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五十六回 王美人有緣終作後 栗太子被廢復蒙冤

卻說景帝妃嬪,不止栗姬一人,當時後宮裏面,尚有一對姊妹花,生長槐裏,選入椒房,出落得娉娉婷婷,成就了恩恩愛愛。閨娃王氏,母名臧兒,本是故燕王臧荼孫女,嫁爲同裏王仲妻,生下一男兩女,男名爲信,長女名娡,一名姝兒。次女名息姁。未幾仲死,臧兒挈了子女,轉醮與長陵田家,又生二子,長名蚡,幼名勝。娡年已長,嫁爲金王孫婦,已生一女。臧兒平日算命,術士說她兩女當貴,臧兒似信非信。適值長女歸寧,有一相士姚翁趨過,由臧兒邀他入室,令與二女看相。姚翁見了長女,不禁瞠目道:“好一個貴人,將來當生天子,母儀天下!”繼相次女,亦云當貴,不過比乃姊稍遜一籌。漢家相士,所言多驗,想是獨得祕傳。臧兒聽着,暗想長女已嫁平民,如何能生天子?得爲國母?因此心下尚是懷疑。事有湊巧,朝廷選取良家子女,納入青宮,臧兒遂與長女密商,擬把她送入宮中,博取富貴。長女娡雖已有夫,但聞着富貴兩字,當然欣羨,也不能顧及名節,情願他適。臧兒即託人向金氏離婚,金氏如何肯從,辱罵臧兒。臧兒不管他肯與不肯,趁着長女歸寧未返,就把她裝束起來,送交有司,輦運入宮。  槐裏與長安相距,不過百里,朝發夕至。一入宮門,便撥令侍奉太子,太子就是未即位的景帝。壯年好色,喜得嬌娃,娡復爲希寵起見,朝夕侍側,格外巴結,惹得太子色魔纏擾,情意纏綿,男貪女愛,我我卿卿,一朵殘花,居然壓倒香國,不到一年,便已懷胎,可惜是弄瓦之喜,未及弄璋。大器須要晚成。惟宮中已呼她爲王美人,或稱王夫人。美人系漢宮妃妾之稱,秩視二千石。這王美人憶及同胞,又想到女弟身上,替她關說。太子是多多益善,就派了東宮侍監,齎着金帛,再向臧兒家聘選次女,充作嬪嬙。臧兒自送長女入宮後,尚與金氏爭執數次,究竟金氏是一介平民,不能與儲君構訟,只好和平解決,不復與爭。此次由宮監到來,傳說王美人如何得寵,如何生女,更令臧兒生歡。及聽到續聘次女一事,也樂得惟命是從,隨即受了金帛,又把次女改裝,打扮得齊齊整整,跟着宮監,出門上車。  好容易馳入東宮,乃姊早已待着,叮囑數語,便引見太子。太子見她體態輕盈,與乃姊不相上下,自然稱心合意,相得益歡。當夜開筵與飲,令姊妹花左右侍宴,約莫飲了十餘觥,酒酣興至,情不自持,王美人知情識趣,當即辭去。神女初會高唐,襄王合登巫峽,行雲布雨,其樂可知。比乃姊如何。說也奇怪,一點靈犀,透入子宮,竟爾絪縕化育,得孕麟兒。  十月滿足,產了一男,取名爲越,就是將來的廣川王。  乃姊亦隨時進御,接連懷妊,偏只生女不生男,到了景帝即位這一年,景帝夢見一個赤彘,從天空中降下,雲霧迷離,直入崇芳閣中,及夢覺後,起遊崇芳閣,尚覺赤雲環繞,彷彿龍形,當下召術士姚翁入問,姚翁謂兆主吉祥,閣內必生奇男,當爲漢家盛主。景帝大喜,過了數日,景帝又夢見神女捧日,授與王美人,王美人吞入口中,醒後即告知王美人,偏王美人也夢日入懷,正與景帝夢兆相符。景帝料爲貴兆,遂使王美人移居崇芳閣,改閣名爲綺蘭殿,憑着那龍馬精神,與王美人諧歡竟夕,果得應了瑞徵。待至七夕佳期,天上牛女相會,人間麟趾呈祥,王美人得生一子,英聲初試,便是不凡。景帝嘗夢見高祖,叫他生子名彘,又因前時夢彘下降,遂取王美人子爲彘。嗣因彘字取名,究屬不雅,乃改名爲徹。王美人生徹以後,竟不復孕,那妹子卻迭生四男,除長男越外,尚有寄乘舜三人,後皆封王。事且慢表。  且說王美人生徹時,景帝已有數男,栗姬生子最多,貌亦可人,卻是王美人的情敵。景帝本愛戀栗姬,與訂私約,俟姬生一子,當立爲儲君。後來栗姬連生三男,長名榮,次名德,又次名閼。德已封爲河間王,閼亦封爲臨江王,見五十三回。只有榮未受封,明明是爲立儲起見。偏經王家姊妹,連翩引入,與栗姬爭寵鬥妍,累得栗姬非常憤恨。王美人生下一徹,卻有許多瑞兆相應,栗姬恐他立爲太子,反致己子失位,所以格外獻媚,力求景帝踐言。景帝既欲立榮,又欲立徹,遷延了兩三年,尚難決定。惟禁不住栗姬催促,絮聒不休,而且舍長立幼,也覺不情,因此決意立榮,但封徹爲膠東王。見前回。  是時館陶長公主嫖,爲景帝胞姊,適堂邑侯陳午爲妻,生有一女,芳名叫做阿嬌。長公主欲配字太子,使人向栗姬示意,總道是輩分相當,可一說便成。偏偏栗姬不願聯姻,竟至復絕。原來長公主出入宮闈,與景帝誼屬同胞,素來親暱,凡後宮許多妾媵,都奉承長公主,求她先容,長公主不忍卻情,免不得代爲薦引。樂得做人情。獨栗姬素來妒忌,聞着長公主時進美人,很爲不平,所以長公主爲女議婚,便不顧情誼,隨口謝絕。長公主惱羞成怒,遂與栗姬結下冤仇。統是婦人意見。那王美人卻趁此機會,聯絡長公主,十分巴結。兩下相遇,往往敘談竟日,無語不宣。長公主說及議婚情事,尚有恨聲,王美人樂得湊奉,只說自己沒福,不能得此佳婦。長公主隨口接說,願將愛女阿嬌,與徹相配,王美人巴不得有此一語,但口中尚謙言徹非太子,不配高親。語語反激,才情遠過栗姬。惹得長公主聳眉張目,且笑且恨道:“廢立常情,禍福難料,栗氏以爲己子立儲,將來定得爲皇太后。千穩萬當,那知還有我在,管教她兒子立儲不成!”王美人忙接入道:“立儲是國家大典,應該一成不變,請長公主不可多心!”再激一句更惡。長公主憤然道:“她既不中抬舉,我也無暇多顧了!”王美人暗暗喜歡,又與長公主申訂婚約,長公主方纔辭去。王美人見了景帝,就說起長公主美意,願結兒女姻親。景帝以徹年較幼,與阿嬌相差數歲,似乎不甚相合,所以未肯遽允。王美人即轉喜爲憂,又與長公主說明。長公主索性帶同女兒,相將入宮,適膠東王徹,立在母側。漢時分封諸王,年幼者多未就國。故徹尚在宮。長公主順手攜住,擁置膝上,就頂撫摩,戲言相問道:“兒願娶婦否?”徹生性聰明,對着長公主嬉笑無言。長公主故意指示宮女,問他可否合意?徹並皆搖首。至長公主指及己女道:“阿嬌可好麼?”徹獨笑着道:“若得阿嬌爲婦,合貯金屋,甚好!甚好!”小兒生就老臉皮。長公主不禁大笑,就是王美人也喜動顏開。長公主遂將徹抱定,趨見景帝,笑述徹言。景帝當面問徹,徹自認不諱。景帝想他小小年紀,獨喜阿嬌,當是前生註定姻緣,不若就此允許,成就兒女終身大事,於是認定婚約,各無異言。長公主與王美人,彼此做了親母,情好尤深,一想報恨,一想奪嫡,兩條心合做一條心,都要把栗姬母子捽去。栗姬也有風聞,惟望自己做了皇后,便不怕他播弄。好幾年費盡心機,才把薄皇后擠落臺下,正想自己登臺,偏有兩位新親母,從旁擺佈,不使如願。這也是因果報應,弄巧反拙呢!  景帝方欲立栗姬爲後,急得長公主連忙進讒,誣稱栗姬崇信邪術,詛咒妃嬙,每與諸夫人相會,往往唾及背後。量窄如此,恐一得爲後,又要看見人彘的慘禍了!景帝聽及人彘二字,未免動心,遂踱至栗姬宮內,用言探試道:“我百年後,後宮諸姬,已得生子,汝應善爲待遇,幸勿忘懷。”一面說,一面瞧着栗姬容顏,忽然改變,又紫又青,半晌不發一言。一味嫉妒,全無才具,怎能免人擠排。待了多時,仍然無語,甚且將臉兒背轉,遂致景帝忍耐不住,起身便走。甫出宮門,但聽裏面有哭罵聲,隱約有老狗二字。本想回身詰責,因恐徒勞口角,反失尊嚴,不得已忍氣而去。自是心恨栗姬,不願冊立。長公主又日來偵伺,或與景帝晤談,輒稱膠東王如何聰俊,如何孝順,景帝也以爲然。並記起前時夢兆,多主吉祥,如或立爲太子,必能纘承大統。此念一起,太子榮已是動搖,再加王美人格外謙和,譽滿六宮,越覺得栗姬母子,相形見絀了。  流光如駛,又是一年,大行官禮官。忽來奏請,說是子以母貴,母以子貴,今太子母尚無位號,應即冊爲皇后。景帝瞧着,不禁大怒道:“這事豈汝等所宜言?”說着,即命將大行官論罪,拘繫獄中,且竟廢太子榮爲臨江王。條侯周亞夫,魏其侯竇嬰,先後諫諍,皆不見從。嬰本來氣急,謝病歸隱,只周亞夫仍然在朝,尋且因丞相陶青病免,即令亞夫代任,但禮貌反不及曩時,不過援例超遷罷了。看官聽說!景帝決然廢立,是爲了大行一奏,疑是栗姬暗中主使,所以動怒。其實主使的不是栗姬,卻是爭寵奪嫡的王美人。王美人已知景帝怨恨栗姬,特囑大行奏請立後,爲反激計,果然景帝一怒,立廢太子,只大行官爲此下獄,枉受了數旬苦楚。後來王美人替他緩頰,才得釋放,總算僥倖免刑,那栗姬從此失寵,不得再見景帝一面,深宮寂寂,長夜漫漫,叫她如何不憤,如何不病,未幾又來了一道催命符,頓將栗姬芳魂,送入冥府!看官不必細猜,便可知徹爲太子,王美人爲皇后,是送死栗姬的催命符呢。  惟自太子榮被廢,至膠東王徹得爲太子,中間也經過兩月有餘,生出一種波折,幾乎把兩親母的祕謀,平空打斷。還虧王氏母子,生就多福,任憑他人覬覦,究竟不爲所奪,仍得暗地斡旋。看官欲知覬覦儲位的人物,就是景帝胞弟梁王武。梁王武前次入朝,景帝曾有將來傳位的戲言,被竇嬰從旁諫阻,掃興還梁。見五十三回。至七國平定,梁王武固守有功,得賜天子旌旗,出警入蹕,開拓國都睢陽城,約七十里,建築東苑方三百餘里,招延四方賓客,如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,吳人枚乘嚴忌,蜀人司馬相如等,陸續趨集,侍宴東苑,稱盛一時。公孫詭更多詭計,不愧大名。常爲梁王謀畫帝位,梁王倍加寵遇,任爲中尉。及栗太子廢立時,梁王似預得風聞,先期入朝,靜覘內變,果然不到多日,儲君易位。梁王進謁竇太后,婉言幹請,意欲太后替他主張,訂一兄終弟及的新約,太后愛憐少子,自然樂從,遂召入景帝,再開家宴,酒過數巡,太后顧着景帝道:“我已老了,能有幾多年得生世間,他日梁王身世,所託惟兄。”景帝聞言避席,慌忙下跪道:“謹遵慈命!”太后甚喜,即命景帝起來,仍復歡宴。直至三人共醉,方罷席而散。既而景帝酒醒,自思太后所言,寓有深意,莫非因我廢去太子,即將梁王接替不成。因特召入諸大臣,與他密議所聞。太常袁盎首答道:“臣料太后意思,實欲立梁王爲儲君,但臣決以爲不可行!”景帝復問及不可行的理由,盎復答道:“陛下不聞宋宣公麼?宋宣公見春秋時代。不立子殤公,獨立弟穆公,後來五世爭國,禍亂不絕。小不忍必亂大謀,故春秋要義,在大居正,傳子不傳弟,免得亂統。”說到此語,羣臣並齊聲贊成。景帝點首稱是,遂將袁盎所說,轉白太后。太后雖然不悅,但也無詞可駁,只得罷議。梁王武不得逞謀,很是懊惱,覆上書乞賜容車地,由梁國直達長樂宮。當使梁民築一甬道,彼此相接,可以隨時通車,入覲太后,這事又是一大奇議,自古罕聞。景帝將原書頒示羣臣,又由袁盎首先反對,力爲駁斥。景帝依言,拒復梁王,且使梁王歸國。梁王聞得兩番計策,都被袁盎打消,恨不得手刃袁盎,只因有詔遣歸,不便再留,方怏怏回國去了。  景帝遂立王美人爲皇后,膠東王徹爲皇太子,一個再醮的民婦,居然得入主中宮,若非福命生成,怎有這番幸遇!可見姚翁所言,確是不誣。還有小王美人息姁,亦得進位夫人,所生長子越與次子寄,已有七齡,併爲景帝所愛,擬皆封王。到了景帝改元的第二年,景帝三次改元,第一次計七年,第二次計六年,第三次計三年,史稱第二次爲中元年,末次爲後元年。即命越王廣川,寄王膠東,尚有乘舜二幼子,後亦授封清河常山二王。可惜息姁享年不永,未及乃姊福壽,但也算是一個貴命了。話休敘煩。  且說太子榮,既失儲位,又喪生母,沒奈何辭行就國,往至江陵。江陵就是臨江國都,本是栗姬少子閼分封地,見前文。閼已夭逝,榮適被黜,遂將臨江封榮。榮到國甫及年餘,因王宮不甚寬敞,特擬估工增築。宮外苦無隙地,只有太宗文皇帝廟垣,與宮相近,尚有餘地空着,可以造屋,榮不顧後慮,乘便構造。偏被他人告發,說他侵佔宗廟餘地,無非投阱下石。景帝乃徵令入都。榮不得不行,就在北門外設帳祖祭,即日登程。相傳黃帝子累祖,壯年好遊,致死道中,後人奉爲行神。一說系共工氏子修。每遇出行,必先設祭,因此叫作祖祭。榮已祭畢,上車就道,驀聽得豁喇一聲,車軸無故自斷,不由的喫了一驚,只好改乘他車。江陵父老,因榮撫治年餘,卻還仁厚愛民,故多來相送。既見榮車斷軸,料知此去不祥,相率流涕道:“我王恐不復返了!”榮別了江陵百姓,馳入都中,當有詔旨傳將出來,令榮至中尉處待質。冤冤相湊,碰着了中尉郅都,乃是著名的酷吏,綽號蒼鷹,朝臣多半側目,獨景帝說他不避權貴,特加倚任。這大約是臭味相投,別有賞心呢!句中有刺。  先是後宮中有一賈姬,色藝頗優,也邀主眷。景帝嘗帶她同遊上苑,賞玩多時,賈姬意欲小便,自往廁所,突有野彘從獸欄竄出,向廁闖入。景帝瞧着,不禁着忙,恐怕賈姬受傷,急欲派人往救。郅都正爲中郎將,侍駕在旁,見景帝顧視左右,面色倉皇,卻故意把頭垂下,佯作不見。景帝急不暇擇,竟拔出佩劍,自去搶救,郅都偏趨前數步,攔住景帝,伏地啓奏道:“陛下失一姬又有一姬,天下豈少美婦人?若陛下自去冒險,恐對不住宗廟太后,奈何爲一婦人,不顧輕重呢!”景帝乃止,俄而野彘退出,賈姬也即出來,幸未受傷,當由景帝挈她登輦,一同還宮。適有人將郅都諫諍,入白太后,太后嘉他知義,賞賜黃金百斤。景帝亦以都爲忠,加賜百金,嗣是郅都稱重朝廷。也虧賈姬不加妒忌,才得厚賜。既而濟南有一瞷氏大族,約三百餘家,橫行邑中,有司不敢過問。景帝聞知,特命郅都爲濟南守,令他往治。都一到濟南,立即派兵往捕,得瞷氏首惡數人,斬首示衆,餘皆股慄,不敢爲非。約莫過了一年,道不拾遺,濟南大治,連鄰郡都憚他聲威,景帝乃召爲中尉。  都再入國門,豐裁越峻,就是見了丞相周亞夫,亦只一揖,與他抗禮。亞夫卻也不與計較。及臨江王榮,徵詣中尉,都更欲藉此申威,召至對簿,裝起一張黑鐵面孔,好似閻羅王一般。榮究竟少年,未經大獄,見着郅都這副面目,已嚇得魂膽飛揚,轉思母死弟亡,父已失愛,餘生也覺沒趣,何苦向酷吏乞憐,不若作書謝過,自殺了事。主意已定,乃旁顧府吏,欲借取紙筆一用,那知又被郅都喝阻,竟叱令皁役,把他牽回獄中。還是魏其侯竇嬰,聞悉情形,取給紙筆,榮寫就一封絕命書,託獄吏轉達景帝,一面解帶懸樑,自縊而亡。卻是可憐!獄吏報知郅都,都並不驚惶,但取榮遺書呈入。景帝覽書,卻也沒有甚麼哀慼,只命將王禮殮葬,予諡曰閔,待至出葬藍田,偏有許多燕子,替他銜泥,加置冢上。途人見之,無不驚歎,共爲臨江王呼冤。小子有詩嘆道:  入都拚把一身捐,玉碎何心望瓦全?  底事蒼鷹心太狠,何如燕子尚知憐!  竇嬰聞報,代爲不平,便即入奏太后。欲知太后曾否加憐,待下回詳細說明。      薄皇后爲栗姬所排,無辜被廢,而王美人又伺栗姬之後,並栗太子而捽去之,天道好還,何報應之巧耶?獨怪景帝爲守成令主,乃爲二三婦人所播弄,無故廢后,是爲不義;無端廢子,是爲不慈。且王美人爲再醮之婦,名節已失,亦不宜正位中宮,爲天下母,君一過多矣,況至再至三平!太子榮既降爲臨江王,欲求免禍,務在小心,舊有王宮,居之可也,必欲鳩工增築,致有侵及宗廟之嫌,未免自貽伊戚。但鼂錯穿廟垣而猶得無辜,臨江王侵廟地而即致加罪,誰使蒼鷹,迫諸死地?謂其非冤,不可得也。夫有栗太子之冤死,益足見景帝之忍心,蘇穎濱謂其忌刻少恩,豈過毀哉!

譯文:

景帝的妃嬪不止栗姬一人,後宮中還有兩位姐妹,原是槐里人,被選入皇宮,容貌美麗,彼此感情深厚。她們中有一位叫王氏的女子,母親名叫臧兒,是前燕王臧荼的孫女,嫁給同鄉王仲爲妻,生了一個兒子王信,兩個女兒,長女名叫娡(也叫姝兒),次女名叫息姁。不久后王仲去世,臧兒帶着子女改嫁給長陵田家,又生了兩個孩子,長子名叫蚡,幼子名叫勝。王娡年紀長了,嫁給了金王孫爲妻,已有一個女兒。臧兒平時會算命,算命先生說她兩個女兒將來都會富貴,臧兒起初半信半疑。剛好長女回孃家時,有一位叫姚翁的算命先生來訪,臧兒請他進屋,讓他爲兩個女兒相面。姚翁看了長女,驚訝地說:“這真是個貴人,將來一定會生下天子,成爲國母!”接着爲次女相面,也稱她將來會富貴,但略遜於姐姐。漢代的相士大多預言成真,或許他們掌握了某種祕傳。臧兒聽了,心想長女已嫁平民,怎麼可能生出天子,成爲國母?心中仍存懷疑。沒想到後來朝廷選拔良家女子進入宮中,臧兒便祕密與姐姐商量,打算把長女送入宮中以求富貴。長女王娡雖已婚,但聽聞富貴二字,自然心生羨慕,不顧名聲,願意改嫁。臧兒便託人向金家提出離婚,金家堅決不同意,還辱罵臧兒。臧兒不管對方是否答應,趁長女尚未返回孃家,便把她裝扮起來,送交官府,用車運入宮中。

槐裏與長安僅相隔百里,白天出發,晚上就能到。一進皇宮,就被安排去侍奉太子——也就是尚未登基的景帝。景帝年輕,好色,喜愛年輕美貌的女子。王娡爲了討好太子,日夜陪伴左右,態度恭敬,使得景帝對她產生強烈愛好,兩人感情日益濃烈,幾乎達到了癡情的地步,不到一年,便懷了孩子,可惜是女孩,尚未有男孩。真正的大器晚成。宮中已稱她爲“王美人”,或稱“王夫人”。王美人想起自己和妹妹,便爲妹妹謀求晉升。景帝非常喜愛後宮嬪妃,便派東宮的侍監,帶着金銀布帛,到臧兒家中選聘次女,讓她成爲嬪妃。臧兒在長女進宮之後,曾與金家多次爭執,但金家只是平民,無法與儲君對峙,最終只能和解。這次侍監到來後,聽說王美人得寵並生下女兒,便十分開心。得知要爲次女繼續選聘,也樂得從命,立刻收下金銀,又把次女打扮整齊,跟侍監一起出發。

好不容易到了東宮,姐姐已等候多時,叮囑了幾句,就引見給太子。太子看到她體態輕盈,與姐姐不相上下,非常滿意,兩人相處十分愉快。當晚設宴,令姐妹二人陪飲,大約喝了十幾杯酒,酒意正濃時,王美人識趣地告辭。女子初次見諸侯,與楚王在巫峽相會,情意綿綿,此情此景可想而知。更奇異的是,兩人之間心靈相通,竟然在體內孕育出生命,生下了一個男孩。十月後,王美人產下一子,名叫越,也就是後來的廣川王。

姐姐也時常進宮,接連懷孕,卻只生下女兒,沒有男孩。直到景帝即位那年,景帝夢見一隻赤紅色的豬從天上降下,雲霧迷離,直入崇芳閣。醒來後,他遊走崇芳閣,仍覺雲霧繚繞,彷彿有龍形盤旋。於是召來算命先生姚翁問卜,姚翁說這是吉祥之兆,閣內必會生出一個奇才,將成爲漢朝的中興之主。景帝大喜,幾天後又夢見一位神女捧着太陽,交給王美人,王美人把它吞入腹中。醒來後,王美人也夢見太陽進入自己體內,正好與景帝夢兆相符。景帝認爲是極好的徵兆,於是命王美人移居崇芳閣,並將閣名改爲“綺蘭殿”。她精神煥發,與王美人徹夜歡愛,果然應驗了祥瑞之兆。等到七夕,天上牛郎織女相會,人間也出現祥瑞,王美人生下了一個兒子,年幼時便顯出非凡的氣質。景帝曾夢見高祖劉邦,劉邦說他要生一個叫“彘”的兒子。又因爲先前夢見赤豬下降,於是便將王美人所生的兒子命名爲“彘”。後來因“彘”字不雅,改名爲“徹”。王美人生下徹後,再未懷孕,而妹妹則接連生了四個男孩,除長子越外,還有寄乘舜三人,後來都封爲王。這些事暫且不提。

王美人生產徹時,景帝已有多個兒子,栗姬所生的子女最多,外貌也端正,是王美人的主要競爭對手。景帝原本愛戀栗姬,曾私下約定,等栗姬生下兒子,就立爲儲君。後來栗姬接連生了三個兒子,長子名叫榮,次子叫德,三子叫閼。德已被封爲河間王,閼被封爲臨江王(見前文),只有榮未封王,明顯是爲立儲而設。但由於王家姐妹的不斷介入,與栗姬爭奪寵愛,讓栗姬非常惱怒。王美人生下徹後,各種祥瑞接連出現,栗姬害怕他成爲太子,導致己子失位,便格外討好景帝,極力請求景帝履行當初的承諾。景帝既想立榮,又想立徹,拖了兩三年仍無法決定。但栗姬不斷催促,而且立幼子而廢長子,也覺得不情理,最終決定立榮,但封徹爲膠東王(見前文)。

此時,景帝的姐姐館陶長公主,與景帝是親姐妹,已嫁給堂邑侯陳午,生下一女,名爲阿嬌。長公主想將女兒許配給太子,便派人向栗姬暗示,說是輩分相當,可一談便成。偏偏栗姬不願聯姻,乾脆拒絕。原來長公主常出入宮中,與景帝關係親密,後宮許多妾室都願意求助於她,請求她幫忙引薦,長公主不忍拒絕,常代爲推薦。她樂於人情往來,唯獨栗姬一向嫉妒心強,聽說長公主進宮得寵,非常不服,因此長公主想爲女兒議婚,便不顧情面,直接拒絕。長公主惱羞成怒,與栗姬結下仇怨。而王美人恰好抓住這個機會,與長公主關係密切,處處討好。兩人常常談得投機,甚至談了一整天,毫無顧忌。長公主說起議婚之事,語氣中仍帶着怨氣,王美人樂得附和,說自己沒有福分,不能得這佳婿。長公主隨口說,願意將自己的女兒阿嬌許配給徹,王美人十分高興,但口中仍謙稱徹年幼,不配與阿嬌婚配。言語中反而刺激長公主,才情遠勝栗姬。長公主生氣道:“廢立之事,禍福難料。栗家以爲己子能做太子,將來必定當上皇太后。千穩萬當,誰知還有我在此,我定要讓她的兒子不能當太子!”王美人連忙補上一句:“立儲是國家大事,應一成不變,請長公主不要多心!”說得更狠。長公主憤怒道:“她既不中,我也無暇顧及了!”王美人暗自高興,隨即與長公主訂下婚約,長公主這才離開。王美人向景帝轉達長公主的意思,願結兒女姻親。景帝認爲徹年紀尚小,與阿嬌相差幾歲,似乎不太合適,因此沒有立即答應。王美人轉喜爲憂,又向長公主說明。長公主幹脆帶着女兒一同入宮,恰巧膠東王徹站在母親身邊。當時諸侯分封,年幼者常未就國,故徹尚在宮中。長公主順手將女兒抱在膝上,撫摸着開玩笑問道:“你願意娶媳婦嗎?”徹聰明伶俐,面對長公主只是嬉笑不語。長公主故意讓宮女問他是否願意,徹都搖頭。當提到自己的女兒阿嬌時,徹笑出聲來:“若能娶阿嬌爲妻,住在金屋,那就太好了,太好了!”小小年紀便有老臉皮。長公主不禁大笑,王美人也欣喜萬分。長公主便抱着徹,向景帝稟告。景帝當面問徹,徹坦然承認。景帝認爲他年紀雖小,卻特別喜愛阿嬌,或許前世就已註定,於是決定成全這段姻緣,雙方都無異議。長公主與王美人,彼此成了親母,感情更加深厚。二人既想報復栗姬,也想奪走太子之位,兩股力量合起來,決心將栗姬一家排除在外。栗姬也隱約得知此事,只盼自己當上皇后,便不怕被人排擠。她費盡心機,終於把薄皇后擠下臺,正準備登頂,卻被這兩位新崛起的“親母”從中干預,最終未能如願。這也是因果報應,弄巧成拙啊!

景帝正欲冊立栗姬爲皇后,長公主急忙進讒言,誣告栗姬信奉邪術,詛咒其他妃嬪,每次與夫人相見,常在背後唾罵。景帝聽完“人彘”二字,內心震驚,便前往栗姬宮中探問:“我百年之後,後宮諸妃若能生子,你一定要善待她們,別忘了。”一邊說,一邊觀察栗姬的神色,突然臉色變得又紫又青,好一會兒不說話。她如此嫉妒,毫無才德,怎能逃過排擠?久等仍無言,甚至把臉轉過去,景帝忍無可忍,起身離去。剛出宮門,只聽裏面傳來哭喊聲,隱約聽見“老狗”二字。本想回身質問,又怕徒增口角,失了威嚴,只能忍氣離去。從此對栗姬心生怨恨,不願冊立皇后。長公主又頻繁探聽,每當與景帝交談,便稱讚膠東王徹聰明孝順,景帝也認爲屬實。又想起前些年夢中兆象,多主吉祥,若立爲太子,必定能繼承大業。這一念頭一發,太子榮的地位便動搖了,加上王美人謙和得體,深受後宮喜愛,更覺得栗姬母子相形見絀。

時光飛逝,又是一年,舉行大行典禮,有人奏請:“子因母貴,母因子貴,如今太子母親尚未立後,應立即冊封爲皇后。”景帝聽了勃然大怒:“這事豈容你們擅自決定?”隨即下令將奏請的大行官治罪,關進監獄,甚至廢了太子榮,貶爲臨江王。條侯周亞夫、魏其侯竇嬰先後勸諫,均未被採納。竇嬰本來憤怒,便稱病歸隱,只有周亞夫仍在朝,因丞相陶青生病退位,便由周亞夫接任,但禮節遠不如從前,僅是按慣例超遷罷了。請看:景帝決意廢立,是因爲大行官提出立後之事,他懷疑是栗姬暗中唆使,因而發怒。其實真正主使的不是栗姬,而是王美人。王美人知道景帝怨恨栗姬,特意囑咐大行官進言立後,作爲反制策略。果然景帝一怒,立即將太子榮廢黜,只讓大行官因此下獄,受了數旬苦痛。後來王美人替他求情,才得以釋放,總算躲過嚴刑。從此栗姬失寵,被逐出宮,天道好還,報應之巧,令人驚歎!然而景帝身爲守成之君,卻因幾個婦人而被操控,無緣無故廢后,是不義;無故廢子,是不慈。況且王美人是再嫁之婦,名節已失,也不應正位中宮,成爲天下之母,君主過度干涉,更遑論再三多次?太子榮被降爲臨江王,本應小心自保,若想避免災禍,只需留在舊宮便可。他卻執意擴建宮殿,侵佔宮牆外的空地,而太宗廟的圍牆邊尚有餘地,可以擴建。此舉被他人告發,說他侵犯宗廟土地,是故意設陷阱陷害。景帝於是下令徵召他回京。榮不得不回,便在北門外設祭,即日啓程。相傳黃帝的後代累祖年輕喜歡出遊,死於途中,後人尊爲出行保護神,或說是共工氏之子修。每次出行之前,必先舉行祭祀,稱爲“祖祭”。榮祭後上車,途中忽聽“咔嚓”一聲,車軸無故斷裂,驚得他一愣,只得改乘別的車。江陵的老百姓因榮治理多年,仁厚愛民,多來送行。見他車軸斷裂,料定此去不吉,紛紛落淚道:“我們的王恐怕再也回不來了!”榮告別百姓,駛入京城,不久便有詔書傳來,令榮前往中尉處等候質問。冤冤相報,終於碰上了中尉郅都——這是一位著名酷吏,被稱爲“蒼鷹”,朝中大臣多側目而視,只有景帝欣賞他不畏權貴,特加倚重。這或許是因爲彼此志趣相投,另有所得。

起初,後宮中有一位叫賈姬的女子,容貌出衆,也受到景帝寵愛。一次景帝帶她遊園,賞玩甚久,賈姬想上廁所,獨自前往,突然一隻野豬從獸欄竄出,衝進廁所。景帝見狀十分驚慌,擔心賈姬受傷,急忙派人去救。這時郅都正擔任中郎將,侍駕在旁,見景帝左右張望,神色慌張,卻故意低頭,裝作看不見。景帝着急,無法選擇,拔出佩劍親自前去救援。郅都卻搶先幾步,擋在景帝面前,跪地奏道:“陛下失去一個妃子,又失去一個,天下哪裏缺了美婦?如果陛下親自冒險,恐怕有違宗廟之規,豈不辜負太后?爲何爲一個婦人,而冒此大險?”景帝這才收手。不久野豬退出,賈姬安然出來,未受傷害。景帝帶着她上車回宮。有人將此事上報太后,太后稱讚郅都有義氣,賜給他黃金百斤。景帝也認爲他忠心,賞賜百金,自此郅都更受朝廷推崇。也多虧賈姬沒有嫉妒,才得厚賞。後來濟南有個瞷氏大家族,有三百多家,橫行鄉里,官府不敢過問。景帝得知後,命郅都爲濟南守,前去治理。郅都一到濟南,立即派兵捉拿,抓獲首惡數人,當衆斬首,其餘族人嚇得噤若寒蟬,再不敢爲惡。約一年後,濟南境內無人偷盜,社會變得安定,連鄰郡都畏懼他的威名,景帝便召他爲中尉。

郅都再次入京,氣勢威嚴,即使面對丞相周亞夫,也只是行一禮,態度傲慢。周亞夫也不計較。等到臨江王榮被徵召至中尉府,郅都更想借此彰顯威嚴,直接將榮召來對質。他面容陰沉,如同閻羅王一般。榮年少,從未經歷過牢獄之苦,見到這副模樣,嚇得魂飛魄散,轉念一想:母親已死,弟弟也已離世,父親已不再疼愛,餘生已無意義,何苦向酷吏乞求憐憫?不如寫封遺書,自盡謝罪。主意已定,便回頭看向府中官員,想借紙筆書寫,不料卻被郅都喝止,竟下令差役把他強行拖進大牢。這時魏其侯竇嬰得知消息,便取來紙筆,榮寫下一封絕命書,託獄中官吏轉交景帝,同時解下自己的繩索,懸樑自盡。真是可憐!獄吏報告郅都,郅都卻毫不驚慌,只將遺書呈上。景帝看到遺書,也未流露哀痛,只下令以王禮安葬,諡號“閔”。等到出葬藍田,卻見許多燕子銜泥築巢,堆在墓上。路人見此情景,無不感嘆,紛紛爲臨江王喊冤。我有詩讚道:

拼死赴京獻一身,寧願玉碎不願瓦全。
爲何蒼鷹心太狠,燕子尚知爲他憐!

竇嬰得知後,憤而上奏太后。想知道太后是否曾施以憐憫,待下回詳述。

薄皇后被栗姬排擠,無辜被廢,王美人又暗中趁機打擊栗姬及其兒子,天道好還,報應之巧令人驚歎。奇怪的是,景帝身爲守成之君,卻爲幾個婦人所操控,無故廢后,是不義;無端廢子,是不慈。王美人身爲再嫁之婦,名節已失,也不該成爲中宮之主,爲天下母,君主過度干預,更不應再三多次。太子榮被降爲臨江王后,若想免災,應小心謹慎,若留舊宮居住即可,若執意擴建宮殿,侵犯宗廟土地,實屬自取滅亡。與鼂錯穿廟垣尚能無罪,臨江王侵佔廟地卻立刻被治罪,究竟是誰使“蒼鷹”逼人致死?說他無冤,實非事實。有栗太子之冤死,更足見景帝之心狠手辣。蘇穎濱說他忌刻少恩,豈不是言過其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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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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