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景帝妃嫔,不止栗姬一人,当时后宫里面,尚有一对姊妹花,生长槐里,选入椒房,出落得娉娉婷婷,成就了恩恩爱爱。闺娃王氏,母名臧儿,本是故燕王臧荼孙女,嫁为同里王仲妻,生下一男两女,男名为信,长女名娡,一名姝儿。次女名息姁。未几仲死,臧儿挈了子女,转醮与长陵田家,又生二子,长名蚡,幼名胜。娡年已长,嫁为金王孙妇,已生一女。臧儿平日算命,术士说她两女当贵,臧儿似信非信。适值长女归宁,有一相士姚翁趋过,由臧儿邀他入室,令与二女看相。姚翁见了长女,不禁瞠目道:“好一个贵人,将来当生天子,母仪天下!”继相次女,亦云当贵,不过比乃姊稍逊一筹。汉家相士,所言多验,想是独得秘传。臧儿听着,暗想长女已嫁平民,如何能生天子?得为国母?因此心下尚是怀疑。事有凑巧,朝廷选取良家子女,纳入青宫,臧儿遂与长女密商,拟把她送入宫中,博取富贵。长女娡虽已有夫,但闻着富贵两字,当然欣羡,也不能顾及名节,情愿他适。臧儿即托人向金氏离婚,金氏如何肯从,辱骂臧儿。臧儿不管他肯与不肯,趁着长女归宁未返,就把她装束起来,送交有司,辇运入宫。 槐里与长安相距,不过百里,朝发夕至。一入宫门,便拨令侍奉太子,太子就是未即位的景帝。壮年好色,喜得娇娃,娡复为希宠起见,朝夕侍侧,格外巴结,惹得太子色魔缠扰,情意缠绵,男贪女爱,我我卿卿,一朵残花,居然压倒香国,不到一年,便已怀胎,可惜是弄瓦之喜,未及弄璋。大器须要晚成。惟宫中已呼她为王美人,或称王夫人。美人系汉宫妃妾之称,秩视二千石。这王美人忆及同胞,又想到女弟身上,替她关说。太子是多多益善,就派了东宫侍监,赍着金帛,再向臧儿家聘选次女,充作嫔嫱。臧儿自送长女入宫后,尚与金氏争执数次,究竟金氏是一介平民,不能与储君构讼,只好和平解决,不复与争。此次由宫监到来,传说王美人如何得宠,如何生女,更令臧儿生欢。及听到续聘次女一事,也乐得惟命是从,随即受了金帛,又把次女改装,打扮得齐齐整整,跟着宫监,出门上车。 好容易驰入东宫,乃姊早已待着,叮嘱数语,便引见太子。太子见她体态轻盈,与乃姊不相上下,自然称心合意,相得益欢。当夜开筵与饮,令姊妹花左右侍宴,约莫饮了十余觥,酒酣兴至,情不自持,王美人知情识趣,当即辞去。神女初会高唐,襄王合登巫峡,行云布雨,其乐可知。比乃姊如何。说也奇怪,一点灵犀,透入子宫,竟尔絪缊化育,得孕麟儿。 十月满足,产了一男,取名为越,就是将来的广川王。 乃姊亦随时进御,接连怀妊,偏只生女不生男,到了景帝即位这一年,景帝梦见一个赤彘,从天空中降下,云雾迷离,直入崇芳阁中,及梦觉后,起游崇芳阁,尚觉赤云环绕,仿佛龙形,当下召术士姚翁入问,姚翁谓兆主吉祥,阁内必生奇男,当为汉家盛主。景帝大喜,过了数日,景帝又梦见神女捧日,授与王美人,王美人吞入口中,醒后即告知王美人,偏王美人也梦日入怀,正与景帝梦兆相符。景帝料为贵兆,遂使王美人移居崇芳阁,改阁名为绮兰殿,凭着那龙马精神,与王美人谐欢竟夕,果得应了瑞征。待至七夕佳期,天上牛女相会,人间麟趾呈祥,王美人得生一子,英声初试,便是不凡。景帝尝梦见高祖,叫他生子名彘,又因前时梦彘下降,遂取王美人子为彘。嗣因彘字取名,究属不雅,乃改名为彻。王美人生彻以后,竟不复孕,那妹子却迭生四男,除长男越外,尚有寄乘舜三人,后皆封王。事且慢表。 且说王美人生彻时,景帝已有数男,栗姬生子最多,貌亦可人,却是王美人的情敌。景帝本爱恋栗姬,与订私约,俟姬生一子,当立为储君。后来栗姬连生三男,长名荣,次名德,又次名阏。德已封为河间王,阏亦封为临江王,见五十三回。只有荣未受封,明明是为立储起见。偏经王家姊妹,连翩引入,与栗姬争宠斗妍,累得栗姬非常愤恨。王美人生下一彻,却有许多瑞兆相应,栗姬恐他立为太子,反致己子失位,所以格外献媚,力求景帝践言。景帝既欲立荣,又欲立彻,迁延了两三年,尚难决定。惟禁不住栗姬催促,絮聒不休,而且舍长立幼,也觉不情,因此决意立荣,但封彻为胶东王。见前回。 是时馆陶长公主嫖,为景帝胞姊,适堂邑侯陈午为妻,生有一女,芳名叫做阿娇。长公主欲配字太子,使人向栗姬示意,总道是辈分相当,可一说便成。偏偏栗姬不愿联姻,竟至复绝。原来长公主出入宫闱,与景帝谊属同胞,素来亲昵,凡后宫许多妾媵,都奉承长公主,求她先容,长公主不忍却情,免不得代为荐引。乐得做人情。独栗姬素来妒忌,闻着长公主时进美人,很为不平,所以长公主为女议婚,便不顾情谊,随口谢绝。长公主恼羞成怒,遂与栗姬结下冤仇。统是妇人意见。那王美人却趁此机会,联络长公主,十分巴结。两下相遇,往往叙谈竟日,无语不宣。长公主说及议婚情事,尚有恨声,王美人乐得凑奉,只说自己没福,不能得此佳妇。长公主随口接说,愿将爱女阿娇,与彻相配,王美人巴不得有此一语,但口中尚谦言彻非太子,不配高亲。语语反激,才情远过栗姬。惹得长公主耸眉张目,且笑且恨道:“废立常情,祸福难料,栗氏以为己子立储,将来定得为皇太后。千稳万当,那知还有我在,管教她儿子立储不成!”王美人忙接入道:“立储是国家大典,应该一成不变,请长公主不可多心!”再激一句更恶。长公主愤然道:“她既不中抬举,我也无暇多顾了!”王美人暗暗喜欢,又与长公主申订婚约,长公主方才辞去。王美人见了景帝,就说起长公主美意,愿结儿女姻亲。景帝以彻年较幼,与阿娇相差数岁,似乎不甚相合,所以未肯遽允。王美人即转喜为忧,又与长公主说明。长公主索性带同女儿,相将入宫,适胶东王彻,立在母侧。汉时分封诸王,年幼者多未就国。故彻尚在宫。长公主顺手携住,拥置膝上,就顶抚摩,戏言相问道:“儿愿娶妇否?”彻生性聪明,对着长公主嬉笑无言。长公主故意指示宫女,问他可否合意?彻并皆摇首。至长公主指及己女道:“阿娇可好么?”彻独笑着道:“若得阿娇为妇,合贮金屋,甚好!甚好!”小儿生就老脸皮。长公主不禁大笑,就是王美人也喜动颜开。长公主遂将彻抱定,趋见景帝,笑述彻言。景帝当面问彻,彻自认不讳。景帝想他小小年纪,独喜阿娇,当是前生注定姻缘,不若就此允许,成就儿女终身大事,于是认定婚约,各无异言。长公主与王美人,彼此做了亲母,情好尤深,一想报恨,一想夺嫡,两条心合做一条心,都要把栗姬母子捽去。栗姬也有风闻,惟望自己做了皇后,便不怕他播弄。好几年费尽心机,才把薄皇后挤落台下,正想自己登台,偏有两位新亲母,从旁摆布,不使如愿。这也是因果报应,弄巧反拙呢! 景帝方欲立栗姬为后,急得长公主连忙进谗,诬称栗姬崇信邪术,诅咒妃嫱,每与诸夫人相会,往往唾及背后。量窄如此,恐一得为后,又要看见人彘的惨祸了!景帝听及人彘二字,未免动心,遂踱至栗姬宫内,用言探试道:“我百年后,后宫诸姬,已得生子,汝应善为待遇,幸勿忘怀。”一面说,一面瞧着栗姬容颜,忽然改变,又紫又青,半晌不发一言。一味嫉妒,全无才具,怎能免人挤排。待了多时,仍然无语,甚且将脸儿背转,遂致景帝忍耐不住,起身便走。甫出宫门,但听里面有哭骂声,隐约有老狗二字。本想回身诘责,因恐徒劳口角,反失尊严,不得已忍气而去。自是心恨栗姬,不愿册立。长公主又日来侦伺,或与景帝晤谈,辄称胶东王如何聪俊,如何孝顺,景帝也以为然。并记起前时梦兆,多主吉祥,如或立为太子,必能缵承大统。此念一起,太子荣已是动摇,再加王美人格外谦和,誉满六宫,越觉得栗姬母子,相形见绌了。 流光如驶,又是一年,大行官礼官。忽来奏请,说是子以母贵,母以子贵,今太子母尚无位号,应即册为皇后。景帝瞧着,不禁大怒道:“这事岂汝等所宜言?”说着,即命将大行官论罪,拘系狱中,且竟废太子荣为临江王。条侯周亚夫,魏其侯窦婴,先后谏诤,皆不见从。婴本来气急,谢病归隐,只周亚夫仍然在朝,寻且因丞相陶青病免,即令亚夫代任,但礼貌反不及曩时,不过援例超迁罢了。看官听说!景帝决然废立,是为了大行一奏,疑是栗姬暗中主使,所以动怒。其实主使的不是栗姬,却是争宠夺嫡的王美人。王美人已知景帝怨恨栗姬,特嘱大行奏请立后,为反激计,果然景帝一怒,立废太子,只大行官为此下狱,枉受了数旬苦楚。后来王美人替他缓颊,才得释放,总算侥幸免刑,那栗姬从此失宠,不得再见景帝一面,深宫寂寂,长夜漫漫,叫她如何不愤,如何不病,未几又来了一道催命符,顿将栗姬芳魂,送入冥府!看官不必细猜,便可知彻为太子,王美人为皇后,是送死栗姬的催命符呢。 惟自太子荣被废,至胶东王彻得为太子,中间也经过两月有余,生出一种波折,几乎把两亲母的秘谋,平空打断。还亏王氏母子,生就多福,任凭他人觊觎,究竟不为所夺,仍得暗地斡旋。看官欲知觊觎储位的人物,就是景帝胞弟梁王武。梁王武前次入朝,景帝曾有将来传位的戏言,被窦婴从旁谏阻,扫兴还梁。见五十三回。至七国平定,梁王武固守有功,得赐天子旌旗,出警入跸,开拓国都睢阳城,约七十里,建筑东苑方三百余里,招延四方宾客,如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,吴人枚乘严忌,蜀人司马相如等,陆续趋集,侍宴东苑,称盛一时。公孙诡更多诡计,不愧大名。常为梁王谋画帝位,梁王倍加宠遇,任为中尉。及栗太子废立时,梁王似预得风闻,先期入朝,静觇内变,果然不到多日,储君易位。梁王进谒窦太后,婉言干请,意欲太后替他主张,订一兄终弟及的新约,太后爱怜少子,自然乐从,遂召入景帝,再开家宴,酒过数巡,太后顾着景帝道:“我已老了,能有几多年得生世间,他日梁王身世,所托惟兄。”景帝闻言避席,慌忙下跪道:“谨遵慈命!”太后甚喜,即命景帝起来,仍复欢宴。直至三人共醉,方罢席而散。既而景帝酒醒,自思太后所言,寓有深意,莫非因我废去太子,即将梁王接替不成。因特召入诸大臣,与他密议所闻。太常袁盎首答道:“臣料太后意思,实欲立梁王为储君,但臣决以为不可行!”景帝复问及不可行的理由,盎复答道:“陛下不闻宋宣公么?宋宣公见春秋时代。不立子殇公,独立弟穆公,后来五世争国,祸乱不绝。小不忍必乱大谋,故春秋要义,在大居正,传子不传弟,免得乱统。”说到此语,群臣并齐声赞成。景帝点首称是,遂将袁盎所说,转白太后。太后虽然不悦,但也无词可驳,只得罢议。梁王武不得逞谋,很是懊恼,复上书乞赐容车地,由梁国直达长乐宫。当使梁民筑一甬道,彼此相接,可以随时通车,入觐太后,这事又是一大奇议,自古罕闻。景帝将原书颁示群臣,又由袁盎首先反对,力为驳斥。景帝依言,拒复梁王,且使梁王归国。梁王闻得两番计策,都被袁盎打消,恨不得手刃袁盎,只因有诏遣归,不便再留,方怏怏回国去了。 景帝遂立王美人为皇后,胶东王彻为皇太子,一个再醮的民妇,居然得入主中宫,若非福命生成,怎有这番幸遇!可见姚翁所言,确是不诬。还有小王美人息姁,亦得进位夫人,所生长子越与次子寄,已有七龄,并为景帝所爱,拟皆封王。到了景帝改元的第二年,景帝三次改元,第一次计七年,第二次计六年,第三次计三年,史称第二次为中元年,末次为后元年。即命越王广川,寄王胶东,尚有乘舜二幼子,后亦授封清河常山二王。可惜息姁享年不永,未及乃姊福寿,但也算是一个贵命了。话休叙烦。 且说太子荣,既失储位,又丧生母,没奈何辞行就国,往至江陵。江陵就是临江国都,本是栗姬少子阏分封地,见前文。阏已夭逝,荣适被黜,遂将临江封荣。荣到国甫及年余,因王宫不甚宽敞,特拟估工增筑。宫外苦无隙地,只有太宗文皇帝庙垣,与宫相近,尚有余地空着,可以造屋,荣不顾后虑,乘便构造。偏被他人告发,说他侵占宗庙余地,无非投阱下石。景帝乃征令入都。荣不得不行,就在北门外设帐祖祭,即日登程。相传黄帝子累祖,壮年好游,致死道中,后人奉为行神。一说系共工氏子修。每遇出行,必先设祭,因此叫作祖祭。荣已祭毕,上车就道,蓦听得豁喇一声,车轴无故自断,不由的吃了一惊,只好改乘他车。江陵父老,因荣抚治年余,却还仁厚爱民,故多来相送。既见荣车断轴,料知此去不祥,相率流涕道:“我王恐不复返了!”荣别了江陵百姓,驰入都中,当有诏旨传将出来,令荣至中尉处待质。冤冤相凑,碰着了中尉郅都,乃是著名的酷吏,绰号苍鹰,朝臣多半侧目,独景帝说他不避权贵,特加倚任。这大约是臭味相投,别有赏心呢!句中有刺。 先是后宫中有一贾姬,色艺颇优,也邀主眷。景帝尝带她同游上苑,赏玩多时,贾姬意欲小便,自往厕所,突有野彘从兽栏窜出,向厕闯入。景帝瞧着,不禁着忙,恐怕贾姬受伤,急欲派人往救。郅都正为中郎将,侍驾在旁,见景帝顾视左右,面色仓皇,却故意把头垂下,佯作不见。景帝急不暇择,竟拔出佩剑,自去抢救,郅都偏趋前数步,拦住景帝,伏地启奏道:“陛下失一姬又有一姬,天下岂少美妇人?若陛下自去冒险,恐对不住宗庙太后,奈何为一妇人,不顾轻重呢!”景帝乃止,俄而野彘退出,贾姬也即出来,幸未受伤,当由景帝挈她登辇,一同还宫。适有人将郅都谏诤,入白太后,太后嘉他知义,赏赐黄金百斤。景帝亦以都为忠,加赐百金,嗣是郅都称重朝廷。也亏贾姬不加妒忌,才得厚赐。既而济南有一瞷氏大族,约三百余家,横行邑中,有司不敢过问。景帝闻知,特命郅都为济南守,令他往治。都一到济南,立即派兵往捕,得瞷氏首恶数人,斩首示众,余皆股栗,不敢为非。约莫过了一年,道不拾遗,济南大治,连邻郡都惮他声威,景帝乃召为中尉。 都再入国门,丰裁越峻,就是见了丞相周亚夫,亦只一揖,与他抗礼。亚夫却也不与计较。及临江王荣,征诣中尉,都更欲借此申威,召至对簿,装起一张黑铁面孔,好似阎罗王一般。荣究竟少年,未经大狱,见着郅都这副面目,已吓得魂胆飞扬,转思母死弟亡,父已失爱,余生也觉没趣,何苦向酷吏乞怜,不若作书谢过,自杀了事。主意已定,乃旁顾府吏,欲借取纸笔一用,那知又被郅都喝阻,竟叱令皂役,把他牵回狱中。还是魏其侯窦婴,闻悉情形,取给纸笔,荣写就一封绝命书,托狱吏转达景帝,一面解带悬梁,自缢而亡。却是可怜!狱吏报知郅都,都并不惊惶,但取荣遗书呈入。景帝览书,却也没有甚么哀戚,只命将王礼殓葬,予谥曰闵,待至出葬蓝田,偏有许多燕子,替他衔泥,加置冢上。途人见之,无不惊叹,共为临江王呼冤。小子有诗叹道: 入都拚把一身捐,玉碎何心望瓦全? 底事苍鹰心太狠,何如燕子尚知怜! 窦婴闻报,代为不平,便即入奏太后。欲知太后曾否加怜,待下回详细说明。 薄皇后为栗姬所排,无辜被废,而王美人又伺栗姬之后,并栗太子而捽去之,天道好还,何报应之巧耶?独怪景帝为守成令主,乃为二三妇人所播弄,无故废后,是为不义;无端废子,是为不慈。且王美人为再醮之妇,名节已失,亦不宜正位中宫,为天下母,君一过多矣,况至再至三平!太子荣既降为临江王,欲求免祸,务在小心,旧有王宫,居之可也,必欲鸠工增筑,致有侵及宗庙之嫌,未免自贻伊戚。但鼌错穿庙垣而犹得无辜,临江王侵庙地而即致加罪,谁使苍鹰,迫诸死地?谓其非冤,不可得也。夫有栗太子之冤死,益足见景帝之忍心,苏颖滨谓其忌刻少恩,岂过毁哉!
景帝的妃嫔不止栗姬一人,后宫中还有两位姐妹,原是槐里人,被选入皇宫,容貌美丽,彼此感情深厚。她们中有一位叫王氏的女子,母亲名叫臧儿,是前燕王臧荼的孙女,嫁给同乡王仲为妻,生了一个儿子王信,两个女儿,长女名叫娡(也叫姝儿),次女名叫息姁。不久后王仲去世,臧儿带着子女改嫁给长陵田家,又生了两个孩子,长子名叫蚡,幼子名叫胜。王娡年纪长了,嫁给了金王孙为妻,已有一个女儿。臧儿平时会算命,算命先生说她两个女儿将来都会富贵,臧儿起初半信半疑。刚好长女回娘家时,有一位叫姚翁的算命先生来访,臧儿请他进屋,让他为两个女儿相面。姚翁看了长女,惊讶地说:“这真是个贵人,将来一定会生下天子,成为国母!”接着为次女相面,也称她将来会富贵,但略逊于姐姐。汉代的相士大多预言成真,或许他们掌握了某种秘传。臧儿听了,心想长女已嫁平民,怎么可能生出天子,成为国母?心中仍存怀疑。没想到后来朝廷选拔良家女子进入宫中,臧儿便秘密与姐姐商量,打算把长女送入宫中以求富贵。长女王娡虽已婚,但听闻富贵二字,自然心生羡慕,不顾名声,愿意改嫁。臧儿便托人向金家提出离婚,金家坚决不同意,还辱骂臧儿。臧儿不管对方是否答应,趁长女尚未返回娘家,便把她装扮起来,送交官府,用车运入宫中。
槐里与长安仅相隔百里,白天出发,晚上就能到。一进皇宫,就被安排去侍奉太子——也就是尚未登基的景帝。景帝年轻,好色,喜爱年轻美貌的女子。王娡为了讨好太子,日夜陪伴左右,态度恭敬,使得景帝对她产生强烈爱好,两人感情日益浓烈,几乎达到了痴情的地步,不到一年,便怀了孩子,可惜是女孩,尚未有男孩。真正的大器晚成。宫中已称她为“王美人”,或称“王夫人”。王美人想起自己和妹妹,便为妹妹谋求晋升。景帝非常喜爱后宫嫔妃,便派东宫的侍监,带着金银布帛,到臧儿家中选聘次女,让她成为嫔妃。臧儿在长女进宫之后,曾与金家多次争执,但金家只是平民,无法与储君对峙,最终只能和解。这次侍监到来后,听说王美人得宠并生下女儿,便十分开心。得知要为次女继续选聘,也乐得从命,立刻收下金银,又把次女打扮整齐,跟侍监一起出发。
好不容易到了东宫,姐姐已等候多时,叮嘱了几句,就引见给太子。太子看到她体态轻盈,与姐姐不相上下,非常满意,两人相处十分愉快。当晚设宴,令姐妹二人陪饮,大约喝了十几杯酒,酒意正浓时,王美人识趣地告辞。女子初次见诸侯,与楚王在巫峡相会,情意绵绵,此情此景可想而知。更奇异的是,两人之间心灵相通,竟然在体内孕育出生命,生下了一个男孩。十月后,王美人产下一子,名叫越,也就是后来的广川王。
姐姐也时常进宫,接连怀孕,却只生下女儿,没有男孩。直到景帝即位那年,景帝梦见一只赤红色的猪从天上降下,云雾迷离,直入崇芳阁。醒来后,他游走崇芳阁,仍觉云雾缭绕,仿佛有龙形盘旋。于是召来算命先生姚翁问卜,姚翁说这是吉祥之兆,阁内必会生出一个奇才,将成为汉朝的中兴之主。景帝大喜,几天后又梦见一位神女捧着太阳,交给王美人,王美人把它吞入腹中。醒来后,王美人也梦见太阳进入自己体内,正好与景帝梦兆相符。景帝认为是极好的征兆,于是命王美人移居崇芳阁,并将阁名改为“绮兰殿”。她精神焕发,与王美人彻夜欢爱,果然应验了祥瑞之兆。等到七夕,天上牛郎织女相会,人间也出现祥瑞,王美人生下了一个儿子,年幼时便显出非凡的气质。景帝曾梦见高祖刘邦,刘邦说他要生一个叫“彘”的儿子。又因为先前梦见赤猪下降,于是便将王美人所生的儿子命名为“彘”。后来因“彘”字不雅,改名为“彻”。王美人生下彻后,再未怀孕,而妹妹则接连生了四个男孩,除长子越外,还有寄乘舜三人,后来都封为王。这些事暂且不提。
王美人生产彻时,景帝已有多个儿子,栗姬所生的子女最多,外貌也端正,是王美人的主要竞争对手。景帝原本爱恋栗姬,曾私下约定,等栗姬生下儿子,就立为储君。后来栗姬接连生了三个儿子,长子名叫荣,次子叫德,三子叫阏。德已被封为河间王,阏被封为临江王(见前文),只有荣未封王,明显是为立储而设。但由于王家姐妹的不断介入,与栗姬争夺宠爱,让栗姬非常恼怒。王美人生下彻后,各种祥瑞接连出现,栗姬害怕他成为太子,导致己子失位,便格外讨好景帝,极力请求景帝履行当初的承诺。景帝既想立荣,又想立彻,拖了两三年仍无法决定。但栗姬不断催促,而且立幼子而废长子,也觉得不情理,最终决定立荣,但封彻为胶东王(见前文)。
此时,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,与景帝是亲姐妹,已嫁给堂邑侯陈午,生下一女,名为阿娇。长公主想将女儿许配给太子,便派人向栗姬暗示,说是辈分相当,可一谈便成。偏偏栗姬不愿联姻,干脆拒绝。原来长公主常出入宫中,与景帝关系亲密,后宫许多妾室都愿意求助于她,请求她帮忙引荐,长公主不忍拒绝,常代为推荐。她乐于人情往来,唯独栗姬一向嫉妒心强,听说长公主进宫得宠,非常不服,因此长公主想为女儿议婚,便不顾情面,直接拒绝。长公主恼羞成怒,与栗姬结下仇怨。而王美人恰好抓住这个机会,与长公主关系密切,处处讨好。两人常常谈得投机,甚至谈了一整天,毫无顾忌。长公主说起议婚之事,语气中仍带着怨气,王美人乐得附和,说自己没有福分,不能得这佳婿。长公主随口说,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阿娇许配给彻,王美人十分高兴,但口中仍谦称彻年幼,不配与阿娇婚配。言语中反而刺激长公主,才情远胜栗姬。长公主生气道:“废立之事,祸福难料。栗家以为己子能做太子,将来必定当上皇太后。千稳万当,谁知还有我在此,我定要让她的儿子不能当太子!”王美人连忙补上一句:“立储是国家大事,应一成不变,请长公主不要多心!”说得更狠。长公主愤怒道:“她既不中,我也无暇顾及了!”王美人暗自高兴,随即与长公主订下婚约,长公主这才离开。王美人向景帝转达长公主的意思,愿结儿女姻亲。景帝认为彻年纪尚小,与阿娇相差几岁,似乎不太合适,因此没有立即答应。王美人转喜为忧,又向长公主说明。长公主干脆带着女儿一同入宫,恰巧胶东王彻站在母亲身边。当时诸侯分封,年幼者常未就国,故彻尚在宫中。长公主顺手将女儿抱在膝上,抚摸着开玩笑问道:“你愿意娶媳妇吗?”彻聪明伶俐,面对长公主只是嬉笑不语。长公主故意让宫女问他是否愿意,彻都摇头。当提到自己的女儿阿娇时,彻笑出声来:“若能娶阿娇为妻,住在金屋,那就太好了,太好了!”小小年纪便有老脸皮。长公主不禁大笑,王美人也欣喜万分。长公主便抱着彻,向景帝禀告。景帝当面问彻,彻坦然承认。景帝认为他年纪虽小,却特别喜爱阿娇,或许前世就已注定,于是决定成全这段姻缘,双方都无异议。长公主与王美人,彼此成了亲母,感情更加深厚。二人既想报复栗姬,也想夺走太子之位,两股力量合起来,决心将栗姬一家排除在外。栗姬也隐约得知此事,只盼自己当上皇后,便不怕被人排挤。她费尽心机,终于把薄皇后挤下台,正准备登顶,却被这两位新崛起的“亲母”从中干预,最终未能如愿。这也是因果报应,弄巧成拙啊!
景帝正欲册立栗姬为皇后,长公主急忙进谗言,诬告栗姬信奉邪术,诅咒其他妃嫔,每次与夫人相见,常在背后唾骂。景帝听完“人彘”二字,内心震惊,便前往栗姬宫中探问:“我百年之后,后宫诸妃若能生子,你一定要善待她们,别忘了。”一边说,一边观察栗姬的神色,突然脸色变得又紫又青,好一会儿不说话。她如此嫉妒,毫无才德,怎能逃过排挤?久等仍无言,甚至把脸转过去,景帝忍无可忍,起身离去。刚出宫门,只听里面传来哭喊声,隐约听见“老狗”二字。本想回身质问,又怕徒增口角,失了威严,只能忍气离去。从此对栗姬心生怨恨,不愿册立皇后。长公主又频繁探听,每当与景帝交谈,便称赞胶东王彻聪明孝顺,景帝也认为属实。又想起前些年梦中兆象,多主吉祥,若立为太子,必定能继承大业。这一念头一发,太子荣的地位便动摇了,加上王美人谦和得体,深受后宫喜爱,更觉得栗姬母子相形见绌。
时光飞逝,又是一年,举行大行典礼,有人奏请:“子因母贵,母因子贵,如今太子母亲尚未立后,应立即册封为皇后。”景帝听了勃然大怒:“这事岂容你们擅自决定?”随即下令将奏请的大行官治罪,关进监狱,甚至废了太子荣,贬为临江王。条侯周亚夫、魏其侯窦婴先后劝谏,均未被采纳。窦婴本来愤怒,便称病归隐,只有周亚夫仍在朝,因丞相陶青生病退位,便由周亚夫接任,但礼节远不如从前,仅是按惯例超迁罢了。请看:景帝决意废立,是因为大行官提出立后之事,他怀疑是栗姬暗中唆使,因而发怒。其实真正主使的不是栗姬,而是王美人。王美人知道景帝怨恨栗姬,特意嘱咐大行官进言立后,作为反制策略。果然景帝一怒,立即将太子荣废黜,只让大行官因此下狱,受了数旬苦痛。后来王美人替他求情,才得以释放,总算躲过严刑。从此栗姬失宠,被逐出宫,天道好还,报应之巧,令人惊叹!然而景帝身为守成之君,却因几个妇人而被操控,无缘无故废后,是不义;无故废子,是不慈。况且王美人是再嫁之妇,名节已失,也不应正位中宫,成为天下之母,君主过度干涉,更遑论再三多次?太子荣被降为临江王,本应小心自保,若想避免灾祸,只需留在旧宫便可。他却执意扩建宫殿,侵占宫墙外的空地,而太宗庙的围墙边尚有余地,可以扩建。此举被他人告发,说他侵犯宗庙土地,是故意设陷阱陷害。景帝于是下令征召他回京。荣不得不回,便在北门外设祭,即日启程。相传黄帝的后代累祖年轻喜欢出游,死于途中,后人尊为出行保护神,或说是共工氏之子修。每次出行之前,必先举行祭祀,称为“祖祭”。荣祭后上车,途中忽听“咔嚓”一声,车轴无故断裂,惊得他一愣,只得改乘别的车。江陵的老百姓因荣治理多年,仁厚爱民,多来送行。见他车轴断裂,料定此去不吉,纷纷落泪道:“我们的王恐怕再也回不来了!”荣告别百姓,驶入京城,不久便有诏书传来,令荣前往中尉处等候质问。冤冤相报,终于碰上了中尉郅都——这是一位著名酷吏,被称为“苍鹰”,朝中大臣多侧目而视,只有景帝欣赏他不畏权贵,特加倚重。这或许是因为彼此志趣相投,另有所得。
起初,后宫中有一位叫贾姬的女子,容貌出众,也受到景帝宠爱。一次景帝带她游园,赏玩甚久,贾姬想上厕所,独自前往,突然一只野猪从兽栏窜出,冲进厕所。景帝见状十分惊慌,担心贾姬受伤,急忙派人去救。这时郅都正担任中郎将,侍驾在旁,见景帝左右张望,神色慌张,却故意低头,装作看不见。景帝着急,无法选择,拔出佩剑亲自前去救援。郅都却抢先几步,挡在景帝面前,跪地奏道:“陛下失去一个妃子,又失去一个,天下哪里缺了美妇?如果陛下亲自冒险,恐怕有违宗庙之规,岂不辜负太后?为何为一个妇人,而冒此大险?”景帝这才收手。不久野猪退出,贾姬安然出来,未受伤害。景帝带着她上车回宫。有人将此事上报太后,太后称赞郅都有义气,赐给他黄金百斤。景帝也认为他忠心,赏赐百金,自此郅都更受朝廷推崇。也多亏贾姬没有嫉妒,才得厚赏。后来济南有个瞷氏大家族,有三百多家,横行乡里,官府不敢过问。景帝得知后,命郅都为济南守,前去治理。郅都一到济南,立即派兵捉拿,抓获首恶数人,当众斩首,其余族人吓得噤若寒蝉,再不敢为恶。约一年后,济南境内无人偷盗,社会变得安定,连邻郡都畏惧他的威名,景帝便召他为中尉。
郅都再次入京,气势威严,即使面对丞相周亚夫,也只是行一礼,态度傲慢。周亚夫也不计较。等到临江王荣被征召至中尉府,郅都更想借此彰显威严,直接将荣召来对质。他面容阴沉,如同阎罗王一般。荣年少,从未经历过牢狱之苦,见到这副模样,吓得魂飞魄散,转念一想:母亲已死,弟弟也已离世,父亲已不再疼爱,余生已无意义,何苦向酷吏乞求怜悯?不如写封遗书,自尽谢罪。主意已定,便回头看向府中官员,想借纸笔书写,不料却被郅都喝止,竟下令差役把他强行拖进大牢。这时魏其侯窦婴得知消息,便取来纸笔,荣写下一封绝命书,托狱中官吏转交景帝,同时解下自己的绳索,悬梁自尽。真是可怜!狱吏报告郅都,郅都却毫不惊慌,只将遗书呈上。景帝看到遗书,也未流露哀痛,只下令以王礼安葬,谥号“闵”。等到出葬蓝田,却见许多燕子衔泥筑巢,堆在墓上。路人见此情景,无不感叹,纷纷为临江王喊冤。我有诗赞道:
拼死赴京献一身,宁愿玉碎不愿瓦全。
为何苍鹰心太狠,燕子尚知为他怜!
窦婴得知后,愤而上奏太后。想知道太后是否曾施以怜悯,待下回详述。
薄皇后被栗姬排挤,无辜被废,王美人又暗中趁机打击栗姬及其儿子,天道好还,报应之巧令人惊叹。奇怪的是,景帝身为守成之君,却为几个妇人所操控,无故废后,是不义;无端废子,是不慈。王美人身为再嫁之妇,名节已失,也不该成为中宫之主,为天下母,君主过度干预,更不应再三多次。太子荣被降为临江王后,若想免灾,应小心谨慎,若留旧宫居住即可,若执意扩建宫殿,侵犯宗庙土地,实属自取灭亡。与鼌错穿庙垣尚能无罪,临江王侵占庙地却立刻被治罪,究竟是谁使“苍鹰”逼人致死?说他无冤,实非事实。有栗太子之冤死,更足见景帝之心狠手辣。苏颖滨说他忌刻少恩,岂不是言过其实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