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七十四回 東征西討絕域窮兵 先敗後成貳師得馬

卻說遼東塞外,有古朝鮮國,在黃海東北隅。周時封殷族箕子,爲朝鮮主,傳國四十一世,由燕人衛滿侵入,逐去朝鮮王箕準,自立爲王,建都王險城,攻略附近小邑,勢力漸強,再傳至孫右渠,誘致漢奸,阻遏漢使,武帝特遣廷臣涉何往責右渠,右渠不肯奉命,但遣裨酋送歸涉何。何還渡浿水,入中國境,襲殺朝鮮裨酋,反奏稱朝鮮不服,斬將報功。武帝不察底細,遽令何爲遼東東部都尉。何喜如所望,受詔蒞任,不意朝鮮出兵報復,攻入遼東,將何擊斃。警報到了長安,武帝大怒,盡發天下死囚,充當兵役,特派樓船將軍楊僕,及左將軍荀彘,分領士卒,往討朝鮮。  朝鮮王右渠,聞漢兵大舉東來,連忙調發人馬,堵住險要。楊僕從齊地出發,渡過渤海,入朝鮮境,前驅兵七千人,浮水輕進,徑至王險城下。右渠只防遼東陸路,未防水道,驀聞漢兵攻城,卻也心驚。幸虧城中也有預備,方得乘城守禦。嗣探得漢兵不多,督兵出戰,兩下奮鬥多時,畢竟衆寡不敵,漢兵敗潰。楊僕走匿山中,十餘日纔敢出頭,收集潰卒,退待荀彘。彘行至浿水,渡過西岸,正與朝鮮戎兵相值,連戰數次,未得大勝。當有奏報入都,武帝聞兩將無功,又遣使臣衛山,往諭右渠,曉示禍福。右渠也恐不能久持,頓首請降,令太子隨同衛山,東行謝罪,並獻馬五千匹,及隨行人衆,不下萬餘。  衛山見朝鮮兵盛,疑有他變,先與荀彘會敘,互商一策,轉告朝鮮太子,不得帶兵,太子亦恐漢兵有詐,率衆馳回。衛山不便再赴朝鮮,只好入朝覆命。武帝問明原委,恨山失計,立命處斬,仍遣人催促兩將進攻。衛山之死,失之過謹。荀彘乃驅軍急進,迭破數險,直抵王險城,圍攻西北兩隅。楊僕也招集後隊,進至城南,荀彘部下,統是燕代健兒,驍勇善戰,楊僕部下,多系齊人,聞得前軍敗北,銳氣已衰,因此不敢再鬥。那荀彘日夕督攻,楊僕只按兵不動,右渠與荀彘力戰,與楊僕講和。相持數月,城尚無恙。彘屢約楊僕夾攻,僕但含糊答應,終未動手,也想學路博德了。遂致兩將生嫌。事爲武帝所聞,亟使前濟南太守公孫遂,前往觀兵,許他便宜從事。遂至彘營,彘當然歸咎楊僕,與遂商定祕謀,召僕議事。僕因有詔使到來,不得不往,一見遂面,竟被遂喝令彘軍,將僕拿下,且傳諭僕衆,歸彘節制,自己總算畢事,匆匆覆命。彘既並有兩軍,遂將全城圍住,四面猛撲。城中危急萬分,朝鮮大臣路人韓陰,與尼溪相參將軍王吷等,共謀降漢。偏偏右渠不從,路人韓陰王吷,開城出降。尼溪相參,且號召黨羽,刺殺右渠,獻首漢營。荀彘正率軍進城,不意城門又閉,朝鮮將軍成己,嬰城拒守。彘使降人招諭守兵,如再抗違,一體屠戮,守兵相率驚惶,共殺成己,一齊出降,朝鮮乃平。捷書入奏,武帝令分朝鮮地爲四郡,叫作樂浪臨屯玄菟真蕃,召彘引師回朝。彘將楊僕囚入檻車,押歸長安。途次非常得意,總道此番凱旋,定邀重賞,那知馳入都門,驚悉公孫遂被誅消息,才轉喜爲憂。沒奈何入朝見駕,武帝不待詳報,便責他與遂同罪,擅拘大臣,當即褫去衣冠,推出斬首。至楊僕貽誤軍機,亦當伏法,但念他平越有功,準得贖爲庶人。平心而論,僕罪過彘,一贖一誅,豈非倒置!  同時又有將軍趙破奴,與偏將王恢等,領兵西征,往擊樓蘭車師。此王恢與前王恢同名異人。樓蘭車師兩國,同爲西域部落,見七十一回。陰受匈奴招誘,攔阻西行漢使,武帝因遣兩將出討。破奴佯言進擊車師,暗率輕騎七百人,掩入樓蘭,得將樓蘭王擒住,然後移攻車師。車師聞風駭潰,被破奴搗破虜廷,結果是兩國服罪,情願內附。破奴乃請旨定奪,武帝封破奴爲浞野侯,恢爲浩侯,使他暫爲鎮撫,威示烏孫大宛諸國。  烏孫前曾遣使獻馬,隨中郎將張騫入朝,見七十二回。已而來使歸國,報稱漢朝強大,烏孫王昆莫,方悔從前不用騫言,更聞漢兵連破樓蘭車師,勢將及己,乃急遣使至漢,願遵舊約。武帝準如所請,但向來使徵求聘禮。來使返報以後,當即送馬千匹,作爲聘儀。武帝取江都王建遺女,賜號公主,出嫁烏孫。江都王建,就是武帝兄劉非子,非歿建嗣,淫昏無道,上烝下淫,甚至迫令宮女,與犬羊處,同爲笑樂,私刻皇帝璽綬,出入警蹕,僭擬皇宮。當有人上書告發,由武帝派吏問罪,建惶恐自盡,家破國除,子女沒入掖庭。至此乃遣令和親,嫁與昆莫,昆莫立爲右夫人。匈奴也欲招致烏孫,遣女往嫁,昆莫一併收納,立爲左夫人。惟昆莫年已老邁,怎禁得兩國少婦,左右相陪?往往獨居外帳,不敢入寢。江都公主,既悲遠嫁,復適老夫,並與昆莫言語不通,服食皆異,不得已自治一廬,孑身居住。有時愁極無聊,免不得作歌告哀,歌雲: 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,遠託異國兮烏孫王。穹廬爲室兮旃爲牆,以肉爲食兮酪爲漿。居常思土兮心內傷,願爲黃鵠兮返故鄉!  歌末有黃鵠一語,因相傳爲《黃鵠歌》。歌詞傳到長安,武帝頗爲垂憐,屢通使問,賜給錦繡帷帳等類。昆莫也知精力不繼,死在眼前,願將公主讓與岑陬。岑陬是昆莫孫,巴不得與公主爲婚,只是公主自覺懷慚,未便下嫁,不得不上書武帝,懇求召歸。武帝要想結好烏孫,共滅匈奴,竟回書勸她從俗。公主無奈,轉嫁岑陬,朝爲繼祖母,暮作長孫婦,真是曠古異聞!雖然降尊就卑,卻是以少配少,也還值得。及昆莫病死,岑陬繼立,改王號爲昆彌,與漢朝通問不絕。  武帝復出巡東嶽,禪高裏,山名,在泰山下。祠后土,臨渤海,望祀蓬萊。再遣方士入海求仙,仍無音信,乃返入長安。忽然柏梁臺上,陡起火光,不知如何失慎,致兆焚如!請得一位祝融神,可謂不虛此臺。武帝驚惜不已。有方士越人勇之,卻說越中風俗,凡有火災,須亟改造,比前時格外高大,方足厭禳災殃。武帝乃立命建築,另擇未央宮西偏,造起一座絕大的宮殿,中容千門萬戶,東鳳闕,西虎圈,北鑿太液池,又有漸臺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諸名目,無非是想象神仙,憑空構築。南面有玉堂璧門神明臺井榦樓,再架飛閣跨城,直通未央宮,說不盡的繁華靡麗,描不完的軒敞崇閎。宮成後求迎神仙,始終不至,惟採選良家女子,收入宮中,相傳掖庭簿載總數共一萬八千人,有幾個得蒙召幸,或拜容華,或充侍衣,總算列入妃嬙,得加俸祿。試想武帝如此好色,尚能延年益壽麼?  是時已爲元封七年,依照舊例,每六年必一改元,大中大夫公孫卿聯絡同官壺遂,及太史令司馬遷等,上言曆紀廢壞,宜改正朔,御史大夫倪寬,主張夏正,乃廢去前秦正朔,以正月爲歲首,改元封七年爲太初元年,詔令公孫卿等造太初曆。陰曆莫如夏正,武帝此舉,尚算正時。嗣是色尚黃,數用五,更定官名,協訂音律,又費了許多手續,才得成章。  會有西使回來,報稱大宛國有寶馬,在貳師城,不肯示人。武帝素聞宛馬有名,乃特鑄金爲馬,並加千金,使壯士車令等齎往大宛,願易貳師城寶馬。偏偏宛王不從,車令等一再商懇,終被拒絕,惹得車令怒起,詬罵宛王,且椎碎金馬,攜屑而還。誰知路過鬱成,竟遇着番奴千人,阻住去路。車令等與他鬥死,所攜金幣,眼見得被他奪去了。武帝聞報大怒,立擬命將出徵。漢將本推衛霍,霍去病早死,已見前文,就是衛青,亦已病亡,只落得賜諡表功,青歿後予諡曰烈。子衛伉等,雖然襲爵,卻非將才,乃特選一貴戚李廣利,使爲貳師將軍。  先是王夫人死後,後宮雖多妃妾,卻無一能及王夫人。會有中山伶人李延年,入宮供奉,妙解音聲,頗得武帝歡心。延年有妹,也善歌舞,又生得姿容秀媚,體態輕盈,當由平陽公主見她美麗,特爲薦引。武帝立命召見,端的是天生尤物,比衆不同。當下同入陽臺,暢施雨露,仗着幾番化育,種下胚胎,十月滿足,生男名髆,後來封爲昌邑王。延年因妹得官,拜爲協律都尉,妹亦加封李夫人。這李夫人專寵後房,幾與王夫人無二。偏她的命宮壽數,也與王夫人相同,子尚沖齡,母已病厄。武帝遍召名醫,診治無效,漸漸的容銷骨瘦,將致不起。到了垂危時候,武帝殷勤探問,她偏用被矇頭,不肯見面,口中但言貌未修飾,難見至尊。武帝必欲一見,用手揭被,不料她轉面向內,終不從命。及武帝退出,姊妹等入宮問候,未免說她違忤君心。她卻唏噓答說道:“婦女以色事人,色衰便即愛弛,今我病已將死,形容非舊,若爲主上所見。必致惹嫌,不復追念,難道尚肯顧我兄弟姊妹麼?”語雖不錯,但把身子作爲玩物,終不脫婦女思想。衆人聽着,方纔大悟,不到數日,紅顏委蛻,玉骨銷香。武帝大爲悲悼,葬用後禮,命在甘泉宮繪畫遺容。俗語說得好,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武帝時思李夫人,遂致夢中恍惚,見李夫人贈與蘅蕪,醒後尚有遺香,歷久不散,因名臥室爲遺芳夢室。李夫人事蹟,正好趁此帶出。  李夫人有二兄,除延年外,還有廣利一人,嫺習弓馬,隨侍宮廷。武帝不能無故加封,乃趁着大宛抗命,竟拜廣利爲將軍,號爲貳師,是教他往貳師城取馬,故有是名。發屬國騎兵六千,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,盡歸貳師將軍節制,帶同前往。且命浩侯王恢爲嚮導,出玉門,經鹽澤,沿途統是沙磧,無糧可因,無水可汲,所過小國,統皆固守境界,不肯給食。漢兵忍不住飢渴,往往倒斃,及抵鬱成,部下不過數千,隨帶乾糧,又皆食盡。不得已爲冒險計,先攻鬱成。鬱成王殺死漢使,早恐漢兵前來報復,嚴兵守候,至漢兵進攻,便即出戰。漢兵雖拚死力鬥,究竟食少勢孤,不能取勝,反折傷了一半人馬。廣利料難再持,只得收軍,退至敦煌,奏請罷兵。武帝曾聽姚定漢言,謂大宛兵弱,三千人可以蕩平,因此特派廣利出去,俾他容易奏功,可授封爵。誰知廣利喪師退還,反請罷休,正是大失所望,不由的動起怒來,遣使遮住玉門關,傳諭廣利軍前,如有一人敢入此關,立即斬首!  廣利奉到此諭,沒奈何留駐敦煌,靜待後命。  武帝再想添兵徵宛,偏來了匈奴密使,說由左大都尉所遣,願殺兒單于,舉國降漢,請漢廷發兵相應等語。武帝問明情形,當然大喜。原來匈奴主烏維單于,自遁居漠北後,用趙信計,陰備軍實,陽求和親。漢使王烏楊信,相繼通番,與訂和約,烏維單于語多反覆,不肯聽命。武帝還道兩人望淺,特派路充國佩二千石印綬,前往議和,反被匈奴拘住。武帝始知匈奴多詐,命將軍郭昌領兵防邊。嗣復遣昌往擊昆明,雖多斬獲,一時不能還鎮,昆明事見前文。因調浞野侯趙破奴代任。會烏維單于病死,子詹師廬繼立,尚在少年,號爲兒單于。單于任性好殺,國人不安,匈奴左大都尉,方遣使至漢請降。武帝得此機緣,如何不喜,即將來使遣歸,命將軍公孫敖帶領工役,至塞外築受降城,一面授趙破奴爲浚稽將軍,飭令赴浚稽山,迎接匈奴左大都尉。  趙破奴率兵二萬,到了浚稽山下,待久不至,使人探聽虛實,才知匈奴左大都尉,謀泄被誅,因即引軍南還。忽聞後面有吶喊聲,料是胡兵追來,連忙翻身迎敵。待至胡兵行近,殺將過去,把他擊走,捕得虜騎數千人,部兵亦傷亡多名。但經此一勝,總道匈奴沒有後繼,放心南歸,距受降城只四百餘里,因見天色已暮,隨便安營,待且再行。營方扎定,遙見塵頭大起,匈奴兵漫山遍野,騁騎前來,破奴不及移軍,只好閉營守着。那匈奴兵共有八萬騎,一齊趨集,圍住漢營,困得水泄不通。漢營乏水,如何解渴,破奴恐軍心慌亂,夤夜潛出,自去覓水。離營未及百步,竟被胡兵窺見,一聲呼嘯,環繞攏來。破奴只有數十個隨兵,怎能與敵?一古腦兒被他捉去。全是輕率所致。大將受擒,全營皆震,胡兵乘勢猛攻,漢營大亂,一半戰死,一半降番。兒單于喜出望外,再進兵攻受降城,還虧公孫敖聞風預備,乘城固守,不爲所乘。胡兵攻打不下,方纔罷去。  公孫敖拜本上聞,武帝易喜爲憂,不得不集衆會議。羣臣多請罷宛兵,專力攻胡,武帝以宛爲小國,尚不能下,如何能征服匈奴?並且西域諸國,亦將輕漢,乃決計向宛添兵,大赦罪犯,盡發各地惡少年,悉數當兵,佐以沿邊馬隊,共得騎卒六萬,步卒七萬,備足餉械,接濟貳師將軍李廣利,又發天下七科謫戍,使他運糧。七科:謂吏有罪一,亡命二,贅婿三,賈人四,原有市籍五,父母有市籍六,祖父母有市籍七。並派出都尉兩員,一號執馬,一號驅馬,待至攻破大宛,便好牽馬歸來。注重在馬,何貴畜賤人如此!李廣利既得大兵,當然再往,沿途各小國,見漢兵此次重來,比前爲威,倒也不免驚慌,乃皆出食餉軍。惟有輪臺一城,獨閉門拒絕,廣利揮兵屠城,乘勢長驅,馳入宛境。宛王毋寡,遣將搦戰,與漢兵前隊相遇,前隊兵共三萬人,奮力擊射,大破宛兵,宛將敗回城中。廣利經過鬱成城,本擬一擊泄恨,因恐宛人日久備厚,不如直攻宛都,乃繞出鬱成,進薄宛都貴山城。城內無井,全仗城外流水,經漢兵四面圍住,斷絕水道,守兵當然危急。毋寡也覺驚惶,急遣人向康居國乞援。廣利連日督攻,差不多有四旬餘,方將外城攻破,擒住宛勇將煎靡。宛人失去外城,越覺焦急,康居兵又未見到來,於是諸貴官相與私謀道:“我王藏匿良馬,戕殺漢使,因致漢將廣利,大舉來攻,目下外援不至,亡在旦夕,不如殺王獻馬,與漢講和。萬一漢將不從,我等方背城一戰,死亦未遲。”大衆並皆贊成,遂攻殺宛王毋寡,梟取首級,使人持至漢營,面見廣利道:“宛人未敢輕漢,咎在宛王一人,今已奉獻王首,請將軍勿再攻城。宛人當盡出良馬,任令擇取,且願供給軍糧。如將軍不肯允許,宛人將盡殺良馬,與決死戰。且康居援兵,計日可至,裏應外合,勝負難料,請將軍熟權利害,何去何從!”廣利想了又想,不若許和爲善,商諸部將,部將亦無不主和,乃依了宛使,與訂和約。宛使返入城中,始將馬匹一齊獻出,令漢兵自行擇取,且齎送糧食至軍。廣利令兩都尉物色良馬,得數十匹,中等以下,三千餘匹,又遣使入城,覘察情形。宛貴人昧察,接待盡禮,由使人還報廣利。廣利乃與宛人申約,立昧察爲宛王,然後退師。  是時康居聞漢兵勢盛,不敢過援。鬱成王卻是倔強,非但不肯服漢,反截殺漢校尉王申生,及故鴻臚壺充國。廣利正想還擊鬱成,得了此報,憤不可遏,便令搜粟都尉上官桀,引兵往攻,破入城中。鬱成王乘亂逃出,奔投康居。桀追入康居境內,移檄索鬱成王,康居聞漢已破宛,不敢違命,因將鬱成王縛送軍前。桀令四騎士押往李廣利營,途次恐被走失,互相熟商。還是上邽騎士趙弟,打定主意,竟拔劍出鞘,砍落鬱成王首級,持報李廣利。廣利乃班師東歸。這番出師,雖士卒不免陣亡,究竟未及一半。無如將吏貪取財物,虐待部下,遂致死亡甚衆,首殣相望,及入玉門關,衆不滿二萬人,馬不過千餘匹。武帝不遑責備,但見良馬到手,便已如願,遂封李廣利爲海西侯,食邑八千戶。趙弟亦得封爲新畤侯。上官桀等均有封賞,不勞細表。  惟武帝因宛馬雄壯,比烏孫馬爲良,乃改稱烏孫馬爲西極馬,獨名宛馬爲天馬,並作天馬歌雲:  天馬徠,從西極,涉流沙,九夷服。天馬徠,出泉水,虎脊兩,化若鬼。天馬徠,歷無草,徑千里,循東道。天馬徠,執徐時,將搖舉,誰與期?天馬徠,開遠門,竦予身,逝崑崙。天馬徠,龍之媒,遊閶闔,觀玉臺。  總計李廣利出征大宛,先後勞兵十餘萬,歷時共閱四年,結果只得了數十匹良馬。小子演述至此,隨筆寫入一詩道:  十萬兵殘天馬來,玉門關外貳師回;  冤魂載道愁雲結,天子禽荒劇可哀。  大宛既平,西域諸國,未免震懾,多半遣子入傳,武帝欲乘此軍威,再伐匈奴。欲知後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      本回專敘征伐,與上回情跡不同,而其希冀之心,則實出一轍。好神仙,不得不勞征伐,彼之希冀長生者,無非爲安享奢華計耳。設非拓大一統之宏規,爲天下雄主,則雖得長生,亦何足喜!故不同者其跡,而相同者其心也。朝鮮之滅,荀彘功多罪少,而獨誅之;慮其專擅之爲患,故用法獨苛。烏孫之和,建女上書求歸,而獨阻之,欲其祖孫之世事,故瀆倫不恤。至若徵宛一役,則更爲求馬起釁,閱時四載,喪師糜餉不勝計,乃毫不之惜,反以良馬來歸,詡詡作歌。其心術尤可概見矣!語曰:止戈爲武,武帝之得諡爲武,其取義果安在乎?

譯文:

遼東邊塞外,有個古老的朝鮮國,位於黃海東北角。周朝時,封給殷族後裔箕子,讓他做朝鮮國君,傳了四十一代。後來,燕國的衛滿入侵朝鮮,趕走了朝鮮國王箕準,自己稱王,定都王險城,攻佔周邊小城,勢力逐漸壯大。到了孫右渠這一代,他派人勾結漢朝奸臣,阻攔漢使,漢武帝於是派廷臣涉何前去責備右渠。右渠不肯聽從命令,只派部將送涉何回國。涉何返回後渡過浿水進入中原,途中殺死朝鮮的部將,反而向漢武帝報告說朝鮮不服,殺敵有功。武帝沒有仔細查證,立即任命涉何爲遼東東部都尉。涉何非常高興,接受任命。沒想到朝鮮軍隊反擊,攻入遼東,最終殺死涉何。消息傳到長安,武帝大怒,下令全國所有死囚都徵召爲兵,派樓船將軍楊僕和左將軍荀彘分別率軍征討朝鮮。

朝鮮王右渠聽說漢軍大規模進攻,立即調兵防守險要地勢。楊僕從齊國出發,渡過渤海進入朝鮮境內,先派七千名輕裝先鋒,乘船渡水,直接攻到王險城下。右渠只顧防備陸路進攻,沒料到漢軍從水路突襲,一驚之下也慌了神。幸好城中早有準備,才得以堅守。後來偵察得知漢軍兵力不多,右渠於是率軍出戰,兩方苦戰多時,終究寡不敵衆,漢軍大敗,楊僕逃入山中躲藏了十多天,纔敢出來,收攏敗軍,退回等待荀彘。荀彘行至浿水,渡過西岸,與朝鮮軍隊相遇,多次交戰,仍未取得勝果。朝廷接到奏報,武帝得知兩軍無功,又派使者衛山前去勸降右渠,曉以利害。右渠也害怕無法長期維持,於是叩頭請降,派太子隨衛山前往長安謝罪,並獻上五千匹馬,以及隨從士兵一萬餘人。

衛山見朝鮮兵力強大,懷疑有變故,先與荀彘會面商議對策,並轉告朝鮮太子,不得帶兵。太子也害怕漢軍有詐,便率軍返回。衛山無法繼續前往朝鮮,只好返回京城覆命。武帝得知詳情,很生氣,認爲衛山過於謹慎而失機,下令將他處死。之後又派人催促兩軍進攻。衛山之死,確實過於謹慎。荀彘於是加緊進軍,接連攻克幾座險關,直逼王險城,包圍城西北兩角。楊僕也集結後軍,推進到城南,與荀彘部隊會合。荀彘部下是燕代精兵,勇猛善戰,而楊僕部下的多是齊地士兵,聽說前軍戰敗,士氣已失,因此不敢再戰。荀彘日夜督促攻城,楊僕卻按兵不動,右渠與荀彘激烈交戰,最後與楊僕議和。雙方僵持數月,城池未破。荀彘多次邀請楊僕夾擊,楊僕只是含糊應允,最終沒有動手,還想着效仿路博德的策略。於是兩人產生嫌隙,此事被武帝得知,立即派前濟南太守公孫遂前往觀察軍情,允許他自行決斷。公孫遂到達荀彘營地後,荀彘自然會把責任推給楊僕,便與公孫遂祕密商議,召楊僕來議事。楊僕因有軍令到訪,不得不前往,剛見面,就被公孫遂喝令,將楊僕拿下,並傳令其部下歸順荀彘指揮。公孫遂完成任務後立即返回京城覆命。荀彘因此兼併兩支軍隊,立刻將整個王險城包圍,四面猛攻。城中形勢萬分危急,朝鮮大臣路人韓陰、尼溪相參將軍王吷等人商量後決定投降。偏偏右渠不從,韓陰與王吷開城投降。尼溪相參則召集黨羽,刺殺右渠,將首級獻給漢軍。當荀彘率軍進城時,發現城門又關閉,朝鮮將領成己堅守城池。荀彘派降兵勸降,威脅說如果繼續抵抗,將全體屠殺。守軍驚恐,紛紛殺死成己,隨後全部投降,朝鮮終於平定。

捷報傳回長安,武帝下令將朝鮮劃分爲四個郡——樂浪、臨屯、玄菟、真番,任命荀彘率軍返回京城。荀彘將楊僕關入囚車押送長安。途中,荀彘得意洋洋,認爲這次凱旋一定得重賞。誰知剛進京城,聽說公孫遂被誅殺,才由喜轉憂。無奈之下,他入朝見皇帝,武帝未等詳細報告,便指責他與公孫遂同罪,擅自囚禁大臣,當即摘去他的官服帽子,推出斬首。至於楊僕因貽誤軍機也該處死,但考慮到他平定越地有功,特許他贖罪爲平民百姓。客觀來看,楊僕的罪責遠小於荀彘,而一人被赦,一人被誅,實在顛倒了是非。

與此同時,將軍趙破奴與偏將王恢率軍西征,討伐樓蘭和車師。這王恢與前文的王恢是同名不同人。樓蘭與車師都是西域小國,曾受匈奴引誘,阻攔西行的漢使。漢武帝便派兩人出征。趙破奴假裝進攻車師,實際上率七百輕騎兵突襲樓蘭,俘虜樓蘭王,然後轉向攻破車師。車師聽聞後驚慌潰散,被徹底擊潰,兩國最終歸順,願意歸附漢朝。趙破奴上奏請求定封賞,武帝封趙破奴爲“浞野侯”,王恢爲“浩侯”,命他們暫代鎮守西域,以威懾烏孫、大宛等國。

烏孫國曾派使者向漢朝獻馬,並隨張騫入朝。後來使者歸國,稱漢朝強大,烏孫王昆莫這才後悔當初沒聽從張騫的建議。聽說漢軍接連擊敗樓蘭與車師,形勢即將逼近,便急忙派使臣前往漢朝,請求恢復舊日盟約。武帝同意,但要求他們繳納聘禮。使者返回後,立即獻上一千匹馬作爲聘禮。武帝從江都王劉建的遺女中挑選一人,賜號“公主”,嫁與昆莫。江都王劉建是漢武帝的兄長劉非的兒子,劉非死後,劉建繼位,卻荒淫無道,甚至強迫宮女與狗、羊同處取樂,私自刻制皇帝印璽,出入皇宮如主,逾越禮法。有人上奏告發,劉建驚恐自盡,家族被滅,子女全部被收入宮中。如今朝廷纔派遣公主和親,嫁給昆莫,成爲他的右夫人。匈奴也想拉攏烏孫,派女兒出嫁,昆莫將兩名妻子都收下,立爲左夫人。但昆莫年事已高,難以承受兩國妻子同在身邊,常常獨自住在帳篷外,不敢進房同寢。江都公主遠嫁異國,又嫁年老的昆莫,語言不通,飲食也不同,只得獨自建了小屋居住。時常孤獨無趣,不免作歌抒發哀愁,歌聲如下:

“我家嫁我到遠方,遠嫁異國烏孫王。用帳篷作屋,用氈子爲牆,以肉爲食,以奶酪作漿。常常思念故鄉,心中悲傷,願化作天鵝,飛回故鄉!”

這“黃鵠”二字,後傳爲《黃鵠歌》。這首歌詞傳到長安,武帝十分同情,多次派人問候,賜予錦繡帷帳等物品。昆莫也察覺自己病重,即將離世,便想將公主讓給自己的孫子岑陬。岑陬是昆莫的孫子,十分希望娶公主,但公主覺得自己有愧,不願下嫁,便上書漢武帝請求召歸。武帝爲結好烏孫、共同對抗匈奴,回信勸她依從當地風俗。公主無奈,只好嫁給岑陬,於是白天是繼祖母,夜裏成爲長孫婦,堪稱千古奇事。雖然降尊就卑,但畢竟年紀相仿,也尚可接受。等到昆莫去世,岑陬繼位,改號爲昆彌,與漢朝保持往來不斷。

武帝又外出巡遊,登東嶽泰山,舉行禪禮,禮成後祭后土,臨渤海,祭祀蓬萊仙島,又派遣方士入海尋找仙人,但始終無音訊,只能返回長安。忽然柏梁臺起火,不知是何原因失火,場面極爲驚人!有人請來祝融神,算是化解了災禍。武帝震驚惋惜。有方士越人勇說,根據越地風俗,凡有火災,必須立即重建,並且要比原來更高大,才能化解災難。於是武帝下令重建宮殿,選在未央宮西側,建造一座巨大宮殿,內部設千門萬戶,東有鳳闕,西有虎圈,北面開鑿太液池,還配有漸臺、蓬萊、方丈、瀛洲、壺梁等地名,全是神仙想象中的場所。南面有玉堂、璧門、神明臺、井榦樓,再架飛閣直通未央宮,繁盛華麗,極盡奢華。宮殿建成後,四處搜尋神仙,始終沒有出現。只挑選良家女子送入宮中,據記載宮中女子總數多達一萬八千人,少數得以倖進,被封爲容華、侍衣,列入妃嬪行列,得到俸祿。試想武帝如此好色,還能長壽嗎?

當時已是元封七年,依照慣例,每六年改一次年號。大中大夫公孫卿聯合壺遂、太史令司馬遷等人,上書稱曆法已經失序,建議更改曆法。御史大夫倪寬主張採用夏朝曆法,於是廢除前秦曆法,以正月爲一年之始,將元封七年改爲太初元年。詔令公孫卿等制修《太初曆》。採用夏正符合實際情況,武帝此舉算是適時之舉。此後,朝廷崇尚黃色,使用數字五,改革官職名稱,整頓音律,花費了許多手續才最終完成。

後來有西域使者回朝,報告說大宛國有名馬,在貳師城中,不願示人。武帝素知大宛馬名貴,便鑄了一匹金馬,再加千金,派人送至大宛,要求換馬。起初派人帶去的馬匹未能得手,武帝又多次派人前往,最終仍無果。後來,他改用武力,派李廣利遠征。

李廣利出發前,朝廷決定向大宛增兵,大赦罪犯,徵召各地惡少年爲兵,加上邊境騎兵,共得騎兵六萬,步兵七萬,備足糧餉裝備,支持李廣利出征。同時,徵調天下七類罪人,即:官吏犯罪者、亡命之徒、贅婿、商人、原有市籍者、父母有市籍者、祖父母有市籍者,讓他們運送軍糧。並派出兩員都尉,一名管馬,一名驅馬,待攻破大宛後,再牽馬返回。朝廷重視的,是馬而非人,如此重馬輕人,實在荒誕。

李廣利得到大軍之後,繼續西進。沿途小國見漢軍此次來勢洶洶,比以往更加強大,都感到恐懼,紛紛獻上糧食。只有輪臺一城拒絕,李廣利下令攻城屠城,趁勢長驅直入,進入大宛境內。大宛王毋寡派將領迎戰,與漢軍前鋒相遇,前鋒三萬人奮勇攻擊,大敗敵軍,大宛將領戰敗退回城中。李廣利經過鬱成城,本想報仇泄恨,但擔心大宛已有充分防備,改爲繞道,直接進攻大宛都城貴山城。城中沒有井水,全靠城外取水,漢軍四面圍城,斷絕水源,守軍自然陷入困境。毋寡也十分慌亂,急忙向康居國請求援助。李廣利連續攻城四十多天,才攻破外城,俘獲大宛勇將煎靡。大宛失去外城,更加驚慌,康居援兵尚未到達,於是大臣們私下商議:“王藏匿良馬,殺害漢使,導致漢軍大舉來攻,現在外援不來,滅亡在即,不如殺死王獻馬,與漢講和。若漢軍不允,我們再背城一戰,死也無悔。”大夥都同意,於是攻殺大宛王毋寡,砍下首級,派人呈給李廣利:“大宛人從不敢輕視漢朝,過錯全在王一人,現已獻上王首,請將軍不要再攻城。大宛願盡出良馬,任由選擇,且願供給軍糧。若將軍不同意,我們將盡殺良馬,與漢決一死戰。且康居援軍將很快抵達,內外夾擊,勝負難料,請將軍仔細權衡利害,該如何選擇?”李廣利經過反覆思量,決定接受和議,徵求部下意見,部將也都支持和議,於是與大宛議和。大宛使者返回城內,隨即獻出全部良馬,任由漢軍挑選,還運送糧食至軍營。李廣利命兩都尉挑選良馬,得數十匹,中等以下的有三千多匹,又派使者進入城內探察情況。大宛貴族毫無察覺,接待十分殷勤,使者回報後,李廣利便與大宛重新約定,立昧察爲新國王,隨後班師回國。

當時,康居國聽說漢軍勢大,不敢派遣援軍。鬱成王卻頑固不化,不但不肯歸順,反而殺害漢軍校尉王申生和舊鴻臚壺充國。李廣利正計劃攻打鬱成,得此消息,憤怒萬分,便派搜粟都尉上官桀率軍進攻,攻破鬱成城。鬱成王趁亂逃到康居。上官桀追入康居境內,發佈檄文索要鬱成王,康居聽說漢軍已攻破大宛,不敢違抗,於是將鬱成王捆綁送交軍前。上官桀派四名騎士押送,途中擔心被逃跑,相互商議。最後,上邽騎士趙弟果斷拔劍,斬下鬱成王首級,獻給李廣利。李廣利於是班師東歸。

此戰雖然士兵傷亡不少,但總損失尚不及一半。然而,將領貪圖財物,虐待士卒,導致死亡人數衆多。當大軍進入玉門關時,士兵僅剩二萬多人,戰馬不足千匹。武帝並未責備,只因得到了良馬,便十分滿意,封李廣利爲海西侯,食邑八千戶。趙弟也被封爲新畤侯,上官桀等人也獲得封賞,不一一細述。

武帝因大宛馬比烏孫馬更好,於是將烏孫馬稱爲“西極馬”,獨將大宛馬稱爲“天馬”,並作《天馬歌》:

“天馬啊,來自西極,穿越流沙,九夷皆臣服。
天馬啊,從泉中來,虎背雙脊,如鬼魅。
天馬啊,穿越無草之地,行走千里,沿東道而行。
天馬啊,當執徐時節,將要被舉起,誰與我共期?
天馬啊,開啓遠門,昂首挺立,直奔崑崙。
天馬啊,是龍的媒介,遊走閶闔,觀賞玉臺。”

總計李廣利征討大宛,先後調動十餘萬士兵,歷時四年,最終只獲得數十匹良馬。作者在此寫下一首詩:

“十萬兵卒損失慘重,天馬終於從西域歸來;
冤魂遍野,愁雲密佈,天子貪圖荒誕,實在可悲。”

大宛被平定後,西域各國都受到震懾,紛紛派遣子弟前往漢朝學習。武帝想趁此軍威,再次征伐匈奴。接下來的故事,敬請期待下回繼續。

本回專講征戰,與上回情節不同,但其背後的期望,卻一脈相承。追求長生,最終不過是爲了享樂和奢華;若無統一天下的宏圖,即便得道長生,又有什麼可喜?因此,外在表現不同,但內心渴望卻一致。朝鮮之滅,荀彘功勞大、過錯少,卻被處死,是擔心他專權,因此執法嚴苛。烏孫之和,公主主動上書請求歸國,卻被阻止,是想讓祖孫世代爲伴,因此不計人倫。至於征討大宛,卻只是爲求駿馬而起戰端,歷時四年,耗盡糧餉,傷亡慘重,卻毫不吝惜,反以得馬爲榮,還作《天馬歌》炫耀。其心術可見一斑!古人說:“止戈爲武”,武帝的“武”字諡號,究竟是何含義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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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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