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武帝年至七十,生有六男,除长男卫太子据外,一为齐王闳,见七十三回。一为昌邑王髆,见七十四回。一为钩弋子弗陵,见前回。还有燕王旦,及广陵王胥,系后宫李姬所生,旦胥二子,与闳同时封王,在宗庙中授册,格外郑重。事见元狩元年。闳已夭逝,燕王旦系武帝第三子,两兄俱死,依次可望嗣位,遂上书求入宿卫,窥探上意,偏武帝不许。贰师将军李广利,欲立己甥昌邑王髆为太子,屡与丞相刘屈牦商议;屈牦子娶广利女为妻,儿女私亲,当然允洽。征和三年,匈奴兵入寇五原酒泉,汉廷闻报,即由武帝下诏,遣李广利率兵七万,往御五原;重合侯马通,率四万人出酒泉;秺音妒。侯商邱成,率二万人出西河。李广利陛辞登程,由刘屈牦送至渭桥,广利私下与语道:“君侯能早请昌邑王为太子,富贵定可长享,必无后忧。”谁知是催他速死?屈牦许诺而别。 广利麾兵出塞,到了夫羊句山,正与匈奴右大都尉等相遇,当即驱杀一阵,虏兵只有五千骑,战不过李广利军,当即败走,广利乘胜赶至范夫人城。城系边将妻范氏所筑,故有是名。马通军至天山,匈奴大将偃渠,引兵邀击,望见汉军强盛,不战而退,马通追赶不及,因即退还。商邱成驰入胡境,并无所见,乃收兵引归,回走数十里;忽由匈奴大将,与李陵率兵三万,从后追来,不得已翻身与战,击退胡兵,重复南行;偏胡兵且却且前,连番接仗,转战八九日,至汉军南临蒲奴水滨,力将胡兵击退,方得从容回来。两路兵已经言旋,只有李广利未归,武帝正在记念,蓦由内官郭穰,报告丞相屈牦,与贰师将军密约,将立昌邑王为帝,丞相夫人,且使女巫祈祷鬼神,诅咒主上。汉官妻女何好干预政治。武帝又勃然大怒,立拿屈牦下狱,查讯定谳,罪至大逆不道;便命将屈牦缚置厨车,腰斩东市,妻子并枭首华阳街,李广利妻子,亦连坐拘系。 当由广利家人,飞报军前。广利惶急失色。旁有属吏胡亚夫进言道:“将军若得立大功,还可入朝自赎,赦免全家;否则匆匆归国,同去受罪,要想再来此地,恐不可复得了!”广利乃冒险再进,行至郅居水上,击败匈奴左贤王,杀毙匈奴左大将,还要长驱直入,誓捣虏庭。军中长史,因广利违众邀功,料他必败,私议执住广利,缚送回国。不幸为广利所闻,立将长史处斩。广利知军心不服,下令班师,还至燕然山,不料胡骑前来报复,抄出燕然山南麓,截住去路。汉军已经疲乏,禁不住与虏再战,只好扎下营寨,休息一宵,再行打仗。到了夜半,营后忽然火起,复有胡兵杀入,汉军大乱,开营急走,偏前面被胡骑掘下陷坑,夜黑难辨,多半跌了下去。李广利虽未坠下,也觉得无路可走,前有深堑,后有大火,眼见得死在目前,自思侥幸得脱,也是一死;不若投降匈奴,还可求生。未必!未必!主见已定,便即下马请降。匈奴兵把他拥去,使见狐鹿姑单于,单于闻他是汉朝大将,特别待遇。后闻汉廷诛死广利妻子,更将己女配与广利为妻,尊宠在卫律上。律阴怀妒忌,欲害死广利,一时无隙可乘。待至年余,适值单于有病,祷治无效,律即买嘱胡巫,叫他入白单于,说是广利屡次入侵,得罪社稷,应该将他祭社,方可挽回。单于尊信鬼神,遂把广利拿下,广利还疑是单于无情,怒骂单于道:“我死必灭匈奴!”何若早死,免致丧名。单于竟杀死广利,用尸祭祀。会连日大雪,畜产冻死,人民疫病,单于始记起广利前言,恐他作祟,特为立祠。看官试想,广利死后,不能向卫律索命,岂尚能灾祸匈奴么?是极。话休叙烦。 且说武帝因广利降胡,屠戮李氏一门,连前将军公孙敖赵破奴等,亦皆连累族诛。公孙敖族诛,可为李陵母妻泄恨。惟自思许多逆案,都与巫盅有关,究竟这班方士,有无神术,且多年求仙,终不见效,索性再往东莱,探视一番,乃再出东巡,召集方士,访问神仙真迹,大众都说是神山在海,屡被逆风吹转船只,不能前往。武帝欲亲自航行,群臣力谏不从。正拟登舟出发,海风暴起,浪如山立,惊得武帝倒退数步,自知不便浮海,但在海滨流留十余日,启跸言归。道出钜定,行亲耕礼;还至泰山,再修封禅,祀明堂,礼毕,乃召语群臣道:“朕即位以来,所为狂悖,徒使天下愁苦,追悔无及。从今以后,事有伤害百姓,悉当罢废,不得再行!”大鸿胪田千秋进言道:“方士竞言神仙,迄今无功;可见是虚糜廪禄,应该罢遣。”武帝点首道:“大鸿胪说得甚是,朕当照行。”遂命方士一律回去,不必空候神人,方士皆索然去讫。武帝亦即还都;随拜田千秋为丞相,封富民侯。 搜粟都尉桑弘羊,上言轮台东偏,有水田五千余顷,写遣卒屯田,设置都尉;再募健民垦荒,分筑亭障,借资战守,免致西域生心。武帝却不愿相从,又下诏悔过,略云: 前有司奏,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,是重困老弱孤独也。 今又遣卒田轮台;轮台在车师千余里,前击车师,虽降其王,以辽远乏食,道死者尚数千人,况益西乎!乃者贰师败没,军士死亡,离散悲痛,常在朕心。今又请远田轮台,欲起亭障,扰劳天下,非所以优民也,朕不忍闻!当令务在禁苛暴,止擅赋,力本农,修马复。养马者,得免徭役。令以补缺,毋乏武备而已。 自经此一诏,武帝始不复用兵;就是从前种种嗜好,也一概戒绝。后人称为轮台悔诏,便是为此。可惜迟了!未几,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,另任赵过为搜粟都尉。过作代田法,令民逐岁易种,每耨草,必用土培根,根深能耐风旱,用力少,得谷多,民皆称便。越年为征和五年,武帝志在革新,复下诏改元,不用甚么祥瑞字样,但称为复元元年正月初吉,驾幸甘泉祀郊泰畤。及返入长安,丞相田千秋因武帝连年诛罚,中外恟恟,特与御史以下诸官僚,借着上寿为名,劝武帝施德省刑,和神养志,有玩听音乐娱养天年等语。武帝又复下诏道: 朕之不德,致召非彝。自左丞相与贰师,阴谋逆乱,巫盅之祸,流及士大夫,朕日止一食者累月,何乐之足听?且至今余巫未息,祸犹不止,阴贼侵身,远近为盅,朕甚愧之,其何寿之有?敬谢丞相二千石,其各就馆。书曰:“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”幸毋复言! 武帝此诏,虽似不从所请,却也知千秋词中有意,特加依畀。千秋本无才名,又无功绩,由一言感悟主心,便得封侯拜相,不特汉廷视为异数,就是外国亦当作奇闻。匈奴狐鹿姑单于,复遣使要求和亲,武帝亦遣使答报。狐鹿姑单于问汉使道:“闻汉新拜田千秋为丞相,此人素无重望,如何大用?”汉使答道:“田丞相上书言事,语皆称旨,因此超迁。”狐鹿姑笑道:“照汝说来,汉相不必定用贤人,只须一妄男子上书,便好拜相了。”汉使无言可答,回报武帝;武帝责他应对失辞,意欲拘令下狱,还是千秋代为缓颊,方得邀免。千秋敦厚有智,善觇时变,比诸前时诸相,较为称职,但也是适逢机会,有此光荣。虽有智慧,不如乘时。 到了夏盛时候,武帝至甘泉宫避暑,昼卧未起,忽听得一声异响,才从梦中惊寤,披衣出视,见有二人打架,一是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,一是侍中仆射马何罗。武帝正拟喝止,那日磾早朗声急呼道:“马何罗反!”一面说,一面将马何罗抱住,用尽生平气力,得将马何罗扳倒,投掷殿下。当由殿前宿卫,缚住马何罗,经武帝面加讯鞫,果然谋反属实,遂令左右送交廷尉,依法治罪。马何罗系重合侯马通长兄,通尝拒击太子,绩功封侯,马何罗亦得入为侍中仆射。至江充族诛,太子冤白,何罗兄弟,恐致祸及,遂起逆谋。何罗出入宫禁,屡思行刺,只因金日磾时常随着,未便下手。适日磾患有小恙,因卧直庐,即直宿处。何罗自幸得机,遂与弟马通及季弟安成,私下谋逆,自己入刺武帝,嘱两弟矫诏发兵,作为外应。本拟夤夜起事,因殿内宿卫严密,挨至清晨,方得怀着利刃,从外趋入。可巧日磾病已少减,早起如厕,偶觉心下不安,折回殿中,莫非有鬼使神差。方才坐定,见何罗抢步进来,当即起问。何罗不禁色变,自思骑虎难下,还想闯进武帝寝门,偏偏手忙脚乱,误触宝瑟,堕地有声,武帝所闻之异响,从此处叙明。怀中刃竟致失落。日磾当然窥破,赶前一步,抱住何罗,连呼反贼。何罗不能脱身,把持许久,竟被日磾掷翻,遂得破获。武帝又令奉车都尉霍光,与骑都尉上官桀,往拿马通马安成。此上官桀与前文上官桀不同。两马正在宫外候着,接应何罗,不意两都尉引众突出,欲奔无路,束手就擒,并交廷尉讯办。依谋反律,一并斩首,全家骈诛。 日磾履历,已见前文。惟日磾母教子有方,素为武帝所嘉叹,病殁后,绘像甘泉宫,署曰休屠王阏氏。至日磾生有两子,并为武帝弄儿,束发垂髫,楚楚可爱,尝在武帝背后,戏弄上颈。日磾在前,嗔目怒视。伊子且走且啼道:“阿翁恨我!”武帝便语日磾道:“汝何故恨视我儿?”日磾不便多言,只好趋出,惟心中很觉可忧。果然长男渐壮,调戏宫人,日磾时加侦察,得悉情状,竟将长男杀死。武帝尚未识何因,怒诘日磾,经日磾顿首陈明,武帝始转怒为哀,但从此亦加重日磾。且日磾日侍左右,从未邪视,有时受赐宫女,亦不敢与狎。一女年已及笄,武帝欲纳入后宫,偏日磾不肯奉诏,武帝益称他忠谨,待遇日隆。难得有此好胡儿!此次手捽马何罗,得破逆案,自然倍邀主眷。 只武帝遭此一吓,愈觉心绪不宁,自思太子死后,尚未立储,一旦不讳,何人继位?膝下尚有三男,不若少子弗陵,体伟姿聪,与己相类;不过年尚幼稚,伊母钩弋夫人,又值青年,将来子得为帝,必思干政,恐不免为吕后第二。想来想去,只有先择一大臣,交付托孤重任,眼前惟有霍光金日磾两人,忠厚老成,可属大事。但日磾究系胡人,未足服众,不如授意霍光,叫他预悉。乃特使黄门,绘成一图,赐与霍光。光字子孟,是前骠骑将军霍去病弟,前文中亦已叙过。他由去病挈入都中,得充郎官,累迁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,出入禁闼,二十余年,小心谨慎,未尝有失。至是蒙赐图画,拜受回家,展开一览,是周公负扆辅成王朝诸侯图,即揣知武帝微意。图既不便奉还,且受了再说。武帝见霍光受图退去,不复再请,当然欣慰。第二着便想处置钩弋夫人,故意寻隙加谴,钩弋夫人脱簪谢罪,武帝竟翻转脸色,叱令左右侍女,把她牵扯出去,送入掖庭狱中。钩弋夫人入宫以后,从未经过这般委屈,此时好似晴天霹雳,出人意外,不由的珠泪盈眶,频频回顾。武帝见她愁眉泪眼,也觉可怜,不得已扬声催促道:“去去!汝休想再活了!”实是奇想。钩弋夫人还欲再言,已被侍女牵出,送交狱中,是夕即下诏赐死。北魏屡有比例,不意自武帝作俑。一代红颜,无端受戮,只落得一杯黄土,留碣云阳。或谓钩弋夫人尸解成仙,无非是惜她枉死,故有是说。当武帝忍心赐死时,曾顾问道:“外人有无异议?”左右答道:“人言陛下将立少子,如何先杀彼母?”武帝喟然道:“庸愚无识,何知朕意?从来国家生故,多由主少母壮所致,汝等独不闻吕后故事么?”左右听了,方才无言。 又阅一年,武帝因春日闲暇,就赴五柞宫游览,宫有五柞树,荫复数亩,故以名宫。武帝流连景色,一住数日,不料风寒砭骨,病入膏肓,遂致长卧不起,无力回宫。霍光随侍在侧,流涕启问道:“陛下倘有不讳,究立何人为嗣?”武帝答道:“君未知前日画意么?我已决立少子,君行周公事便了。”光顿首道:“臣不如金日磾。”日磾时亦在旁,亟应声道:“臣外国人,若辅幼主,徒使外人看轻,不如霍光远甚。”武帝道:“汝两人素性忠纯,联所深知,俱当听我顾命。”二人方才退下,武帝又想朝上大臣,除丞相田千秋,御史大夫桑弘羊外,尚有太仆上官桀,颇可亲信,亦当令他辅政。乃便令侍臣草诏,翌日颁出,立弗陵为皇太子,进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,金日磾为车骑将军,上官桀为左将军,与丞相御史一同辅政,五人奉诏入内,都至御榻前下拜。武帝病已垂危,不能多言,只是颔首作答,便麾令出外办事。这五人的资望,上官桀最为后进,桀系上邽人氏,由羽林期门郎,迁官未央厩令,武帝尝入厩阅马,桀格外留意,勤加喂养。既而武帝患病,好几日不到厩中,桀便疏懈下去。谁知武帝少愈,便来看马。见马多瘦少肥,便向桀怒骂道:“汝谓我不复见马么?”桀慌忙跪伏,叩首上言道:“臣闻圣体不安,日夕忧惧,所以无心喂马,乞陛下恕罪。”武帝听罢,便道他忠诚可靠,不但将他免罪,更擢使为骑都尉,至捕获马通兄弟,有功加官,得任太仆。看官阅此,就可知上官桀的品性了。暗伏下文。 且说武帝既传受顾命,病已弥留,越宿即驾崩五柞宫,寿终七十一岁,在位五十六年,共计改元十一次。并见上文。史称武帝罢黜百家,表章六经,重儒术,兴太学,修郊祀,改正朔,定历数,协音律,作诗乐,本是一位英明的主子,即如征伐四夷,连岁用兵,虽未免劳师糜饷,却也能拓土扬威。只是渔色求仙,筑宫营室,侈封禅,好巡游,任用计臣酷吏,暴虐人民,终落得上下交困,内外无亲。亏得晚年轮台一诏,自知悔过,得人付托,借保国祚;所以秦皇汉武,古今并称。独武帝传位少子,不若秦二世的无道致亡,相差就在末着呢!论断公允。后人或谓武帝崩后,移棺至未央前殿,早晚祭菜,似乎吃过一般;后来奉葬茂陵,后宫妃妾,多至陵园守制,夜间仍见武帝临幸;还有殉葬各物,又复出现人世,遂疑武帝随尸解去。这种统是讹传,无容絮述。 大将军霍光等,依着遗诏,奉太子弗陵即位,是谓昭帝。昭帝年甫八龄,未能亲政,无论大小事件,均归霍光等主持。霍光为顾命大臣领袖,兼尚书事,因见主少国疑,防有不测,日夕在殿中住着,行坐俱有定处,不敢少移。且思昭帝幼冲,饮食起居,需人照料,帝母钩弋夫人,已早赐死,此外所有宫嫔,都属难恃,只盖侯王充妻室,为昭帝长姊鄂邑公主,方在寡居,家中已有嗣子文信,不必多管,正可乘暇入宫,叫她护持昭帝。于是加封鄂邑公主为盖长公主,即日入宫伴驾。谁知又种下祸根?内事琐屑,归盖长公主料理,当可无忧。外事与丞相御史等参商,还有辅政两将军酌议,亦不至贻讥丛脞。那知过了数夕,夜半有人入报,说是殿中有怪,光和衣睡着,闻报即起,出召尚符玺郎,掌玺之官。向他取玺。光意以御玺最关重要,所以索取,偏尚符玺郎亦视玺如命,不肯交付,光不暇与说,见他手中执着御玺,便欲夺得,那郎官竟按住佩剑道:“臣头可得,御玺却不可得呢!”却是个硬头子!光始爽然道:“汝能守住御玺,尚有何说!我不过恐汝轻落人手,何曾要硬取御玺!”郎官道:“臣职所在,宁死不肯私交!”说毕,乃退。光乃传令殿中宿卫,不得妄哗,违命即斩。此令一出,并没有甚么怪异,待到天明,却安静如常了。是日即由光承制下诏,加尚符玺郎俸禄二等,臣民始服光公正,倚作栋梁。光乃追尊钩弋夫人为皇太后,谥先帝为孝武皇帝,大赦天下。 小子有诗咏道: 知过非难改过难,轮台一诏惜年残; 托孤幸得忠诚士,尸骨虽寒语不寒。 未几已阅一年,照例改元,号为始元元年。这一年间,便发生一种谋反的案情,欲知祸首为谁?待至下回详叙。 太子据死,刘屈牦及李广利一诛一叛,是正所以促武帝之悔心,使之力图晚盖。意者天不亡汉,乃特为此种种之刺激欤!综观武帝生平,多与秦始皇相类,惟初政时尚有可观,至晚年轮台一诏,力悔前愆,更为秦皇之所未闻。武帝有亡秦之失,而卒免亡秦之祸者,赖有此耳!且命立少子,委任霍光,顾托得人,卒无李斯赵高之祸,斯亦武帝知人之特长。本书叙武帝事迹,视他主为详,而于秦皇异同之处,隐隐揭出,明眼人自能体会,固不在处处互勘也。
汉武帝年近七旬,共生育六个儿子。除了长子卫太子刘据之外,还有齐王刘闳、昌邑王刘髆、钩弋夫人所生的少子刘弗陵,以及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,都是后宫李姬所生。刘旦与刘胥和刘闳同时被封为王,在宗庙中接受册封,仪式格外隆重,此事发生于元狩元年。刘闳早逝,刘旦是武帝的第三个儿子,他的两个哥哥都已去世,按照宗法继承顺序,他理应成为皇帝继承人,于是上书请求进入宫中担任宿卫,以便探听皇帝的心意。但武帝未予批准。
贰师将军李广利想要立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刘髆为太子,多次与丞相刘屈牦商议,而刘屈牦的儿子娶了李广利的女儿,因此关系亲密,自然容易达成一致。征和三年,匈奴侵犯五原和酒泉,朝廷得报后,武帝下令派遣李广利率七万人前往五原抵御;重合侯马通率四万人出酒泉;秺侯商邱成率二万人出西河。李广利上朝辞行,由刘屈牦亲自送至渭桥。李广利私下对刘屈牦说:“您若能尽早让昌邑王成为太子,我必定富贵永存,永无后忧。”谁知这其实是催促他早早死亡。刘屈牦答应后便离开。
李广利率军出塞,抵达夫羊句山时,与匈奴右大都尉的军队相遇,立即发动攻击,匈奴士兵仅五千骑兵,抵挡不住汉军,迅速败退。李广利趁胜追击,抵达范夫人城(此城由边将妻子范氏所建)。马通军队到达天山时,匈奴大将偃渠率军迎击,见汉军强大,便不战而退,马通追击不及,只得撤军返回。商邱成进入匈奴境内,毫无所获,遂收兵返回,行走数十里后,忽然遭遇匈奴大将与李陵率三万军队从后追击,不得已与匈奴军队交战,击退敌人后继续南撤。匈奴军队时进时退,连续作战八九日,直到汉军抵达蒲奴水边,才将匈奴军队击退,才得以安然返回。
两路军队已陆续撤回,唯独李广利未归。武帝十分挂念,突然有宦官郭穰来报:丞相刘屈牦与李广利暗中密谋,要立昌邑王为帝,且刘屈牦夫人还请女巫向神灵祷告,诅咒武帝。汉朝官员妻女干预朝政,岂不荒谬?武帝大怒,立刻将刘屈牦逮捕下狱,经过审讯定罪,罪名属大逆不道,遂下令将刘屈牦用厨车绑缚,腰斩于东市,其妻女也被斩首于华阳街,李广利的妻子也因连坐而被拘捕。
李广利家人急忙飞报军中,李广利顿时惊慌失色。有属官胡亚夫劝道:“将军若能立下大功,可返回朝廷自赎,全家得以赦免;否则匆忙回国,一同受死,今后想再回来,恐怕再也难行了!”李广利于是冒险再前进,行至郅居水时,击败匈奴左贤王,斩杀匈奴左大将,还决心直捣匈奴王庭。然而军中长史认为李广利违抗众将、专图邀功,必败无疑,便暗中商议将他逮捕,绑送回国。不幸被李广利得知,立刻将长史斩首。李广利察觉军心不服,下令撤军,返回燕然山。不料匈奴骑兵前来报复,从燕然山南麓抄击汉军,截断了归路。汉军已疲惫不堪,无法继续抵抗,只得扎营休息一整夜,再行战斗。半夜,营地后方突然起火,又有匈奴士兵冲入,汉军大乱,慌忙溃逃,可前方被匈奴挖掘的深坑阻挡,夜色昏暗,众人跌落坑中。李广利虽未坠落,也感到无路可走,前有深沟,后有大火,眼看必死无疑。他心想:与其死,不如投降匈奴,或许还能保命。于是下马投降。
匈奴俘虏他,献给单于狐鹿姑。单于听说他是汉朝大将,特别优待。后来听说汉朝杀死了李广利全家族,单于便将自己女儿许配给他,待遇甚至超过卫律。卫律心怀妒忌,想杀死李广利,但始终找不到机会。一年后,单于突然生病,久治不愈,卫律买通巫师,向单于进言:“李广利多次入侵,有损社稷,应将他献祭于神,方可挽回灾祸。”单于迷信鬼神,便将李广利逮捕,李广利仍怀疑单于无情,怒骂道:“我死,匈奴必亡!”单于竟将他处死,用其尸体进行祭祀。后来因连日大雪,牲畜冻死,百姓瘟疫流行,单于才想起李广利早前说过的话,怕他有灵,于是专门为他立祠。世人想一想,李广利死后,怎能向卫律索命,又如何能祸害匈奴呢?确实是不可能的。
武帝因李广利投降匈奴,屠戮李氏家族,连前将军公孙敖、赵破奴等也牵连被诛。公孙敖被杀,算是为李陵之母妻出了一口恶气。但武帝自省,许多逆案都与方士占卜、巫术有关,这些术士真有神术吗?多年求仙访道,却毫无成果,于是决定再前往东莱探查一番,随后亲自东巡,召集方士,询问神仙居所。众说纷纭,都说神山在海中,常被狂风巨浪吹转,难以到达。武帝想亲赴海中,群臣极力劝阻,未果。正当准备登船时,海上风暴突起,波涛如山,武帝吓得后退几步,自知无法乘船远航,便在海滨逗留十余日,最终决定返回。途经钜定,亲行耕田之礼;回到泰山,再次举行封禅大典,祭祀明堂之后,召集群臣说道:“朕即位以来,所行诸多荒唐暴虐之举,使天下百姓愁苦不堪,追悔莫及。从今以后,凡有危害百姓之事,一律废除,不得再行!”大鸿胪田千秋进言:“如今方士纷纷说有神仙,可至今无功,不过是白白耗用国家俸禄,应予罢免。”武帝点头同意:“说得对!朕将照办。”于是下令所有方士一律返回,不必再等待神仙。武帝也返回京城,随即任命田千秋为丞相,封为富民侯。
搜粟都尉桑弘羊上奏,说轮台东侧有五千余顷的水田,建议派士兵屯田,设立都尉,招募强壮民众开垦荒地,修建边防亭障,以备战守,从而避免西域生出叛意。但武帝不愿采纳,反而下诏悔过,内容大致如下:
“过去有关部门奏请增加百姓赋税三十,以助边疆开支,这是加重对老弱孤寡的压迫。
现在又派遣士兵前往轮台屯田,轮台距车师有一千多里,此前进攻车师虽降其王,但因路途遥远,食物匮乏,死于途中者尚有数千人,何况再往西呢?不久前贰师将军李广利兵败,士卒多死离散,悲痛常萦绕我心。如今又请远赴轮台屯田,想修建亭障,扰民劳民,不是为民众谋利,我实在不忍听闻!应以制止严苛暴政,停止擅自征税,发展农业,整治马匹,养马者可免除徭役,用此弥补军需,不致空缺,即可。”
从这道诏书之后,武帝再不发动战争,也彻底戒除以往的嗜好。后人称此为“轮台悔诏”,正是指此事。可惜晚了!不久,提拔桑弘羊为御史大夫,另任赵过为搜粟都尉。赵过推行“代田法”,命令百姓每年更换作物,每次除草时都用泥土培根,根系深而耐风耐旱,省力而收成高,百姓非常称便。第二年即征和五年,武帝志在革新,再次下诏改年号,不再使用“祥瑞”一类字眼,改称“复元元年正月初吉”,并亲赴甘泉宫祭祀郊泰畤。返回长安后,丞相田千秋因武帝连续诛杀大臣,朝野人心惶惶,便联合御史等人,借上寿之名劝武帝施行仁政,减少刑罚,与天地和谐,享受音乐以养精神。武帝再次下诏说道:
“朕德行有亏,招致非正常灾祸。自从左丞相刘屈牦与贰师将军李广利图谋叛乱,巫术之祸蔓延到士大夫阶层,朕日日只吃一顿饭,已持续数月,还有何乐趣可言?现在仍有许多巫术未除,祸患不断,邪气侵身,朝野遍布,朕深感愧疚,又如何能长寿呢?谨此感谢丞相及诸位二千石官吏,请各位各回官舍。《尚书》说:‘没有偏私,没有党派,王道才畅通无阻。’希望诸位不要再提此事!”
武帝虽表面拒绝,实则已领会田千秋言辞中的善意,因此予以采纳。田千秋原本并无才能与功绩,仅因一次进谏便被提拔,汉廷视为特例,外国也以为奇闻。匈奴狐鹿姑单于也派使者来求和亲,武帝也派遣使者回应。单于问汉使:“听说汉朝新任田千秋为丞相,此人素无名声,为何如此重用?”汉使答道:“田丞相上书言事,言辞切中,因此被破格提拔。”单于笑着说:“照你们这么说,汉朝丞相不必用贤能之人,只要一个不靠谱的男子写上奏章,就能当上丞相了。”汉使无言以对,回禀武帝。武帝责备他言辞失当,本欲将其下狱,幸得田千秋代为求情,才得以避免。
田千秋为人敦厚有谋略,善于把握时局,比起此前诸相,更为称职,但也是因为时运所至,才获得这一殊荣。虽有智慧,但不如懂得顺势而为。
到了夏季,武帝到甘泉宫避暑,正午午睡未醒,突然听到一声异响,从梦中惊醒,披衣而出,见有两人打架,一人是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,一人是侍中仆射马何罗。武帝正欲喝止,金日磾立刻高声大叫:“马何罗谋反!”说罢,将马何罗用力抱住,用尽全力将其推倒在地。殿前宿卫立刻将马何罗捆绑,武帝亲自审问,果然证实其谋反属实,遂下令交由廷尉依法处罪。马何罗是重合侯马通的长兄,马通曾因拒击太子而功封侯,其弟马何罗也因此得以担任侍中仆射。因江充被诛,刘屈牦被杀,他心中不安,便图谋不轨。事发时,他夜半入宫,企图作乱,后被察觉。
武帝病重,临终前,决定立少子刘弗陵为太子,任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,金日磾为车骑将军,上官桀为左将军,与丞相、御史共同辅政。五人到御榻前下拜。武帝病已垂危,无法多言,只是点头示意,便让他们外出处理政事。
武帝去世前,还欲命朝中大臣辅政,除丞相田千秋、御史大夫桑弘羊外,太仆上官桀也较为亲信,于是命侍臣草拟诏书,次日颁布,正式确立刘弗陵为皇太子,任命霍光、金日磾、上官桀为辅政大臣,与丞相、御史一起辅佐新帝。五人到御榻前下拜,武帝病重,只能点头回应,便下令让他们处理政务。
这几位大臣中,上官桀是最为后起之人。他是上邽人,由羽林期门郎起家,升任未央宫马房主管。武帝曾亲去马厩看马,桀特别用心照料。后来武帝生病,几日未到马厩,他便懈怠了。谁知武帝病情稍好,又来看马,见马匹瘦弱,便怒斥道:“你以为我不再来看马了吗?”桀急忙跪下,叩头请罪:“臣闻陛下身体不适,日夕忧惧,所以无心喂马,恳请陛下赦免。”武帝听后,认为他忠诚可靠,不仅免其罪,还提拔他为骑都尉。后来抓捕马通兄弟有功,加官升职,任太仆。由此可见上官桀为人品性。
武帝临终前,已传下遗诏,病势越来越重,两天后便驾崩于五柞宫,享年七十一岁,在位共五十六年,先后改元十一次。史书记载,武帝罢黜百家,推崇儒家经典,兴办太学,整顿祭祀,变更历法,制定历法,校正音律,创作诗乐,本是一位英明之君。例如对外征伐四夷,虽连年用兵,耗费巨大,但也确实扩大了疆域,威震四边。然而他沉迷女色、追求长生,大兴宫室,频繁封禅,热衷巡游,任用奸臣酷吏,暴虐百姓,最终导致上下怨恨,内外离心。幸而晚年颁布“轮台诏”,承认错误,自我悔过,才得以托付国事,稳定朝局。因此秦始皇、汉武帝并称千古帝王。但武帝传位给年幼的少子,与秦二世的无道失政相比,差就差在最后这一关键决策上。
后人有说法称,武帝死后,曾将棺木移至未央前殿,早晚祭拜如同在吃食,后来下葬茂陵时,后宫妃嫔多达数人守陵,夜间仍见武帝亲临;还有殉葬物品重现人间,因此传言武帝随尸解而去。这些传说皆属误传,不必多言。
大将军霍光等人依照遗诏,拥立刘弗陵为帝,即为昭帝。昭帝年仅八岁,无法亲政,所有大小事务都由霍光等大臣主持。霍光为首辅大臣,兼负责尚书事务。鉴于皇帝年幼,国家危疑,他日夜在宫中停留,行住皆有固定之处,不敢稍有失职。他考虑到昭帝年幼,日常生活需人照料,母亲钩弋夫人早被赐死,其他宫女妃嫔均不可信,唯有鄂邑公主(昭帝的长姐)现为寡居,家中已有嗣子文信,可以放心入宫辅佐。于是封鄂邑公主为盖长公主,立即入宫陪伴昭帝。谁知此举反而埋下了祸根。内务琐事交由盖长公主处理,似乎无碍。外事由丞相、御史等共同商议,辅政两将军也参与讨论,似乎并无疏漏。然而不久之后,有夜里有人报告,说宫殿中出现怪事。霍光披衣而起,召来掌管玉玺的官员尚符玺郎,要求取回玉玺。他深知御玺极为重要,因而索取,但尚符玺郎视玉玺如命,坚决不肯交出。霍光来不及解释,见他手中紧握玉玺,便想夺过,却被对方按住佩剑,说:“我头可以送,玉玺绝对不能。”此人真硬气!霍光豁然开朗,说:“你守得住玉玺,也就有道理了!我只是担心你被他人夺走,哪里是要强行夺取!”尚符玺郎说:“我职责所在,宁死也不让玉玺落入私手!”说完后退下。霍光随即下令,殿中宿卫不得喧哗,违令者斩首。命令一出,夜间并未出现异常,次日天明后一切如常。当天霍光便下诏,提升尚符玺郎俸禄两级,朝中官员这才敬服霍光的公正与威严,将他视为国家栋梁。接着,霍光追谥钩弋夫人为皇太后,追尊武帝为孝武皇帝,宣布大赦天下。
后人有诗曰:
知过非难,改过难;轮台一诏,惜年残。
托孤幸得忠诚士,尸骨虽寒,语不寒。
不久后,又过一年,按惯例改元,称“始元元年”。这一年,发生了一起谋反案,具体罪魁祸首是谁?下回再详述。
太子刘据之死,刘屈牦与李广利的被诛与叛乱,正是促使武帝悔悟,努力补救晚年过失的关键因素。或许上天并未灭亡汉室,而是特意通过这些变故,激发武帝自省,从而挽救汉朝命运。纵观武帝一生,与秦始皇颇为相似。早期政令尚可,晚年却通过“轮台诏”悔过自新,这正是秦皇未有的仁政之举。武帝有亡秦之弊,却终未亡国,全靠这一悔过之诏。此外,他立少子为帝,重用霍光,托孤得人,避免了李斯、赵高等人夺权之祸,这正是武帝知人善任的长处。本书详述武帝事迹,虽未处处与秦始皇对照,却在细节中隐约揭示其异同,明眼人自能体会,不必处处细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