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五十四回 信袁盎诡谋斩御史 遇赵涉依议出奇兵
却说景帝闻七国变乱,吴为首谋,已与楚兵连合攻梁,急得形色仓皇,忙召群臣会议。当有一人出班献策,请景帝亲自出征。这人为谁?就是主议削吴的鼌错。景帝道:“我若亲征,都中由何人居守?”鼌错道:“臣当留守都中。陛下但出兵荥阳,堵住叛兵,就是徐潼一带,暂时不妨弃去,令彼得地生骄,自减锐气,方可用逸制劳,一鼓平乱。”景帝听着,半晌无言。猛记得文帝遗言,谓天下有变,可用周亚夫为将,因即掉头左顾,见亚夫正端立一旁,便召至案前,命他督兵讨逆,亚夫直任不辞。景帝大喜,遂升亚夫为太尉,命率三十六将军,出讨吴楚,亚夫受命即行。 景帝遣发亚夫,正想退朝,偏又接到齐王急报,速请援师。景帝踌躇多时,方想着窦婴忠诚,可付大任,乃特派使臣持节,召婴入朝。既用周亚夫,又召入窦婴,不可谓景帝不明。婴已免官家居,使节往返,不免需时,景帝未便坐待,当然退朝入内。及婴与使臣到来,景帝正进谒太后,陈述意见。应该有此手续。婴虽违忤太后,被除门籍,但此时是奉旨特召,门吏怎敢拦阻?自然放他进去,他却趋入太后宫中,拜见太后及景帝。景帝即命婴为将,使他领兵救齐。婴拜辞道:“臣本不才,近又患病,望陛下另择他人。”景帝知婴尚记前嫌,未肯效力,免不得劝慰数语,仍令就任。婴再三固辞,景帝作色道:“天下方危,王孙即婴字,见上。谊关国戚。难道可袖手旁观么?”婴见景帝情词激切,又暗窥太后形容,也带着三分愧色,自知不便固执,乃始承认下去。景帝就命婴为大将军,且赐金千斤。婴谓齐固当援,赵亦宜讨,特保荐栾布郦寄两人,分统军马。景帝依议,拜两人并为将军,使栾布率兵救齐,郦寄引兵击赵,都归窦婴节制。 婴拜命而出,先在都中,暂设军辕,即将所赐千金,陈诸廊下。一面招集将士,分委军务,应需费用,令就廊下自取。不到数日,千金已尽,无一入私,因此部下感激,俱乐为用。婴又日夕部署,拟即出发荥阳,忽有故吴相袁盎乘夜谒婴,婴立即延入,与谈时事。盎说及七国叛乱,由吴唆使,吴为不轨,由错激成,但教主上肯听盎言,自有平乱的至计。婴前时与错相争,互有嫌隙,此时听了盎言,好似针芥相投,格外合意。婴错争论,见前回。因留盎住宿军辕,愿为奏达。盎暗喜道:“鼌错,鼌错,看汝今日尚能逞威否?”原来盎与错素不相容,虽同为朝臣,未尝同堂与语,至错为御史大夫,创议削吴,盎方辞去吴相,回都复命,错独说盎私受吴王财物,应该坐罪,有诏将盎免官,赦为庶人。及吴楚连兵攻梁,错又嘱语丞史,重提前案,欲即诛盎,还是丞史替盎解说,谓盎不宜有谋,且吴已起兵,穷治何益,错乃稍从缓议。偏已有人向盎告知,盎遂进见窦婴,要想靠婴势力,乘间除错。婴与他意见相同,那有不替他入奏。 景帝闻得盎有妙策,自然召见。盎拜谒已毕,望见错亦在侧,正是冤家相遇,格外留心。但听景帝问道:“吴楚造反,君意将如何处置?”盎随口答道:“陛下尽管放怀,不必忧虑。”景帝道:“吴王倚山铸钱,煮海为盐,诱致天下豪杰,白头起事,若非计出万全,岂肯轻发?怎得说是不必忧呢!”盎又道:“吴只有铜盐,并无豪杰,不过招聚无赖子弟,亡命奸人,一哄为乱,臣故说是不必忧呢。”错正入白调饷事宜,急切不能趋避,只好呆立一旁,待盎说了数语,已是听得生厌,便从旁道:“盎言甚是,陛下只准备兵食便了。”偏景帝不肯听错,还要穷根到底,详问计策,盎答道:“臣有一计,定能平乱,但军谋须守秘密,不便使人与闻。”明明是为了鼌错。景帝因命左右退去,惟错不肯行,仍然留着。盎暗暗着急,又向景帝面请道:“臣今所言,无论何人,不宜得知。”何必这般鬼祟!景帝乃使错暂退,错不好违命,悻悻的趋往东厢。盎四顾无人,才低声说道:“臣闻吴楚连谋,彼此书信往来,无非说是高帝子弟,各有分土。偏出了贼臣鼌错,擅削诸侯,欲危刘氏,所以众心不服,连兵西来,志在诛错,求复故土。诚使陛下将错处斩,赦免吴楚各国,归还故地,彼必罢兵谢罪,欢然回国,还要遣什么兵将,费什么军饷呢!”景帝为了亲征计议,已是动疑,此次听了盎言,越觉错有歹心,所以前番力请亲征,自愿守都,损人利己,煞是可恨。因复对盎答说道:“如果可以罢兵,我亦何惜一人,不谢天下!”盎乃答说道:“愚见如此,惟陛下熟思后行。”景帝竟面授盎为太常,使他秘密治装,赴吴议和,盎受命而去。 鼌错尚莫明其妙,等到袁盎退出,仍至景帝前续陈军事,但见景帝形容如旧,倒也看不出甚么端倪。又未便问及袁盎所言,只好说完本意,怅然退归。约莫过了一旬,也不见有特别诏令,还道袁盎无甚异议,或虽有异言,未邀景帝信从,因此毫无动静。那知景帝已密嘱丞相陶青,廷尉张欧等劾奏错罪,说他议论乖谬,大逆不道,应该腰斩,家属弃市。景帝又亲加手批,准如所奏,不过一时未曾发落,但召中尉入宫,授与密诏,且嘱咐了好几语,使他依旨施行。中尉领了密旨,乘车疾驰,直入御史府中,传旨召错,立刻入朝,错惊问何事?中尉诡称未知,但催他快快登车,一同前去。错连忙穿好冠带,与中尉同车出门。车夫已经中尉密嘱,一手挽车,一手扬鞭,真是非常起劲,与风驰电掣相似。错从车内顾着外面,惊疑的了不得,原来车路所经,统是都市,并非入宫要道。正要开口诘问中尉,车已停住,中尉一跃下车,车旁早有兵役待着,由中尉递了一个暗号,便回首向错道:“鼌御史快下车听诏!”错见停车处乃是东市,向来是杀头地方,为何叫我此处听旨,莫非要杀我不成!一面想,一面下车,两脚方立住地上,便由兵役趋近,把错两手反翦,牵至法场,令他长跪听诏。中尉从袖中取出诏书,宣读到应该腰斩一语,那鼌错的头颅,已离了脖项,堕地有声。叙得新颖。身上尚穿着朝服,未曾脱去。中尉也不复多顾,仍然上车,还朝复命。景帝方将错罪宣告中外,并命拿捕错家全眷,一体坐罪。诛错已不免失刑,况及全家!旋由颍川郡报称错父于半月前,已服毒自尽,回应前回。外如母妻子侄等,悉数拿解,送入都中。景帝闻报,诏称已死勿问,余皆处斩。可怜错夙号智囊,反弄到这般结局,身诛族夷,聪明反被聪明误,看错便可了然! 这且毋庸细表。言之慨然。 且说袁盎受命整装,也知赴吴议和,未必有效,但闻朝廷已经诛错,得报宿仇,不得不冒险一行,聊报知遇。景帝又遣吴王濞从子刘通,与盎同行。盎至吴军,先使通入报吴王,吴王知鼌错已诛,却也心喜,不过罢兵诏命,未肯接受,索性将通留住军中,另派都尉一人,率兵五百,把盎围住营舍,断绝往来,盎屡次求见,终被拒绝,惟遣人招盎降吴,当使为将。总算盎还有良心,始终不为所动,宁死勿降。 到了夜静更深,盎自觉困倦,展被就睡,正在神思蒙眬,突有一人叫道:“快起!快走!”盎猛被惊醒,慌忙起来,从灯光下顾视来人,似曾相识,唯一时叫不出姓名,却也未便发言。那人又敦促道:“吴王定议斩君,期在诘朝,君此时不走,死在目前了!”盎惊疑道:“君究系何人,乃来救我?”那人复答道:“臣尝为君从史,盗君侍儿,幸蒙宽宥,感恩不忘,故特来救君。”盎乃仔细辨认,果然不谬,因即称谢道:“难得君不忘旧情,肯来相救!但帐外兵士甚多,叫我如何出走?”那人答道:“这可无虑。臣为军中司马,本奉吴王命令,来此围君,现已为君设策,典衣换酒,灌醉兵士,大众统已睡熟,君可速行。”盎复疑虑道:“我曾知君有老亲,若放我出围,必致累君,奈何奈何!”那人又答道:“臣已安排妥当,君但前去,不必为臣担忧!臣自有与亲偕亡的方法。”盎乃向他下拜,由那人答礼后,即引盎至帐后,用刀割开营帐,屈身钻出。帐外搭着一棚,棚外果有醉卒卧着,东倒西歪,不省人事,两人悄悄的跨过醉卒,觅路疾趋。一经出棚,正值春寒雨湿,泥滑难行。那人已有双屐怀着,取出赠盎,使盎穿上,又送盎数百步,指示去路,方才告别。盎夤夜疾走,幸喜路上尚有微光,不致失足。自思从前为吴相时,从史盗我侍儿,亏得我度量尚大,不愿究治,且将侍儿赐与从史,因此得他搭救,使我脱围。盎之宽免从史,与从史之用计救盎,都从两方语意中叙出,可省许多文字。但距敌未远,总还担忧,便将身中所持的旄节,解下包好,藏在怀中,免得露出马脚。自己苦无车马,又要著屐行走,觉得两足滞重,很是不便,但逃命要紧,也顾不得步履艰难,只好放出老力,向前急行。一口气跑了六七十里,天色已明,远远望见梁都。心下才得放宽,惟身体不堪疲乏,两脚又肿痛交加,没奈何就地坐下。可巧有一班马队,侦哨过来,想必定是梁兵,便又起身候着。待他行近,当即问讯,果然不出所料。乃复从怀中取出旄节,持示梁军,且与他说明情由。梁军见是朝使,不敢怠慢,且借与一马,使盎坐着。盎至梁营中一转,匆匆就道,入都销差去了。侥幸侥幸。 景帝还道盎等赴吴,定能息兵,反遣人至周亚夫军营,饬令缓进。待了数日,尚未得盎等回报,只有谒者仆射邓公入朝求见。邓公为成固人,本从亚夫出征,任官校尉,此次正由亚夫差遣,入报军情。景帝疑问道:“汝从军中前来,可知鼌错已死,吴楚曾愿罢兵否?”邓公道:“吴王蓄谋造反,已有好几十年,今日借端发兵,不过托名诛错,其实并不是单为一错呢!陛下竟将错诛死,臣恐天下士人,从此将箝口结舌,不敢再言国事了!”景帝愕然,急问何故?邓公道:“错欲减削藩封,实恐诸侯强大难制,故特创此议,强本弱末,为万世计。今计画方行,反受大戮。内使忠臣短气,外为列侯报仇,臣窃为陛下不取呢!”景帝不禁叹息道:“君言甚是!我亦悔恨无及了!”已而袁盎逃还,果言吴王不肯罢兵,景帝未免埋怨袁盎。但盎曾有言说明,要景帝熟思后行,是诛错一事,实出景帝主张,景帝无从推诿。且盎在吴营,拚死不降,忠诚亦属可取。于是不复加罪,许盎照常供职,一面授邓公为城阳中尉,使他回报亚夫,相机进兵。 邓公方去,那梁王武的告急书,一日再至。景帝又遣人催促亚夫,令速救梁,亚夫上书献计,略言楚兵剽轻,难与争锋,现只可把梁委敌,使他固守,待臣断敌食道,方可制楚。楚兵溃散,吴自无能为了。景帝已信任亚夫,复称依议。亚夫时尚屯兵霸上,既接景帝复诏,便备着驿车六乘,拟即驰赴荥阳。甫经启行,有一士人遮道进说道:“将军往讨吴楚,战胜,宗庙安;不胜,天下危,关系重大,可否容仆一言?”亚夫闻说,忙下车相揖道:“愿闻高论。”如此虚心,怎得不克?士人答道:“吴王素富,久已蓄养死士,此次闻将军出征,必令死士埋伏殽渑,预备邀击,将军不可不防!且兵事首贵神速,将军何不绕道右行,走蓝田,出武关,进抵雒阳,直入武库,掩敌无备,且使诸侯闻风震动,共疑将军从天而下,不战便已生畏了。”亚夫极称妙计,因问他姓名,知是赵涉,遂留与同行。依了赵涉所说的路途,星夜前进,安安稳稳的到了雒阳。亚夫大喜道:“七国造反,我乘传车至此,一路无阻,岂非大幸!今我若得进据荥阳,荥阳以东,不足忧了!”当下遣派将士,至殽渑间搜索要隘,果得许多伏兵,逐去一半,擒住一半,回至亚夫前报功。亚夫益服赵涉先见,奏举涉为护军。更访得雒阳侠客剧孟,与他结交,免为敌用。然后驰入荥阳,会同各路人马,再议进行。 看官听说!荥阳扼东西要冲,左敖仓,右武库,有粟可因,有械可取,东得即东胜,西得即西胜,从来刘项相争,注重荥阳,便是为此。至亚夫会兵荥阳,喜如所望,亦无非因要地未失,赶先据住,已经占了胜着。说明形势,格外醒目。彼时吴中也有智士,请吴王先机进取,毋落人后,吴王不肯信用,遂为亚夫所乘,终致败亡。当吴王濞出兵时,大将军田禄伯,曾进语吴王道:“我兵一路西行,若无他奇道,恐难立功,臣愿得五万人,出江淮间,收复淮南长沙,长驱西进,直入武关,与大王会,这也是一条奇计呢!”吴王意欲照行,偏由吴太子驹,从中阻挠,恐禄伯得机先叛,请乃父不可分兵,遂致一条奇计,徒付空谈。嗣又有少将桓将军,为吴画策道:“吴多步兵,步兵利走险阻,汉多车骑,车骑利战平地,今为大王计,宜赶紧西进,所过城邑,不必留攻,若能西据雒阳,取武库,食敖仓粟,阻山带河,号令诸侯,就使一时不得入关,天下已定,否则大王徐行,汉兵先出,彼此在梁楚交界,对垒争锋,我失彼长,彼得我失,大事去了!”吴正濞又复狐疑,偏问老将。老将都不肯冒险,反说桓将军年少躁进,未可深恃。于是第二条良谋,又屏弃不用。吴王该死。好几十万吴楚大兵,徒然屯聚梁郊,与梁争战。 梁王武派兵守住棘壁,被吴楚兵一鼓陷入,杀伤梁兵数万人。再由梁王遣将截击,复为所败。梁王大惧,固守睢阳,闻得周亚夫已至河雒,便即遣使求援。那知亚夫抱定本旨,未肯相救,急得梁王望眼将穿,一日三使,催促亚夫。亚夫进至淮阳,仍然逗留。梁王待久不至,索性将亚夫劾奏一本,飞达长安。景帝得梁王奏章,见他似泣似诉,料知情急万分,不得不转饬亚夫,使救梁都。亚夫却回诏使,用了旧客邓尉的秘谋,故意的退避三舍,回驻昌邑,深沟高垒,坚守勿出。梁王虽然愤恨亚夫,但求人无效,只好求己,日夜激励士卒,壹意死守,复选得中大夫韩安国,及楚相张尚弟羽为将军,且守且战。安国持重善守,羽为乃兄死事,尚为楚王戊所杀,见前回。立志复仇,往往乘隙出击,力败吴兵,因此睢阳一城兀自支持得住。吴楚两王,还想督兵再攻,踏破梁都。不料有探马报入,说是周亚夫暗遣将士,抄出我兵后面,截我粮道,现在粮多被劫,运路全然不通了。吴王濞大惊道:“我兵不下数十万,怎可无粮?这且奈何!”楚王戊亦连声叫苦,无法可施。 小子有诗咏道: 老悖原为速死征,陵人反致受人陵; 良谋不用机先失,坐使雄兵兆土崩。 欲知吴楚两王,如何抵制周亚夫,且待下回再叙。 鼌错之死,后世多代为呼冤。错特小有才耳,其杀身也固宜,非真不幸也。苏子瞻之论错,最为公允,自发而不能自收,徒欲以天子为孤注,能保景帝之不加疑忌耶!惟袁盎借公济私,当国家危急之秋,反为是报怨欺君之举,其罪固较错为尤甚,错死而盎不受诛,错其原难瞑目欤!彼周亚夫之受命出征,以谨严之军律,具翕受之虚心。赵涉,途人耳,一经献议,见可即行,邓尉,旧客也,再请坚壁,深信不疑,以视吴王之两得良谋,终不能用,其相去固甚远矣。两军相见,善谋者胜,观诸周亚夫而益信云。
译文:
景帝听说七国叛乱,吴国是首谋,已经联合楚军进攻梁国,急得神色慌张,连忙召集大臣商议对策。这时,有人出班进言,建议景帝亲自出征。这个人是谁呢?就是当初主张削减吴国封地的贾谊(文中误作“鼌错”,应为“贾谊”或“鼌错”——根据原文推测为“鼌错”)。景帝问:“我若亲自出征,京城由谁留守?”鼌错回答:“臣愿意留守京城。陛下只需带兵前往荥阳,堵住叛军,至于徐州、潼关一带,暂时可以放弃,让叛军得到土地后产生骄傲之心,从而削弱他们的锐气,这样我们就能以逸待劳,一鼓作气平定叛乱。”景帝听完,沉默了好一会儿,突然想起文帝曾说过:“天下有变时,可用周亚夫为将。”于是转过头看到周亚夫正立在一旁,便立即召他进来,任命他统领军队讨伐叛逆。周亚夫毫无推辞,欣然接受。景帝非常高兴,当即任命周亚夫为太尉,率领三十六位将军出征讨伐吴楚叛军,周亚夫接到命令后立即出发。
景帝派周亚夫出征后,正准备退朝,忽然又接到齐王的紧急报告,请求援军。景帝犹豫良久,想到窦婴忠心可信,便特别派遣使者持节召他入朝。既然已启用周亚夫,又召入窦婴,可见景帝并非昏庸。窦婴当时被罢官在家,使者来回需要时间,景帝不便久等,只好先退朝入宫。等窦婴与使者到达时,景帝正在拜见太后,陈述自己的意见。窦婴虽曾因反对朝廷而被剥夺门第身份,但此次是奉皇帝特旨召见,门吏怎敢阻拦?自然允许他进入。窦婴急忙进入太后面前,向太后和景帝行礼。景帝随即任命窦婴为大将军,让他率兵救援齐国。窦婴辞谢道:“臣本才能平庸,最近又患病,恳请陛下另选他人。”景帝知道窦婴仍心存前嫌,不愿效力,便劝慰了几句,仍让他去担任此职。窦婴再三推辞,景帝脸色一沉道:“天下正处危难,你是王孙,是国戚,难道可以袖手旁观吗?”窦婴见景帝语气坚决,又偷偷观察到太后面色,也有些内疚,终于明白自己无法坚持,于是同意上任。景帝便正式任命窦婴为大将军,并赐给他一千斤黄金。窦婴认为齐国应救援,赵国也应讨伐,于是特别推荐了栾布和郦寄两人,分别统领军队。景帝采纳了他的建议,任命两人皆为将军,命栾布率军前往救援齐国,郦寄率军进攻赵国,都归窦婴统辖。
窦婴接受任命后,先在京城设立军营,把所受的千斤黄金陈列在廊下,然后招募将士,分派军务,所需费用也允许士兵自行到廊下取用。不到几天,黄金便全部花光,没有一人私自取用,因此部下都非常感激,乐于效命。窦婴每天晚上都部署军队,准备立即出发前往荥阳,忽然夜半有原吴国丞相袁盎前来拜访,窦婴立刻接见并留他在军营中谈话。袁盎谈到七国叛乱是由吴国唆使,吴国的动乱是被鼌错激出来的。他说,只要皇上采纳他的计策,必定能平定叛乱。窦婴与鼌错此前有过矛盾,此刻听袁盎一番话,顿时觉得如针尖触衣,极为契合。于是留袁盎住宿军营,并愿将他的建议上奏朝廷。袁盎暗自得意:“鼌错,鼌错,看看你今日还能逞威否?”原来袁盎与鼌错一向不和,虽同为朝臣,从未在一处说话。当初鼌错担任御史大夫时,提出削减诸侯封地,袁盎便因此被罢官,贬为平民。鼌错曾说袁盎私自收受吴王财物,应追究其罪,朝廷下诏将袁盎免职,流放为庶人。后来吴楚联军进攻梁国,鼌错又下令官员提前翻查旧案,想立刻处死袁盎,幸好官吏替他解释,认为袁盎无谋反之心,且吴国已起兵,严厉追查也无益,所以鼌错才暂时搁置。偏偏有人向袁盎透露了此事,袁盎于是前往窦婴处,希望借助窦婴的势力,趁机除掉鼌错。而窦婴与他意见相同,自然代为上奏。
景帝得知袁盎有妙计,便立即召见。袁盎拜见后,发现鼌错也在一旁,两人正是冤家对头,彼此格外留意。景帝问道:“吴楚叛乱,您打算如何处理?”袁盎随口回答:“陛下不必忧虑。”景帝反问:“吴王倚仗山地铸钱,靠海煮盐,招揽天下豪杰,白发为起事,若非有万全之策,怎么会轻易发动?怎能说不必忧呢?”袁盎回答:“吴国只有铜和盐,并无真正英雄豪杰,只不过是聚集了无赖子弟和亡命之徒,一哄而起,乱事而已。所以我才说不必忧。”鼌错正要汇报军需供应的事,无法回避,只好站在一旁听着。他听了袁盎的言论,感到厌烦,便在一旁插话说道:“袁盎说得很对,陛下只需做好军粮储备即可。”但景帝不愿听从鼌错的意见,继续追问详细计策。袁盎便说:“我有一条计策,定能平定叛乱,但军情需保密,不便让别人知道。”这明显是为鼌错的性命设局。景帝便命左右退下,唯独鼌错不肯走,仍留在原地。袁盎心里着急,又当面向景帝请求道:“我所言之计,无论何人,都不宜得知。”这种行为十分隐秘!景帝于是让鼌错暂时退下,鼌错不好违命,只好悻悻地前往东厢。袁盎四下巡视,确认无人后,低声说道:“我听说吴楚两国之间书信往来,说高祖的后代各自拥有封地。偏偏出了奸臣鼌错,擅自削减诸侯,意图动摇刘氏江山,所以众人心生不满,联合起兵,目标是诛杀鼌错,恢复故土。如果陛下能将鼌错处死,赦免吴楚诸国,归还故地,他们必定停止兵事,俯首谢罪,还愿回国,何必再派兵征讨、耗费军饷呢!”景帝因早有亲征之意,心中已经产生怀疑,听了袁盎的话后,更加觉得鼌错心术不正。因此他此前极力主张亲征,自愿守京城,损人利己,实在可恨。于是对袁盎说:“如果真能罢兵,我也不吝惜一人,何须再用兵呢!”袁盎答道:“我的建议是如此,但请陛下仔细考虑后再决定。”景帝当场任命袁盎为太常,让他秘密准备,前往吴国议和,袁盎接受命令后便离开了宫廷。
鼌错仍不清楚其中奥妙,等到袁盎离开后,又去见景帝继续陈述军务。但景帝神色如常,看不出什么异常。他也不便追问袁盎所说,只好说明自己的意见,黯然退下。大约过了十天,再无特别诏令,他以为袁盎没有异议,或者虽有异议,也没有被景帝采纳。未曾想到,景帝早已秘密命丞相陶青、廷尉张欧等人上奏弹劾鼌错,称其言论荒谬,大逆不道,应处腰斩,全家处死。景帝亲笔批示同意,只是暂未执行,却单独召见中尉,交给他密令,叮嘱他依旨行事。中尉接到密令,立即乘车飞驰,直入御史府,传唤鼌错,命令他立刻入宫。鼌错大为震惊,问何事?中尉谎称不知,只是催促他快登上车,一同前往。鼌错连忙穿戴好官服,与中尉同车出门。车夫早已被中尉密令叮嘱,一手挽车,一手挥鞭,车行迅疾如风驰电掣。鼌错在车内望着外面,惊疑万分,因为车行路线都是市区,不是进宫要道。正欲开口质问,车已停住,中尉一跃下车,车旁已有士兵等候,中尉递了一个暗号后,回头对鼌错说:“鼌御史,快下车听诏!”鼌错一看停车地点是东市,往日是处决犯人的地方,难道是叫我到这里被杀吗?一边想,一边下车,双脚刚站稳,士兵便上前,将他双手反剪,拖到刑场,让他跪听诏书。中尉从袖中取出诏书,宣读“腰斩”一词时,鼌错的头颅已从脖子上脱落,坠地有声。他身上仍穿着朝服,未脱下。中尉也不多看,立即上车,返回朝廷复命。景帝随即宣布鼌错的罪行,下令逮捕并处决其全家。诛杀鼌错已经判罚过重,更何况牵连全族!不久,颍川郡传来消息,说鼌错的父亲半个月前已服毒自尽。景帝得知后,下诏称“已死不必深究”,其余亲属均被处斩。可怜鼌错素有智谋,反而弄到这般下场,身死族灭,聪明反被聪明误,可叹可悲!
此事暂且不细说。感慨万分。
再说袁盎接到密令,也知前往吴国议和未必成功,但听说朝廷已斩杀鼌错,心中愤恨,便不顾危险,冒险前往,以报知遇之恩。景帝又派吴王刘濞的侄子刘通与袁盎同行。袁盎抵达吴军后,先让刘通入营转告吴王。吴王得知鼌错已被处死,颇为高兴,但只接受废除兵事的诏令,不愿接受,反而将刘通扣留在军中,另派都尉率五百士兵围住袁盎的营帐,断绝其与外界联系。袁盎多次请求见吴王,均被拒绝,只派使者招降袁盎,许他为将。袁盎虽有良知,始终不愿屈服,宁死也不愿投降。
夜深人静,袁盎感到困倦,铺开被子入睡。正昏睡时,突然传来一声:“快起来!快走!”袁盎猛然惊醒,急忙起身,在灯光下看见来人,似曾相识,一时却叫不出名字,也不便多言。那人又催促道:“吴王已决定斩你, tomorrow 就动手,你若不走,死在眼前!”袁盎惊问:“你是谁?为何来救我?”那人答道:“我曾是你的家臣,盗走了你侍女,幸得您宽恕,我心怀感激,特来救你。”袁盎仔细辨认,果然没错,便感激道:“难得你不忘旧情,愿意来救我!但帐外兵士众多,我该如何逃走?”那人答道:“不必担心。我本是军中司马,奉吴王之命来围困你,现已为你设法,将衣服换成酒,灌醉士兵,众人全都酣睡,你可快点行动。”袁盎仍心有疑虑:“我听说你家中有老亲,若放我出去,必会连累你,怎么办?”那人答道:“我已经安排妥当,你只管前去,不必为我担心!我自有方法与家人一同赴死。”袁盎便向他磕头感谢,那人也还礼后,便带袁盎至营帐后,用刀割开帐幕,俯身钻出。帐外搭着一个棚子,棚外果然有喝醉的士兵东倒西歪,沉睡不醒。两人悄然跨过醉汉,迅速逃离。刚出帐篷,正值春寒雨湿,泥泞难行。那人早有双鞋在怀,取出赠给袁盎,让他穿上,又送他数百步,指引去路后才告别。袁盎连夜疾行,幸好路上仍有微光,避免失足。他回想当年身为吴相时,家臣盗我侍女,幸得我宽宏大量,未加追究,还把侍女送给了他,因此得他相救脱险。袁盎的宽厚与家臣的救他,都通过简练对话自然表达,省去了繁复描写。但距离敌营尚远,仍心存忧虑,便将自己的旄节解下妥善包裹,藏入怀中,以免暴露身份。自己无车无马,又需穿鞋行走,两脚沉重难行,却因逃命要紧,只能拼尽全力向前奔走。一口气跑了六七十里,天刚亮,远远望见梁国都城,心下才稍稍安心,但身体疲惫不堪,两脚肿胀疼痛,只得勉强坐下。恰巧有一队骑兵巡逻过来,想必是梁国的军队,便起身等待。待骑兵靠近,立即询问,果然不出所料。于是从怀中取出旄节,出示给梁军,并说明缘由。梁军见是朝廷使者,不敢怠慢,还借给他一匹马,让他骑着前行。
后来,作者写诗感叹道:
老谋昏庸反而速死,被人凌辱反而被凌辱;
良策不用,机先丧失,最终导致雄兵崩溃。
想知道吴楚两国君王如何抵抗周亚夫,且待下回继续。
鼌错之死,后世大多为他鸣冤。鼌错不过略通才略,其死固属应当,非真正不幸。苏轼评论鼌错,最为公正:他起初发心良好,但无法自我节制,只寄希望于皇帝能否无恙,又能确保景帝不加怀疑,真是难保啊!而袁盎在国家危急之时,反而借机报复,欺君罔上,罪责远重于鼌错,鼌错死后袁盎未受诛杀,他心中恐怕难以平静啊!周亚夫受命出征,以严谨的军纪和谦虚的胸怀行事。赵涉只是普通路人,献策后立刻采纳;邓尉是旧日宾客,再次提出坚守不战,周亚夫深信不疑。相比之下,吴王两次获得良策,却始终不采纳,其差距实在太大。两军对峙,善谋者胜,由此可见,周亚夫是真正的智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