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吳人朱買臣,表字翁子,性好讀書,不治產業,蹉跎至四十多歲,還是一個落拓儒生,食貧居賤,困頓無聊。家中只有一妻,不能贍養,只好與他同入山中,刈薪砍柴,挑往市中求售,易錢爲生。妻亦負載相隨。惟買臣肩上挑柴,口中尚咿唔不絕,妻在後面聽着,卻是一語不懂,大約總是背誦古書,不由的懊惱起來,叫他不要再念。偏是買臣越讀越響,甚且如唱歌一般,提起嗓子,響徹市中。妻連勸數次,並不見睬,又因家況越弄越僵,單靠一兩擔薪柴,如何度日?往往有了朝餐,沒有晚餐。自思長此飢餓,終非了局,不如別尋生路,省得這般受苦,便向買臣求去。買臣道:“我年五十當富貴,今已四十餘歲了,不久便當發跡了,汝隨我喫苦,已有二十多年,難道這數載光陰,竟忍耐不住麼?待我富貴,當報汝功勞。”語未說完,但聽得一聲嬌嗔道:“我隨汝多年,苦楚已嚐遍了,汝原是個書生,弄到擔柴爲生,也應曉得讀書無益,爲何至今不悟,還要到處行吟!我想汝終要餓死溝中,怎能富貴?不如放我生路,由我去罷!”買臣見妻動惱,再欲勸解,那知婦人性格,固執不返,索性大哭大鬧,不成樣子,乃允與離婚,寫了休書,交與妻手,妻絕不留戀,出門自去。 實是婦人常態,亦不足怪。 買臣仍操故業,讀書賣柴,行歌如故。會當清明節屆,春寒未盡,買臣從山上刈柴,束作一擔,挑將下來,忽遇着一陣風雨,淋溼敝衣,覺得身上單寒,沒奈何趨入墓間,爲暫避計。好容易待至天霽,又覺得飢腸亂鳴,支撐不住。事有湊巧,來了一男一女,祭掃墓前,婦人非別,正是買臣故妻。買臣明明看見,卻似未曾相識,不去睬她。倒是故妻瞧着買臣,見他瑟縮得很,料爲飢寒所迫,因將祭畢酒飯,分給買臣,使他飲食。買臣也顧不得羞慚,便即飽餐一頓,把碗盞交還男人,單說了一個謝字,也不問男子姓名。其實這個男子,就是他前妻的後夫。前妻還算有情。兩下里各走各路,並皆歸家。 轉眼間已過數年,買臣已將近五秩了,適會稽郡吏入京上計,計乃簿帳之總名。隨帶食物,並載車內,買臣願爲運卒,跟吏同行。既到長安,即詣闕上書,多日不見發落。買臣只好待詔公車,身邊並無銀錢,還虧上計吏憐他窮苦,給濟飲食,才得生存。可巧邑人莊助,自南方出使回來,買臣曾與識面,乃踵門求見,託助引進。助卻顧全鄉誼,便替他入白武帝,武帝方纔召入,面詢學術。買臣說《春秋》,言《楚辭》,正合武帝意旨,遂得拜爲中大夫,與莊助同侍禁中。不意釋褐以後,官運尚未亨通,屢生波折,終致坐事免官,仍在長安寄食。又閱年始召他待詔。 是時武帝方有事南方,欲平越地,遂令買臣乘機獻策,取得銅章墨綬,來作本地長官。富貴到手了。看官欲知買臣計議,待小子表明越事,方有頭緒可尋。隨手敘入越事,是縈帶法。從前東南一帶,南越最大,次爲閩越,又次爲東越。閩越王無諸,受封最早,漢高所封。東越王搖及南越王趙佗,受封較遲。搖爲惠帝時所封,佗爲文帝時所封,並見前文。三國子孫,相傳未絕,自吳王濞敗奔東越,被他殺死,吳太子駒,亡走閩越,屢思報復父仇,嘗勸閩越王進擊東越。回應前文五十五回。閩越王郢,乃發兵東侵,東越抵敵不住,使人向都中求救。武帝召問羣臣,武安侯田蚡,謂越地遼遠,不足勞師,獨莊助從旁駁議,謂小國有急,天子不救,如何撫宇萬方?武帝依了助言,便遣助持節東行,至會稽郡調發戍兵,使救東越。會稽守遷延不發,由助斬一司馬,促令發兵,乃即由海道進軍,陸續往援。行至中途,閩越兵已聞風退去。東越王屢經受創,恐漢兵一返,閩越再來進攻,因請舉國內徙,得邀俞允。於是東越王以下,悉數遷入江淮間。閩越王郢,自恃兵強,既得逐去東越,復欲併吞南越。休養了三四年,竟大舉入南越王境。南越王胡,爲趙佗孫,聞得閩越犯邊,但守勿戰,一面使人飛奏漢廷,略言兩越俱爲藩臣,不應互相攻擊,今閩越無故侵臣,臣不敢舉兵,唯求皇上裁奪!武帝覽奏,極口褒賞,說他守義踐信,不能不爲他出師。當下命大行王恢、及大司農韓安國,併爲將軍,一出豫章,一出會稽,兩路並進,直討閩越。淮南王安,上書諫阻,武帝不從,但飭兩路兵速進。閩越王郢回軍據險,防禦漢師。郢弟餘善,聚族與謀,擬殺郢謝漢,族人多半贊成。遂由余善懷刃見郢,把郢刺斃,就差人賷着郢首,獻與漢將軍王恢。恢方率軍逾嶺,既得餘善來使,樂得按兵不動。一面通告韓安國,一面將郢首傳送京師,候詔定奪。武帝下詔罷兵,遣中郎將傳諭閩越,另立無諸孫繇君醜爲王,使承先祀。偏餘善挾威自恣,不服繇王,繇王醜復遣人入報。武帝以餘善誅郢有功,不如使王東越,權示羈縻,乃特派使冊封,並諭餘善,劃境自守,不準與繇王相爭。餘善總算受命。武帝復使莊助慰諭南越,南越王胡,稽首謝恩,願遣太子嬰齊,入備宿衛,莊助遂與嬰齊偕行。路過淮南,淮南王安,迎助入都,表示殷勤。助曾受武帝面囑,順道諭淮南王,至是傳達帝意,淮南王安,自知前諫有誤,惶恐謝過,且厚禮待助,私結交好。助不便久留,遂與訂約而別。爲後文連坐叛案張本。還至長安,武帝因助不辱使命,特別賜宴,從容問答。至問及居鄉時事,助答言少時家貧,致爲友婿富人所辱,未免悵然。武帝聽他言中寓意,即拜助爲會稽太守,使得誇耀鄉鄰。 誰知助蒞任以後,並無善聲,武帝要把他調歸。 適值東越王餘善,屢徵不朝,觸動武帝怒意,謀即往討,買臣乘機進言道:“東越王餘善,向居泉山,負嵎自固,一夫守險,千人俱不能上,今聞他南遷大澤,去泉山約五百里,無險可恃,今若發兵浮海,直指泉山,陳舟列兵,席捲南趨,破東越不難了!”武帝甚喜,便將莊助調還,使買臣代任會稽太守。買臣受命辭行,武帝笑語道:“富貴不歸故鄉,如衣錦夜行,今汝可謂衣錦榮歸了!”天子當爲地擇人,不應徒令誇耀故鄉,乃待莊助如此,待買臣又如此。毋乃不經。買臣頓首拜謝,武帝復囑道:“此去到郡,宜亟治樓船,儲糧蓄械,待軍俱進,不得有違!” 買臣奉命而出。 先是買臣失官,嘗在會稽守邸中,寄居飯食,守邸如今之會館相似。免不得遭人白眼,忍受揶揄。此次受命爲會稽太守,正是吐氣揚眉的日子,他卻藏着印綬,仍穿了一件舊衣,步行至邸。邸中坐着上計郡吏,方置酒高會,酣飲狂呼,見了買臣進去,並不邀他入席,儘管自己亂喝。統是勢利小人。買臣也不去說明,低頭趨入內室,與邸中當差人役,一同噉飯。待至食畢,方從懷中露出綬帶,隨身飄揚。有人從旁瞧着,暗暗稱奇,遂走至買臣身旁,引綬出懷,卻懸着一個金章。細認篆文,正是會稽郡太守官印,慌忙向買臣問明。買臣尚淡淡的答說道:“今日正詣闕受命,君等不必張皇!”話雖如此,已有人跑出外廳報告上計郡吏。郡吏等多半酒醉,統斥他是妄語胡言,氣得報告人頭筋飽綻,反脣相譏道:“如若不信,儘可入內看明。”當有一個買臣故友,素來瞧不起買臣,至此首先着忙,起座入室。片刻便即趨出,拍手狂呼道:“的確是真,不是假的!”大衆聽了,無不駭然,急白守邸郡丞,同肅衣冠,至中庭排班佇立,再由郡丞入啓買臣,請他出庭受謁。買臣徐徐出戶,踱至中庭,大衆尚恐酒後失儀,並皆加意謹慎,拜倒地上。不如是,不足以見炎涼世態。買臣才答他一個半禮。待到大衆起來,外面已驅入駟馬高車,迎接買臣赴任。買臣別了衆人,登車自去,有幾個想乘勢趨奉,願隨買臣到郡,都被買臣復絕,碰了一鼻子灰,這且無容細說。 惟買臣馳入吳境,吏民夾道歡迎,趨集車前,就是吳中婦女,也來觀看新太守丰儀,真是少見多怪,盛極一時。買臣從人叢中望將過去,遙見故妻,亦站立道旁,不由的觸起舊情,記着墓前給食的餘惠,便令左右呼她過來,停車細詢。此時貴賤懸殊,後先迥別,那故妻又羞又悔,到了車前,幾至呆若木。還是買臣和顏與語,才說出一兩句話來,原來故妻的後夫,正充郡中工役,修治道路,經買臣問悉情形,也叫他前來相見,使與故妻同載後車,馳入郡衙。當下騰出後園房屋,令他夫妻同居,給與衣食。不可謂買臣無情。又遍召故人入宴,所有從前叼惠的親友,無不報酬,鄉里翕然稱頌。惟故妻追悔不了,雖尚衣食無虧,到底不得錦衣美食,且見買臣已另娶妻室,享受現成富貴,自己曾受苦多年,爲了一時氣忿,竟至別嫁,反將黃堂貴眷,平白地讓諸他人,如何甘心?左思右想,無可挽回,還是自盡了事,遂乘後夫外出時,投繯畢命。買臣因覆水難收,勢難再返,特地收養園中,也算是不忘舊誼。才經一月,即聞故妻自縊身亡,倒也嘆息不置。因即取出錢財,令她後夫買棺殮葬,這也不在話下。覆水難收,本太公望故事,後人多誤作買臣遺聞,史傳中並未載及,故不妄人。 且說買臣到任,遵着武帝面諭,置備船械,專待朝廷出兵,助討東越。適武帝誤聽王恢,誘擊匈奴,無暇南顧,所以把東越事擱起,但向北方預備出師。 漢自文景以來,屢用和親政策,籠絡匈奴。匈奴總算與漢言和,未嘗大舉入犯,惟小小侵掠,在所不免。朝廷亦未敢弛防,屢選名臣猛將,出守邊疆。當時有個上郡太守李廣,系隴西成紀人,驍勇絕倫,尤長騎射,文帝時出擊匈奴,斃敵甚衆,已得擢爲武騎常侍,至吳楚叛命,也隨周亞夫出征,突陣搴旗,著有大功,只因他私受梁印,功罪相抵,故只調爲上谷太守。上谷爲出塞要衝,每遇匈奴兵至,廣必親身出敵,爲士卒先,典屬國官名。公孫昆邪,嘗泣語景帝道:“李廣材氣無雙,可惜輕敵,倘有挫失,恐亡一驍將,不如內調爲是。”景帝乃徙廣入守上郡。上郡在雁門內,距虜較遠,偏廣生性好動,往往自出巡邊。一日出外探哨,猝遇匈奴兵數千人,蜂擁前來,廣手下只有百餘騎,如何對敵?戰無可戰,走不及走,他卻從容下馬,解鞍坐着。匈奴兵疑有詭謀,倒也未敢相逼。會有一白馬將軍出陣望廣,睥睨自如,廣竟一躍上馬,僅帶健騎十餘人,向前奔去,至與白馬將軍相近。張弓發矢,颼的一聲,立將白馬將軍射斃,再回至原處,跳落馬下,坐臥自由。匈奴兵始終懷疑,相持至暮並皆退回。嗣是廣名益盛。卻是有膽有識,可惜命運欠佳。 武帝素聞廣名,特調入爲未央宮衛尉,又將邊郡太守程不識,亦召回京師,使爲長樂宮衛尉。廣用兵尚寬,隨便行止,不拘行伍,不擊刁斗,使他人人自衛,卻亦不遭敵人暗算。不識用兵尚嚴,部曲必整,斥堠必周,部衆當謹受約束,不得少違軍律,敵人亦怕他嚴整,未敢相犯。兩將都防邊能手,士卒頗願從李廣,不願從程不識。不識也推重廣才,但謂寬易致失,寧可從嚴。這是正論。因此兩人名望相同,將略不同。 至武帝元光元年,武帝於建元六年後,改稱元光元年。復令李廣程不識爲將軍,出屯朔方。越年,匈奴復遣使至漢,申請和親。大行王恢,謂不如與他絕好,相機進兵。韓安國已爲御史大夫,獨主張和親,免得勞師。武帝遍問羣臣,羣臣多贊同韓議,乃遣歸番使,仍允和親。偏有雁門郡馬邑人聶壹,年老嗜利,入都進謁王恢,說是匈奴終爲邊患,今乘他和親無備,誘令入塞,伏兵邀擊,必獲大勝。恢本欲擊虜邀功,至此聽了壹言,又覺得興致勃發,立刻奏聞。武帝年少氣盛,也爲所動,再召羣臣會議。韓安國又出來反對,與王恢爭論廷前,各執一是。王恢說道:“陛下即位數年,威加四海,統一華夷,獨匈奴侵盜不已,肆無忌憚,若非設法痛擊,如何示威!”安國駁說道:“臣聞高皇帝被困平城,七日不食,及出圍返都,不相仇怨,可見聖人以天下爲心,不願挾私害公。自與匈奴和親,利及五世,故臣以爲不如主和!”恢又說道:“此語實似是而非。從前高皇帝不去報怨,乃因天下新定,不應屢次興師,勞我人民。今海內久安,只有匈奴屢來寇邊,常爲民患,死傷累累,槥車相望。這正仁人君子,引爲痛心,奈何不乘機擊逐呢!”安國又申駁道:“臣聞兵法有言,以飽待飢,以逸待勞,所以不戰屈人,安坐退敵。今欲卷甲輕舉,長驅深入,臣恐道遠力竭,反爲敵擒,故決意主和,不願主戰!”恢搖首道:“韓御史徒讀兵書,未諳兵略,若使我兵輕進,原是可虞,今當誘彼入塞,設伏邀擊,使他左右受敵,進退兩難,臣料擒渠獲醜,在此一舉,可保得有利無害呢!”看汝做來。 武帝聽了多時,也覺得恢計可用,決從恢議,遂使韓安國爲護軍將軍,王恢爲將屯將軍,太僕公孫賀爲輕車將軍,衛尉李廣爲驍騎將軍,大中大夫李息爲材官將軍,率同兵馬三十多萬,悄悄出發。先令聶壹出塞互市,往見軍臣單于,匈奴國主名,見前。願舉馬邑城獻虜。單于似信非信,便問聶壹道:“汝本商民,怎能獻城?”聶壹答道:“我有同志數百人,若混入馬邑,斬了令丞,管教全城可取,財物可得,但望單于發兵接應,並錄微勞,自不致有他患了!”單于本來貪利,聞言甚喜,立派部目隨着聶壹,先入馬邑,俟聶壹得斬守令,然後進兵。聶壹返至馬邑,先與邑令密謀,提出死囚數名,梟了首級,懸諸城上,託言是令丞頭顱,誑示匈奴來使。來使信以爲然,忙去回報軍臣單于,單于便領兵十萬,親來接應,路過武州,距馬邑尚百餘里,但見沿途統是牲畜,獨無一個牧人,未免詫異起來,可巧路旁有一亭堡,料想堡內定有亭尉,何不擒住了他,問明底細?當下指揮人馬,把亭圍住,亭內除尉史外,只有守兵百人,無非是瞭望敵情,通報邊訊。此次亭尉得了軍令,佯示鎮靜,使敵不疑,所以留住亭內,誰料被匈奴兵馬,團團圍住,偌大孤亭,如何固守?沒奈何出降匈奴,報知漢將祕謀。單于且驚且喜,慌忙退還,及馳入塞外,額手相慶道:“我得尉史,實邀天佑!”一面說,一面召過尉史,特封天王。卻是儻來富貴,可惜含義貪生。 是時王恢已抄出代郡,擬襲匈奴兵背後,截奪輜重,驀聞單于退歸,不勝驚訝,自思隨身兵士,不過二三萬人,怎能敵得過匈奴大隊,不如縱敵出塞,還好保全自己生命,遂斂兵不出,旋且引還。既有今日,何必當初!韓安國等帶領大軍,分駐馬邑境內,好幾日不見動靜,急忙變計出擊,馳至塞下,那匈奴兵早已遁去,一些兒沒有形影了,只好空手回都。安國本不贊成恢議,當然無罪,公孫賀等亦得免譴。獨王恢乃是首謀,無故勞師,輕自縱敵,眼見是無功有罪,應該受刑。小子有詩嘆道: 婁敬和親原下策,王恢誘敵豈良謀, 勞師卅萬輕挑釁,一死猶難謝主憂。 畢竟王恢是否坐罪,且看下回再詳。 貪之一字,無論男婦,皆不可犯。試觀本回之朱買臣妻,及大行王恢,事蹟不同,而致死則同,蓋無一非貪字誤之耳,買臣妻之求去,是志在貪富,王恢之誘匈奴,是志在貪功,卒之貪富者輕喪名節,無救於貧,貪功者徒費機謀,反致坐罪。後悔難追,終歸自殺,亦何若不貪之爲愈乎!是故買臣妻之致死,不能怨買臣之薄情,王恢之致死,不能怨武帝之寡德,要之皆自取而已。世之好貪者其鑑諸!
下面是對《前漢演義》第六十二回節選內容的現代漢語翻譯:
話說吳地有個叫朱買臣的人,字翁子,天性愛讀書,卻不務實際產業,到四十歲還是一介落魄書生,生活清貧,靠微薄收入度日,境遇艱難而無奔頭。家中只有一妻,生活難以維繫,於是兩人便一起進山砍柴、挑柴去市集售賣,以此換取生活所需。妻子也跟在後面挑擔勞作。朱買臣一邊挑柴,一邊嘴裏不斷背誦古書,聲音響亮,彷彿在歌唱,傳播到市集裏,惹得妻子聽了十分煩躁,忍不住責問他:“你背書又有什麼用?整天吟唱,難道真以爲能靠這過日子嗎?我跟着你這麼多年,受盡苦楚,你是個讀書人,如今連柴都得挑,還天天唸書,怎麼還不明白?你以爲你能富貴?我看你遲早要餓死在街頭,哪能發跡?不如讓我走吧,我離開算了!”
朱買臣見妻子情緒激動,想勸她,可她性格固執,不聽勸解,反而痛哭吵鬧,朱買臣無奈,只好同意離婚,寫下休書交給妻子,妻子也不留戀,轉身離去。
這其實是平常夫婦間的常態,也並不奇怪。
朱買臣仍舊堅持砍柴賣書、邊走邊吟的舊生活。到了清明時節,春寒未盡,他上山砍柴,捆成一擔,挑下山時忽遇風雨,衣服被淋溼,冷得難受,只得躲進一座墓地暫避風雨。等天放晴後,肚子餓得直叫,再也撐不住了。恰巧一對男女來墳前祭拜,婦人正是他前妻。朱買臣雖然認得她,卻裝作不認識,沒有理她。倒是前妻看到他衣衫單薄、瑟瑟發抖,猜想他是餓着冷着,便把祭拜後的酒菜分了一些給他喫。朱買臣也不覺得害羞,直接喫了一頓飽飯,喫完後把碗盤交還給那個男人,只說了一句“謝謝”,也沒問對方姓名。其實那個男人正是他前妻的丈夫。前妻還算有情,在看到丈夫喫上飯後,兩人也各自回家,互不打擾。
幾年後,朱買臣已將近五十歲,恰逢會稽郡的官吏進京彙報工作,帶了些乾糧放在車上。朱買臣主動請求當運輸士兵,跟隨官吏前往京城。到了長安後,他多次上書朝廷,卻一直未被回覆,只能在公車待詔處等待。由於身無分文,還得靠官員憐憫施捨才能勉強活下來。正好有個本地人莊助從南方出使回來,朱買臣曾見過他,便上門求見,託他介紹。莊助出於鄉情,便向漢武帝報告,武帝這才召見他,當面詢問學問。朱買臣講《春秋》和《楚辭》,正合武帝心意,於是被任命爲中大夫,與莊助一同在宮廷中侍奉。
然而,他官職未升,仕途多波折,最終因過失被罷免官職,只在長安寄人籬下,又過了幾年才被重新召見。
此時,漢武帝正準備出兵南方平定越地,便命朱買臣獻計。朱買臣因此獲得銅印墨綬,出任地方官員。後人想了解朱買臣的計策,還得從越地的戰爭說起。
從前東南地區,南越最大,其次爲閩越,再次爲東越。閩越王無諸最早被封,是漢高祖時所封;東越王搖是惠帝時封的,南越王趙佗是文帝時封的,三國有後代相繼,世系不斷,一直延續。吳王劉濞失敗後逃到東越被殺,他的太子劉駒逃到閩越,多次想報復父親之仇,曾勸閩越王攻打東越。此前的第五十五回已有提及。後來閩越王郢發兵東侵,東越不敵,派人向朝廷求救。武帝問羣臣對策,武安侯田蚡認爲南方邊遠,不值得派兵;只有莊助反對,認爲小國受難,天子不救,又怎麼安定天下萬民?武帝聽從了莊助的建議,派他持節前往會稽調兵,支援東越。會稽守不肯立刻出兵,莊助便斬了負責的司馬,強行督促出兵,隨後率兵從海上出發,一路南進。途中,閩越聽說漢軍來了,就退兵了。東越王屢次受創,怕漢軍回來後閩越再次進攻,於是請求舉國遷徙到江淮一帶,請求被批准。於是東越王及其部衆全部遷往江淮地區。
閩越王郢自認兵力強盛,趕走東越後,又想吞併南越。休養三年後,便大舉進攻南越國。南越王趙胡是趙佗的後代,得知閩越入侵,只選擇防守,不主動出戰,同時派人飛報朝廷,說兩個越國都是藩屬,不應互相攻擊,如今閩越無端侵犯,自己不敢起兵,只求皇帝裁決。武帝看到奏報,大爲讚賞,稱讚他堅守信義、不輕易動武,於是下令派大行王恢和大司農韓安國爲將軍,一路從豫章、一路從會稽出發,兩路並進,討伐閩越。
淮南王劉安上書勸阻,武帝不聽,命兩路軍隊迅速出發。閩越王郢退守險要之地,嚴防漢軍。他的弟弟餘善,召集族人密謀,打算刺殺郢王,向漢朝請功。族人多數支持。於是餘善帶着刀具去見郢王,將他刺殺,隨即派人帶着郢王首級,獻給漢將王恢。
王恢正率軍越過山嶺,收到餘善的使者,本想不戰而收功,於是按兵不動,一面通知韓安國,一面將郢王首級送往京城,等待朝廷定奪。武帝下詔罷兵,派中郎將前往閩越,冊封無諸的後代繇君醜爲新的王,繼承先祖之位。然而餘善仗勢自大,不服新王,繇王醜又派人向朝廷報告。武帝認爲餘善殺死郢王有功,不如讓他做東越王,以示安撫,於是派使臣正式冊封,並告誡他要劃定邊界,不得與繇王爭地。餘善最終接受命令。
武帝又派莊助去慰問南越王趙胡。南越王跪拜謝恩,願派太子嬰齊入京當宿衛,莊助便與嬰齊一同出發。途經淮南,淮南王劉安熱情迎接,表示誠摯的友好。莊助曾受武帝之命,順路勸說淮南王,劉安聽了後,意識到自己之前勸阻無理,立刻惶恐道歉,還以厚禮款待,私下結交爲友。莊助不便久留,便與他約定後離開。
回到長安後,武帝因莊助圓滿完成任務,特別設宴款待,兩人閒談。武帝問起鄉里情況,莊助說年輕時家境貧寒,曾被富人侮辱,心中難免遺憾。武帝聽出其中深意,當即任命他爲會稽太守,以顯示對鄉里賢人的重視。
沒想到莊助上任後,政績不佳,武帝準備調他回京。恰逢東越王餘善久不向朝廷朝貢,激怒了武帝,於是決定出兵征討。朱買臣趁機進言:“東越王餘善,長期盤踞泉山,憑險自守,一人守山,千人難上。如今聽說他南遷大澤,離泉山五百里,已無險可守。若現在發兵浮海,直取泉山,列艦布兵,迅速南下,東越不難一舉攻破!”
武帝非常高興,便將莊助調回,任命朱買臣爲會稽太守。朱買臣上任前辭行,武帝笑着說:“人一旦富貴,不回家鄉,就像穿錦緞在夜裏走路,今天你算是衣錦還鄉了!”其實皇帝選人本應根據能力,不應當只因誇耀鄉賢而重用,對莊助如此,對朱買臣也如此,顯然有些不妥。
朱買臣叩首感謝,武帝又叮囑道:“到任之後,應立刻修建戰船,儲備糧草兵器,等朝廷大軍到來,不得有誤!”
朱買臣奉命出京。
他曾經失官,在會稽郡守的招待所裏寄居,飽受冷眼和嘲諷。如今被任命爲太守,正是揚眉吐氣之時,他卻故意藏起官印,仍穿着舊衣服,步行前往招待所。當時招待所里正在設宴,衆人醉酒狂歡,見到他進來,不但不請他入席,反而繼續喝酒。這些人全是勢利小人。朱買臣也不多言,低頭走進內間,和差役一起喫簡餐。喫完後,才從懷中緩緩取出官印,飄揚在身前。有人看見,感到驚訝,立刻跑過來,取印一看,竟是一塊金色的“會稽太守”官印,驚得連忙問清楚。朱買臣淡淡地回答:“我剛剛接到朝廷任命,你們不必驚慌!”話雖如此,還是有人跑去告訴郡吏。郡吏們多數喝醉,立刻斥責他胡言亂語,氣得發瘋,反脣相譏:“不信?進去看看!”一個看不起朱買臣的老朋友率先起身,走進內室,片刻後衝出來,大喊:“是真的!不是假的!”衆人震驚,連忙通知守所的郡丞,衆人穿好官服,排好隊列,恭敬等候。郡丞請朱買臣出庭接受官禮。朱買臣緩緩走出,走到大庭之前,衆人擔心他酒後失禮,小心翼翼地跪下。他只回了一個半禮,待大家起身,外面已來了四匹馬拉的豪華車,接他赴任。
朱買臣告別衆人,登上馬車離去。有幾個想趁機攀附,願意隨行,都被朱買臣婉拒,灰心失望,暫不細說。
朱買臣一進入吳地,官民紛紛夾道歡迎,婦女也來圍觀,場面熱鬧極了。他在人羣中遠遠望見了前妻,驚訝非常,便命隨從叫她來,停車細問。此時身份懸殊,前後天差地別,前妻既羞又悔,走到車前,幾乎呆若木雞。幸虧朱買臣態度溫和,她才勉強說了幾句話。原來,她丈夫現在正擔任郡中修路的工役。朱買臣瞭解情況後,叫他來相見,讓夫妻兩人同車前往郡府。朱買臣當即騰出後園的房屋,讓二人同住,並提供衣食。可見朱買臣並非無情之人。
他又召集昔日的親友設宴款待,那些當初曾幫助過他的老友,也都得到了回報,鄉里百姓紛紛稱讚。但前妻心中仍難釋懷,雖然衣食不缺,卻始終無法享受到富貴生活,見到朱買臣已經娶了新妻,過着富裕光鮮的生活,回想自己當初因一時氣憤而離家,白白把優渥的富貴讓給了他人,實在不甘心。反覆思量,終無可挽回,只得在丈夫外出時,上吊自盡。朱買臣得知後,雖知“覆水難收”,但爲表不忘舊情,仍收養了她,後來聽說她已經自殺,深感嘆息,並拿出錢讓她的丈夫買棺下葬。這也不算過分。
至於李廣的事,另說:李廣是隴西成紀人,勇猛善射,文帝時抗擊匈奴,戰績赫赫,被提拔爲武騎常侍。後來吳楚叛亂,他隨周亞夫出征,衝鋒陷陣,建立戰功。但因私下收受梁國印信,罪責與功績抵消,故被調任上谷太守。上谷是邊關要道,每遇匈奴進攻,李廣必定親自出戰,總是衝在最前頭。公孫昆邪曾對景帝感嘆:“李廣才氣出衆,可惜輕敵,若戰敗,恐怕會失去這樣一位猛將,不如調回內廷。”景帝便將他調往上郡。上郡在雁門以北,離匈奴較遠,但李廣生性好動,常擅自外出巡視。一次外出偵察,突然遭遇數萬匈奴騎兵圍困,麾下僅百餘騎兵,難以抵抗。他們戰無勝算,也跑不過去,李廣卻從容下馬,解鞍坐下。匈奴懷疑他有埋伏,不敢貿然進攻。後來一個白馬將軍出陣,李廣躍馬而起,僅帶十餘名健騎,直衝過去,一箭射死白馬將軍,隨即返回原地,依舊平靜如初。匈奴人始終懷疑他是假意,直到天黑才撤退。此後李廣威名大震。
後來,漢武帝準備出兵征討匈奴,聽從王恢建議,策劃“馬邑之謀”——派聶壹出塞做買賣,假意獻出馬邑城,引誘匈奴單于進境。單于起初不信,問聶壹:“你是個商人,怎麼可能獻城?”聶壹說:“我有同伴幾百人,若混進城中,殺死守令,全城可得,財物可佔,只求單于派兵接應,記下功勞。”單于貪圖利益,欣然答應,派屬下先行入城。聶壹回到馬邑後,先與縣令密謀,殺了幾個囚犯,砍下頭顱掛在城頭,謊稱是縣令的頭顱,騙了匈奴使者。使者相信後,立即上報單于,單于便帶十萬大軍親率進境,路過武州,離馬邑百餘里。路上只看到牲畜,不見牧人,感到奇怪,於是派出士兵圍住一個亭子,想抓亭長查清真相。亭子內只有亭尉和百名守兵,原爲觀察敵情之用,此刻亭尉接到命令,裝作鎮定,敵人不疑,卻未料被匈奴人團團包圍,亭子孤立無援,最後投降。匈奴人得報後大喜,迅速退回,進入塞內,得意地對部下說:“我抓住了亭尉,真是天賜良機!”並封他爲“天王”。這不過是僥倖得來的富貴,終究是貪慾的代價。
此時,王恢已率兵進入代郡,準備從背後襲擊匈奴,卻突然聽說單于退兵,大喫一驚,自知兵力不過二三萬,面對匈奴大軍根本無法抗衡,於是決定放棄進攻,撤兵返回。
韓安國等人帶着大軍駐紮在馬邑境內,幾天不見動靜,便改變計劃,出兵追擊,卻發現匈奴人早已逃走,無影無蹤,只能空手而歸。
韓安國本不贊成王恢的計謀,自然無罪;公孫賀等人也免於處罰。唯獨王恢是主謀,勞師動衆,卻無功而返,反而敗露,理應受罰。
有人感嘆道:
婁敬主張和親是下策,王恢設計誘敵並非良謀,
三十萬大軍輕率出征,挑釁邊境,
縱敵逃走,徒留悔恨,一死難贖主憂。
究竟王恢是否被治罪,下回再說。
貪,無論男女,都是大忌。看朱買臣的妻子與大行王恢,兩人身份不同,後果卻一樣——都是因貪而亡。妻子貪圖富貴,王恢貪圖功勞,最終貪富者丟了名聲,貪功者徒勞無功,終致自取滅亡。後悔莫及,終究是自殺。與其如此,不如不貪。因此,不能怪朱買臣薄情,也不能怨武帝無德,全因自己貪得無厭,終遭報應。世人若想免於災禍,當以此爲鑑!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