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六十八回 舅甥踵起一战封侯 父子败谋九重讨罪
却说卫青得功专宠,恩荣无比,有一位孀居公主,竟愿再嫁卫青。这公主就是前时卫青的女主人,叫做平阳公主。一语已够奚落。平阳公主,曾为平阳侯曹寿妻,此时寿已病殁,公主寡居,年近四十,尚耐不住寂寞嫠帏,要想择人再醮。当下召问仆从道:“现在各列侯中,何人算是最贤?”仆从听说,料知公主有再醮意,便把卫大将军四字,齐声呼答。平阳公主微答道:“他是我家骑奴,曾跨马随我出入,如何是好!”如果尚知羞耻,何必再醮!仆从又答道:“今日却比不得从前了!身为大将军,姊做皇后,子皆封侯,除当今皇上外,还有何人似他尊贵哩!”平阳公主听了,暗思此言,原是有理。且卫青方在壮年,身材状貌,很是雄伟,比诸前夫曹寿,大不相同,我若嫁得此人,也好算得后半生的福气,只是眼前无人作主,未免为难。何不私奔!左思右想,只有去白卫皇后求她撮合,或能如愿,于是淡妆浓抹,打扮得齐齐整整,自去求婚。看官听说!此时候皇太后王氏,已经崩逝,约莫有一年了。王太后崩逝,正好乘此带叙。公主夫丧已阕,母服亦终,所以改著艳服,乘车入宫。卫皇后见她衣饰,已经瞧透三分,及坐谈片刻,听她一派口气,更觉了然,索性将它揭破,再与作撮合山。平阳公主也顾不得甚么羞耻,只好老实说明,卫后乐得凑趣,满口应允。俟公主退归,一面召入卫青,与他熟商,一面告知武帝,恳为玉成,双方说妥,竟颁出一道诏书:令卫大将军得尚平阳公主。不知诏书中如何说法,可惜史中不载!成婚这一日,大将军府中,布置礼堂,靡丽纷华,不消细说。到了凤辇临门,请出那再醮公主,与大将军行交拜礼,仪文繁缛,雅乐铿锵。四座宾朋,男红女绿,都为两新人道贺,那个不说是美满良缘!至礼毕入房,夜阑更转,展开那翡翠衾,成就那鸳鸯梦。看官多是过来人,毋庸小子演说了。卫青并未断弦,又尚平阳公主,此后将如何处置故妻,史皆未详,公主不足责,青有愧宋弘多矣。 卫青自尚公主以后,与武帝亲上加亲,越加宠任,满朝公卿,亦越觉趋奉卫青,惟汲黯抗礼如故。青素性宽和,原是始终敬黯,毫不介意。最可怪的是好刚任性的武帝,也是见黯生畏,平时未整衣冠,不敢使近。一日御坐武帐,适黯入奏事,为武帝所望见,自思冠尚未戴,不便见黯,慌忙避入帷中,使人出接奏牍,不待呈阅,便传旨准奏。俟黯退出,才就原座。这乃是特别的待遇。此外无论何人,统皆随便接见。就是丞相公孙弘进谒,亦往往未曾戴冠,至如卫青是第一贵戚,第一勋臣,武帝往往踞床相对,衣冠更不暇顾及。可见得大臣出仕,总教正色立朝,就是遇着雄主,亦且起敬,自尊自重人尊重,俗语原有来历呢。警世之言。黯常多病,一再乞假,假满尚未能视事,乃托同僚严助代为申请。武帝问严助道:“汝看汲黯为何如人?”助即答道:“黯居官任职,却亦未必胜人,若寄孤托命,定能临节不挠,虽有孟贲夏育,也未能夺他志操哩。”武帝因称黯为社稷臣。不过黯学黄老,与武帝志趣不同,并且言多切直,非雄主所能容,故武帝虽加敬礼,往往言不见从。就是有事朔方,黯亦时常谏阻,武帝还道他胆怯无能,未尝入耳。况有卫青这般大将,数次出塞,不闻挫失,正可乘此张威,驱除强虏。 那匈奴却亦猖獗得很,入代地,攻雁门,掠定襄上郡,于是元朔六年,再使大将军卫青,出讨匈奴,命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,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,翕侯赵信为前将军,卫尉苏建为右将军,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,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,分掌六师,统归大将军节制,浩浩荡荡,出发定襄。青有甥霍去病,年才十八,熟习骑射,去病已见前文。官拜侍中。此次亦自愿随征,由青承制带去,令为嫖姚校尉,选募壮士八百人,归他带领,一同前进。既至塞外,适与匈奴兵相遇,迎头痛击,斩首约数千级。匈奴兵战败遁去,青亦收军回驻定襄,休养士马,再行决战。约阅月余,又整队出发,直入匈奴境百余里,攻破好几处胡垒,斩获甚多。各将士杀得高兴,分道再进,前将军赵信,本是匈奴小王,降汉封侯,自恃路境素熟,踊跃直前;右将军苏建,也不肯轻落人后,联镳继进;霍去病少年好胜,自领壮士八百骑,独成一队,独走一方;余众亦各率部曲,寻斩胡虏。卫青在后驻扎,专等各路胜负,再定行止。已而诸将陆续还营,或献上虏首数百颗,或捕到虏卒数十人,或说是不见一敌,未便深入,因此回来,青将军士一一点验,却还没有什么大损,惟赵信苏建两将军,及外甥霍去病,未见回营,毫无音响。青恐有疏虞,忙派诸将前去救应。过了一日一夜,仍然没有回报,急得青惶惑不安。 正忧虑间,见有一将踉跄奔入,长跪帐前,涕泣请罪。卫青瞧着,乃是右将军苏建。便开口问道:“将军何故这般狼狈?”建答说道:“末将与赵信,深入敌境,猝被虏兵围住,杀了一日,部下伤亡过半,虏兵亦死了多人。我兵正好脱围,不意赵信心变,竟带了八九百人,投降匈奴。末将与信,本只带得三千余骑,战死了千余名,叛去了八九百名,怎堪再当大敌?不得已突围南走,又被虏众追蹑,扫尽残兵,剩得末将一人,单骑奔回,还亏大帅派人救应,才得到此。末将自知冒失,故来请罪!”青听毕建言,便召回军正闳,长史安,及议郎周霸道:“苏建败还,失去部军,应处何罪?”周霸道:“大将军出师以来,未曾斩过一员偏将,今苏建弃军逃还,例应处斩,方可示威。”闳安二人齐声道:“不可!不可!苏建用寡敌众,不随赵信叛去,乃独拚死归来,自明无贰,若将他斩首,是使后来将士,偶然战败,只可弃甲降虏,不敢再还了!”两人是苏建救星。青乃徐说道:“周议郎所言,原属未合,试想青奉令专阃,不患无威,何必定斩属将!就使有罪当斩,亦宜请命天子,青却未便专擅呢。”军吏齐声称善,这便是卫青权术。因将建置入槛车,遣人押送至京。 惟霍去病最后方到,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,入营报功。这首级系是何人?据言系单于大父行借若侯产,接连由部兵绑进三人,乃是匈奴相国、当户,以及单于季父罗姑。这三人为匈奴头目,由去病活擒了来,此外斩首馘耳,大约二千有余。他自带着八百壮士,向北深入,一路不见胡虏,直走了好几百里,才望见有虏兵营帐,当即掩他不备,驰杀过去。虏兵不意汉军猝至,顿时溃乱,遂为去病所乘,手刃渠魁一人,擒住头目两人,把虏营一力踏破,然后回营报功。卫青大喜,自思得足偿失,不如归休,乃引军还朝。武帝因此次北征,虽得斩首万级,却也覆没两军,失去赵信,功过尽足相抵,不应封赏,但赐卫青千金。惟霍去病战绩过人,授封为冠军侯。还有校尉张骞,前曾出使西域,被匈奴截留十余年,颇悉匈奴地势,能知水草所在,故兵马不至饥渴。当由卫青申奏骞功,也受封博望侯。苏建得蒙恩赦,免为庶人。 赵信败降匈奴,匈奴主军臣单于已早病死,由弟左谷蠡王伊稚斜,逐走军臣子于单,自立有年。于单尝入塞降汉,汉封为陟安侯,未几病死,事在元朔三年。一闻赵信来降,便即召入,好言抚慰,面授为自次王,并将阿姐嫁与为妻。信当然感激,且本来是个胡人,重归故国,乐得替他设策,即教单于但增边幕,不必入塞,俟汉兵往来疲敝,方可一举成功。伊稚斜单于,依言办理,汉边才得少静烽尘。但自元光以后,连岁出兵,军需浩繁。不可胜数,害得国库空虚,司农仰屋。不得已令吏民出资买爵,名为武功,大约买爵一级,计钱十七万,每级递加二万钱,万钱一金,共鬻出十七万级,直三十余万金。嗣是朝廷名器,几与市物相似,但教有钱输入,不论他人品何如,俱好算做命官。试想这般制度,岂不是豪奴得志,名士灰心么!卖官鬻爵之弊,实自此始。 是年冬月,武帝行幸雍郊,亲祠五畤。即五帝祠,称畤不称祠,因畤义训止有神灵依止之意。忽有一兽,在前行走,首上只生一角,全体白毛。众卫士赶将过去,竟得将兽拿住,仔细看验,足有五蹄。当下呈示武帝,武帝瞧着,好似麒麟模样,便问从官道:“这兽可是麒麟否?”从官齐声答是麒麟,且言陛下肃祀明禋,故上帝报享,特赐神兽云云。无非献谀。武帝大悦,因将一角兽荐诸五畤。另外宰牛致祭,礼成驾归。途中又见一奇木,枝从旁出,还附木上,大众又不禁称奇。连武帝也为诧异,既返宫廷,又复召询群臣,给事中终军上奏道:“野兽并角,显系同本,众枝内附,示无外向,这乃是外夷向化的瑞应,陛下好垂裳坐待了。”亏他附会。武帝益喜,令词臣作《白麟歌》,预贺升平。有司复希旨进言,请即应瑞改元。改元每次,相隔六年,此时已值元朔六年初冬,本拟照例改元,不过获得白麟,愈觉改元有名,元狩,便是为此。 谁知外夷未曾归化,内乱却已发生,淮南王安及衡山王赐,串同谋反,居然想摇动江山。亏得逆谋败露,才得不劳兵革,一发即平。安与赐皆淮南王长子,文帝怜长失国自杀,因将淮南故地,作为三分,封长子安勃赐为王。勃先王衡山,移封济北,不久即殁。赐自庐江徙王衡山,与安虽系兄弟,两不相容。安性好读书,更善鼓琴,也欲笼络民心,招致文士。门下食客,趋附至数千人,内有苏飞、李尚、左吴、田由、雷被、伍被、毛被、晋昌八人,最号有才,称为淮南八公。安令诸食客著作内书二十一篇,外书三十三篇,就是古今相传的《淮南子》。另有中篇八卷,多言神仙黄白术。黄金白银,能以术化,故称黄白术。武帝初年,安自淮南入朝,献上内书,武帝览书称善,视为秘宝。又使安作《离骚传》,半日即成,并上颂德,及《长安都国颂》。武帝本好文艺,见安博学能文,当然器重,且又是叔父行,更当另眼相看。当时武安侯田蚡,曾与安秘密订约,有将来推立意,语见六十三回。安为蚡所惑,乃生逆谋。建元六年,天空中出现彗星,当有人向安密说,说是吴楚反时,彗星出现,光芒不过数尺,今长且竟天,眼见是兵戈大起,比前益甚。安也以为然,遂修治兵器,蓄积金钱,为待乱计。庄助出抚南越,安复邀留数日,结作内援。见六十二回。种种计画,尚恐未足,乃更想出一法,密嘱女陵入都,侦察内情。陵青年有色,又工口才,既到长安,借作内省为名,出入宫闱,毫无拘束。随身又带着许多金钱,仗着财色两字,结识廷臣,何人不喜与交往?抢先巴结的叫作鄂但,系故安平侯鄂千秋孙,年貌相符,便与通奸。第二人为岸头侯张次公,壮年封侯,气宇不凡,也与陵秘密往来,作为腻友。 偷得馒头狗造化。陵得内外打通,常有密书传报淮南。 淮南王后姓蓼名荼,为安所爱。荼生一男,取名为迁,尚有庶长子不害,素失父宠,不得立储。因立迁为太子。迁年渐长,娶王太后外孙女为妃,就是修成君女金蛾。见前回。安本意欲攀葛附藤,想靠王太后为护符,偏偏王太后告崩,无势可援。又恐太子妃得烛阴谋,暗地报闻,遂又密嘱太子迁,叫他与妃反目,三月不同席。自己又阳为调停,迫迁夜入妃室,迁终不与寝。妃遂赌气求去,安乃使人护送入都,奏陈情迹,表面上尚归罪己子。武帝尚信为真言,准令离婚。迁少好学剑,自以为无人可及。闻得郎中雷被,素通剑术,欲与比赛高低,被屡辞不获。两人比试起来,毕竟迁不如被,伤及皮肤。迁因此与被有嫌。被自知得罪太子,不免及祸,适汉廷募士从军,被即向安陈请,愿入都中投效。安先入迁言,知他有意趋避,将被免官,被索性潜奔长安,上书讦安。武帝遣中尉段宏查办,安父子欲将宏刺死。还是宏命不该绝,一到淮南,但略问雷被免官事迹,并未讯及别情,且辞色甚是谦和。安料无他患,不如变计周旋,但托宏善为转圜。宏允诺而别,还白武帝。武帝召问公卿,众谓安格阻明诏,不令雷被入都效力,罪应弃市。武帝不从,只准削夺二县,赦罪勿问。安尚且愧愤道:“我力行仁义,还要削地么?”这种仁义,自古罕闻。乃日夜与左吴等查考地图,整备行军路径,指日起军。 时庶长子不害,有男名建,年龄濅长,因见乃父失宠,常觉不平,暗中结交壮士,欲杀太子。偏被太子迁约略闻知,竟将建缚住,一再笞责。建更怨恨莫伸,遂使私人严正,入都献书道:“臣闻良药苦口,乃足利病,忠言逆耳,也足利行。今淮南王孙建,材能甚高,王后荼及太子迁,屡思加害,建父不害无辜,又尝被囚系,日夜会集宾客,潜议逆谋,建今尚在,尽可召问,一证虚实,免得养痈贻患,累及国家。”武帝得书,又发交廷尉,转饬河南官吏,就便讯治。适有辟阳侯孙审卿,尝怨祖父为厉王长所杀,意图复仇,淮南王长杀审食其事,见前文。便密查安谋逆情迹,告知丞相公孙弘。弘又函饬河南官吏,彻底究治。河南官吏,迭接君相命令,怎敢怠慢?立将刘建传到详细讯明,建将淮南罪状,悉数推到太子迁身上,统是怀私。由问官录供奏闻。安得知此事,谋反益甚。 先是衡山王赐,入朝武帝,道出淮南,安迎入府中,释嫌修好,与商秘谋。赐原有叛意,得安联络,也即乐从,因退归衡山,托病不朝。安部下多浮嚣士,亦屡次劝安起兵,独中郎伍被,极言谏阻,安非但不听被言,且将被父母拘住,逼令同谋,被尚涕泣固谏。至建被传讯,事且益急,安仍向被问计,被乃说道:“方今诸侯无异心,百姓无怨气,大王猝思起事,比吴楚还要难成。必不得已,只好伪为丞相御史请书,徙郡国豪杰至朔方,又伪为诏狱书逮诸侯太子幸臣,使民间闻风怀怨,诸侯亦皆疑贰,然后遣辩士四出诱约,或可侥幸万一,还请大王审慎为是!”被不能始终力争,也属自误。安决意起反,遂私铸皇帝御玺,及丞相御史大夫将军等印信,为作伪计。又拟使人诈称得罪,往投大将军卫青,乘间行刺。且私语僚属道:“汉廷大臣,只有汲黯正直,尚能守节死义,不为人惑。若公孙弘等随势逢迎,我若起事,好似发蒙振落,毫不足畏呢!” 正部署间,忽由朝廷遣到廷尉监。廷尉府中之监吏。会同淮南中尉,拿问太子迁。迁急禀知乃父,立召淮南相与内史中尉,一并集议,即日发难。偏内史中尉,不肯应召,只有淮南相一人到来,语多支吾。迁料知不能成事,待相退出,索性寻个自尽。趋入别室,拔剑拟颈,毕竟心慌手颤,只割伤一些皮肤,已是不胜痛楚,倒地呻吟。外人闻声入救,忙将他舁到床上,延医敷治。安与后荼,亦急来探视。正在忙乱时候,突有一人入报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外面已有朝使至此,领着大兵,把王宫围住了!”正是: 咎由自取难逃死,祸已临头怎解围? 究竟汉使如何围宫,待至下回表明。 卫青之屡次立功,具有天幸,而霍去病亦如之。六师无功,去病独能战捷,枭虏侯,擒虏目,斩虏首至二千余级,虽曰人事,岂非天命!汉武诸将,首推卫霍,一舅一甥,其出身相同,其立功又同,亦汉史中之一奇也。淮南王安,种种诡谋,心劳日拙,彼以子女为足恃,而讵知其身家之绝灭,皆自子女酿成之。家且不齐,遑问治国?尚鳃鳃然欲窥窃神器,据有天下,虽欲不亡,乌得而不亡!
译文:
卫青因战功卓著而得到皇帝特别宠爱,权势和荣耀无与伦比。有一位寡居的公主,竟想再嫁卫青。这位公主就是当年卫青的妻子平阳公主。一句话就足以看出她的轻率和不知羞耻。平阳公主原本是平阳侯曹寿的妻子,曹寿去世后,她独自生活,年纪将近四十,仍忍受不了孤独,便想另嫁一人。于是她召来仆人问道:“现在诸位侯中,谁是最贤德的?”仆人知道她有再嫁之意,便齐声回答:“卫大将军。”平阳公主轻声回应道:“他可是我家里曾经的骑马奴,跟我一同出入,怎么可以再嫁?”如果懂得羞耻,又何必再嫁呢?仆人又道:“现在可不同于从前了!卫将军身为大将军,姐姐做了皇后,儿子们也都封了侯,除了当今皇帝之外,还有谁能比他更尊贵?”平阳公主听了,心里暗想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。卫青正当壮年,体格高大,英武威风,比前夫曹寿强多了。如果嫁给卫青,也算下半辈子的福气。只是眼下无人出面撮合,实在为难。不如私下逃走!反复思量,只有去向卫皇后求她帮忙撮合,或许能成。于是她打扮得精致美丽,整装出发,前往皇宫求婚。当时,皇太后王氏已经去世大约一年了,这个时机正好可以趁机叙旧。公主的丧夫之期已满,母服也已结束,于是换上了华丽的服饰,乘车入宫。卫皇后见她衣着,早已猜出八九分,经过一番交谈,更清楚地明白了她的意图,干脆揭穿她,并主动为她牵线搭桥。平阳公主顾不上羞耻,只好如实说明。卫皇后乐于助人,立刻答应。等公主回去后,卫皇后便召见卫青,与他密商,又向皇帝禀报,恳请批准,双方达成一致,最终发布一道诏书:允许卫大将军娶平阳公主为妻。至于诏书里具体怎么说,史书上没有记载。结婚当天,卫青府上布置得金碧辉煌,场面盛大,不需细说。当皇帝的车驾到来时,迎出平阳公主,与卫青行婚礼之礼,仪式繁复,礼乐齐鸣。四面宾客,男男女女,皆为这对新人祝贺,无人不说是美满姻缘。礼成后进入内室,夜深人静,展开翡翠锦被,便进入了甜蜜的恩爱梦中。看官们都是经历过的人,无需我多加描述。卫青并没有断掉与前妻的感情,又娶了平阳公主,往后如何处理前妻的问题,史书上都没有记载,平阳公主不值得责备,卫青却愧对宋弘啊。
卫青娶了公主之后,与皇帝关系更加亲密,受宠更甚,朝中大臣也都纷纷依附他,唯独汲黯一直保持原有的态度,不趋炎附势。卫青本性宽厚仁和,始终敬重汲黯,从不介意。更让人奇怪的是,脾气刚烈的皇帝,也对汲黯心存敬畏,平时连衣冠都不整,不敢让汲黯靠近。有一天,皇帝在军帐中坐着,汲黯前来奏事,被皇帝看见,自忖帽子还未戴好,不便见汲黯,急忙躲进帷帐之中,派人传下奏章,不等看内容,就发了命令准奏。等到汲黯离开,皇帝才重新坐回原位。这便是皇帝给予汲黯的特别礼遇。其他大臣,无论谁来进见,都随意接待。连丞相公孙弘进见时,也常常不戴帽子。即使是卫青这样的第一贵戚、第一功臣,皇帝也常常直接坐在床上与他相对,连衣冠都顾不上。由此可见,大臣上朝,必须端正态度,即使面对雄主,也应保持敬重,自重自尊,才能赢得尊重。俗话常说的“人要正经”,正是这个道理,实为劝诫世人。
汲黯常年多病,多次请求假退,假期满后仍无法履职,便托同僚严助代为上奏。皇帝问严助:“你觉得汲黯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严助答道:“他任职为官,也并非特别出众,但如果托付国家大事,他一定坚守节操,即使有孟贲、夏育这样的猛将,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。”皇帝因此称汲黯是“国家的栋梁之臣”。不过,汲黯崇尚黄老之学,与皇帝志趣不同,而且直言敢谏,不是雄主能够容忍的,所以皇帝虽对他敬重,往往言出不从。即使有事出征朔方,汲黯也常劝阻,皇帝反而认为他胆小无能,从不采纳。何况有卫青这样威震边疆的大将,屡次出塞,从未失利,正好借此扩大声威,驱逐外敌。
匈奴却也日益猖獗,入侵代地,攻打雁门关,掠夺定襄与上郡。于是元朔六年,朝廷再次派遣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,任命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,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,翕侯赵信为前将军,卫尉苏建为右将军,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,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,共分六支军队,归卫青统辖,浩浩荡荡出发,进驻定襄。卫青的外甥霍去病,当时才十八岁,熟悉骑射,此前已有记载,官拜侍中。这次也自愿随军出征,由卫青亲自任命,让他担任嫖姚校尉,挑选八百名精锐士兵由他统领,一同出发。进至边境时,正与匈奴军队相遇,迎头痛击,斩首约数千人。匈奴军队战败逃跑,卫青也随即收兵回驻定襄,休整士卒、恢复军马,准备再战。大约一个月后,再次出兵,直抵匈奴百余里境地,攻破多个匈奴营寨,斩首无数。将士们战意高涨,各自分道深入。前将军赵信本是匈奴小王,投降汉朝并被封为侯,自认为熟悉地形,便主动奋勇挺进;右将军苏建也不愿落人后,紧随其后;霍去病少年好胜,亲自带领八百名骑兵,单独一支队伍,独自深入;其他将士也各自率部攻击匈奴。卫青则留在后方驻扎,等待各路将领的战报,再决定下一步行动。不久各路将领陆续返回营地,有的献上数百颗头颅,有的俘获数十名俘虏,有的说没有遇到敌人,不便深入,于是返回。卫青逐一查核将士,没有大的伤亡,唯独赵信和苏建,以及外甥霍去病,都没有回营,毫无音讯。卫青担心出事,忙派其他将领前去救援。过了一天一夜,仍未有消息,十分焦急不安。
正当忧虑时,见一名将领跌跌撞撞冲进营帐,长跪叩首,泪流不止地请罪。卫青一看,竟是右将军苏建。便问:“将军为何如此狼狈?”苏建回答道:“末将与赵信,深入敌境,突然被敌军包围,一天激战,士兵伤亡过半,敌军也死了许多人。我们正要突围,没想到赵信竟然变了心,带走了八九百名士兵,投降匈奴。我们原本仅带三千骑兵,战死一千多人,逃亡八九百人,实在难以再与敌军对抗,只得突围南逃,又遭敌军追击,几乎全军覆没,只我一人骑马逃回,幸亏大将军派人相救,才得以活着回来。我自知有失职之过,特来请罪!”卫青听罢,便召集军正闳、长史安以及议郎周霸道,问道:“苏建败逃,失掉部众,应处何罪?”周霸道说:“自从大将军出征以来,从未斩过一名偏将,如今苏建抛弃军队逃回,依例应处斩,才能彰显军威。”军正闳和长史安齐声说:“不可!不可!苏建以寡敌众,没有随赵信叛逃,而是独自拼死突围回来,说明他忠心不二,若把他斩首,会使后来将士战败后,只懂弃甲投降,不敢再返回了!”这两人是苏建的救命恩人。卫青这才缓缓说道:“周议郎所说,确实不妥。我想,我作为统帅,本就不缺威严,何必要斩杀属将?即使有罪,也应上报天子,我岂能擅自处置?”众军吏纷纷称好,这就是卫青的权术。于是将苏建关入囚车,派人押送至京城。
而霍去病最后才到,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,进营报功。这颗首级是谁的?据说是匈奴单于祖父辈的贵族——借若侯产。他率领士兵绑来三人,分别是匈奴的相国、当户,以及单于的叔父罗姑。这三人均是匈奴首领,被霍去病生擒。此外,斩首斩敌约两千人。他带着八百名精锐骑兵,一路深入,一直没遇到匈奴军队,走了好几百里,才看到敌军营地,突然发动突袭,趁敌军毫无防备,迅速冲入,杀得敌军大乱,霍去病当场斩敌首领一人,活捉两名头目,并彻底攻破敌军营地,然后返回报功。卫青大喜,心想这次功过可以抵消之前损失,干脆凯旋归朝。皇帝因此次北征虽然斩首一万级,但两支军队也被损失,赵信战败投降,功过相抵,不应封赏,只赐卫青千金。而霍去病战功显赫,被封为“冠军侯”。还有校尉张骞,曾出使西域,被匈奴扣押十多年,熟悉匈奴地形,能准确判断水源和草场,因此军队不至于缺粮。卫青上奏他的功劳,也封他为“博望侯”。苏建虽有罪,但被赦免,贬为平民。
赵信投降匈奴后,匈奴主单于军臣早已病死,由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赶走军臣之子于单,自立为王。于单曾入汉地投降,汉朝封他为陟安侯,不久后病死,事发于元朔三年。得知赵信投降后,他立刻召入,用好话安抚,任命为自次王,并把他的姐姐嫁给赵信为妻。赵信自然感激,又因本是匈奴人,回归故国,乐于为单于出谋划策,建议单于增加边境防守,不必频繁入塞,等汉军往来疲敝,再一举击破。伊稚斜单于听从了他的建议,汉朝边境才得以稍有安宁。但从元光年起,连年出兵,军费浩大,国库空虚,司农衙门都难以维持开支。不得已下令百姓出资买爵位,称为“武功”。每买一级,需付钱十七万,每级递增二万,每万钱折合一金,总共卖出十七万级,高达三十多万金。从此,朝廷的官职几乎与市井商品一样,只要有钱,不论品行如何,都可买官。试想这种制度,岂不是让富豪得志,名门望族心灰意冷?卖官鬻爵的恶弊,正是从这时开始的。
这一年冬天,皇帝巡幸雍州郊外,亲自祭祀五帝坛(称“畤”不称“祠”,因为“畤”是神灵居住的意思)。忽然在队伍前行时,见到一头野兽,头生一角,全身白毛,众人急忙赶去,抓住了它,仔细查验,足有五只蹄子。随后献给皇帝。皇帝见状,觉得像麒麟,便问随从:“这真的是麒麟吗?”随从齐声回答:“是麒麟!”并说:“陛下举行庄严的祭祀,上天赐予神兽,是为祥瑞之兆。”这不过是讨好皇帝的奉承话,皇帝十分高兴,于是将这角兽献于五帝坛。另外宰牛祭祀完毕,礼成后回宫途中,又见一棵奇木,枝条从旁边生长,还附着在主木上,众人又惊叹不已。皇帝也感到惊讶,回到朝廷后,再次询问大臣,给事中终军上奏说:“野兽头角相连,是本源相同;枝条从旁伸出,表示没有对外扩张,这是外族归附的祥瑞之兆,陛下应当垂拱而治,坐等天下太平。”他这是胡乱附会。皇帝更高兴了,命令文士写《白麟歌》以庆祝太平盛世。有关部门又迎合旨意,建议立即更改年号。改元一般是六年一次,此刻正值元朔六年初冬,本应按例不改,但因获得白麟,更觉得改元名正言顺。于是改元为“元狩”,正是为了这个祥瑞。
然而,外族并未真正归附,内乱却已悄然爆发。淮南王刘安,策划种种阴谋,劳而无功。他只把子女当作依靠,却不知子女的行为最终导致家破人亡,连家都维系不了,还妄图夺取天下、掌握神器,哪怕想不灭亡,也不可能不灭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