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大将军卫青,声华赫奕,一门五侯,偏有人替他担忧,突然献策。这人为谁?乃是齐人宁乘。是时武帝有意求仙,征召方士,宁乘入都待诏,好多日不得进见,累得资用乏绝,衣履不全。一日踯躅都门,正值卫青自公退食,他竟迎将上去,说有要事求见。青向来和平,即停车动问。乘行过了礼,答言事须密谈,不便率陈,当由青邀他入府,屏去左右,私下问明。乘方说道:“大将军身食万户,三子封侯,可谓位极人臣,一时无两了。但物极必反,高且益危,大将军亦曾计及否?”青被他提醒,便皱眉道:“我平时也曾虑及,君将何以教我?”乘又道:“大将军得此尊荣,并非全靠战功,实是叼光懿戚。今皇后原是无恙,王夫人已大见幸,彼有老母在都,未邀封赏,大将军何不先赠千金,预结欢心?多一内援,即多一保障,此后方可无虑了。”不以大体规人,但从钻营着想,确是方士见识。青喜谢道:“幸承指教,自当遵行。”说着即留乘寓居府中,自取出五百金,遣人赉赠王夫人母亲。王夫人母,得了厚赠,自然告知王夫人。王夫人复转告武帝,武帝却也心喜,惟暗想青素老实,如何无故赠金,乃乘青入朝,向他询及,青答说道:“宁乘谓王夫人母,尚无封赏,未免缺用,故臣特赉送五百金,余无他意。”武帝道:“宁乘何在?”青答称现在府中。武帝立即召见,拜乘为东海都尉。乘谢恩退朝,佩印出都,居然高车驷马,一麾莅任去了。片语得官,真正容易。 忽由匈奴属部浑邪王,入塞请降,由大行李息据情奏报,武帝恐有诈谋,因命霍去病率兵往迎,相机办理。说起这个浑邪王,本居匈奴西方,与休屠王结作毗邻。自从卫霍两将军,屡次北讨,浑邪休屠两王,首先当冲,连战连败,匈奴伊稚斜单于,责他连年挫失,有损国威,因派使征召,拟加诛戮。浑邪王方失爱子,大为悲戚。见前回。又闻单于将声罪行诛,怎得不忧怒交并?乃即约同休屠王,叛胡降汉,可巧汉李息奉武帝命,至河上筑城,浑邪王便遣人请降。求息奏闻。及霍去病领兵出迎,浑邪王往招休屠王邀同入塞。那知休屠王忽然中悔,延期不至,惹得浑邪王愤不可遏,引兵袭击,杀死休屠王,并有休屠部众,且将休屠王妻子,悉数拘系,牵迎汉军。隔河相望,浑邪王属下稗将,见汉兵甚众,多有畏心,相约欲遁。还是去病麾军渡河,接见浑邪王,察出离心将士,计八千人,一并处死。尚有四万余名,尽归去病带领,先遣浑邪王乘驿赴都,自率降众南归。武帝闻报,命长安令发车二千辆,即日往迎。长安令连忙备办,苦乏马匹,只好向百姓贳马。百姓恐县令无钱给发,多将马藏匿他处,不肯应命,因此马匹不能凑齐,未免耽延时日。武帝还道他有意捱延,饬令斩首,右内史汲黯忍耐不住,便入朝面诤道:“长安令无罪,独斩臣黯,民间方肯出马!”快人快语。武帝用目斜视,默然不答。黯复申说道:“浑邪王叛主来降,已由各县次传驿相送,也算尽情,何必令天下骚动,疲敝中国,服事夷人呢?”武帝乃收回成命,赦免长安令死罪。 至浑邪王入都觐见,授封漯阴侯,食邑万户,裨王呼毒尼等四人,亦皆为列侯。汉朝定例,吏民不得持兵铁出关,售与胡人。自浑邪王部众到京,沐赏至数十百万,便有钱财与民交易,民间不知法律,免不得卖与铁器,当被有司察出,收捕下狱,应坐死罪,多至五百余人。汲黯又复进谏道:“匈奴断绝和亲,屡攻边塞,我朝累年往讨,劳师无算,糜饷又无算,臣愚以为陛下捕得胡人,多应罚作奴婢,分赐将士,取得财物,亦宜遍赏兵民,庶足谢天下劳苦,消百姓怨气。今浑邪王率众来降,就使不能视作俘虏,亦何必优加待遇?今乃倾帑出赐,府库皆虚,又发良民传养,若奉骄子,愚民何知,总道朝廷如此厚待,不妨随便贸易,法吏乃援照边律,加他死罪,待夷何仁?待民何酷?重外轻内,庇叶伤枝,臣窃为陛下不取哩!”武帝听了,变色不答。及汲黯退出,乃向左右道:“我久不闻黯言,今又来胡说了。”话虽如此,但也下诏减免,将五百人从轻发落。汲黯也可谓仁人。 既而遣散降众,析居陇西、北地、上郡、朔方、云中五郡,号为五属国。又将浑邪王旧地,改置武威酒泉二郡。嗣是金城河西,通出南山,直至盐泽,已无胡人踪迹。凡陇西北地上郡,寇患少纾,所有戍卒,方得减去半数,借宽民力。霍去病又得叙功,加封食邑千七百户。惟休屠王太子日磾,音低。由浑邪王拘送汉军,没为官奴。年才十四,输入黄门处养马,供役甚勤。后来武帝游宴,乘便阅马,适日磾牵马进来,行过殿下,为武帝所瞧见,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美少年,便召至面前,问他姓名。日磾具述本末,应对称旨,武帝即令他沐浴,特赐衣冠,拜为马监。未几又迁官侍中,赐姓金氏。从前霍去病北征,曾获取休屠王祭天金人,见前回。故赐日磾为金姓,余见后文。日磾为汉室功臣,故特笔鉤元。 惟自西北一带,归入汉朝,地宜牧畜,当由边境长官,陆续移徙内地贫民,使他垦牧。就是各处罪犯,亦往往流戍,充当苦工。时有河南新野人暴利长,犯罪充边,罚至渥洼水滨,屯田作苦。他尝见野马一群,就水吸饮,中有一马,非常雄骏。利长想去拿捕,才近岸边,马早逸去,好几次拿不到手。乃想出一法,塑起一个泥人,与自己身材相似,舁置水旁,并将络头绊索,放入泥人手中,使他持着,然后走至僻处,倚树遥望。起初见群马到来,望见泥人,且前且却,嗣因泥人毫无举动,仍至原处饮水,徐徐引去。利长知马中计,把泥人摆置数日,使马见惯,来往自如,乃将泥人搬去,自己装做泥人模样,手持络头绊索,呆立水滨。群马究是野兽,怎晓得暴利长的诡计?利长手足未动,眼光却早已觑定那匹好马,待他饮水时候,抢步急进,先用绊索,绊住马脚,再用络头,套住马头,任他奔腾跳跃,力持不放。群马统皆骇散,只有此马羁住,无从摆脱,好容易得就衔勒,牵了回来。小聪明却也可取。又复加意调养,马状益肥,暴利长喜出望外,索性再逞小智,去骗那地方官,佯言马出水中,因特取献,地方官当面看验,果见骅骝佳品,不等驽骀,当下照利长言,拜本奏闻。武帝正调兵征饷,有事匈奴,无暇顾及献马细事,但淡淡的批了一语,准他送马入都。小子就时事次序,下笔编述,只好先将调兵征饷的事情,演写出来。 自从武帝南征北讨,费用浩繁,连年入不敷出,甚至减捐御膳,取出内府私帑,作为弥补,尚嫌不足。再加水旱偏灾,时常遇着,东闹荒,西啼饥,正供不免缺乏。元狩三年的秋季,山东大水,漂没民庐数千家,虽经地方官发仓赈济,好似杯水车薪,全不济事,再向富民贷粟救急,亦觉不敷。没奈何想出移民政策,徙灾氓至关西就食,统共计算约有七十余万口,沿途川资,又须仰给官吏。就是到了关西,也是谋生无计,仍须官吏贷与钱财,因此糜费愈多,国用愈匮。偏是武帝不虑贫穷,但求开拓,整日里召集群臣,会议敛财方法。丞相公孙弘已经病死,御史大夫李蔡,代为丞相。蔡本庸材,滥竽充数,独廷尉张汤,得升任御史大夫,费尽心计,定出好几条新法,次第施行,列述如下: (一)商民所有舟车,悉数课税。 (二)禁民间铸造铁器,煮盐酿酒,所有盐铁各区,及可酿酒等处,均收为官业,设官专卖。 (三)用白鹿皮为币,每皮一方尺,缘饰藻缋,作价四十万钱。 (四)令郡县销半两钱,改铸三铢钱,质轻值重。 (五)作均输法,使郡国各将土产为赋,纳诸朝廷。朝廷令官吏转售别处,取得贵价,接济国用。(六)在长安置平准官,视货物价贱时买入,价贵时卖出,辗转盘剥,与民争利。 为此种种法例,遂引进计吏三人,居中用事,一个叫做东郭咸阳,一个叫做孔仅,并为大农丞,管领盐铁。又有一个桑弘羊,尤工心计,利析秋毫,初为大农中丞,嗣迁治粟都尉。咸阳是齐地盐商,孔仅是南阳铁商,弘羊是洛阳商人子,三商当道,万姓受殃。又将右内史汲黯免官,调入南阳太守义纵继任。纵系盗贼出身,素行无赖。有姊名姁,略通医术,入侍宫闱。当王太后未崩时,常使诊治,问她有无子弟,曾否为官,姁言有弟无赖,不可使仕。偏王太后未肯深信,竟与武帝说及。武帝遂召为中郎,累迁至南阳太守。穰人宁成,曾为中尉,徙官内史,以苛刻为治,见前文。旋因失职家居,积资巨万。穰邑属南阳管辖,纵既到任,先从宁氏下手,架诬罪恶,籍没家产,南阳吏民畏惮的了不得。既而调守定襄,冤戮至四百余人,武帝还说他强干,召为内史,同时复征河内太守王温舒为中尉,温舒少年行迹,与纵略同,初为亭长,继迁都尉,皆以督捕盗贼,课最叙功。及擢至河内守,严缉郡中豪猾,连坐至千余家,大猾族诛,小奸论死,仅阅一冬,流血至十余里。转眼间便是春令,不宜决囚,温舒尚顿足自叹道:“可惜可惜!若使冬令得再展一月,豪猾尽除,事可告毕了。”草菅人命,宁得长生!武帝也以为能,调任中尉。当时张汤赵禹,相继任事,并尚深文,但还是辅法而行,未敢妄作。纵与温舒却一味好杀,恫吓吏民。总之武帝用财无度,不得不需用计臣,放利多怨,不得不需用酷吏,苛征所及,济以严刑,可怜一班小百姓,只好卖男鬻女,得钱上供,比那文景两朝,家给人足,粟红贯朽,端的是大不相同了。愁怨盈纸。 偏有一个河南人卜式,素业耕牧,尝入山牧羊,十余年,育羊千余头,贩售获利,购置田宅。闻得朝廷有事匈奴,独慨然上书,愿捐出家财一半,输作边用。武帝颇加惊异,遣使问式道:“汝莫非欲为官么?”式答称自少牧羊,不习仕官。使人又问道:“难道汝家有冤,欲借此上诉么?”式又答生平与人无争,何故有冤。使人又问他究怀何意?式申说道:“天子方诛伐匈奴,愚以为贤吏宜死节!富民宜输财,然后匈奴可灭。臣非索封,颇怀此志,故愿输财助边,为天下倡。此外却无别意呢。”使人听说,返报朝廷,时丞相公孙弘,尚未病殁,谓式矫情立异,不宜深信,乃搁置不报。弘不取卜式,未尝无识。及弘已逝世,式又输钱二十万,交与河南太守,接济移民经费,河南守当然上闻,武帝因记起前事,特别嘉许,乃召式为中郎,赐爵左庶长。式入朝固辞,武帝道:“汝不必辞官,朕有羊在上林中,汝可往牧便了。”式始受命至上林,布衣草履,勤司牧事。约阅年余,武帝往上林游览,见式所牧羊,并皆蕃息,因连声称善。式在旁进言道:“非但牧羊如是,牧民亦应如是,道在随时省察,去恶留善,毋令败群!”渐渐干进,意在言中。武帝闻言点首,及回宫后,便发出诏旨,拜式为缑氏令。式至此直受不辞,交卸牧羊役使,竟接印牧民去了。 可见他前时多诈。 武帝因赋税所入,足敷兵饷,乃复议兴师北征,备足刍粮,乘势大举。元狩四年春月,遣大将军卫青,骠骑将军霍去病,各率骑兵五万,出击匈奴。郎中令李广,自请效力,武帝嫌他年老,不愿使行。经广一再固请,方使他为前将军,令与左将军公孙贺,右将军赵食其,后将军曹襄,尽归大将军卫青节制。青入朝辞行,武帝面嘱道:“李广年老数奇,音羁,数奇即命蹇之意。毋使独当单于。”青领命而去,引着大军出发定襄。沿途拿讯胡人,据云单于现居东方,青使人报知武帝。武帝诏令去病,独出代郡,自当一面。去病乃与青分军,引着校尉李敢等,麾兵自去。这次汉军出塞,与前数次情形不同,除卫霍各领兵十万外,尚有步兵数十万人,随后继进,公私马匹计十四万头,真是倾国远征,志在平虏,当有匈奴侦骑,飞报伊稚斜单于,单于却也惊慌,忙即准备迎敌。赵信与单于画策,请将辎重远徙漠北,严兵戒备,以逸待劳。单于称为妙计,如言施行。 卫青连日进兵,并不见有大敌,乃迭派探马,四出侦伺。嗣闻单于移居漠北,便欲驱军深入,直捣虏巢。暗思武帝密嘱,不宜令李广当锋,乃命李广与赵食其合兵东行,限期相会。东道迂远,更乏水草,广不欲前往,入帐自请道:“广受命为前将军,理应为国前驱,今大将军令出东道,殊失广意,广情愿当先杀敌,虽死不恨!”青未便明言,只是摇首不答。广愤然趋出,怏怏起程。赵食其却不加可否,与广一同去讫。青既遣去李广,挥兵直入,又走了好几百里,始遇匈奴大营。当下扎住营盘,用武刚车四面环住,武刚车有巾有盖,格外坚固,可作营壁,系古时行军利器。营既立定,便遣精骑五千,前去挑战,匈奴亦出万骑接仗。时已天暮,大风忽起,走石飞沙,两军虽然对阵,不能相见。青乘势指麾大队,分作两翼,左右并进,包围匈奴大营。匈奴伊稚斜单于,尚在营中,听得外面喊杀连天,势甚汹汹,一时情虚思避,即潜率劲骑数百,突出帐后,自乘六骡,径向西北遁去。此外胡兵仍与汉军力战,两下里杀了半夜,彼此俱有死伤。汉军左校,捕得单于亲卒数人,问明单于所在,才知他未昏即遁,当即禀知卫青,青急发轻骑追蹑,已是不及。待到天明,胡兵亦已四散,青自率大军继进。急驰二百余里,才接前骑归报,单于已经远去,无从擒获,惟前面寘颜山有赵信城,贮有积谷,尚未运去等语。青乃径至赵信城中,果有积谷贮着,正好接济兵马,饱餐一顿。这赵信城本属赵信,因以为名。 汉军住了一日,青即下令班师,待至全军出城,索性放起火来,把城毁去,然后引归,还至漠南,方见李广赵食其到来。青责两人逾限迟至,应该论罪,食其却未敢抗议。独广本不欲东行,此时又迂回失道,有罪无功,气得须髯戟张,不发一语。始终为客气所误。青令长史赍遗酒食,促令广幕府对簿,广愤然语长史道:“诸校尉无罪,乃我失道无状,我当自行上簿便了!”说着,即趋至幕府,流涕对将士道:“广自结发从戎,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,有进无退,今从大将军出征匈奴,大将军乃令广东行,迂回失道,岂非天命!广今已六十多岁,死不为夭,怎能再对刀笔吏,乞怜求生?罢罢!广今日与诸君长别了!”说至此,即拔出佩刀,向颈一挥,倒毙地上。小子有诗叹道: 老不封侯命可知,年衰何必再驱驰? 漠南一死终无益,翻使千秋得指疵。 将士等见广自刭,抢救无及,便即为广举哀。欲知后事,请看下回再详。 本回类叙诸事,无非为北征起见。浑邪王之入降,喜胡人之投诚也,长安令之拟斩,怒有司之慢客也;用计臣以敛财,进酷吏以司法,竭泽而渔,迫以刑威,何一不为筹饷征胡计乎?暴利长之献马,与卜式之输财,皆揣摩上意,乃有此举。独汲黯一再直谏,最得治体,御夷以道,救人以义,汉廷公卿,无出黯右,惜乎其硕果仅存耳。若李广之自请从军,全是武夫客气,东行失道,愤激自戕,非不幸也,亦宜也。而卫青固不足责云。
以下是对《前汉演义·第七十回》中相关情节的现代汉语翻译:
当时,大将军卫青声望显赫,家族中出了五位封侯的子孙。然而,却有人为他担忧,这个人就是齐地人宁乘。当时汉武帝想寻求神仙,征召方士入朝。宁乘来到京城,等待召见,却多次不得接见,生活费用耗尽,衣服鞋子也破旧不堪。某一天,他闲逛在京城城门口,正好看到卫青从官府返回休息,便径直上前请求见一面。卫青为人平和,便停车询问。宁乘行礼致谢后说,事情很重要,需要私下密谈,不便当面陈述,于是卫青请他进府,将左右侍从全部撤走,单独与他交谈。
宁乘说:“大将军您享受万户食邑,三个儿子都封了侯,可以说已经功高位重,权倾天下,是当世无人能及的。但物极必反,越是尊贵,反而越危险。您是否曾想过这个问题?”
卫青被他提醒,皱了皱眉头,问:“我平时也常常担心这些,先生有什么建议?”
宁乘接着说道:“您获得今天的地位,不只是靠战功,而是凭借皇族的恩宠。如今皇后身体平安,王夫人地位日益受宠,她的母亲尚在京城,却没有得到封赏,大将军为何不先送五百两黄金,预先安抚好她母亲的心意?多一个内廷的支持者,就多一份安全保障,今后您就可以无忧无虑了。”
这是一种只想着钻营、不讲大局的见解,确实符合方士的作风。卫青听了很高兴,说:“幸亏您指点,我一定照做。” 说完就请宁乘留下来住在府中,并亲自拿出五百两黄金,派人送给王夫人的母亲。王夫人母亲收到厚礼,自然转告了王夫人,王夫人又把消息上报给汉武帝。武帝听了也很开心,但心里却暗暗想:卫青一向老实,怎么会无缘无故送钱呢?于是就召来宁乘,问清楚缘由。卫青回答说:“宁乘说王夫人母亲尚未受封,生活困难,因此我特地送去五百两黄金,其他并无别意。”
武帝问:“宁乘现在人在哪儿?”
卫青答:“现在还在府中。”
武帝立即召见宁乘,任命他为东海都尉。宁乘感谢皇帝恩典后退出宫,佩戴官印,乘着高车驷马,正式赴任去了。一句话就得到官职,真是容易得多了。
不久,匈奴的一个属部——浑邪王,请求投降汉朝。大行李息如实禀报,武帝担心其中有诈,便命令霍去病率兵前往迎接,以观察情况。
说起浑邪王,原本居住在匈奴西部,与休屠王相邻。自从卫青、霍去病多次北伐,浑邪王和休屠王首当其冲,接连战败,匈奴伊稚斜单于责备他们多年屡战屡败,损害国家威信,便派使者前往征召,甚至要对他们加以诛杀。浑邪王正失去爱子,悲痛万分,又听说单于要来处罚,怎能不愤怒忧惧?于是他便与休屠王秘密商议,决定叛离匈奴,归顺汉朝。恰巧当时汉朝的大臣李息奉命在黄河边上修筑城池,浑邪王便派人前来请求投降。李息上报朝廷后,武帝便派霍去病出兵前往迎接。
浑邪王前往招引休屠王,一同进入汉地。谁知休屠王忽然反悔,拒不前去,激得浑邪王怒不可遏,于是引兵袭击,杀死了休屠王,并俘虏了休屠王的部族民众,还将休屠王的妻子全部扣押,带入汉军,与汉军一同进入边境。
河对岸的浑邪王部下将领们见汉军兵力众多,都十分畏惧,于是私下商议要逃跑。幸好霍去病率领军队渡过黄河,亲自迎接浑邪王,察看了其中的离心士兵,发现有八千人想逃,便将他们全部处死。剩下的四万余人,由霍去病亲自带领,先派浑邪王乘坐驿车返回京城,自己则带领其余投降的部族向南归顺。
武帝得知这个消息后,命令长安令准备两千辆车辆,立即去迎接浑邪王。长安令立刻组织准备,但手头缺马匹,只好向百姓借马。百姓担心县令没钱支付,纷纷将马藏起来,不肯借出,结果马匹凑不齐,延误了行程。武帝误以为他有意拖延,下令将长安令斩首。
右内史汲黯忍无可忍,进宫直言反对说:“长安令无罪,如果只因为这个就处死他,百姓才肯出马来帮忙!”
武帝看着他,目光微斜,不说话。汲黯又继续说道:“浑邪王叛离匈奴投诚,已经通过各地传报,也算是足够公开和稳妥的了,何必让全国百姓都惊慌不安,使国家疲敝,去侍奉这些外族呢?”
武帝听了,沉默不语,最终收回成命,赦免了长安令的死罪。
浑邪王入朝觐见后,被封为漯阴侯,食邑万户。浑邪王原有的部下中,也有几位首领被封为列侯。
按照汉朝制度,百姓不得携带兵器或铁器出关卖给匈奴。自从浑邪王的部众进入京城,大家享用赏赐后,积累了大量钱财,便有人私下与百姓交易铁器,被官府发现,于是抓捕下狱,应判处死刑,人数多达五百人。汲黯再次进言劝谏:“匈奴不断切断和亲关系,屡次侵犯边境,我朝多年来频繁出兵,耗费了大量军费,士兵伤亡、百姓也饱受苦难,我认为应该将俘虏的匈奴人多罚为奴婢,分赏给将士们。同时,也要广泛赏赐给士兵和百姓,以慰劳他们,平息民间怨气。如今浑邪王率众来降,即便不能看作是俘虏,也不必优待太过,反而应该减少国库支出,避免浪费。现在朝廷却大笔支出赏赐,国库空虚,又强迫百姓承担供养,如果把这些‘异族’当作骄子对待,普通百姓如何得知朝廷的厚待?他们还会认为朝廷如此优待外族,便可以随意买卖铁器?现在执法部门却依据边地法律,把他们定为死罪,这是对夷族缺乏仁德,对百姓过于残酷!重外轻内,偏袒外族而损害内政,我私下觉得陛下不该这样做!”
武帝听了,脸色大变,沉默不语。等到汲黯退出后,才对身边人说:“我很久没有听过汲黯说话了,现在又来胡说八道!”
虽然如此,武帝还是下诏减免了罪行,将五百人从轻发落。汲黯可以说是一位有仁心的贤者。
后来朝廷将投降的将士分散安置在陇西、北地、上郡、朔方、云中五郡,称作“五属国”。同时,把浑邪王原来的疆域改设为武威、酒泉两郡。从此,从金城以西,沿南山直达盐泽,再无匈奴人出现。陇西以北地区,长期的寇患得以缓解,戍边士兵减少一半,百姓也得以休养生息。霍去病也因此功绩被加封,增食邑一千七百户。
至于休屠王的太子日磾,年仅十四岁,被浑邪王拘捕后,作为官奴被押送到皇宫黄门处,专门负责喂马,勤勤恳恳地干活。后来汉武帝在游宴时,路过马苑,正巧看到日磾牵马进来,经过殿前,武帝看了觉得他相貌堂堂,是个俊美的少年,便召他上前,问了他的姓名。日磾详细说明了来龙去脉,回答得十分妥帖,武帝当即令人让他沐浴,赐给他衣服礼帽,任命他为马监。不久又升任侍中,赐姓“金”。
原来霍去病曾俘获休屠王祭天的金人,所以赐日磾为“金”姓。他后来成为汉朝的功臣,因此特意记录下来。
从西北地区迁入汉地,那里土地适宜放牧,朝廷就陆续派官员把内地的贫民迁移到边境,让他们开荒放牧。各地的罪犯也常常被流放到边地,充当苦役。
当时有河南新野人暴利长,犯了罪被发配到渥洼水边,做屯田苦工。他曾看到一群野马在河边饮水,其中一匹特别雄健。利长想去捉,可刚靠近岸边,马就跑掉了,几次都抓不到。于是他想出个办法:先用泥塑一个和自己一样高的泥人,扛到河边,用缰绳和绊索放在泥人手里,然后自己走远一点,靠在树边远远地望着。起初看到马群过来,见泥人便前去又后退;后来发现泥人不动,就又回到原地饮水。利长知道马已经上当,就让泥人留在河边几天,让马熟悉,渐渐习惯其存在,然后把泥人移走,自己装作泥人的模样,手持缰绳和绊索,呆立在河边。群马作为野兽,自然不懂暴利长的阴谋,当他看见自己手无动作时,就静立不动,等到马饮水时,他突然快步逼近,用绊索绊住马腿,再用缰绳套住马头,任其奔跑跳跃,死死抓住不放。群马都惊慌四散,只有那匹好马被牢牢控制,终于被牵回。暴利长高兴得不得了,于是又想出新计,骗地方官说:“马从水中出来,特意献上。”地方官亲自查看,果真是一匹神骏良马,远胜凡马,当即照他所说上报。武帝当时正忙着征兵筹饷,无暇顾及献马一事,只是淡淡地批了一句,准许他送马入京。
接下来的故事,我将按时间顺序展开说明——
自从汉武帝不断南征北讨,国用浩繁,年年入不敷出,甚至削减宫廷膳食,动用内府私库来填补,仍然不够。再加上水旱灾害频繁,东边闹饥荒,西边百姓啼饥,国家的基本财政也难以维持。
元狩三年秋天,山东大水,淹没千余家民房,虽然地方官打开粮仓赈济,但杯水车薪,完全救不了。再向富户借贷粮食,也远远不够。无奈之下,只好实行“移民政策”:将受灾百姓迁往关西地区谋生,总人数约七十余万。途中路费需要官府供给,到达关西之后,大家又无业可做,仍需向官府借贷,因此国家的开支更加庞大,财政更加紧张。
而汉武帝却不管贫穷,一心只想开拓疆土,整天召集群臣商议敛财之策。丞相公孙弘已病逝,由御史大夫李蔡接任。李蔡本是庸才,只会凑数,真正有能力的是廷尉张汤,他绞尽脑汁,制定出一系列新税法,逐项推行,具体如下:
(1)对商民所有的船只和车辆全部征税。
(2)禁止民间铸造铁器、煮盐、酿酒,所有盐铁生产区、酿酒之地一律由政府垄断经营,设立官府专营。
(3)使用白鹿皮作为货币,每张一尺见方,装饰精美,定价四十万钱。
(4)命令各郡县停止使用“半两钱”,改为铸造轻薄、价值更高的“三铢钱”。
(5)实行“均输法”,由各郡国将本地特产作为赋税上缴朝廷,朝廷派官员转卖到别处,获取高价,以补贴国用。
(6)在各郡设立“平准官”,当物价低时买入,物价高时卖出,从中牟利,甚至与百姓抢利。
由于这些政策的实行,朝廷引进了三位关键官员居中掌权:东郭咸阳、孔仅,担任大农丞,负责盐铁事务;桑弘羊则精于心计,最初是大农中丞,后来升任治粟都尉。
咸阳是齐地有名的盐商,孔仅是南阳铁商,弘羊则是洛阳商人之子,三人都是商人出身,掌控朝政,百姓深受其害。
同时,朝廷将右内史汲黯罢免官职,调任南阳太守,由盗贼出身的义纵接任。义纵性格残暴,一贯无赖,他的姐姐名叫姁,略通医术,曾进入宫中侍奉王太后。王太后去世前常请她诊治,问她是否有弟弟,是否可以做官,姁回答说“有弟弟,但是个无赖,不可让他做官”。王太后却不信,把话告诉了汉武帝。武帝于是召见义纵,一步步升迁,最终任他为南阳太守。
穰地人宁成曾担任中尉,后调任内史,以严苛治理著称,后来因失职家居,积累了巨额财富。
义纵上任后,对百姓严刑峻法,百姓苦不堪言。
有位名叫暴利长的人,献出好马,和卜式向朝廷捐出钱财,都是揣摩上意而为之。
只有汲黯一再直言进谏,最符合治理国家的准则,他用道义对待外族,以仁心救助百姓,汉朝公卿中无人能出其右,可惜最终成就微薄。
至于李广主动请战,完全是武夫的客气,最终因走错路线、迷路失道,愤慨自刎,这并非偶然不幸,而是命运的必然。卫青也并无过错,不值得责备。
本回所叙述的各种事件,无非都是为了引出北征的主线:
浑邪王归降,是朝廷对异族投诚的喜悦;长安令被拟斩,是反对官吏怠慢宾客的愤怒;用贪官敛财、任酷吏执法,都是为了筹措军费、征讨外族的手段;暴利长献马、卜式捐财,都是迎合上意的举动;唯有汲黯一次次直言进谏,体现的是治国理政的基本原则——以德服人,以义救民。
李广的自刎,则是武夫刚烈本性的悲剧结局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