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吴人朱买臣,表字翁子,性好读书,不治产业,蹉跎至四十多岁,还是一个落拓儒生,食贫居贱,困顿无聊。家中只有一妻,不能赡养,只好与他同入山中,刈薪砍柴,挑往市中求售,易钱为生。妻亦负载相随。惟买臣肩上挑柴,口中尚咿唔不绝,妻在后面听着,却是一语不懂,大约总是背诵古书,不由的懊恼起来,叫他不要再念。偏是买臣越读越响,甚且如唱歌一般,提起嗓子,响彻市中。妻连劝数次,并不见睬,又因家况越弄越僵,单靠一两担薪柴,如何度日?往往有了朝餐,没有晚餐。自思长此饥饿,终非了局,不如别寻生路,省得这般受苦,便向买臣求去。买臣道:“我年五十当富贵,今已四十余岁了,不久便当发迹了,汝随我吃苦,已有二十多年,难道这数载光阴,竟忍耐不住么?待我富贵,当报汝功劳。”语未说完,但听得一声娇嗔道:“我随汝多年,苦楚已尝遍了,汝原是个书生,弄到担柴为生,也应晓得读书无益,为何至今不悟,还要到处行吟!我想汝终要饿死沟中,怎能富贵?不如放我生路,由我去罢!”买臣见妻动恼,再欲劝解,那知妇人性格,固执不返,索性大哭大闹,不成样子,乃允与离婚,写了休书,交与妻手,妻绝不留恋,出门自去。 实是妇人常态,亦不足怪。 买臣仍操故业,读书卖柴,行歌如故。会当清明节届,春寒未尽,买臣从山上刈柴,束作一担,挑将下来,忽遇着一阵风雨,淋湿敝衣,觉得身上单寒,没奈何趋入墓间,为暂避计。好容易待至天霁,又觉得饥肠乱鸣,支撑不住。事有凑巧,来了一男一女,祭扫墓前,妇人非别,正是买臣故妻。买臣明明看见,却似未曾相识,不去睬她。倒是故妻瞧着买臣,见他瑟缩得很,料为饥寒所迫,因将祭毕酒饭,分给买臣,使他饮食。买臣也顾不得羞惭,便即饱餐一顿,把碗盏交还男人,单说了一个谢字,也不问男子姓名。其实这个男子,就是他前妻的后夫。前妻还算有情。两下里各走各路,并皆归家。 转眼间已过数年,买臣已将近五秩了,适会稽郡吏入京上计,计乃簿帐之总名。随带食物,并载车内,买臣愿为运卒,跟吏同行。既到长安,即诣阙上书,多日不见发落。买臣只好待诏公车,身边并无银钱,还亏上计吏怜他穷苦,给济饮食,才得生存。可巧邑人庄助,自南方出使回来,买臣曾与识面,乃踵门求见,托助引进。助却顾全乡谊,便替他入白武帝,武帝方才召入,面询学术。买臣说《春秋》,言《楚辞》,正合武帝意旨,遂得拜为中大夫,与庄助同侍禁中。不意释褐以后,官运尚未亨通,屡生波折,终致坐事免官,仍在长安寄食。又阅年始召他待诏。 是时武帝方有事南方,欲平越地,遂令买臣乘机献策,取得铜章墨绶,来作本地长官。富贵到手了。看官欲知买臣计议,待小子表明越事,方有头绪可寻。随手叙入越事,是萦带法。从前东南一带,南越最大,次为闽越,又次为东越。闽越王无诸,受封最早,汉高所封。东越王摇及南越王赵佗,受封较迟。摇为惠帝时所封,佗为文帝时所封,并见前文。三国子孙,相传未绝,自吴王濞败奔东越,被他杀死,吴太子驹,亡走闽越,屡思报复父仇,尝劝闽越王进击东越。回应前文五十五回。闽越王郢,乃发兵东侵,东越抵敌不住,使人向都中求救。武帝召问群臣,武安侯田蚡,谓越地辽远,不足劳师,独庄助从旁驳议,谓小国有急,天子不救,如何抚宇万方?武帝依了助言,便遣助持节东行,至会稽郡调发戍兵,使救东越。会稽守迁延不发,由助斩一司马,促令发兵,乃即由海道进军,陆续往援。行至中途,闽越兵已闻风退去。东越王屡经受创,恐汉兵一返,闽越再来进攻,因请举国内徙,得邀俞允。于是东越王以下,悉数迁入江淮间。闽越王郢,自恃兵强,既得逐去东越,复欲并吞南越。休养了三四年,竟大举入南越王境。南越王胡,为赵佗孙,闻得闽越犯边,但守勿战,一面使人飞奏汉廷,略言两越俱为藩臣,不应互相攻击,今闽越无故侵臣,臣不敢举兵,唯求皇上裁夺!武帝览奏,极口褒赏,说他守义践信,不能不为他出师。当下命大行王恢、及大司农韩安国,并为将军,一出豫章,一出会稽,两路并进,直讨闽越。淮南王安,上书谏阻,武帝不从,但饬两路兵速进。闽越王郢回军据险,防御汉师。郢弟余善,聚族与谋,拟杀郢谢汉,族人多半赞成。遂由余善怀刃见郢,把郢刺毙,就差人賷着郢首,献与汉将军王恢。恢方率军逾岭,既得余善来使,乐得按兵不动。一面通告韩安国,一面将郢首传送京师,候诏定夺。武帝下诏罢兵,遣中郎将传谕闽越,另立无诸孙繇君丑为王,使承先祀。偏余善挟威自恣,不服繇王,繇王丑复遣人入报。武帝以余善诛郢有功,不如使王东越,权示羁縻,乃特派使册封,并谕余善,划境自守,不准与繇王相争。余善总算受命。武帝复使庄助慰谕南越,南越王胡,稽首谢恩,愿遣太子婴齐,入备宿卫,庄助遂与婴齐偕行。路过淮南,淮南王安,迎助入都,表示殷勤。助曾受武帝面嘱,顺道谕淮南王,至是传达帝意,淮南王安,自知前谏有误,惶恐谢过,且厚礼待助,私结交好。助不便久留,遂与订约而别。为后文连坐叛案张本。还至长安,武帝因助不辱使命,特别赐宴,从容问答。至问及居乡时事,助答言少时家贫,致为友婿富人所辱,未免怅然。武帝听他言中寓意,即拜助为会稽太守,使得夸耀乡邻。 谁知助蒞任以后,并无善声,武帝要把他调归。 适值东越王余善,屡征不朝,触动武帝怒意,谋即往讨,买臣乘机进言道:“东越王余善,向居泉山,负嵎自固,一夫守险,千人俱不能上,今闻他南迁大泽,去泉山约五百里,无险可恃,今若发兵浮海,直指泉山,陈舟列兵,席卷南趋,破东越不难了!”武帝甚喜,便将庄助调还,使买臣代任会稽太守。买臣受命辞行,武帝笑语道:“富贵不归故乡,如衣锦夜行,今汝可谓衣锦荣归了!”天子当为地择人,不应徒令夸耀故乡,乃待庄助如此,待买臣又如此。毋乃不经。买臣顿首拜谢,武帝复嘱道:“此去到郡,宜亟治楼船,储粮蓄械,待军俱进,不得有违!” 买臣奉命而出。 先是买臣失官,尝在会稽守邸中,寄居饭食,守邸如今之会馆相似。免不得遭人白眼,忍受揶揄。此次受命为会稽太守,正是吐气扬眉的日子,他却藏着印绶,仍穿了一件旧衣,步行至邸。邸中坐着上计郡吏,方置酒高会,酣饮狂呼,见了买臣进去,并不邀他入席,尽管自己乱喝。统是势利小人。买臣也不去说明,低头趋入内室,与邸中当差人役,一同噉饭。待至食毕,方从怀中露出绶带,随身飘扬。有人从旁瞧着,暗暗称奇,遂走至买臣身旁,引绶出怀,却悬着一个金章。细认篆文,正是会稽郡太守官印,慌忙向买臣问明。买臣尚淡淡的答说道:“今日正诣阙受命,君等不必张皇!”话虽如此,已有人跑出外厅报告上计郡吏。郡吏等多半酒醉,统斥他是妄语胡言,气得报告人头筋饱绽,反唇相讥道:“如若不信,尽可入内看明。”当有一个买臣故友,素来瞧不起买臣,至此首先着忙,起座入室。片刻便即趋出,拍手狂呼道:“的确是真,不是假的!”大众听了,无不骇然,急白守邸郡丞,同肃衣冠,至中庭排班伫立,再由郡丞入启买臣,请他出庭受谒。买臣徐徐出户,踱至中庭,大众尚恐酒后失仪,并皆加意谨慎,拜倒地上。不如是,不足以见炎凉世态。买臣才答他一个半礼。待到大众起来,外面已驱入驷马高车,迎接买臣赴任。买臣别了众人,登车自去,有几个想乘势趋奉,愿随买臣到郡,都被买臣复绝,碰了一鼻子灰,这且无容细说。 惟买臣驰入吴境,吏民夹道欢迎,趋集车前,就是吴中妇女,也来观看新太守丰仪,真是少见多怪,盛极一时。买臣从人丛中望将过去,遥见故妻,亦站立道旁,不由的触起旧情,记着墓前给食的余惠,便令左右呼她过来,停车细询。此时贵贱悬殊,后先迥别,那故妻又羞又悔,到了车前,几至呆若木。还是买臣和颜与语,才说出一两句话来,原来故妻的后夫,正充郡中工役,修治道路,经买臣问悉情形,也叫他前来相见,使与故妻同载后车,驰入郡衙。当下腾出后园房屋,令他夫妻同居,给与衣食。不可谓买臣无情。又遍召故人入宴,所有从前叼惠的亲友,无不报酬,乡里翕然称颂。惟故妻追悔不了,虽尚衣食无亏,到底不得锦衣美食,且见买臣已另娶妻室,享受现成富贵,自己曾受苦多年,为了一时气忿,竟至别嫁,反将黄堂贵眷,平白地让诸他人,如何甘心?左思右想,无可挽回,还是自尽了事,遂乘后夫外出时,投缳毕命。买臣因覆水难收,势难再返,特地收养园中,也算是不忘旧谊。才经一月,即闻故妻自缢身亡,倒也叹息不置。因即取出钱财,令她后夫买棺殓葬,这也不在话下。覆水难收,本太公望故事,后人多误作买臣遗闻,史传中并未载及,故不妄人。 且说买臣到任,遵着武帝面谕,置备船械,专待朝廷出兵,助讨东越。适武帝误听王恢,诱击匈奴,无暇南顾,所以把东越事搁起,但向北方预备出师。 汉自文景以来,屡用和亲政策,笼络匈奴。匈奴总算与汉言和,未尝大举入犯,惟小小侵掠,在所不免。朝廷亦未敢弛防,屡选名臣猛将,出守边疆。当时有个上郡太守李广,系陇西成纪人,骁勇绝伦,尤长骑射,文帝时出击匈奴,毙敌甚众,已得擢为武骑常侍,至吴楚叛命,也随周亚夫出征,突阵搴旗,著有大功,只因他私受梁印,功罪相抵,故只调为上谷太守。上谷为出塞要冲,每遇匈奴兵至,广必亲身出敌,为士卒先,典属国官名。公孙昆邪,尝泣语景帝道:“李广材气无双,可惜轻敌,倘有挫失,恐亡一骁将,不如内调为是。”景帝乃徙广入守上郡。上郡在雁门内,距虏较远,偏广生性好动,往往自出巡边。一日出外探哨,猝遇匈奴兵数千人,蜂拥前来,广手下只有百余骑,如何对敌?战无可战,走不及走,他却从容下马,解鞍坐着。匈奴兵疑有诡谋,倒也未敢相逼。会有一白马将军出阵望广,睥睨自如,广竟一跃上马,仅带健骑十余人,向前奔去,至与白马将军相近。张弓发矢,飕的一声,立将白马将军射毙,再回至原处,跳落马下,坐卧自由。匈奴兵始终怀疑,相持至暮并皆退回。嗣是广名益盛。却是有胆有识,可惜命运欠佳。 武帝素闻广名,特调入为未央宫卫尉,又将边郡太守程不识,亦召回京师,使为长乐宫卫尉。广用兵尚宽,随便行止,不拘行伍,不击刁斗,使他人人自卫,却亦不遭敌人暗算。不识用兵尚严,部曲必整,斥堠必周,部众当谨受约束,不得少违军律,敌人亦怕他严整,未敢相犯。两将都防边能手,士卒颇愿从李广,不愿从程不识。不识也推重广才,但谓宽易致失,宁可从严。这是正论。因此两人名望相同,将略不同。 至武帝元光元年,武帝于建元六年后,改称元光元年。复令李广程不识为将军,出屯朔方。越年,匈奴复遣使至汉,申请和亲。大行王恢,谓不如与他绝好,相机进兵。韩安国已为御史大夫,独主张和亲,免得劳师。武帝遍问群臣,群臣多赞同韩议,乃遣归番使,仍允和亲。偏有雁门郡马邑人聂壹,年老嗜利,入都进谒王恢,说是匈奴终为边患,今乘他和亲无备,诱令入塞,伏兵邀击,必获大胜。恢本欲击虏邀功,至此听了壹言,又觉得兴致勃发,立刻奏闻。武帝年少气盛,也为所动,再召群臣会议。韩安国又出来反对,与王恢争论廷前,各执一是。王恢说道:“陛下即位数年,威加四海,统一华夷,独匈奴侵盗不已,肆无忌惮,若非设法痛击,如何示威!”安国驳说道:“臣闻高皇帝被困平城,七日不食,及出围返都,不相仇怨,可见圣人以天下为心,不愿挟私害公。自与匈奴和亲,利及五世,故臣以为不如主和!”恢又说道:“此语实似是而非。从前高皇帝不去报怨,乃因天下新定,不应屡次兴师,劳我人民。今海内久安,只有匈奴屡来寇边,常为民患,死伤累累,槥车相望。这正仁人君子,引为痛心,奈何不乘机击逐呢!”安国又申驳道:“臣闻兵法有言,以饱待饥,以逸待劳,所以不战屈人,安坐退敌。今欲卷甲轻举,长驱深入,臣恐道远力竭,反为敌擒,故决意主和,不愿主战!”恢摇首道:“韩御史徒读兵书,未谙兵略,若使我兵轻进,原是可虞,今当诱彼入塞,设伏邀击,使他左右受敌,进退两难,臣料擒渠获丑,在此一举,可保得有利无害呢!”看汝做来。 武帝听了多时,也觉得恢计可用,决从恢议,遂使韩安国为护军将军,王恢为将屯将军,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,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,大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,率同兵马三十多万,悄悄出发。先令聂壹出塞互市,往见军臣单于,匈奴国主名,见前。愿举马邑城献虏。单于似信非信,便问聂壹道:“汝本商民,怎能献城?”聂壹答道:“我有同志数百人,若混入马邑,斩了令丞,管教全城可取,财物可得,但望单于发兵接应,并录微劳,自不致有他患了!”单于本来贪利,闻言甚喜,立派部目随着聂壹,先入马邑,俟聂壹得斩守令,然后进兵。聂壹返至马邑,先与邑令密谋,提出死囚数名,枭了首级,悬诸城上,托言是令丞头颅,诳示匈奴来使。来使信以为然,忙去回报军臣单于,单于便领兵十万,亲来接应,路过武州,距马邑尚百余里,但见沿途统是牲畜,独无一个牧人,未免诧异起来,可巧路旁有一亭堡,料想堡内定有亭尉,何不擒住了他,问明底细?当下指挥人马,把亭围住,亭内除尉史外,只有守兵百人,无非是了望敌情,通报边讯。此次亭尉得了军令,佯示镇静,使敌不疑,所以留住亭内,谁料被匈奴兵马,团团围住,偌大孤亭,如何固守?没奈何出降匈奴,报知汉将秘谋。单于且惊且喜,慌忙退还,及驰入塞外,额手相庆道:“我得尉史,实邀天佑!”一面说,一面召过尉史,特封天王。却是傥来富贵,可惜含义贪生。 是时王恢已抄出代郡,拟袭匈奴兵背后,截夺辎重,蓦闻单于退归,不胜惊讶,自思随身兵士,不过二三万人,怎能敌得过匈奴大队,不如纵敌出塞,还好保全自己生命,遂敛兵不出,旋且引还。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!韩安国等带领大军,分驻马邑境内,好几日不见动静,急忙变计出击,驰至塞下,那匈奴兵早已遁去,一些儿没有形影了,只好空手回都。安国本不赞成恢议,当然无罪,公孙贺等亦得免谴。独王恢乃是首谋,无故劳师,轻自纵敌,眼见是无功有罪,应该受刑。小子有诗叹道: 娄敬和亲原下策,王恢诱敌岂良谋, 劳师卅万轻挑衅,一死犹难谢主忧。 毕竟王恢是否坐罪,且看下回再详。 贪之一字,无论男妇,皆不可犯。试观本回之朱买臣妻,及大行王恢,事迹不同,而致死则同,盖无一非贪字误之耳,买臣妻之求去,是志在贪富,王恢之诱匈奴,是志在贪功,卒之贪富者轻丧名节,无救于贫,贪功者徒费机谋,反致坐罪。后悔难追,终归自杀,亦何若不贪之为愈乎!是故买臣妻之致死,不能怨买臣之薄情,王恢之致死,不能怨武帝之寡德,要之皆自取而已。世之好贪者其鉴诸!
下面是对《前汉演义》第六十二回节选内容的现代汉语翻译:
话说吴地有个叫朱买臣的人,字翁子,天性爱读书,却不务实际产业,到四十岁还是一介落魄书生,生活清贫,靠微薄收入度日,境遇艰难而无奔头。家中只有一妻,生活难以维系,于是两人便一起进山砍柴、挑柴去市集售卖,以此换取生活所需。妻子也跟在后面挑担劳作。朱买臣一边挑柴,一边嘴里不断背诵古书,声音响亮,仿佛在歌唱,传播到市集里,惹得妻子听了十分烦躁,忍不住责问他:“你背书又有什么用?整天吟唱,难道真以为能靠这过日子吗?我跟着你这么多年,受尽苦楚,你是个读书人,如今连柴都得挑,还天天念书,怎么还不明白?你以为你能富贵?我看你迟早要饿死在街头,哪能发迹?不如让我走吧,我离开算了!”
朱买臣见妻子情绪激动,想劝她,可她性格固执,不听劝解,反而痛哭吵闹,朱买臣无奈,只好同意离婚,写下休书交给妻子,妻子也不留恋,转身离去。
这其实是平常夫妇间的常态,也并不奇怪。
朱买臣仍旧坚持砍柴卖书、边走边吟的旧生活。到了清明时节,春寒未尽,他上山砍柴,捆成一担,挑下山时忽遇风雨,衣服被淋湿,冷得难受,只得躲进一座墓地暂避风雨。等天放晴后,肚子饿得直叫,再也撑不住了。恰巧一对男女来坟前祭拜,妇人正是他前妻。朱买臣虽然认得她,却装作不认识,没有理她。倒是前妻看到他衣衫单薄、瑟瑟发抖,猜想他是饿着冷着,便把祭拜后的酒菜分了一些给他吃。朱买臣也不觉得害羞,直接吃了一顿饱饭,吃完后把碗盘交还给那个男人,只说了一句“谢谢”,也没问对方姓名。其实那个男人正是他前妻的丈夫。前妻还算有情,在看到丈夫吃上饭后,两人也各自回家,互不打扰。
几年后,朱买臣已将近五十岁,恰逢会稽郡的官吏进京汇报工作,带了些干粮放在车上。朱买臣主动请求当运输士兵,跟随官吏前往京城。到了长安后,他多次上书朝廷,却一直未被回复,只能在公车待诏处等待。由于身无分文,还得靠官员怜悯施舍才能勉强活下来。正好有个本地人庄助从南方出使回来,朱买臣曾见过他,便上门求见,托他介绍。庄助出于乡情,便向汉武帝报告,武帝这才召见他,当面询问学问。朱买臣讲《春秋》和《楚辞》,正合武帝心意,于是被任命为中大夫,与庄助一同在宫廷中侍奉。
然而,他官职未升,仕途多波折,最终因过失被罢免官职,只在长安寄人篱下,又过了几年才被重新召见。
此时,汉武帝正准备出兵南方平定越地,便命朱买臣献计。朱买臣因此获得铜印墨绶,出任地方官员。后人想了解朱买臣的计策,还得从越地的战争说起。
从前东南地区,南越最大,其次为闽越,再次为东越。闽越王无诸最早被封,是汉高祖时所封;东越王摇是惠帝时封的,南越王赵佗是文帝时封的,三国有后代相继,世系不断,一直延续。吴王刘濞失败后逃到东越被杀,他的太子刘驹逃到闽越,多次想报复父亲之仇,曾劝闽越王攻打东越。此前的第五十五回已有提及。后来闽越王郢发兵东侵,东越不敌,派人向朝廷求救。武帝问群臣对策,武安侯田蚡认为南方边远,不值得派兵;只有庄助反对,认为小国受难,天子不救,又怎么安定天下万民?武帝听从了庄助的建议,派他持节前往会稽调兵,支援东越。会稽守不肯立刻出兵,庄助便斩了负责的司马,强行督促出兵,随后率兵从海上出发,一路南进。途中,闽越听说汉军来了,就退兵了。东越王屡次受创,怕汉军回来后闽越再次进攻,于是请求举国迁徙到江淮一带,请求被批准。于是东越王及其部众全部迁往江淮地区。
闽越王郢自认兵力强盛,赶走东越后,又想吞并南越。休养三年后,便大举进攻南越国。南越王赵胡是赵佗的后代,得知闽越入侵,只选择防守,不主动出战,同时派人飞报朝廷,说两个越国都是藩属,不应互相攻击,如今闽越无端侵犯,自己不敢起兵,只求皇帝裁决。武帝看到奏报,大为赞赏,称赞他坚守信义、不轻易动武,于是下令派大行王恢和大司农韩安国为将军,一路从豫章、一路从会稽出发,两路并进,讨伐闽越。
淮南王刘安上书劝阻,武帝不听,命两路军队迅速出发。闽越王郢退守险要之地,严防汉军。他的弟弟余善,召集族人密谋,打算刺杀郢王,向汉朝请功。族人多数支持。于是余善带着刀具去见郢王,将他刺杀,随即派人带着郢王首级,献给汉将王恢。
王恢正率军越过山岭,收到余善的使者,本想不战而收功,于是按兵不动,一面通知韩安国,一面将郢王首级送往京城,等待朝廷定夺。武帝下诏罢兵,派中郎将前往闽越,册封无诸的后代繇君丑为新的王,继承先祖之位。然而余善仗势自大,不服新王,繇王丑又派人向朝廷报告。武帝认为余善杀死郢王有功,不如让他做东越王,以示安抚,于是派使臣正式册封,并告诫他要划定边界,不得与繇王争地。余善最终接受命令。
武帝又派庄助去慰问南越王赵胡。南越王跪拜谢恩,愿派太子婴齐入京当宿卫,庄助便与婴齐一同出发。途经淮南,淮南王刘安热情迎接,表示诚挚的友好。庄助曾受武帝之命,顺路劝说淮南王,刘安听了后,意识到自己之前劝阻无理,立刻惶恐道歉,还以厚礼款待,私下结交为友。庄助不便久留,便与他约定后离开。
回到长安后,武帝因庄助圆满完成任务,特别设宴款待,两人闲谈。武帝问起乡里情况,庄助说年轻时家境贫寒,曾被富人侮辱,心中难免遗憾。武帝听出其中深意,当即任命他为会稽太守,以显示对乡里贤人的重视。
没想到庄助上任后,政绩不佳,武帝准备调他回京。恰逢东越王余善久不向朝廷朝贡,激怒了武帝,于是决定出兵征讨。朱买臣趁机进言:“东越王余善,长期盘踞泉山,凭险自守,一人守山,千人难上。如今听说他南迁大泽,离泉山五百里,已无险可守。若现在发兵浮海,直取泉山,列舰布兵,迅速南下,东越不难一举攻破!”
武帝非常高兴,便将庄助调回,任命朱买臣为会稽太守。朱买臣上任前辞行,武帝笑着说:“人一旦富贵,不回家乡,就像穿锦缎在夜里走路,今天你算是衣锦还乡了!”其实皇帝选人本应根据能力,不应当只因夸耀乡贤而重用,对庄助如此,对朱买臣也如此,显然有些不妥。
朱买臣叩首感谢,武帝又叮嘱道:“到任之后,应立刻修建战船,储备粮草兵器,等朝廷大军到来,不得有误!”
朱买臣奉命出京。
他曾经失官,在会稽郡守的招待所里寄居,饱受冷眼和嘲讽。如今被任命为太守,正是扬眉吐气之时,他却故意藏起官印,仍穿着旧衣服,步行前往招待所。当时招待所里正在设宴,众人醉酒狂欢,见到他进来,不但不请他入席,反而继续喝酒。这些人全是势利小人。朱买臣也不多言,低头走进内间,和差役一起吃简餐。吃完后,才从怀中缓缓取出官印,飘扬在身前。有人看见,感到惊讶,立刻跑过来,取印一看,竟是一块金色的“会稽太守”官印,惊得连忙问清楚。朱买臣淡淡地回答:“我刚刚接到朝廷任命,你们不必惊慌!”话虽如此,还是有人跑去告诉郡吏。郡吏们多数喝醉,立刻斥责他胡言乱语,气得发疯,反唇相讥:“不信?进去看看!”一个看不起朱买臣的老朋友率先起身,走进内室,片刻后冲出来,大喊:“是真的!不是假的!”众人震惊,连忙通知守所的郡丞,众人穿好官服,排好队列,恭敬等候。郡丞请朱买臣出庭接受官礼。朱买臣缓缓走出,走到大庭之前,众人担心他酒后失礼,小心翼翼地跪下。他只回了一个半礼,待大家起身,外面已来了四匹马拉的豪华车,接他赴任。
朱买臣告别众人,登上马车离去。有几个想趁机攀附,愿意随行,都被朱买臣婉拒,灰心失望,暂不细说。
朱买臣一进入吴地,官民纷纷夹道欢迎,妇女也来围观,场面热闹极了。他在人群中远远望见了前妻,惊讶非常,便命随从叫她来,停车细问。此时身份悬殊,前后天差地别,前妻既羞又悔,走到车前,几乎呆若木鸡。幸亏朱买臣态度温和,她才勉强说了几句话。原来,她丈夫现在正担任郡中修路的工役。朱买臣了解情况后,叫他来相见,让夫妻两人同车前往郡府。朱买臣当即腾出后园的房屋,让二人同住,并提供衣食。可见朱买臣并非无情之人。
他又召集昔日的亲友设宴款待,那些当初曾帮助过他的老友,也都得到了回报,乡里百姓纷纷称赞。但前妻心中仍难释怀,虽然衣食不缺,却始终无法享受到富贵生活,见到朱买臣已经娶了新妻,过着富裕光鲜的生活,回想自己当初因一时气愤而离家,白白把优渥的富贵让给了他人,实在不甘心。反复思量,终无可挽回,只得在丈夫外出时,上吊自尽。朱买臣得知后,虽知“覆水难收”,但为表不忘旧情,仍收养了她,后来听说她已经自杀,深感叹息,并拿出钱让她的丈夫买棺下葬。这也不算过分。
至于李广的事,另说:李广是陇西成纪人,勇猛善射,文帝时抗击匈奴,战绩赫赫,被提拔为武骑常侍。后来吴楚叛乱,他随周亚夫出征,冲锋陷阵,建立战功。但因私下收受梁国印信,罪责与功绩抵消,故被调任上谷太守。上谷是边关要道,每遇匈奴进攻,李广必定亲自出战,总是冲在最前头。公孙昆邪曾对景帝感叹:“李广才气出众,可惜轻敌,若战败,恐怕会失去这样一位猛将,不如调回内廷。”景帝便将他调往上郡。上郡在雁门以北,离匈奴较远,但李广生性好动,常擅自外出巡视。一次外出侦察,突然遭遇数万匈奴骑兵围困,麾下仅百余骑兵,难以抵抗。他们战无胜算,也跑不过去,李广却从容下马,解鞍坐下。匈奴怀疑他有埋伏,不敢贸然进攻。后来一个白马将军出阵,李广跃马而起,仅带十余名健骑,直冲过去,一箭射死白马将军,随即返回原地,依旧平静如初。匈奴人始终怀疑他是假意,直到天黑才撤退。此后李广威名大震。
后来,汉武帝准备出兵征讨匈奴,听从王恢建议,策划“马邑之谋”——派聂壹出塞做买卖,假意献出马邑城,引诱匈奴单于进境。单于起初不信,问聂壹:“你是个商人,怎么可能献城?”聂壹说:“我有同伴几百人,若混进城中,杀死守令,全城可得,财物可占,只求单于派兵接应,记下功劳。”单于贪图利益,欣然答应,派属下先行入城。聂壹回到马邑后,先与县令密谋,杀了几个囚犯,砍下头颅挂在城头,谎称是县令的头颅,骗了匈奴使者。使者相信后,立即上报单于,单于便带十万大军亲率进境,路过武州,离马邑百余里。路上只看到牲畜,不见牧人,感到奇怪,于是派出士兵围住一个亭子,想抓亭长查清真相。亭子内只有亭尉和百名守兵,原为观察敌情之用,此刻亭尉接到命令,装作镇定,敌人不疑,却未料被匈奴人团团包围,亭子孤立无援,最后投降。匈奴人得报后大喜,迅速退回,进入塞内,得意地对部下说:“我抓住了亭尉,真是天赐良机!”并封他为“天王”。这不过是侥幸得来的富贵,终究是贪欲的代价。
此时,王恢已率兵进入代郡,准备从背后袭击匈奴,却突然听说单于退兵,大吃一惊,自知兵力不过二三万,面对匈奴大军根本无法抗衡,于是决定放弃进攻,撤兵返回。
韩安国等人带着大军驻扎在马邑境内,几天不见动静,便改变计划,出兵追击,却发现匈奴人早已逃走,无影无踪,只能空手而归。
韩安国本不赞成王恢的计谋,自然无罪;公孙贺等人也免于处罚。唯独王恢是主谋,劳师动众,却无功而返,反而败露,理应受罚。
有人感叹道:
娄敬主张和亲是下策,王恢设计诱敌并非良谋,
三十万大军轻率出征,挑衅边境,
纵敌逃走,徒留悔恨,一死难赎主忧。
究竟王恢是否被治罪,下回再说。
贪,无论男女,都是大忌。看朱买臣的妻子与大行王恢,两人身份不同,后果却一样——都是因贪而亡。妻子贪图富贵,王恢贪图功劳,最终贪富者丢了名声,贪功者徒劳无功,终致自取灭亡。后悔莫及,终究是自杀。与其如此,不如不贪。因此,不能怪朱买臣薄情,也不能怨武帝无德,全因自己贪得无厌,终遭报应。世人若想免于灾祸,当以此为鉴!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