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六十三回 执国法王恢受诛 骂座客灌夫得罪

却说王恢还朝,入见武帝,武帝不禁怒起,说他劳师纵敌,罪有所归。试问自己,果能无过否?王恢答辩道:“此次出师,原拟前后夹攻,计擒单于,诸将军分伏马邑,由臣抄袭敌后,截击辎重,不幸良谋被泄,单于逃归,臣所部止三万人,不能拦阻单于,明知回朝复命,不免遭戮,但为陛下保全三万人马,亦望曲原!陛下如开恩恕臣,臣愿邀功赎罪;否则请陛下惩处便了。”武帝怒尚未息,令左右系恢下狱,援律谳案。廷尉议恢逗挠当斩,复奏武帝。武帝当即依议,限期正法。恢闻报大惧,慌忙属令家人,取出千金,献与武安侯田蚡,求他缓颊。是时太皇太后窦氏早崩,在武帝建元六年。丞相许昌,亦已免职。武安侯田蚡,竟得入膺相位,内依太后,外冠群僚,总道是容易设法,替恢求生,遂将千金老实收受,入宫白王太后道:“王恢谋击匈奴,伏兵马邑,本来是一条好计,偏被匈奴探悉,计不得成,虽然无功,罪不至死。今若将恢加诛,是反为匈奴报仇,岂非一误再误么?”王太后点首无言。待至武帝入省,便将田蚡所言,略述一遍。武帝答道:“马邑一役,本是王恢主谋,出师三十万众,望得大功,就使单于退去,不中我计,但恢已抄出敌后,何勿邀击一阵,杀获数人,借慰众心?今恢贪生怕死,逗留不出,若非按律加诛,如何得谢天下呢!”理论亦正,可惜徒知责人,不知责己。  王太后本与恢无亲,不过为了母弟情面,代为转言。及见武帝义正词严,也觉得不便多说,待至武帝出宫,即使人复报田蚡。蚡亦只好复绝王恢。千金可曾发还否?恢至此已无生路,索性图个自尽,省得身首两分。狱吏至恢死后,方才得知,立即据实奏闻,有诏免议。看官阅此,还道武帝决意诛恢,连太后母舅的关说,都不肯依,好算是为公忘私。其实武帝也怀着私意,与太后母舅两人,稍有芥蒂,所以借恢出气,不肯枉法。  武帝常宠遇韩嫣,累给厚赏。已见前文。嫣坐拥资财,任情挥霍,甚至用黄金为丸,弹取鸟雀。长安儿童,俟嫣出猎,往往随去。嫣一弹射,弹丸辄坠落远处,不复觅取。一班儿童,乐得奔往寻觅,运气的拾得一丸,值钱数十缗,当然怀归。嫣亦不过问。时人有歌谣道:“苦饥寒,逐金丸。”武帝颇有所闻,但素加宠幸,何忍为此小事,责他过奢,会值江都王非入朝,武帝约他同猎上林,先命韩嫣往视鸟兽。嫣奉命出宫,登车驰去,从人却有百余骑。江都王非,正在宫外伺候,望见车骑如云,想总是天子出来,急忙麾退从人,自向道旁伏谒。不意车骑并未停住,尽管向前驰去。非才知有异,起问从人,乃是韩嫣坐车驰过,忍不住怒气直冲,急欲奏白武帝。转思武帝宠嫣,说也无益,不如暂时容忍。待至侍猎已毕,始入谒王太后,泣诉韩嫣无礼,自愿辞国还都,入备宿卫,与嫣同列。王太后也为动容,虽然非不是亲子,究竟由景帝所出,不能为嫣所侮,非系程姬所产。乃好言抚慰,决加嫣罪。也是嫣命运该绝,一经王太后留心调查,复得嫣与宫人相奸情事,两罪并发,即命赐死。武帝还替嫣求宽,被王太后训斥一顿,弄得无法转圜,只好听嫣服药,毒发毙命。嫣弟名说,曾由嫣荐引入侍,武帝惜嫣短命,乃摆说为将,后来且列入军功,封案道侯。江都王非,仍然归国,未几即殁,由子建嗣封,待后再表。  惟武帝失一韩嫣,总觉得太后不肯留情。未免介意。独王太后母弟田蚡,素善阿谀,颇得武帝亲信。从前尚有太皇太后,与蚡不合,见前文。至此已经病逝,毫无阻碍,所以蚡得进跻相位。向来小人情性,失志便谄,得志便骄,蚡既首握朝纲,并有王太后作为内援,当即起了骄态,作福作威,营大厦,置良田,广纳姬妾,厚储珍宝,四方货赂,辇集门庭,端的是安富尊荣,一时无两。犹记前时贫贱时否?每当入朝白事,坐语移时,言多见用,推荐人物,往往得为大吏至二千石,甚至所求无厌,惹得武帝也觉生烦,一日蚡又面呈荐牍,开列至十余人,要求武帝任用。武帝略略看毕,不禁作色道:“母舅举用许多官吏,难道尚未满意么?以后须让我拣选数人。”蚡乃起座趋出。既而增筑家园,欲将考工地圈入,以便扩充。考工系少府属官。因再入朝面请,武帝又怫然道:“何不径取武库?”说得蚡面颊发赤,谢过而退。为此种种情由,所以王恢一案,武帝不肯放松,越是太后母舅说情,越是要将王恢处死。田蚡权势虽隆,究竟拗不过武帝,只好作罢。  是时故丞相窦婴,失职家居,与田蚡相差甚远,免不得抚髀兴嗟。前时婴为大将军,声势赫濯,蚡不过一个郎官,奔走大将军门下,拜跪趋谒,何等谦卑,就是后来婴为丞相,蚡为太尉,名位上几乎并肩,但蚡尚自居后进,一切政议,推婴主持,不稍争忤。谁知时移势易,婴竟蹉跌,蚡得超升,从此不复往来,视同陌路,连一班亲戚僚友,统皆变了态度,只知趋承田氏,未尝过谒窦门,所以婴相形见绌,越觉不平。何不归隐。  独故太仆灌夫,却与婴沆瀣相投,始终交好,不改故态,婴遂视为知己,格外情深。灌夫自吴楚战后,见五十五回。还都为中郎将,迁任代相,武帝初,入为太仆,与长乐卫尉窦甫饮酒,忽生争论,即举拳殴甫,甫系窦太后兄弟,当然不肯罢休,便即入白宫中。武帝还怜灌夫忠直,忙将他外调出去,使为燕相,夫终使酒好气,落落难合,卒致坐法免官,仍然还居长安。他本是颍川人氏,家产颇饶,平时善交豪猾,食客常数十人,及夫出外为官,宗族宾客,还是倚官托势,鱼肉乡民。颍川人并有怨言,遂编出四句歌谣,使儿童唱着道:“颍水清,灌氏宁,颍水浊,灌氏族。”夫在外多年,无暇顾问家事,到了免官以后,仍不欲退守家园,但在都中混迹。居常无事,辄至窦婴家欢叙。两人性质相同,所以引为至交。  一日夫在都游行,路过相府,自思与丞相田蚡,本是熟识,何妨闯将进去,看他如何相待?主见已定,遂趋入相府求见。门吏当即入报,蚡却未拒绝,照常迎入。谈了数语,便问夫近日闲居,如何消遣?夫直答道:“不过多至魏其侯家,饮酒谈天。”蚡随口接入道:“我也欲过访魏其侯,仲孺可愿同往否?”夫本字仲孺,听得蚡邀与同往,就应声说道:“丞相肯辱临魏其侯家,夫愿随行。”蚡不过一句虚言,谁知灌夫竟要当起真来!乃注目视夫,见夫身著素服,便问他近有何丧?夫恐蚡寓有别意,又向蚡进说道:“夫原有期功丧服,未便宴饮,但丞相欲过魏其侯家,夫怎敢以服为辞?当为丞相预告魏其侯,令他具酒守候,愿丞相明日蚤临,幸勿渝约!”蚡只好允诺。夫即告别,出了相府,匆匆往报窦婴。实是多事。  婴虽未夺侯封,究竟比不得从前,一呼百诺。既闻田蚡要来宴叙,不得不盛筵相待,因特入告妻室,赶紧预备,一面嘱厨夫多买牛羊,连夜烹宰,并饬仆役洒扫房屋,设具供张,足足忙了一宵,未遑安睡。一经天明,便令门役小心侍候。过了片刻,灌夫也即趋至,与窦婴一同候客。好多时不闻足音,仰瞩日光,已到晌午时候。婴不禁焦急,对灌夫说道:“莫非丞相已忘记不成!”夫亦愤然道:“那有此理!我当往迎。”说着便驰往相府,问明门吏,才知蚡尚高卧未起。勉强按着性子,坐待了一二时,方见蚡缓步出来。当下起立与语道:“丞相昨许至魏其侯家,魏其侯夫妇,安排酒席,渴望多时了。”蚡本无去意,到此只好佯谢道:“昨宵醉卧不醒,竟至失记,今当与君同往便了。”乃吩咐左右驾车,自己又复入内,延至日影西斜,始出呼灌夫,登车并行。窦婴已望眼欲穿,总算不虚所望,接着这位田丞相,延入大厅,开筵共饮。灌夫喝了几杯闷酒,觉得身体不快,乃离座起舞,舒动筋骸。未几舞罢,便语田蚡道:“丞相曾善舞否?”蚡假作不闻。惹动灌夫酒兴,连问数语,仍不见答。夫索性移动座位,与蚡相接,说出许多讥刺的话儿。窦婴见他语带蹊跷,恐致惹祸,连忙起扶灌夫,说他已醉,令至外厢休息。待夫出去,再替灌夫谢过。蚡却不动声色,言笑自若。饮至夜半,方尽欢而归。即此可见田蚡阴险。  自有这番交际,蚡即想出一法,浼令宾佐籍福,至窦婴处求让城南田。此田系窦婴宝产,向称肥沃,怎肯让与田蚡?当即对着籍福,忿然作色道:“老朽虽是无用,丞相也不应擅夺人田!”籍福尚未答言,巧值灌夫趋进,听悉此事,竟把籍福指斥一番。还是籍福气度尚宽,别婴报蚡,将情形概置不提,但向蚡劝解道:“魏其侯年老且死,丞相忍耐数日,自可唾手取来,何必多费唇舌哩?”蚡颇以为然,不复提议。偏有他人讨好蚡前,竟将窦婴灌夫的实情,一一告知,蚡不禁发怒道:“窦氏子尝杀人,应坐死罪;亏我替他救活,今向他乞让数顷田,乃这般吝惜么?况此事与灌夫何干,又来饶舌,我却不稀罕这区区田亩,看他两人能活到几时?”于是先上书劾奏灌夫,说他家属横行颍川,请即饬有司惩治。武帝答谕道:“这本丞相分内事,何必奏请呢!”蚡得了谕旨,便欲捕夫家属,偏夫亦探得田蚡阴事,要想乘此讦发,作为抵制。原来蚡为太尉时,正值淮南王安入朝,蚡出迎霸上,密与安语道:“主上未有太子,将来帝位,当属大王。大王为高皇帝孙,又有贤名,若非大王继立,此外尚有何人?”安闻言大喜,厚赠蚡金钱财物,托蚡随时留意。蚡原是骗钱好手。两下里订立密约,偏被灌夫侦悉,援作话柄,关系却是很大。何妨先发制人,径去告讦。蚡得着风声,自觉情虚,倒也未敢遽下辣手,当有和事老出来调停,劝他两面息争,才算罢议。  到了元光四年,蚡取燕王嘉刘泽子。女为夫人,由王太后颁出教令,尽召列侯宗室,前往贺喜。窦婴尚为列侯,应去道贺,乃邀同灌夫偕往。夫辞谢道:“夫屡次得罪丞相,近又与丞相有仇,不如不往。”婴强夫使行。且与语道:“前事已经人调解,谅可免嫌;况丞相今有喜事,正可乘机宴会,仍旧修好,否则将疑君负气,仍留隐恨了。”婴为灌夫所累,也是够了,此次还要叫他同行,真是该死!灌夫不得已与婴同行,一入相门,真是车马喧阗,说不尽的热闹。两人同至大厅,当由田蚡亲出相迎,彼此作揖行礼,自然没有怒容。未几便皆入席,田蚡首先敬客,挨次捧觞,座上俱不敢当礼,避席俯伏。窦婴灌夫,也只得随众鸣谦。嗣由座客举酒酬蚡,也是挨次轮流。待到窦婴敬酒,只有故人避席,余皆膝席。古人尝席地而坐,就是宾朋聚宴,也是如此。膝席是膝跪席上,聊申敬意,比不得避席的谦恭。灌夫瞧在眼里,已觉得座客势利,心滋不悦,及轮至灌夫敬酒,到了田蚡面前,蚡亦膝席相答,且向夫说道:“不能满觞!”夫忍不住调笑道:“丞相原是当今贵人,但此觞亦应毕饮。”蚡不肯依言,勉强喝了一半。夫不便再争,乃另敬他客,依次挨到临汝侯灌贤。灌贤方与程不识密谈,并不避席。夫正怀怒意,便借贤泄忿,开口骂道:“平日毁程不识不值一钱,今日长者敬酒,反效那儿女子态,絮絮耳语么?”灌贤未及答言,蚡却从旁插嘴道:“程李尝并为东西宫卫尉,今当众毁辱程将军,独不为李将军留些余地,未免欺人?”这数语明是双方挑衅,因灌夫素推重李广,所以把程李一并提及,使他结怨两人。偏灌夫性子发作,不肯少耐,竟张目厉声道:“今日便要斩头洞胸,夫也不怕!顾甚么程将军,李将军?”狂夫任性,有何好处?座客见灌夫闹酒,大杀风景,遂托词更衣,陆续散去。窦婴见夫已惹祸,慌忙用手挥夫,令他出去。  谁叫你邀他同来?  夫方趋出,蚡大为懊恼,对众宣言道:“这是我平时骄纵灌夫,反致得罪座客,今日不能不稍加惩戒了!”说着,即令从骑追留灌夫,不准出门,从骑奉命,便将灌夫牵回。籍福时亦在座,出为劝解,并使灌夫向蚡谢过。夫怎肯依从?再由福按住夫项,迫令下拜,夫越加动怒,竟将福一手推开。蚡至此不能再忍,便命从骑缚住灌夫,迫居传舍。座客等未便再留,统皆散去,窦婴也只好退归。蚡却召语长史道:“今日奉诏开宴,灌夫乃敢来骂座,明明违诏不敬,应该劾奏论罪!”好一个大题目。长史自去办理,拜本上奏。蚡自思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追究前事,遣吏分捕灌夫宗族,并皆论死。一面把灌夫徙系狱室,派人监守。断绝交通。灌夫要想告讦田蚡,无从得出,只好束手待毙。  独窦婴返回家中,自悔从前不该邀夫同去,现既害他入狱,理应挺身出救。婴妻在侧,问明大略,亟出言谏阻道:“灌将军得罪丞相,便是得罪太后家,怎可救得?”婴喟然道:“一个侯爵,自我得来,何妨自我失去?我怎忍独生,乃令灌仲孺独死?”说罢,即自入密室,缮成一书,竟往朝堂呈入。有顷,即由武帝传令进见。婴谒过武帝,便言灌夫醉后得罪,不应即诛。武帝点首,并赐婴食,且与语道:“明日可至东朝辩明便了。”婴拜谢而出。  到了翌晨,就遵着谕旨,径往东朝。东朝便是长乐宫,为王太后所居,田蚡系王太后母弟,武帝欲审问此案,也是不便专擅,所以会集大臣,同至东朝决狱。婴驰入东朝,待了片刻,大臣陆续趋集,连田蚡也即到来。未几便由武帝御殿,面加质讯,各大臣站列两旁,婴与蚡同至御案前,辩论灌夫曲直。为这一番讼案,有分教:  刺虎不成终被噬,飞蛾狂扑自遭灾。  欲知两人辩论情形,俟至下回再表。      王恢之应坐死罪,前回中已经评论,姑不赘述。惟田蚡私受千金,即恳太后代为缓颊。诚使武帝明哲,便当默察几微,撤蚡相位,别用贤良,岂徒拒绝所请,即足了事耶?况壹意诛恢,亦属有激使然。非真知有公不知有私也。窦婴既免相职,正可退居林下,安享天年,乃犹溷迹都中,流连不去,果胡为者!且灌夫好酒使性,引与为友,益少损多,无端而亲田蚡,无端而忤田蚡,又无端而仇田蚡,卒至招尤取辱,同归于尽,天下之刚愎自用者,皆可作灌夫观!天下之游移无主者,亦何不可作窦婴观也?田蚡不足责,窦婴灌夫,其亦自贻伊戚乎!

译文:

话说王恢回到朝廷,觐见汉武帝。武帝一见他,便愤怒起来,指责他劳师动众、纵敌于外,罪责难逃。武帝不禁自问:自己真的没有过错吗?王恢辩解说:“此次出兵,原计划是前后夹击,意图擒获单于。各路将军在马邑一带设伏,由我从后方袭击敌军,截断他们的粮草补给。但计谋泄露,单于逃回,我军只有一万三千人,无法阻拦单于。我明知回朝复命必定会被处死,但为了保全全军三万人性命,恳请陛下宽恕!若陛下能宽赦我,我愿主动邀功赎罪;若不然,请陛下依法处置便是。”武帝怒气未消,便下令将王恢下狱,并依法审问。廷尉认为王恢行为拖延、贻误军机,应处以斩首之刑,奏报武帝。武帝当即批准,下令限期执行处决。

王恢听说后吓得不轻,急忙命家人取出千金,送给武安侯田蚡,求他向武帝求情。当时太皇太后窦氏早已去世,武帝建元六年时便已崩逝。丞相许昌也已被罢免。田蚡此时得势,掌宰相之位,内有太后支持,外有群臣拥戴,自以为可以轻易替王恢求情,于是收下千金,进宫向王太后禀报:“王恢策划袭击匈奴,在马邑设伏,本是良策,只是被匈奴发现,计谋未能成功。虽无功,但罪不至死。如果现在处死王恢,无异于为匈奴报仇,这不是误判,而是重蹈覆辙了!”王太后点头默许,未作反驳。等到武帝入宫,田蚡便把话说了一遍。武帝回答说:“马邑一役,是王恢主谋,出动三十万大军,意图大获全胜。就算单于退走,未中计,王恢已曾突袭敌后,怎能不趁机追击,杀敌几人以慰众心?如今王恢贪生畏死,按兵不动,若不按律处死,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呢!”这番话在理,可惜只知责人,不知反省自身错误。

王太后本与王恢无亲,只是出于母弟的旧情,才代为求情。见武帝言辞严正,也觉得不便再多说,等到武帝出宫后,便派人告诉田蚡。田蚡也只能无奈地断绝与王恢的联系。千金有没有退还?王恢已无路可走,干脆选择自杀,以免身首异处。狱吏直到王恢死后才得知此事,立即如实上奏。皇帝下诏免去对他的追议。

读者看此段,以为武帝是坚决要处死王恢,即使太后母舅求情也不肯答应,看似是公正无私。其实武帝内心也有私心,与太后母舅之间早有隔阂,借王恢一事发泄不满,拒绝宽恕,并非真正为公执法。

武帝一向宠信韩嫣,多次给予丰厚赏赐。韩嫣仗着这份恩宠,奢侈挥霍,甚至用黄金制成弹丸,弹射鸟雀。长安的儿童,常在韩嫣出猎时跟着,只见他一弹,弹丸飞出远处,不复拾取。孩子们便纷纷奔去寻找,偶然拾到一颗,值几十匹钱,自然喜出望外。韩嫣对此毫不在意。当时民间传唱一首歌谣:“苦于饥饿寒冷,只为了捡拾金弹丸。”武帝虽有所耳闻,但因宠信他,不忍责备其奢侈。后来江都王刘非入朝,武帝约他一同到上林苑打猎,先派韩嫣去视察山林。韩嫣奉命出宫,乘马车前往,随行百余骑。江都王刘非正在宫门外等候,望见车马如云,以为是天子出巡,急忙让随从退下,自己亲自跪伏于道旁等候。没想到马车并未停下,依然前行。刘非这才发觉不对,急忙问随从,才知道是韩嫣乘车而过,顿时怒火中烧,本想立即向武帝奏报,但转念一想,武帝对他宠爱有加,劝说无用,只好暂时忍耐。待到狩猎结束,才入宫谒见王太后,哭诉韩嫣无礼,表示愿意辞去王位回乡,担任宫廷宿卫,与韩嫣并列。王太后也被触动,虽刘非是亲生儿子,但他是景帝所出,与程姬所生者不同,不能被韩嫣侮辱,于是劝他宽恕韩嫣,决定严厉惩处。韩嫣命运确实不济,一旦王太后开始调查,便发现他与宫中侍女私通的证据,罪名叠加,当即下令赐死。武帝还曾为韩嫣求情,被王太后狠狠责备,只好无奈地让韩嫣服毒而亡。

韩嫣的弟弟韩说,曾由韩嫣推荐进入宫廷为官。武帝惋惜韩嫣早逝,便提拔其为将军,后来更列入军功,封为“案道侯”。江都王刘非仍旧回封国,不久也去世,由其子刘建继承爵位,后续情节留待以后再讲。

武帝失去韩嫣,始终觉得王太后心狠手辣,不依不饶,心中不免不满。唯独王太后母弟田蚡,一向善于阿谀奉承,深得武帝信任。过去曾因与太皇太后不合,而受排挤,如今太皇太后已去世,便无任何障碍,终于得以升任丞相。从小人而言,失意时卑躬屈膝,得势后便骄纵无度。田蚡一旦掌握朝政,又有王太后作为内应,便开始大兴土木,购置良田,收纳姬妾,囤积珍宝,四方贿赂源源不断地流入家中,可谓富贵显赫,一时无两。回想当初贫寒时的境况,真是天壤之别。每当他入朝奏事,长谈不休,所推荐的人才,往往能当上大官,甚至二千石以上的职位,有时所求无度,惹得武帝也感到厌烦。一天田蚡又递上奏表,列出十几个人的推荐,要求武帝任用。武帝看罢,勃然作色:“母舅推荐这么多官员,难道还不满意吗?以后要让我自己挑选几个人。”田蚡便连忙起身退出。后来他又想扩建家园,欲将皇家考工署的官地圈入自己的私产。考工署是少府下属机构。田蚡再次入朝请求时,武帝又生气地说:“为什么不直接拿武库的土地?”田蚡脸色顿时涨红,只能道歉退下。因这些缘故,当王恢一案发生,武帝更加不肯松动,越是王太后母舅求情,越是要处死王恢。田蚡虽权势滔天,终究拗不过武帝,只能作罢。

当时老丞相窦婴已罢官家居,与田蚡相差甚远,不免感慨叹息。当初窦婴为大将军,声望显赫,田蚡不过是个郎官,只能在大将军门下卑躬屈膝,恭敬求见。等到窦婴当了丞相,田蚡当了太尉,虽然地位相当,但田蚡始终居于后列,重大政事都推让窦婴主持,从不争辩。谁知形势变化,窦婴竟一落千丈,田蚡得以高升,自此再无往来,视同路人,连亲戚旧友都改变态度,只知巴结田家,不再去见窦门,因此窦婴愈发感到不平,只得隐居不出。

只有老太仆灌夫,一直与窦婴志趣相投,感情深厚,始终如一。灌夫自吴楚七国之乱后,还都任中郎将,后升为代国相,汉武帝初年入朝为太仆。一次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,两人发生争执,灌夫便举起拳头打了窦甫。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,自然不肯罢休,随即闯入皇宫。武帝见灌夫忠诚直率,连忙将他外调,任命为燕国相。灌夫性格刚烈,好饮酒生事,难以相处,最终因醉酒犯法被罢官,仍居长安。他本是颍川人,家财颇丰,平日结交豪强,宾客常达数十人。当他外出为官时,宗族亲友仍倚靠官位,欺压乡民。颍川百姓因此怨声载道,编出四句童谣传唱:“颍水清,灌氏宁;颍水浊,灌氏族。”灌夫在外多年,无暇顾家,罢官后仍不愿归乡,只能在京城混迹。闲时常去窦婴家聚会。两人性格一致,因而成为至交。

一日,灌夫在城中游走,路过相府,心想与丞相田蚡是老相识,何不闯进去看看他是如何接待的?主意打定,便径直进府求见。门吏通报后,田蚡并未拒绝,照常迎接。谈了几句,田蚡问灌夫近来闲居,如何打发时间?灌夫直言:“我主要就是去魏其侯(窦婴)家喝酒聊天。”田蚡随口说道:“我也想去魏其侯家坐坐,仲孺可愿同行?”灌夫姓灌,名仲孺,一听田蚡要邀请他,立刻应声说:“丞相愿意亲自前往魏其侯家,我愿随行。”田蚡不过说了几句客套话,谁知灌夫竟当真了!只见他注视灌夫,见其穿素衣,便问是否有丧事。灌夫担心田蚡另有用意,连忙说道:“我有期功之丧,尚未除服,不便饮酒。但丞相要赴魏其侯家,我怎敢以丧服为由推辞?我一定提前通知魏其侯,让他备酒等候,盼丞相明日早些到来,勿失约!”田蚡只好答应。灌夫便告辞离开,火速去告诉窦婴。这实在是一桩多事之举。

窦婴虽未被夺去侯爵,但已不如从前威势,一呼百应。得知田蚡要来赴宴,自然不能怠慢,忙向妻子通报,赶紧准备,又吩咐厨子多买牛羊,连夜宰杀,命仆役打扫房屋,布置筵席,忙了一夜,未能安睡。待天亮,便命门客谨慎守候。过了一会儿,灌夫也来了,与窦婴一同在门口等候。可等了半天,不见人影,抬头看天,已是中午。窦婴心里焦急,对灌夫说:“莫非丞相记错了?”灌夫也怒气冲冲地说:“哪有这种事!我应该去迎接。”说罢便骑马奔往相府,问门吏才知,田蚡还在睡觉。他勉强忍住脾气,坐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,才见田蚡缓缓走出。他起身与田蚡交谈:“丞相昨日答应要到魏其侯家,魏其侯夫妇早为备酒,盼望多时了。”田蚡本无赴约之意,只好假装抱歉:“昨夜喝醉了,睡着忘了,今日一定与您一同前往。”随即吩咐左右驾车,自己又回屋,直到日落西沉,才出来招呼灌夫,两人一同上车出发。窦婴一直望眼欲穿,总算如愿以偿,迎来了这位田丞相,一同进大厅设宴。

席间灌夫喝了几杯闷酒,感觉身子不适,便起身起舞,舒展筋骨。不久舞罢,他对田蚡说:“丞相会跳舞吗?”田蚡假装听不见。灌夫酒性大发,反复追问,仍无回应。他索性挪动座位,与田蚡面对面,说了许多讽刺讥讽的话。窦婴见其言语有失分寸,怕惹祸上身,连忙扶起灌夫,说他已醉,命他去外间休息。等到灌夫出去,再向田蚡道歉。田蚡却神色平静,谈笑如常。酒一直喝到半夜,终于尽兴而归。由此可见,田蚡心机深沉。

自从这次宴会之后,田蚡便想出了一个计谋,让下属籍福去窦婴家,请求把城南的田产让出。这田产是窦婴的祖传财产,十分肥沃,怎肯轻易让出?窦婴对籍福怒气冲冲地说:“老朽虽无能,丞相也不该擅自侵占他人田地!”籍福尚未回答,正好灌夫路过,听闻此事,便当场斥责籍福。籍福虽气度宽宏,仍向田蚡报告情况,劝解道:“魏其侯年老且将逝世,丞相忍耐几天,自会轻松得到,何必费口舌呢?”田蚡认为有理,便不再提此事。偏偏有旁人为了讨好田蚡,把窦婴与灌夫的真实情况都告知他。田蚡大怒:“窦氏子弟曾杀人,应判死刑,是我替他救活的,如今竟想让他让出几顷田地,还如此吝啬?况且这事与灌夫何干,还来多嘴!我根本不想占这区区田地,看他两人能活到什么时候!”于是,田蚡上书弹劾灌夫,说其家族在颍川横行霸道,应立即命官查办。武帝回复说:“这本是丞相的职责,何必奏请呢!”田蚡得到回复后,便准备抓捕灌夫家族,而灌夫也得知田蚡的隐私,想借机揭发,以对抗田蚡。原来田蚡当太尉时,正值淮南王刘安入朝,他在霸上迎接,私下对刘安说:“皇上没有太子,将来皇位应属大王。大王是高祖的后裔,又有贤名,若非大王继位,天下还有谁可继承?”刘安听了大喜,重金相赠,托田蚡暗中照顾。田蚡原是善于骗钱之人,两人达成秘密约定,此事却被灌夫察觉,便作为把柄,成为反击的资本。灌夫认为可以先发制人,便直接上书揭发。田蚡得知后,察觉自己处境危险,虽未立即动手,但也未罢休,后来有长史前来劝说,终于心生一计: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追究旧事,派官吏分捕灌夫家族,一律判处死刑。同时将灌夫关押在监狱,派人严密监视,断绝其与外界联系。灌夫想揭发田蚡,无从脱身,只能束手受罪。

唯有窦婴回到家,心中懊悔当初不该邀请灌夫前往赴宴,如今灌夫被捕,理应挺身而出营救。他的妻子问他详情,便劝阻道:“灌将军得罪丞相,无异于得罪太后之家,怎能救他?”窦婴叹了口气:“一个侯爵,是我亲自获得的,何妨我自愿放弃?我怎能独自苟活,而让灌仲孺一人死于非命?”说完,立刻进入密室,写成书信,亲自送往朝廷。不久,武帝下令召见。窦婴觐见后,直言灌夫因酒醉失礼,不应立即处死。武帝颔首,并赐予他食物,又说:“明日可去东宫详细辩驳。”窦婴拜谢而出。

第二天清晨,窦婴遵照旨意,直赴东宫。东宫是王太后的居所,田蚡是王太后的亲弟弟,武帝想审问此案,又不便独断,因此召集大臣,共同前往东宫审理。窦婴快步进入东宫,等片刻后大臣陆续到来,田蚡也到达。不久,武帝亲临殿前,当场质问案件,大臣们分列两旁,窦婴与田蚡一同上前对质。围绕这场官司,后文再细说。

王恢应处死罪,前文已有分析,此处略过。田蚡私下收受千金,请求太后求情。假使武帝有智慧,应察觉其中端倪,罢免田蚡相位,选用贤良之士,岂止拒绝求情,就已足够?更何况执意处死王恢,也出于一时情绪,并非真正懂得公道与私情之辨。窦婴虽罢相,本可归隐林下,安享晚年,却仍留在京城,频繁出入,究竟为何?况且灌夫好酒任性,结交与他为友,反益于失,毫无益处,无端亲近田蚡,无端冒犯田蚡,最终又结下仇怨,落得受辱惨死。天下那些刚愎自用之人,皆可视为灌夫;而那些意志飘忽、缺乏主见者,也可视为窦婴。田蚡虽可责备,但窦婴与灌夫,终究是自招灾祸,自取灭亡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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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东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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