亡。劉屈犛答應後便離開。

李廣利率軍出塞,抵達夫羊句山時,與匈奴右大都尉的軍隊相遇,立即發動攻擊,匈奴士兵僅五千騎兵,抵擋不住漢軍,迅速敗退。李廣利趁勝追擊,抵達範夫人城(此城由邊將妻子範氏所建)。馬通軍隊到達天山時,匈奴大將偃渠率軍迎擊,見漢軍強大,便不戰而退,馬通追擊不及,只得撤軍返回。商邱成進入匈奴境內,毫無所獲,遂收兵返回,行走數十里後,忽然遭遇匈奴大將與李陵率三萬軍隊從後追擊,不得已與匈奴軍隊交戰,擊退敵人後繼續南撤。匈奴軍隊時進時退,連續作戰八九日,直到漢軍抵達蒲奴水邊,纔將匈奴軍隊擊退,才得以安然返回。

兩路軍隊已陸續撤回,唯獨李廣利未歸。武帝十分掛念,突然有宦官郭穰來報:丞相劉屈犛與李廣利暗中密謀,要立昌邑王爲帝,且劉屈犛夫人還請女巫向神靈禱告,詛咒武帝。漢朝官員妻女干預朝政,豈不荒謬?武帝大怒,立刻將劉屈犛逮捕下獄,經過審訊定罪,罪名屬大逆不道,遂下令將劉屈犛用廚車綁縛,腰斬於東市,其妻女也被斬首於華陽街,李廣利的妻子也因連坐而被拘捕。

李廣利家人急忙飛報軍中,李廣利頓時驚慌失色。有屬官胡亞夫勸道:“將軍若能立下大功,可返回朝廷自贖,全家得以赦免;否則匆忙回國,一同受死,今後想再回來,恐怕再也難行了!”李廣利於是冒險再前進,行至郅居水時,擊敗匈奴左賢王,斬殺匈奴左大將,還決心直搗匈奴王庭。然而軍中長史認爲李廣利違抗衆將、專圖邀功,必敗無疑,便暗中商議將他逮捕,綁送回國。不幸被李廣利得知,立刻將長史斬首。李廣利察覺軍心不服,下令撤軍,返回燕然山。不料匈奴騎兵前來報復,從燕然山南麓抄擊漢軍,截斷了歸路。漢軍已疲憊不堪,無法繼續抵抗,只得紮營休息一整夜,再行戰鬥。半夜,營地後方突然起火,又有匈奴士兵衝入,漢軍大亂,慌忙潰逃,可前方被匈奴挖掘的深坑阻擋,夜色昏暗,衆人跌落坑中。李廣利雖未墜落,也感到無路可走,前有深溝,後有大火,眼看必死無疑。他心想:與其死,不如投降匈奴,或許還能保命。於是下馬投降。

匈奴俘虜他,獻給單于狐鹿姑。單于聽說他是漢朝大將,特別優待。後來聽說漢朝殺死了李廣利全家族,單于便將自己女兒許配給他,待遇甚至超過衛律。衛律心懷妒忌,想殺死李廣利,但始終找不到機會。一年後,單于突然生病,久治不愈,衛律買通巫師,向單于進言:“李廣利多次入侵,有損社稷,應將他獻祭於神,方可挽回災禍。”單于迷信鬼神,便將李廣利逮捕,李廣利仍懷疑單于無情,怒罵道:“我死,匈奴必亡!”單于竟將他處死,用其屍體進行祭祀。後來因連日大雪,牲畜凍死,百姓瘟疫流行,單于纔想起李廣利早前說過的話,怕他有靈,於是專門爲他立祠。世人想一想,李廣利死後,怎能向衛律索命,又如何能禍害匈奴呢?確實是不可能的。

武帝因李廣利投降匈奴,屠戮李氏家族,連前將軍公孫敖、趙破奴等也牽連被誅。公孫敖被殺,算是爲李陵之母妻出了一口惡氣。但武帝自省,許多逆案都與方士占卜、巫術有關,這些術士真有神術嗎?多年求仙訪道,卻毫無成果,於是決定再前往東萊探查一番,隨後親自東巡,召集方士,詢問神仙居所。衆說紛紜,都說神山在海中,常被狂風巨浪吹轉,難以到達。武帝想親赴海中,羣臣極力勸阻,未果。正當準備登船時,海上風暴突起,波濤如山,武帝嚇得後退幾步,自知無法乘船遠航,便在海濱逗留十餘日,最終決定返回。途經鉅定,親行耕田之禮;回到泰山,再次舉行封禪大典,祭祀明堂之後,召集羣臣說道:“朕即位以來,所行諸多荒唐暴虐之舉,使天下百姓愁苦不堪,追悔莫及。從今以後,凡有危害百姓之事,一律廢除,不得再行!”大鴻臚田千秋進言:“如今方士紛紛說有神仙,可至今無功,不過是白白耗用國家俸祿,應予罷免。”武帝點頭同意:“說得對!朕將照辦。”於是下令所有方士一律返回,不必再等待神仙。武帝也返回京城,隨即任命田千秋爲丞相,封爲富民侯。

搜粟都尉桑弘羊上奏,說輪臺東側有五千餘頃的水田,建議派士兵屯田,設立都尉,招募強壯民衆開墾荒地,修建邊防亭障,以備戰守,從而避免西域生出叛意。但武帝不願採納,反而下詔悔過,內容大致如下:

“過去有關部門奏請增加百姓賦稅三十,以助邊疆開支,這是加重對老弱孤寡的壓迫。

現在又派遣士兵前往輪臺屯田,輪臺距車師有一千多里,此前進攻車師雖降其王,但因路途遙遠,食物匱乏,死於途中者尚有數千人,何況再往西呢?不久前貳師將軍李廣利兵敗,士卒多死離散,悲痛常縈繞我心。如今又請遠赴輪臺屯田,想修建亭障,擾民勞民,不是爲民衆謀利,我實在不忍聽聞!應以制止嚴苛暴政,停止擅自徵稅,發展農業,整治馬匹,養馬者可免除徭役,用此彌補軍需,不致空缺,即可。”

從這道詔書之後,武帝再不發動戰爭,也徹底戒除以往的嗜好。後人稱此爲“輪臺悔詔”,正是指此事。可惜晚了!不久,提拔桑弘羊爲御史大夫,另任趙過爲搜粟都尉。趙過推行“代田法”,命令百姓每年更換作物,每次除草時都用泥土培根,根系深而耐風耐旱,省力而收成高,百姓非常稱便。第二年即徵和五年,武帝志在革新,再次下詔改年號,不再使用“祥瑞”一類字眼,改稱“復元元年正月初吉”,並親赴甘泉宮祭祀郊泰畤。返回長安後,丞相田千秋因武帝連續誅殺大臣,朝野人心惶惶,便聯合御史等人,借上壽之名勸武帝施行仁政,減少刑罰,與天地和諧,享受音樂以養精神。武帝再次下詔說道:

“朕德行有虧,招致非正常災禍。自從左丞相劉屈犛與貳師將軍李廣利圖謀叛亂,巫術之禍蔓延到士大夫階層,朕日日只喫一頓飯,已持續數月,還有何樂趣可言?現在仍有許多巫術未除,禍患不斷,邪氣侵身,朝野遍佈,朕深感愧疚,又如何能長壽呢?謹此感謝丞相及諸位二千石官吏,請各位各回官舍。《尚書》說:‘沒有偏私,沒有黨派,王道才暢通無阻。’希望諸位不要再提此事!”

武帝雖表面拒絕,實則已領會田千秋言辭中的善意,因此予以採納。田千秋原本並無才能與功績,僅因一次進諫便被提拔,漢廷視爲特例,外國也以爲奇聞。匈奴狐鹿姑單于也派使者來求和親,武帝也派遣使者回應。單于問漢使:“聽說漢朝新任田千秋爲丞相,此人素無名聲,爲何如此重用?”漢使答道:“田丞相上書言事,言辭切中,因此被破格提拔。”單于笑着說:“照你們這麼說,漢朝丞相不必用賢能之人,只要一個不靠譜的男子寫上奏章,就能當上丞相了。”漢使無言以對,回稟武帝。武帝責備他言辭失當,本欲將其下獄,幸得田千秋代爲求情,才得以避免。

田千秋爲人敦厚有謀略,善於把握時局,比起此前諸相,更爲稱職,但也是因爲時運所至,才獲得這一殊榮。雖有智慧,但不如懂得順勢而爲。

到了夏季,武帝到甘泉宮避暑,正午午睡未醒,突然聽到一聲異響,從夢中驚醒,披衣而出,見有兩人打架,一人是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,一人是侍中僕射馬何羅。武帝正欲喝止,金日磾立刻高聲大叫:“馬何羅謀反!”說罷,將馬何羅用力抱住,用盡全力將其推倒在地。殿前宿衛立刻將馬何羅捆綁,武帝親自審問,果然證實其謀反屬實,遂下令交由廷尉依法處罪。馬何羅是重合侯馬通的長兄,馬通曾因拒擊太子而功封侯,其弟馬何羅也因此得以擔任侍中僕射。因江充被誅,劉屈犛被殺,他心中不安,便圖謀不軌。事發時,他夜半入宮,企圖作亂,後被察覺。

武帝病重,臨終前,決定立少子劉弗陵爲太子,任命霍光爲大司馬大將軍,金日磾爲車騎將軍,上官桀爲左將軍,與丞相、御史共同輔政。五人到御榻前下拜。武帝病已垂危,無法多言,只是點頭示意,便讓他們外出處理政事。

武帝去世前,還欲命朝中大臣輔政,除丞相田千秋、御史大夫桑弘羊外,太僕上官桀也較爲親信,於是命侍臣草擬詔書,次日頒佈,正式確立劉弗陵爲皇太子,任命霍光、金日磾、上官桀爲輔政大臣,與丞相、御史一起輔佐新帝。五人到御榻前下拜,武帝病重,只能點頭回應,便下令讓他們處理政務。

這幾位大臣中,上官桀是最爲後起之人。他是上邽人,由羽林期門郎起家,升任未央宮馬房主管。武帝曾親去馬廄看馬,桀特別用心照料。後來武帝生病,幾日未到馬廄,他便懈怠了。誰知武帝病情稍好,又來看馬,見馬匹瘦弱,便怒斥道:“你以爲我不再來看馬了嗎?”桀急忙跪下,叩頭請罪:“臣聞陛下身體不適,日夕憂懼,所以無心餵馬,懇請陛下赦免。”武帝聽後,認爲他忠誠可靠,不僅免其罪,還提拔他爲騎都尉。後來抓捕馬通兄弟有功,加官升職,任太僕。由此可見上官桀爲人品性。

武帝臨終前,已傳下遺詔,病勢越來越重,兩天後便駕崩於五柞宮,享年七十一歲,在位共五十六年,先後改元十一次。史書記載,武帝罷黜百家,推崇儒家經典,興辦太學,整頓祭祀,變更曆法,制定曆法,校正音律,創作詩樂,本是一位英明之君。例如對外征伐四夷,雖連年用兵,耗費巨大,但也確實擴大了疆域,威震四邊。然而他沉迷女色、追求長生,大興宮室,頻繁封禪,熱衷巡遊,任用奸臣酷吏,暴虐百姓,最終導致上下怨恨,內外離心。幸而晚年頒佈“輪臺詔”,承認錯誤,自我悔過,才得以託付國事,穩定朝局。因此秦始皇、漢武帝並稱千古帝王。但武帝傳位給年幼的少子,與秦二世的無道失政相比,差就差在最後這一關鍵決策上。

後人有說法稱,武帝死後,曾將棺木移至未央前殿,早晚祭拜如同在喫食,後來下葬茂陵時,後宮妃嬪多達數人守陵,夜間仍見武帝親臨;還有殉葬物品重現人間,因此傳言武帝隨尸解而去。這些傳說皆屬誤傳,不必多言。

大將軍霍光等人依照遺詔,擁立劉弗陵爲帝,即爲昭帝。昭帝年僅八歲,無法親政,所有大小事務都由霍光等大臣主持。霍光爲首輔大臣,兼負責尚書事務。鑑於皇帝年幼,國家危疑,他日夜在宮中停留,行住皆有固定之處,不敢稍有失職。他考慮到昭帝年幼,日常生活需人照料,母親鉤弋夫人早被賜死,其他宮女妃嬪均不可信,唯有鄂邑公主(昭帝的長姐)現爲寡居,家中已有嗣子文信,可以放心入宮輔佐。於是封鄂邑公主爲蓋長公主,立即入宮陪伴昭帝。誰知此舉反而埋下了禍根。內務瑣事交由蓋長公主處理,似乎無礙。外事由丞相、御史等共同商議,輔政兩將軍也參與討論,似乎並無疏漏。然而不久之後,有夜裏有人報告,說宮殿中出現怪事。霍光披衣而起,召來掌管玉璽的官員尚符璽郎,要求取回玉璽。他深知御璽極爲重要,因而索取,但尚符璽郎視玉璽如命,堅決不肯交出。霍光來不及解釋,見他手中緊握玉璽,便想奪過,卻被對方按住佩劍,說:“我頭可以送,玉璽絕對不能。”此人真硬氣!霍光豁然開朗,說:“你守得住玉璽,也就有道理了!我只是擔心你被他人奪走,哪裏是要強行奪取!”尚符璽郎說:“我職責所在,寧死也不讓玉璽落入私手!”說完後退下。霍光隨即下令,殿中宿衛不得喧譁,違令者斬首。命令一出,夜間並未出現異常,次日天明後一切如常。當天霍光便下詔,提升尚符璽郎俸祿兩級,朝中官員這才敬服霍光的公正與威嚴,將他視爲國家棟梁。接着,霍光追諡鉤弋夫人爲皇太后,追尊武帝爲孝武皇帝,宣佈大赦天下。

後人有詩曰:

知過非難,改過難;輪臺一詔,惜年殘。
託孤幸得忠誠士,屍骨雖寒,語不寒。

不久後,又過一年,按慣例改元,稱“始元元年”。這一年,發生了一起謀反案,具體罪魁禍首是誰?下回再詳述。

太子劉據之死,劉屈犛與李廣利的被誅與叛亂,正是促使武帝悔悟,努力補救晚年過失的關鍵因素。或許上天並未滅亡漢室,而是特意通過這些變故,激發武帝自省,從而挽救漢朝命運。縱觀武帝一生,與秦始皇頗爲相似。早期政令尚可,晚年卻通過“輪臺詔”悔過自新,這正是秦皇未有的仁政之舉。武帝有亡秦之弊,卻終未亡國,全靠這一悔過之詔。此外,他立少子爲帝,重用霍光,託孤得人,避免了李斯、趙高等人奪權之禍,這正是武帝知人善任的長處。本書詳述武帝事蹟,雖未處處與秦始皇對照,卻在細節中隱約揭示其異同,明眼人自能體會,不必處處細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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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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