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司马相如,字长卿,系蜀郡成都人氏,少时好读书,学击剑,为父母所钟爱,呼为犬子;及年已成童,慕战国时人蔺相如,赵人。因名相如。是时蜀郡太守文翁,吏治循良,大兴教化,遂选择本郡士人,送京肄业,司马相如亦得与选。至学成归里,文翁便命相如为教授,就市中设立官学,招集民间子弟,师事相如,入学读书。遇有高足学生,辄使为郡县吏,或命为孝弟力田。蜀民本来野蛮,得着这位贤太守,兴教劝学,风气大开,嗣是学校林立,化野为文,后来文翁在任病殁,百姓追怀功德,立祠致祭,连文翁平日的讲台旧址,都随时修葺,垂为纪念,至今遗址犹存。莫谓循吏不可为。惟文翁既殁,相如也不愿长作教师,遂往游长安,入资为郎。嗣得迁官武骑常侍,相如虽少学技击,究竟是注重文字,不好武备,因此就任武职,反致用违所长。会值梁王武入朝景帝,从吏如邹阳枚乘诸人,皆工著作,见了相如,互相谈论,引为同志,相如乃欲往投梁国,索性托病辞官,竟至睢阳,梁都见前。干谒梁王。梁王却优礼相待,相如得与邹枚诸人,琴书雅集,诗酒逍遥,暇时撰成一篇子虚赋,传播出去,誉重一时。 既而梁王逝世,同人皆风流云散,相如亦不得安居,没奈何归至成都。家中只有四壁,父母早已亡故,就使有几个族人,也是无可倚赖,穷途落魄,郁郁无聊,偶记及临邛县令王吉,系多年好友,且曾与自己有约,说是宦游不遂,可来过从等语。此时正当贫穷失业的时候,不能不前往相依,乃摒挡行李,径赴临邛。王吉却不忘旧约,闻得相如到来,当即欢迎,并问及相如近状。相如直言不讳,吉代为扼腕叹息。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遂与相如附耳数语,相如自然乐从。当下用过酒膳,遂将相如行装,命左右搬至都亭;使他暂寓亭舍,每日必亲自趋候。相如前尚出见,后来却屡次挡驾,称病不出。偏吉仍日日一至,未尝少懈。附近民居,见县令仆仆往来,伺候都亭,不知是甚么贵客,寓居亭舍,有劳县令这般优待,逐日殷勤。一时哄动全邑,传为异闻。 临邛向多富人,第一家要算卓王孙,次为程郑,两家僮仆,各不下数百人。卓氏先世居赵,以冶铁致富,战国时便已著名。及赵为秦灭,国亡家灭,只剩得卓氏两夫妇,辗转徙蜀,流寓临邛。好在临邛亦有铁山,卓氏仍得采铁铸造,重兴旧业。汉初榷铁从宽,榷铁即冶铁税。卓氏坐取厚利,复成巨富,蓄养家僮八百,良田美宅,不可胜计,程郑由山东徙至,与卓氏操业相同,彼此统是富户,并且同业,当然是情谊相投,联为亲友。一日卓王孙与程郑晤谈,说及都亭中寓有贵客,应该设宴相邀,自尽地主情谊,乃即就卓家为宴客地,预为安排,两家精华,一齐搬出,铺设得非常华美;然后具柬请客,首为司马相如,次为县令王吉,此外为地方绅富,差不多有百余人。 王吉闻信,自喜得计,立即至都亭密告相如,叫他如此如此。总算玉女于成。相如大悦,依计施行,待至王吉别去,方将行李中的贵重衣服,携取出来,最值钱的是一件鷫鹴裘,正好乘寒穿著,出些风头。余如冠履等皆更换一新,专待王吉再至,好与同行,俄而县中复派到车骑仆役,归他使唤,充作驺从。又俄而卓家使至,敦促赴席。相如尚托词有病,未便应召。及至使人往返两次,才见王吉复来,且笑且语,携手登车,从骑一拥而去。 到了卓家门首,卓王孙程郑与一班陪客,统皆伫候,见了王吉下车,便一齐趋集,来迎贵客。相如又故意延挨,直至卓王孙等,车前迎谒,方缓缓的起身走下。描摹得妙。大众仰望丰采,果然是雍容大雅,文采风流,当即延入大厅,延他上坐。王吉从后趋入,顾众与语道:“司马公尚不愿蒞宴,总算有我情面,才肯到此。”相如即接入道:“孱躯多病,不惯应酬,自到贵地以来,惟探望邑尊一次,此外未曾访友,还乞诸君原谅。”卓王孙等满口恭维,无非说是大驾辱临,有光陋室等语。未几即请令入席,相如也不推辞,便坐首位。王吉以下,挨次坐定,卓王孙程郑两人,并在末座相陪。余若驺从等,俱在外厢,亦有盛餐相待,不消多叙。那大厅里面的筵席,真个是山珍海味,无美不收。 约莫饮了一两个时辰,宾主俱有三分酒意,王吉顾相如道:“君素善弹琴,何不一劳贵手,使仆等领教一二?”相如尚有难色,卓王孙起语道:“舍下却有古琴,愿听司马公一奏。”王吉道:“不必不必,司马公琴剑随身,我看他车上带有琴囊,可即取来。”左右闻言,便出外取琴。须臾携至,当是特地带来。由王吉接受,奉交相如。都是做作。相如不好再辞,乃抚琴调弦,弹出声来。这琴名为绿绮琴,系相如所素弄,凭着那多年熟手,按指成声,自然雅韵铿锵,抑扬有致。大众齐声喝彩,无不称赏。恐未免对牛弹琴。正在一弹再鼓,忽闻屏后有环珮声,即由相如留心窥看,天缘辐凑,巧巧打了一个照面,引得相如目迷心醉,意荡神驰。究竟屏后立着何人?原来是卓王孙女卓文君。文君年才十七,生得聪明伶俐,妖冶风流,琴棋书画,件件皆精,不幸嫁了一夫,为欢未久,即悲死别,二八红颜,怎堪经此惨剧,不得已回到母家,嫠居度日。此时闻得外堂上客,乃是华贵少年,已觉得摇动芳心,情不自主,当即缓步出来,潜立屏后。方思举头外望,又听得琴声入耳,音律双谐,不由的探出娇容,偷窥贵客,适被相如瞧见,果然是个绝世尤物,比众不同。便即变动指法,弹成一套凤求凰曲,借那弦上宫商,度送心中诗意。文君是个解人,侧耳静听,一声声的寓着情词,词云: 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。有一艳女在此堂,室迩人遐毒我肠。何由交接为鸳鸯!凤兮凤兮从凰栖,得托子尾永为妃。交情通体必和谐,中夜相从别有谁! 弹到末句,划然顿止。已而酒阑席散,客皆辞去,文君才返入内房,不言不语,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。忽有一侍儿踉跄趋入,报称贵客为司马相如,曾在都中做过显官,年轻才美,择偶甚苛,所以至今尚无妻室。目下告假旋里,路经此地,由县令留玩数天,不久便要回去了。文君不禁失声道:“他……他就要回去么?”情急如绘。侍儿本由相如从人,奉相如命,厚给金银,使通殷勤,所以入告文君,用言探试。及见文君语急情深,就进一层说道:“似小姐这般才貌,若与那贵客订结丝萝,正是一对天成佳耦,愿小姐勿可错过!”文君并不加嗔,还道侍儿是个知心,便与她密商良法。侍儿替她设策,竟想出一条夤夜私奔的法子,附耳相告。文君记起琴心,原有中夜相从一语,与侍儿计谋暗合。情魔一扰,也顾不得甚么嫌疑,什么名节,便即草草装束,一俟天晚,竟带了侍儿,偷出后门,趁着夜间月色,直向都亭行去。 都亭与卓家相距,不过里许,顷刻间便可走到。司马相如尚未就寝,正在忆念文君,胡思乱想,蓦闻门上有剥啄声,即将灯光剔亮,亲自开门。双扉一启,有两女鱼贯进来,先入的乃是侍儿,继进的就是日间所见的美人。一宵好事从天降,真令相如大喜过望,忙即至文君前,鞠躬三揖。也是一番俟门礼。文君含羞答礼,趋入内房。惟侍儿便欲告归,当由相如向她道谢,送出门外,转身将门掩住,急与文君握手叙情。灯下端详,越加娇艳,但看她眉如远山,面如芙蕖,肤如凝脂,手如柔荑,低鬟弄带,真个销魂。那时也无暇多谈,当即相携入帏,成就了一段姻缘。郎贪女爱,彻夜绸缪,待至天明,两人起来梳洗,彼此密商,只恐卓家闻知,前来问罪,索性逃之夭夭,与文君同诣成都去了。 卓王孙失去女儿,四下找寻,并无下落,嗣探得都亭贵客,不知去向,转至县署访问,亦未曾预悉,才料到寡女文君,定随相如私奔。家丑不宜外扬,只好搁置不提。王吉闻相如不别而行,亦知他拥艳逃归,但本意是欲替相如作伐,好教他入赘卓家,借重富翁金帛,再向都中谋事,那知他求凰甫就,遽效鸿飞,自思已对得住故人,也由他自去,不复追寻。这谢媒酒未曾吃得,当亦可惜。 惟文君跟着相如,到了成都,总道相如衣装华美,定有些须财产,那知他家室荡然,只剩了几间敝屋,仅可容身。自己又仓猝夜奔,未曾多带金帛,但靠着随身金饰,能值多少钱文?事已如此,悔亦无及,没奈何拔钗沽酒,脱钏易粮。敷衍了好几月,已将衣饰卖尽,甚至相如所穿的鷫鹴裘,也押与酒家,赊取新酿数斗,肴核数色,归与文君对饮浇愁。文君见了酒肴,勉强陪饮,至问及酒肴来历,乃由鷫鹴裘抵押得来,禁不住泪下数行,无心下箸。相如虽设词劝慰,也觉得无限凄凉,文君见相如为己增愁,因即收泪与语道:“君一寒至此,终非长策,不如再往临邛,向兄弟处借贷钱财,方可营谋生计。”相如含糊答应,到了次日,即挈文君启程。身外已无长物,只有一琴一剑,一车一马,尚未卖去,乃与文君一同登程,再至临邛,先向旅店中暂憩,私探卓王孙家消息。 旅店中人,与相如夫妇,素不相识。便直言相告道:卓女私奔,卓王孙几乎气死,现闻卓女家穷苦得很,曾有人往劝卓王孙,叫他分财赒济,偏卓王孙盛怒不从,说是女儿不肖,我不忍杀死,何妨听她饿死。如要我赒给一钱,也是不愿云云。相如听说,暗思卓王孙如此无情,文君也不便往贷。我已日暮途穷,也不能顾着名誉,索性与他女儿抛头露面,开起一爿小酒肆来,使他自己看不过去,情愿给我钱财,方作罢论。主见已定,遂与文君商量,文君到了此时,也觉没法,遂依了相如所言,决计照办。文君名节,原不足取,但比诸朱买臣妻,还是较胜一筹。相如遂将车马变卖,作为资本,租借房屋,备办器具,居然择日开店,悬挂酒旗。店中雇了两三个酒保,自己也充当一个脚色,改服犊鼻褌,即短脚裤。携壶涤器,与佣保通力合作。一面令文君淡装浅抹,当垆卖酒。系买酒之处,筑土堆瓮。 顿时引动一班酒色朋友,都至相如店中,喝酒赏花。有几人认识卓文君,背地笑谈,当作新闻,一传十,十传百,送入卓王孙耳中。卓王孙使人密视,果是文君,惹得羞愧难堪,杜门不出。当有许多亲戚故旧,往劝卓王孙道:“足下只有一男二女,何苦令文君出丑,不给多金?况文君既失身长卿,往事何须追究,长卿曾做过贵官,近因倦游归家,暂时落魄,家况虽贫,人才确是不弱,且为县令门客,怎见得埋没终身?足下不患无财,一经赒济,便好反辱为荣了!”卓王孙无奈相从,因拨给家童百名,钱百万缗,并文君嫁时衣被财物,送交相如肆中。相如即将酒肆闭歇,乃与文君饱载而归。县令王吉,却也得知,惟料是相如诡计,绝不过问。相如也未曾往会,彼此心心相印,总算是个好朋友呢。看到此处,不可谓非相如能屈能伸。 相如返至成都,已得僮仆资财,居然做起富家翁来,置田宅,辟园囿,就住室旁筑一琴台,与文君弹琴消遣。又因文君性耽曲蘖,特向邛崃县东,购得一井,井水甘美,酿酒甚佳,特号为文君井,随时汲取,造酒合欢。且在井旁亦造一琴台,尝挈文君登台弹饮,目送手挥,领略春山眉妩。酒酣兴至,翦来秋水瞳人。未免有情,愿从此老。何物长卿得此艳福。只是蛾眉伐性,醇酒伤肠,相如又素有消渴病,怎禁得酒色沈迷,恬不知返,因此旧疾复发,不能起床。特叙琐事以戒后人。亏得名医调治,渐渐痊可,乃特作一篇美人赋,作为自箴。可巧朝旨到来,召令入都,相如乐得暂别文君,整装北上。不多日便到长安,探得邑人杨得意,现为狗监,掌上林猎犬。代为先容,所以特召。当下先访得意,问明大略,得意说道:“这是足下的《子虚赋》,得邀主知。主上恨不与足下同时,仆谓足下,曾为此赋,现正家居。主上闻言,因即宣召足下。足下今日到此,取功名如拾芥了。”相如忙为道谢,别了得意。诘旦入朝,武帝见了相如,便问:“《子虚赋》是否亲笔?”相如答道:“《子虚赋》原出臣手,但尚系诸侯情事,未足一观。臣请为陛下作《游猎赋》。”武帝听说,遂令尚书给与笔札。相如受笔札后,退至阙下,据案构思,濡毫落纸,赋就了数千言,方才呈入。武帝展览一周,觉得满纸琳琅,目不胜赏,遂即叹为奇才,拜为郎官。 当时与相如齐名,要算枚皋,皋即吴王濞郎中枚乘庶子。乘尝谏阻吴王造反,故吴王走死,乘不坐罪,仍由景帝召入,命为弘农都尉。乘久为大国上宾,不愿退就郡吏,蒞任未几,便托病辞官,往游梁国。梁王武好养食客,当然引为幕宾,文诰多出乘手。乘纳梁地民女为妾,乃生枚皋。至梁王病殁,乘归淮阴原籍,妾不肯从行,触动乘怒,竟将她母子留下,但给与数千钱,俾她赡养,径自告归。武帝素闻乘名,即位后,就派遣使臣,用着安车蒲轮,迎乘入都。乘年已衰迈,竟病死道中。使臣回报武帝,武帝问乘子能否属文?派员调查,好多时才得枚皋出来,诣阙上陈,自称读书能文。原来皋幼传父业,少即工词,十七岁上书梁王刘买,即梁王武长子。得诏为郎,嗣为从吏所谮,得罪亡去,家产被收。辗转到了长安,适遇朝廷大赦,并闻武帝曾求乘子,遂放胆上书,作了自荐的毛遂。赵人,此处系是借喻。武帝召入,见他少年儒雅,已料知所言非虚,再命作《平乐馆赋》,却是下笔立就,比相如尤为敏捷,词藻亦曲赡可观,因也授职为郎。惟相如为文,虽迟必佳,皋却随手写来,片刻可成,但究不及相如的工整。就是皋亦自言勿如。惟谓诗赋乃消遣笔墨,毋庸多费心思,故往往诙谐杂出,不尚修辞,后人称为马迟枚速,便是为此。小子有诗咏道: 髦士峨峨待诏来,幸逢天子拨真才, 马迟枚速何遑问,但擅词章便占魁。 尚有朱买臣一段故事,不妨连类叙明,请看官续阅下回,自知分晓。 文君夜奔相如,古今传为佳话,究之寡廉鲜耻。有玷闺箴。而相如则尤为名教罪人,羡其美而挑逗之,其富而污辱之,学士文人,果当如是耶!我国小说家,往往于才子佳人之苟合,津津乐道,遂致钻穴窥墙之行,时有所闻。近则自由择偶,不待媒妁,盖又变本加厉。名节益荡然矣。然文君既随相如,虽穷不怨。甚至当垆沽酒,亦所甘心,以视近人之忽合忽离,行同犬彘者,其得毋相去尚远耶!读此回,不禁有每况愈下之感云。
司马相如,字长卿,是蜀郡成都人。他小时候喜欢读书,也学过击剑,父母非常疼爱他,叫他“犬子”。等到他长大一些,仰慕战国时期赵国的蔺相如,便给自己取名“相如”。当时蜀郡太守文翁为官清廉,重视教化,选拔本郡优秀青年送到京城读书学习,司马相如也入选。学成回家后,文翁便任命他为老师,在市集上创办官办学校,招收民间子弟来学习,优秀学生则被推荐为郡县官员或从事农耕务农。当时蜀地民风粗野,因有文翁这样的良吏推行教化,风气逐渐变好,学校纷纷建立,荒野之地变成文明之地。文翁去世后,百姓十分怀念他的功绩,为他立祠祭祀,甚至修缮他平时讲学的旧址以示纪念,至今仍存。可见,勤政爱民的官吏确实能带来深远影响。
然而文翁死后,司马相如也不愿长期做教师,于是前往长安,做了朝廷的郎中。后来升任武骑常侍。虽然他年轻时学过武艺,但其实更注重文学,不擅长军事,担任武职反而感到不适应。恰逢梁王刘武入朝,随行的官员如邹阳、枚乘等人都是擅长写作的人,看到司马相如,都称赞他为志同道合的文友,于是司马相如决定前往梁国投奔,借口生病辞官,终于抵达睢阳。梁王对他十分礼遇,让他与邹阳、枚乘等人一起弹琴饮酒,生活洒脱自在。空闲时,司马相如写成一篇名为《子虚赋》的文章,广泛流传,声望大振。
后来梁王去世,身边友人四散,司马相如也无法安居,只得回到成都。家中空空如也,父母早已去世,族人也无人可依靠,生活贫困落魄,情绪低落。偶然想起临邛县令王吉是多年老友,曾约定说:“如果我仕途不顺,你可来探望。”此时正逢穷困潦倒,只能去投靠他。于是收拾行李,直接前往临邛。王吉没有忘记旧约,听说司马相如到来,立刻热情接待,并询问他的近况。司马相如如实相告,王吉十分惋惜,眉头一皱,忽然有了主意,悄悄与司马相如商量,司马相如欣然接受。吃完饭后,王吉命人把司马相如的行李搬进都亭,让他暂住,每天亲自去探望。起初司马相如还出来见他,后来却多次托病不出,王吉却依旧每天按时前来,从不缺席。
附近居民看到县令这么殷勤地往来于都亭,不知是谁家的贵客,竟受到如此优待,于是纷纷传为奇事,引起全城轰动。
临邛本是富人聚集之地,其中最富的当属卓王孙,其次是程郑,两家各有数百仆人。卓家祖上原居赵国,以冶铁发家,战国时期就已是名门望族。秦朝灭赵后,家业被毁,只剩下卓王孙夫妇,辗转迁到蜀地临邛。虽然临邛也有铁矿,卓家仍能继续采铁铸造,重新发家。汉初对冶铁征税宽松,卓家因此赚取大量利润,成为巨富,家中奴仆多达八百人,良田豪宅无数。程郑则从山东迁来,与卓家经营同类生意,彼此往来密切,成为亲密的朋友。
一天,卓王孙与程郑交谈,听说都亭里有位贵客,便决定设宴相邀,以尽地主之谊。于是两人共同准备,将家中最奢华的布置都搬出来,精心布置大厅,然后邀请宾客,名单首为司马相如,次为县令王吉,其余是地方上的一些名士,将近有百人。
王吉得知消息,非常高兴,立刻前往都亭告诉司马相如,让他照着办。事情终于成行。司马相如非常高兴,照计行事。等王吉离开后,他才取出行李中价值最高的物品,最值钱的一件是“鷫鹴裘”,正好可以用来保暖,显示自己的身份。其余衣冠也全部更换,等待王吉再来,好一同出行。不久,县里派人送来车马仆役,由他支配,作为随从。又过不久,卓家派人催促他赴宴。他起初托病推辞,不想去。但经过两人来回多次传话,王吉终于再次前来,笑着和他挥手,两人携手上车,车马浩荡,一同步向宴席。
到了卓家门口,卓王孙、程郑和众宾客早已等候在门口,见王吉下车,便纷纷迎上前,热情欢迎贵客。司马相如故意拖延,直到卓王孙等人的车驾迎上,才慢慢走下台阶。这一幕描写得极为传神。宾客们仰望他,果然见他气度不凡,风度翩翩,文雅俊朗,纷纷称赞。随即被请入大厅,安排他坐在首席。王吉随后入内,对众人说:“司马公原本不愿来赴宴,是因我有情面,才勉强来的。”司马相如答道:“我身体虚弱,不太习惯应酬,自从到这儿以来,只见过县令一次,其他都没有拜访朋友,还请各位原谅。”卓王孙等人满口称赞,说“贵客光临,为陋室增光”之类的话。不一会儿,便请他们入席,司马相如也不推辞,坐上了首位,其他人依次落座,卓王孙与程郑坐在末座陪坐,侍从等在厢房,也有丰盛的菜肴,无需多说。
大约喝了两个多小时,宾客们都有几分醉意。王吉见司马相如擅长弹琴,便说:“您一向擅长弹琴,为何不弹一曲,让我们听听?”司马相如有些犹豫,卓王孙立刻说:“我家有古琴,愿让您弹一曲。”王吉笑着说道:“不用了,司马公的琴和剑都带着,我看他在车上还有琴囊,不如马上就取来。”于是左右去取琴,片刻后拿回来,是特意带来的,由王吉接过,交到司马相如手中。司马相如不好推辞,便抚琴调弦,弹奏起来。这琴名叫“绿绮琴”,是司马相如平时常用之物,他多年练习,技艺娴熟,一按一拨,声音清亮悠扬,节奏抑扬顿挫,众人纷纷拍手叫好。
正当他弹得兴高采烈时,忽听屏风后传来环佩相击的声音。司马相如侧耳细听,正巧与屏后一位女子相遇,不由得心神荡漾,情不自禁。这位女子究竟是谁?原来是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。她年仅十七岁,聪明伶俐,美貌动人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。不幸早年嫁人,夫妻感情不长久,丈夫不久便去世,少女的青春因此深受创伤,被迫回到母亲家中,独自生活。这时得知堂上有位风度翩翩的贵客,心已动摇,便悄悄走出来,站在屏风后偷偷观望。正想抬头看时,又听见琴声悦耳动人,曲调婉转和谐,便忍不住探出娇容,偷偷注视这位贵客。司马相如恰好看见,见其容貌绝世无双,气质非凡,便即调整指法,弹奏起一首名叫《凤求凰》的曲子,借琴声传递心意。文君是懂音乐的人,仔细聆听,每句都暗藏情意,词曰:
“凤啊凤啊回到故乡,我四处游历寻找凤凰。
这里有一位美丽女子,近在堂前却远在心肠,
怎能与我结为鸳鸯?
凤啊凤啊请与凤凰同住,
愿与你结为夫妻,长长久久,一生和睦。
感情相通,必定和谐,中夜相守,还有谁人相伴?”
曲子奏到最后一句,戛然而止。酒宴结束,宾客陆续离去,文君才悄悄返回内室,一言不发,神情恍惚,如同失魂落魄。
这时,有个婢女匆忙进来,报告说:“贵客是司马相如,曾经在京城做过显要官职,青年才俊,择偶特别严苛,至今仍无妻子。如今请假返乡,路过此地,被县令留住几天,不久就要走了。”文君听了,惊叫道:“他……他就要走了吗?”心情急切,几乎崩溃。婢女是司马相如的随从,受命送金银以示殷勤,因此来告诉文君,还特意试探她的心意。见文君情绪激动,便进一步说:“小姐这样才貌双全,若能与这位贵客结为夫妻,简直是天造地设的良配,希望您不要错过!”文君不但没有责怪,反而觉得婢女是真心懂她,便与她密谋计策。婢女献计,想出了一个夜半私奔的计划,悄悄告诉文君。文君想起《凤求凰》中“中夜相从”一句,与这个计策正相吻合,情欲如潮水般涌来,不顾一切,不再顾及名声和道德,急忙整理衣装,等到天黑,便带着婢女偷偷从后门逃出,趁着月色,直奔都亭而去。
都亭离卓家不过一里路,片刻便能抵达。司马相如尚未入睡,正想着文君,突然听见门外有轻轻叩门声,他马上点亮油灯,亲自开门。门一打开,有两个女子鱼贯而入,先走的是婢女,随后便是那日所见的美人。这突如其来的幸福,让司马相如欣喜若狂,连忙走到文君面前,行了三次拜师之礼。文君含羞答礼,随即进入内室。婢女便想告辞,司马相如向她道谢,送她出门,然后将门关上,立刻握住文君的手,彼此诉说衷情。灯下细看,她眉如远山,面如芙蓉,肤如凝脂,手如嫩玉,发髻轻挽,衣带飘然,真是一见倾心。二人来不及多谈,便携手入房,共度良夜,从此结为夫妻。
天明后,二人一起梳洗,密谋如何避免被卓家发现,索性连夜逃出,一同前往成都。卓王孙失去女儿,四处寻找,却一无所获,后来听说都亭的贵客不知所踪,又去县衙打听,也一无所知,这才推测出女儿一定跟着司马相如私奔。家丑不可外扬,只能作罢不提。
王吉听说司马相如不告而别,也知他与文君私奔,本意是想为他做媒,希望他嫁入卓家,借助富豪家财再谋出路,哪知他刚成婚就立刻离开,自己也觉得已对得起旧友,便不再追查,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。
文君和司马相如回到成都后,原本以为司马相如衣着华美,必有家产,没想到他家一贫如洗,只有一间陋室。自己也仓促夜奔,没有带多少钱,只靠随身的金银首饰勉强支撑,后来将首饰一件件卖掉,甚至把司马相如最珍贵的“鷫鹴裘”也押给酒馆,赊来几斗新酒和几样菜肴,两人对饮以解愁闷。文君看到这些酒菜,勉强喝下,问起来源,才知道是用“鷫鹴裘”抵押换来的,不禁落泪,无心再吃。司马相如虽劝慰,也感到无比凄凉。文君见他为自己的困境而忧愁,便劝他说:“你如今如此贫困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,不如再回到临邛,向兄弟借些钱财,才能重新谋生。”司马相如含糊答应,第二天便携文君启程。他们身无长物,只有一琴一剑,一车一马,尚未卖出,便一同前往临邛,先在旅店暂住,再探望卓王孙家中情况。
旅店的人并不认识他们,便直说:“卓家女儿私奔,卓王孙几乎气得病倒,听说现在文君家境贫寒,有人劝他分些家产救济,他却大发脾气,说女儿不贤,我不忍杀她,何苦让她饿死?如果要我给一钱,我也不同意。”司马相如听了,心里明白,卓王孙如此冷酷,文君也难以借贷。他已走投无路,不如干脆与女儿明面上合作,开一家小酒馆,让卓王孙看不下去,情愿给钱,才好解决问题。主意已定,便与文君商议,文君此时也无计可施,于是同意了他的计划。
文君的名声本来就不重要,比起朱买臣的妻子,还算是体面一些。于是司马相如卖掉车马,作为本钱,租了房子,准备器具,正式开张。店里雇了两名酒保,他自己也充当一个普通侍者,穿起短裤(犊鼻褌),提壶洗器,和伙计一起干活。同时命文君穿着朴素,站在柜台后卖酒,店外堆起土堆,装土瓮。
这一举动立刻吸引了许多酒友前来光顾,喝酒赏花。有几个人认识卓文君,私下议论,当作新闻传开,最终传到卓王孙耳中。卓王孙派人秘密查探,果然是文君,羞愧难当,关起门来不愿见人。后来很多亲戚朋友来劝他:“您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,何必让女儿出丑,不给些钱财?况且文君已经与司马相如相好,过去的事何必追究?司马相如曾任贵官,虽现在落魄,但才华确实出众,而且是县令的门客,怎会一生埋没?您不愁没有钱,只要稍加支援,反而会成为荣耀。”卓王孙无可奈何,于是派人分发一百名家仆,送去一百万钱,还将文君嫁时的衣裳、财物都交给司马相如的酒馆。司马相如随即关闭酒馆,与文君带着财富返回成都。
县令王吉也得知此事,但怀疑是司马相如故意为之,便不再多问。后来,汉武帝听说司马相如才华出众,便召见他。当时与司马相如齐名的,是枚皋,他是吴王刘濞的郎中枚乘的孙子。枚乘曾劝阻吴王造反,吴王失败后,他未受牵连,仍被景帝召入朝廷,任命为弘农都尉。他身为大国宾客,不愿做地方小吏,到职不久便托病辞官,前往梁国游历。梁王刘武喜欢养士,自然请他为幕僚,多有文稿出自他手。他娶了梁地的民女为妾,生下枚皋。梁王去世后,枚乘返回淮阴故里,妻子不肯随行,触怒了他,便将妻子母子留下,只给了一千钱让他们生活,自己回乡而去。
汉武帝听说枚乘名望,即位后便派使者用安车蒲轮接他进京。枚乘年事已高,途中病逝。使者回报时,武帝问枚乘的儿子能否写文章?经过长时间查找,才找到枚皋,他亲自到朝廷上书自荐,自称读过书,能写文章。原来他从小继承父亲的学问,自幼擅长写文章,十七岁时曾给梁王刘买写信,得到诏令任郎中。后来被下属诽谤,被罢官,家产被没收,辗转流落到长安,恰逢朝廷大赦,又听说武帝曾派人寻找他,便大胆上书自荐,如同“毛遂自荐”。武帝见他少年儒雅,料定其文采非凡,便命他写《平乐馆赋》,他当场写成,文辞优美,远超司马相如的迅速,因此也任命他为郎中。虽然枚皋文章写得快,一挥而就,但终究不如司马相如作品严谨工整。枚皋自己也说不如。他认为诗赋不过是消遣娱乐,无需太认真思索,往往幽默诙谐,不追求辞藻华丽,后人称“马迟枚速”,正是此意。
我写下这首诗来感慨:
“才华横溢的士人赴召来,
正值皇帝识才真才俊,
马迟枚速何必多计较,
只看文采飞扬便称首。”
此外,还有朱买臣的故事,也值得连带讲述,敬请读者继续阅读下一回,以明其理。
文君夜奔司马相如,是古往今来传为佳话,但细究之下,这种行为有伤廉耻,有损闺中妇女的道德准则。而司马相如更是名教中的一大罪人,慕其美而引诱,见其富而玷污,文人学士难道应当如此吗?我国古代小说常津津乐道才子佳人苟合之事,导致钻墙窥户之行屡见不鲜。如今社会虽走向自由恋爱,不依赖媒妁之言,却更加变本加厉,道德标准荡然无存。然而文君随司马相如,即使身处贫困也不埋怨,甚至甘愿在酒馆卖酒,与一般今人忽合忽离、行同猪狗者相比,差距实在甚远。读此篇,不禁感到世风日下,每况愈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