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淮南王刘长被废,徙锢蜀中,行至中道,淮南王顾语左右道:“何人说我好勇,不肯奉法?我实因平时骄纵,未尝闻过,故致有今日。今悔已无及,恨亦无益,不如就此自了吧。”左右听着,只恐他自己寻死,格外加防。但刘长已愤不欲生,任凭左右进食,却是水米不沾,竟至活活饿死。左右尚没有知觉,直到雍县地方,县令揭开车上封条,验视刘长,早已僵卧不动,毫无气息了。赵姬负气自尽,长亦如此,毕竟有些遗传性。当下吃了一惊,飞使上报。文帝闻信,不禁恸哭失声,适值袁盎进来,文帝流涕与语道:“我悔不用君言,终致淮南王饿死道中。”盎乃劝慰道:“淮南王已经身亡,咎由自取,陛下不必过悲,还请宽怀。”文帝道:“我只有一弟,不能保全,总觉问心不安。”盎接口道:“陛下以为未安,只好尽斩丞相御史,以谢天下。”盎出此言,失之过激,后来不得其死,已兆于此。文帝一想,此事与丞相御史,究竟没甚干涉,未便加诛。惟刘长经过的县邑,所有传送诸吏,及馈食诸徒,沿途失察,应该加罪,当即诏令丞相御史,派员调查,共得了数十人,一并弃市。冤哉枉也。并用列侯礼葬长,即就雍县筑墓,特置守冢三十户。 嗣又封长世子安为阜陵侯,次子勃为安阳侯,三子赐为周阳侯,四子良为东成侯,但民间尚有歌谣云:“一尺布,尚可缝,一斗粟,尚可舂,兄弟二人不相容。”文帝有时出游,得闻此歌,明知暗寓讽刺,不由的长叹道:“古时尧舜放逐骨肉,周公诛殛管蔡,天下称为圣人,无非因他大义灭亲,为公忘私,今民间作歌寓讥,莫非疑我贪得淮南土地么?”乃追谥长为厉王,令长子安袭爵,仍为淮南王。惟分衡山郡封勃,庐江郡封赐,独刘良已死,不复加封,于是淮南析为三国。 长沙王太傅贾谊,得知此事,上书谏阻道:“淮南王悖逆无道,徙死蜀中,天下称快。今朝廷反尊奉罪人子嗣,势必惹人讥议,且将来伊子长大,或且不知感恩,转想为父报仇,岂不可虑!”文帝未肯听从,惟言虽不用,心中却记念不忘,因特遣使召谊。谊应召到来,刚值文帝祭神礼毕,静坐宣室中。宜室即未央宫前室。待谊行过了礼,便问及鬼神大要。谊却原原本本,说出鬼神如何形体,如何功能,几令文帝闻所未闻,文帝听得入情,竟致忘倦,好在谊也越讲越长,滔滔不绝,直到夜色朦胧,尚未罢休。文帝将身移近前席,尽管侧耳听着,待谊讲罢出宫,差不多是月上三更了。文帝退入内寝,自言自叹道:“我久不见贾生,还道是彼不及我,今日方知我不及彼了。”越日颁出诏令,拜谊为梁王太傅。 梁王揖系文帝少子,惟好读书,为帝所爱,故特令谊往傅梁王。谊以为此次见召,必得内用,谁知又奉调出去,满腔抑郁,无处可挥,乃讨论时政得失,上了一篇治安策,约莫有万余言,分作数大纲。应痛哭的有一事,是为了诸王分封,力强难制;应流涕的有二事,是为了匈奴寇掠,御侮乏才;应长太息的有六事,是为了奢侈无度,尊卑无序,礼义不兴,廉耻不行,储君失教,臣下失御等情。文帝展诵再三,见他满纸牢骚,似乎祸乱就在目前,但自观天下大势,一时不致遽变,何必多事纷更,因此把贾谊所陈,暂且搁起。 只匈奴使人报丧,系是冒顿单于病死,子稽粥嗣立,号为老上单于。文帝意在羁縻,复欲与匈奴和亲,因再遣宗室女翁主,汉称帝女为公主,诸王女为翁主。往嫁稽粥,音育。作为阏氏。特派宦官中行说,护送翁主,同往匈奴。中行说不欲远行,托故推辞,文帝以说为燕人,生长朔方,定知匈奴情态,所以不肯另遣,硬要说前去一行。说无法解免,悻悻起程,临行时曾语人道:“朝廷中岂无他人,可使匈奴?今偏要派我前往,我也顾不得朝廷了。将来助胡害汉,休要怪我!”小人何足为使,文帝太觉误事。旁人听着,只道他是一时愤语,况偌大阉人,能有甚么大力,敢为汉患?因此付诸一笑,由他北去。 说与翁主同到匈奴,稽粥单于见有中国美人到来,当然心喜,便命说住居客帐,自挈翁主至后帐中,解衣取乐。翁主为势所迫,无可奈何,只好拚着一身,由他摆布。这都是娄敬害她。稽粥畅所欲为,格外满意,遂立翁主为阏氏,一面优待中行说,时与宴饮。说索性降胡,不愿回国,且替他想出许多计策,为强胡计。先是匈奴与汉和亲,得汉所遗缯絮食物,视为至宝,自单于以至贵族,并皆衣缯食米,诩诩自得。说独向稽粥献议道:“匈奴人众,敌不过汉朝一郡,今乃独霸一方,实由平常衣食,不必仰给汉朝,故能兀然自立。现闻单于喜得汉物,愿变旧俗,恐汉物输入匈奴,不过十成中的一二成,已足使匈奴归心相率降汉了。”稽粥却也惊愕,惟心中尚恋着汉物,未肯遽弃,就是诸番官亦似信非信,互有疑议。说更将缯帛为衣,穿在身上,向荆棘中驰骋一周,缯帛触着许多荆棘,自然破裂。说回入帐中,指示大众道:“这是汉物,真不中用!”说罢,又换服毡裘,仍赴荆棘丛中,照前跑了一番,并无损坏。乃更入帐语众道:“汉朝的缯絮,远不及此地的毡裘,奈何舍长从短呢!”众人皆信为有理,遂各穿本国衣服,不愿从汉。说又谓汉人食物,不如匈奴的膻肉酪浆,每见中国酒米,辄挥去勿用。番众以说为汉人,犹从胡俗,显见是汉物平常,不足取重了。本国人喜用外国货,原是大弊,但如中行说之教导匈奴,曾自知为中国人否? 说见匈奴已不重汉物,更教单于左右,学习书算,详记人口牲畜等类。会有汉使至匈奴聘问,见他风俗野蛮,未免嘲笑,中行说辄与辩驳,汉使讥匈奴轻老,说答辩道:“汉人奉命出戍,父老岂有不自减衣食,赍送子弟么?且匈奴素尚战攻,老弱不能斗,专靠少壮出战,优给饮食,方可战胜沙场,保卫家室,怎得说是轻老哩!”汉使又言匈奴父子,同卧穹庐中,父死妻后母,兄弟死即取兄弟妻为妻,逆理LuanLun,至此已极。说又答辩道:“父子兄弟死后,妻或他嫁,便是绝种,不如取为己妻,却可保全种姓,所以匈奴虽乱,必立宗种。一派胡言。今中国侈言伦理,反致亲族日疏,互相残杀,这是有名无实,徒事欺人,何足称道呢!”这数语却是中国通弊,但不应出自中行说之口。汉使总批驳他无礼无义,说谓约束径然后易行,君臣简然后可久,不比中国繁文缛节,毫无益处。后来辩无可辩,索性厉色相问道:“汉使不必多言,但教把汉廷送来各物,留心检点,果能尽善尽美,便算尽职,否则秋高马肥,便要派遣铁骑,南来践踏,休得怪我背约呢!”可恶之极。汉使见他变脸,只得罢论。 向来汉帝遗匈奴书简,长一尺一寸,上面写着,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,随后叙及所赠物件,匈奴答书,却没有一定制度。至是说教匈奴制成复简,长一尺二寸,所加封印统比汉简阔大,内写天地所生,日月所置,匈奴大单于,敬问汉皇帝无恙云云。说既帮着匈奴主张简约,何以复书上要这般夸饰。汉使携了匈奴复书,归报文帝,且将中行说所言,叙述一遍,文帝且悔且忧,屡与丞相等议及,注重边防。梁王太傅贾谊,闻得匈奴悖嫚,又上陈三表五饵的秘计,对待单于。大略说是: 臣闻爱人之状,好人之技,仁道也,信为大操常义也,爱好有实,已诺可期,十死一生,彼将必至,此三表也。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,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,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,赐之高堂邃宇仓库奴婢以坏其腹,于来降者尝召幸之,亲酌手食相娱乐以坏其心,此五饵也。 谊既上书,复自请为属国官吏,主持外交,谓能系单于颈,笞中行说背,说得天花乱坠,议论惊人。未免夸张。文帝总恐他少年浮夸,行不顾言,仍将来书搁置,未尝照行。一年又一年,已是文帝十年了,文帝出幸甘泉,亲察外情,留将军薄昭守京。昭得了重权,遇事专擅,适由文帝遣到使臣,与昭有仇,昭竟将来使杀死。文帝闻报,忍无可忍,不得不把他惩治。只因贾谊前上治安策中,有言公卿得罪,不宜拘辱,但当使他引决自裁,方是待臣以礼等语。于是令朝中公卿,至薄昭家饮酒,劝使自尽。昭不肯就死,文帝又使群臣各著素服,同往哭祭。昭无可奈何,乃服药自杀。昭为薄太后弟,擅戮帝使,应该受诛,不过文帝未知预防,纵成大罪,也与淮南王刘长事相类。这也由文帝有仁无义,所以对着宗亲,不能无憾哩。叙断平允。 越年为文帝十一年,梁王揖自梁入朝,途中驰马太骤,偶一失足,竟致颠蹶。揖坠地受伤,血流如注,经医官极力救治,始终无效,竟致毕命。梁傅贾谊,为梁王所敬重,相契甚深,至是闻王暴亡,哀悲的了不得,乃奏请为梁王立后。且言淮阳地小,未足立国,不如并入淮南。惟淮阳水边有二三列城,可分与梁国,庶梁与淮南,均能自固云云。文帝览奏,愿如所请,即徙淮阳王武为梁王,武与揖为异母兄弟,揖无子嗣,因将武调徙至梁,使武子过承揖祀。又徙太原王参为代王,并有太原。武封淮阳王,参封太原王,见四七、四八回中。这且待后再表。 惟贾谊既不得志,并痛梁王身死,自己为傅无状,越加心灰意懒,郁郁寡欢,过了年余,也至病瘵身亡。年才三十三岁。后人或惜谊不能永年,无从见功,或谓谊幸得蚤死,免至乱政,众论悠悠,不足取信,明眼人自有真评,毋容小子絮述了。以不断断之。 且说匈奴国主稽粥单于,自得中行说后,大加亲信,言听计从。中行说导他入寇,屡为边患,文帝十一年十一月中,又入侵狄道,掠去许多人畜。文帝致书匈奴,责他负约失信,稽粥亦置诸不理。边境戍军,日夕戒严,可奈地方袤延,约有千余里,顾东失西,顾西失东,累得兵民交困,犬不宁。当时有一个太子家令,姓鼌名错,音措初习刑名,继通文学,入官太常掌故,进为太子舍人,转授家令。太子启喜他才辩,格外优待,号为智囊。他见朝廷调兵征饷,出御匈奴,因即乘机上书,详陈兵事。无非衒才。大旨在得地形、卒服习、器用利三事,地势有高下的分别,匈奴善山战,中国善野战,须舍短而用长;士卒有强弱的分别,选练必精良,操演必纯熟,毋轻举而致败;器械有利钝的分别,劲弩长戟利及远,坚甲铦刃利及近,贵因时而制宜。结末复言用夷攻夷,最好是使降胡义渠等,作为前驱,结以恩信,赐以甲兵,与我军相为表里,然后可制匈奴死命。统篇不下数千言,文帝大为称赏,赐书褒答。错又上言发卒守塞,往返多劳,不如募民出居塞下,教以守望相助,缓急有资,方能持久无虞,不致涣散。还有入粟输边一策,乃是令民纳粟入官,接济边饷,有罪可以免罪,无罪可以授爵,就入粟的多寡,为级数的等差。此说为卖官鬻爵之俑,最足误国。文帝多半采用,一时颇有成效,因此错遂得宠。 错且往往引经释义,评论时政。说起他的师承,却也有所传授。错为太常掌故时,曾奉派至济南,向老儒伏生处,专习尚书。伏生名胜,通尚书学,曾为秦朝博士,自秦始皇禁人藏书,伏生不能不取书出毁,只有尚书一部,乃是研究有素,不肯缴出,取藏壁中。及秦末天下大乱,伏生早已去官,避乱四徙,直至汉兴以后,书禁复开,才敢回到家中,取壁寻书。偏壁中受着潮湿,将原书大半烂毁,只剩了断简残编,取出检视,仅存二十九篇,还是破碎不全。文帝即位,诏求遗经,别经尚有人民藏着,陆续献出,独缺尚书一经。嗣访得济南伏生,以尚书教授齐鲁诸生,乃遣错前往受业。伏生年衰齿落,连说话都不能清晰,并且错籍隶颍川,与济南距离颇远,方言也不甚相通,幸亏伏生有一女儿,名叫羲娥,夙秉父传,颇通尚书大义。当伏生讲授时,伏女立在父侧,依着父言,逐句传译,错才能领悟大纲。尚有两三处未能体会,只好出以己意,曲为引伸。其实伏生所传尚书二十九篇,原书亦已断烂,一半是伏生记忆出来,究竟有无错误,也不能悉考。后至汉武帝时,鲁恭王坏孔子旧宅,得孔壁所藏书经,字迹亦多腐蚀,不过较伏生所传,又加二十九篇,合成五十八篇,由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考订笺注,流传后世。这且慢表。 惟鼌错受经伏生,实靠着伏女转授,故后人或说他受经伏女,因父成名,一经千古,也可为女史生色了。不没伏女。当时齐国境内,尚有一个闺阁名姝,扬名不朽,说将起来,乃是前汉时代的孝女,比那伏女羲娥,还要脍炙人口,世代流芳。看官欲问她姓名,就是太仓令淳于意少女缇萦。从伏女折入缇萦,映带有致。淳于意家居临淄,素好医术,尝至同郡元里公乘阳庆处学医。公乘系汉官名,意在待乘公车,如征君同义。庆已七十余岁,博通医理,无子可传,自淳于意入门肄业,遂将黄帝扁鹊脉书,及五色诊病诸法,一律取授,随时讲解。意悉心研究,三年有成,乃辞师回里,为人治病,能预决病人生死,一经投药,无不立愈,因此名闻远近,病家多来求医,门庭如市。但意虽善医,究竟只有一人精力,不能应接千百人,有时不堪烦扰,往往出门游行。且向来落拓不羁,无志生产,曾做过一次太仓令,未几辞去,就是与人医病,也是随便取资,不计多寡。只病家踵门求治,或值意不在家中,竟致失望,免不得愤懑异常,病重的当即死了。死生本有定数,但病人家属,不肯这般想法,反要说意不肯医治,以致病亡。怨气所积,酿成祸祟。至文帝十三年间,遂有势家告发意罪,说他借医欺人,轻视生命。当由地方有司,把他拿讯,谳成肉刑。只因意曾做过县令,未便擅加刑罚,不能不奏达朝廷,有诏令他押送长安。为医之难如此。 意无子嗣,只有五女,临行时都去送父,相向悲泣。意长叹道:“生女不生男,缓急无所用。”为此两语,激动那少女缇萦的血性,遂草草收拾行李,随父同行。好容易到了长安,意被系狱中,缇萦竟拚生诣阙,上书吁请。文帝听得少女上书,也为惊异,忙令左右取入。展开一阅,但见书中有要语云: 妾父为吏,齐中尝称其廉平,今坐法当刑,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,刑者不可复属,虽欲改过自新,其道莫由,终不可得。妾愿没入为官婢,以赎父刑罪,使得改过自新也。 文帝阅毕,禁不住凄恻起来,便命将淳于意赦罪,听令挈女归家。小子有诗赞缇萦道: 欲报亲恩入汉关,奉书诣阙拜天颜, 世间不少男儿汉,可似缇萦救父还。 既而文帝又有一诏,除去肉刑。欲知诏书如何说法,待至下回述明。 与外夷和亲,已为下策,又强遣中行说以附益之,说本阉人,即令其存心无他,犹不足以供使令,况彼固有言在先,将为汉患耶!文帝必欲遣说,果何为者?贾谊三表五饵之策,未尽可行,即如鼌错之屡言边事,有可行者,有不可行者。要之御夷无他道,不外内治外攘而已,舍此皆非至计也。错受经于伏生,而伏女以传;伏女以外,又有上书赎罪之缇萦,汉时去古未远,故尚有女教之留遗,一以传经著,一以至孝闻,巾帼中有此人,贾鼌辈且有愧色矣。
却说淮南王刘长被废,被流放到蜀地,在路上途中,刘长回头对身边的人说:“谁说我勇猛不服从法律?其实我平日骄横任性,从没有听见过批评,所以才导致今天这种结果。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,怨恨也无济于事,不如就在此地结束我的生命吧。”身边的亲信听到后,只担心他会自杀,更加严密地防备。但刘长早已心灰意冷,任由他们送饭,却连一口水米都不吃,最终活活饿死。亲信们完全没有察觉,直到到达雍县时,县令打开车上的封条检查刘长,发现他已经僵卧不起,毫无气息了。他的妻子赵姬也因此自尽,刘长和赵姬的结局确实有些家族遗传的悲剧性。当时众人非常震惊,立刻派人上报。汉文帝得知后,不禁痛哭流涕,刚好这时袁盎进来,文帝流着泪对他说:“我后悔当初没听从您的劝告,最终导致淮南王在途中饿死。”袁盎劝慰道:“淮南王已经死了,这是他咎由自取,陛下不必过于悲伤,还请放宽心。”文帝说:“我只有一个弟弟,如今没能保全,心里一直觉得愧疚不安。”袁盎回应道:“陛下觉得不安,最好的办法是处死丞相和御史,来向天下人谢罪。”袁盎这番话太过激烈,后来也因此遭祸,已经埋下了伏笔。文帝想了想,此事与丞相和御史并没有直接关系,不便加罪。但刘长所经过的各县郡,那些负责传送的官员和负责送饭的差役,沿途没能发现异常,应当受到惩罚,于是下诏命令丞相和御史派人调查,共查出数十人,全部处决。这真是冤枉啊!同时,以列侯的礼节安葬刘长,并在雍县为他修筑坟墓,专门设置三十户人家看守墓地。
后来,封刘长的长子刘安为阜陵侯,次子刘勃为安阳侯,三子刘赐为周阳侯,四子刘良为东成侯。但民间仍有歌谣流传:“一尺布,还能缝补,一斗米,还能舂磨,可兄弟俩却不能相容。”文帝有时出游,偶然听到这歌谣,知道这是在暗中讽刺,不禁长叹道:“古代尧舜流放骨肉亲人,周公诛杀管叔和蔡叔,天下都称他们是圣人,是因为他们大义灭亲,为公忘私。如今百姓作歌讥讽,难道是怀疑我贪图淮南的土地吗?”于是追赠刘长为“厉王”,命他的长子刘安继承爵位,仍做淮南王。但把衡山郡分封给刘勃,庐江郡分封给刘赐,而刘良早已去世,不再追封。这样一来,淮南国被一分为三。
长沙王的太傅贾谊得知此事,上书劝谏道:“淮南王悖逆无道,流放到蜀地后死于途中,天下人都认为这是好事。如今朝廷反而尊奉罪人的后代,势必引起人们的讥讽,况且将来这些儿子长大后,或许不知感恩,反而想为父报仇,岂不是很危险?”文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,虽然没采用,但心中却一直记挂,于是特地派使臣召见贾谊。贾谊应召来到,正值文帝刚刚完成祭神仪式,坐在宣室中。待贾谊行过礼后,文帝便问他关于鬼神的问题。贾谊详细地说明了鬼神的形体和功能,令文帝听得目瞪口呆,非常感兴趣,甚至忘了疲倦。贾谊讲得越来越深入,滔滔不绝,直到夜色朦胧仍未停止。文帝挪近前座,专注地聆听,直到贾谊离开宫门,几乎已是半夜三更。文帝回到内室,自言自语道:“我很久没见过贾谊,还以为他不如我,今天才明白,我远远不如他。”第二天,文帝下诏任命贾谊为梁王的太傅。
梁王是文帝的幼子,爱好读书,深受文帝喜爱,所以特地让贾谊去教导他。贾谊本以为此番召见,必定能进入朝廷核心任职,没想到又改派他去外地,心中十分失望,无处发泄,于是研究时政得失,上了一篇《治安策》,约一万字,分为几个大体内容。他痛哭的是:诸侯封地太强难以控制;流涕的是:匈奴频繁侵扰,抵御边患人才缺乏;长长叹息的是:奢侈无度,尊卑秩序混乱,礼义不兴,廉耻不存,储君教育缺失,臣下不听指挥。文帝反复阅读这些意见,发现他言辞中充满了忧愤,似乎祸乱已近眼前,但观察天下形势,一时不会大乱,不必多费心思,因此暂时搁置了这些建议。
那时匈奴派使者报信,说冒顿单于去世,其子稽粥继位,称“老上单于”。文帝想维持和平,再次打算与匈奴和亲,于是派遣宗室女翁主出嫁给稽粥,作为阏氏(王后)。并派宦官中行说护送翁主前往匈奴。中行说不愿远行,借口推辞。文帝认为中行说是燕地人,生长在北方边境,了解匈奴的风俗,因此不肯另派他人,硬要他前往。中行说无法推脱,只得无奈启程。临行前他曾对别人说:“朝廷中难道没有别人可以派去匈奴?偏偏要派我去,我也不再顾及朝廷了。将来帮助匈奴损害汉朝,你们别怪我!”这真是一个卑劣的小人,文帝真是大错特错。旁人听后,只当他是一时情绪发泄,况且一个宦官又有什么实力,敢对汉朝造成危害?因此只当是玩笑,放他北去。
中行说与翁主一同到达匈奴,稽粥单于见来了一位中原美女,自然欣喜,便命中行说住在客帐中,自己带着翁主到后帐,脱下衣服与她同乐。翁主被形势逼迫,无奈只能忍受,甘愿受辱。这都是娄敬的过错。稽粥尽情享乐,更加满意,于是立翁主为阏氏,同时优待中行说,常常邀请他一起宴饮。中行说索性投降匈奴,不愿回国,并为匈奴出许多计谋,帮助匈奴壮大。起初,匈奴与汉和亲,得到汉朝赠送的丝绸粮食,视为宝贝,从单于到贵族,都穿丝绸、吃粮食,感到无比自豪。中行说却向稽粥献计道:“匈奴人口众多,远不如汉朝一个郡,如今能独立自立,正是因为平时不需要仰仗汉朝的物资。现在单于喜欢汉地物品,若改变旧俗,只要汉地物品传入匈奴,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二,就足以让匈奴人心归附,转而投降汉朝。”但稽粥虽感到震惊,内心仍恋着汉地物品,不肯立刻放弃,众官员也持怀疑态度。中行说又亲自穿上汉地丝织品,在荆棘丛中奔跑,结果丝帛被荆棘刮破。他回到帐中,指着说:“这是汉地物品,确实不实用!”又换上匈奴的毛毡衣服,再次在荆棘丛中奔跑,毫无损坏。于是他入帐告诉大家:“汉朝的丝织物,远不如我们这里的毛毡,何必舍长求短呢!”众人全都信以为真,于是纷纷穿上本国衣服,不再使用汉地物品。中行说还说汉地饮食不如匈奴的羊奶和酒浆,每次看到汉地酒米,就随手丢弃。匈奴人因此认为汉地东西平庸,不值一提。本国人喜欢外国物品,本是弊端,但中行说教匈奴人如此,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吗?
中行说见匈奴不再重视汉地物品,又教单于身边人学习书写算术,详细记录人口和牲畜数量。后来有汉使前往匈奴访问,见其风俗野蛮,忍不住嘲笑。中行说便反驳说:“汉人奉命边防,父母长辈难道不会减少衣食,送儿子出征吗?况且匈奴历来崇尚战争,老弱不能作战,只能依靠青壮出征,给予优厚待遇,方能打赢沙场,保卫家园,怎么说是轻视老人呢?”汉使又说匈奴父子同住帐篷,父亲死后妻子嫁继母,兄弟死之后娶兄弟的妻为妻,荒谬绝伦。中行说反驳道:“父子兄弟死后,妻子改嫁,就等于断了家族血脉,不如娶为己妻,才能延续宗族。匈奴虽有混乱,却能维持家族血统。相比之下,中原国家讲伦理,反而导致亲族疏远,甚至互相残杀,这是有名无实,徒有虚名,不足称道!”这些话其实是中原地区的通病,但不该出自中行说之口。汉使最终驳斥他,说他无礼无义。中行说则说:“制度简明才容易管理,君臣关系简朴才能长久,不像中原国家繁文缛节,毫无实际意义。”后来争论无果,中行说突然严厉地问:“汉使不必多言,只要把汉朝送来的物品,仔细检查,若能尽善尽美,就算尽职;否则,等到秋高马肥,我便派铁骑南下,践踏汉地,别怪我背约!”这简直可恶之极!汉使见他脸色陡变,只好放弃争论。
从前汉朝写给匈奴的书信长一尺一寸,开头写“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”,之后叙说赠送的物品。匈奴回信没有固定格式。中行说教匈奴制作统一复信,长度为一尺二寸,封印比汉信更宽,内容写着:“天地所生,日月所照,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。”中行说帮助匈奴制定格式,为何回信却要如此夸张?汉使带回匈奴的复信,向文帝报告并转述中行说的言论。文帝既感到悔恨又忧心,多次与丞相等人商议,更加注重边防。梁王太傅贾谊得知匈奴无礼轻慢,又上疏提出“三表五饵”之策,具体内容是:
“我听说,爱护别人,是仁爱的表现;坚守信用,是最重要的道德准则。如果真心诚意地赠予,对方必定会来归附。这叫‘三表’:给予华美的衣服车马,扰乱他们视觉;赐予丰盛食物和珍馐美味,扰乱他们口味;赐予音乐和美女,扰乱他们感官;赐予高堂深院、仓库奴婢,扰乱他们欲望;对归降者亲自接见,亲手为他们斟酒吃饭,破坏他们的心志,这就是‘五饵’。”
贾谊上书后,又主动请求担任属国官员,亲自负责外交事务,声称能“绑住单于的脖子,鞭打中行说的背部”,说得天花乱坠,极具煽动性。但文帝担心他年轻浮夸,言而无信,因此只是暂时搁置,没有实施。一年又一年,到文帝十年时,文帝亲自到甘泉宫巡视边境,留下将军薄昭留守京城。薄昭掌握实权,专断行事,恰巧文帝派去的使臣与他有仇,薄昭竟将使臣杀害。文帝得知后,忍无可忍,不得不严惩他。由于贾谊先前上《治安策》时说过:“公卿大臣若触怒皇上,不应羞辱,而应让他们自尽,才是待臣以礼。”于是文帝下令让朝中官员到薄昭家中饮酒,劝他自杀。薄昭拒不自杀,文帝又让群臣穿素衣,一同前往哭祭。薄昭毫无办法,最终服毒自尽。薄昭是薄太后的弟弟,擅自杀害皇帝使臣,本应处死,只是文帝事先未设防,导致大错,也与淮南王刘长的事类似,都是文帝仁慈却缺乏刚正,对宗亲难以完全信任,导致遗憾。
第二年,即文帝十一年,梁王刘揖从梁国入朝,途中骑马太快,不慎失足,摔倒在地,鲜血直流,经医生全力救治,始终无效,最终去世。梁王的太傅贾谊,受到梁王深深敬重,情谊深厚,听到梁王突然去世,悲痛万分,于是奏请为梁王立后。他指出淮阳地区领土狭小,不足以建国,不如并入淮南。建议将淮阳边上的数座城池划归梁国,这样梁国和淮南国都能自保。文帝看了奏章,同意此议,便将淮阳王刘武改封为梁王。刘武与刘揖是异母兄弟,刘揖无子嗣,因而将刘武调到梁国,由刘武之子继承刘揖的宗祀。同时,将太原王刘参改封为代王。此事暂且搁置,待后文再说。
贾谊因不得志,又痛失梁王,作为太傅却无能为力,更加心灰意冷,郁郁寡欢,一年多后也病重去世,年仅三十三岁。后人或惋惜他未能长寿,无法实现功业;或认为他早死是幸事,免于乱政,但众说纷纭,不一而足,真正有识之士自有公论,无需由我多加评述。
再说匈奴单于稽粥,自从得到中行说后,极为信任他,言听计从。中行说引导他入侵,常常造成边患。到文帝十一年,匈奴再次入侵。文帝想用和亲来缓解,又派中行说去加强这一策略。中行说本是宦官,即使他存心无害,也不足胜任使者之责,更何况他事先就说要为汉朝带来危害呢!文帝为何一定要派中行说呢?贾谊的“三表五饵”之策并非完全可行,就像贾谊屡次提出边防建议,有些是可行的,有些是不可行的。总而言之,对外国的统治,没有别的办法,关键在于内政治理和对外防御,除此之外,皆非上策。贾谊从伏生那里接受儒家经典,是靠伏女代为传授的,因此后人说他受经于伏女,也使女教得以流传,为女性立下光辉典范。此外,还有上书赎罪的缇萦,她是汉代著名的孝女,比伏女更广为人知,世代传颂。如果问她名字,那就是太仓令淳于意的女儿缇萦。由此将伏女与缇萦联系起来,相映成趣。淳于意家住临淄,擅长医术,曾到同郡元里向公乘阳庆学医。公乘阳庆已是七十余岁,精通医理,无子传世,将《黄帝内经》《扁鹊脉经》以及五色诊病等方法全部传授给淳于意,他专心学习三年后便有所成就,辞师回乡,为人治病,能准确预测病人生死,用药后皆能立即痊愈,因此名声远播,病人纷至沓来,门庭若市。但淳于意虽医术高明,却只有一人之力,无法应付大量患者,常常出门游走。他为人落拓不羁,没有建业之志,曾做过太仓令,不久便辞职。即使行医,也是随缘取费,不计报酬。有时病人接连上门,他不在家,便导致病人失望,甚至病逝。生命有定数,但家属却认为是他不肯医治,致病亡,怨气累积,最后酿成灾祸。到文帝十三年,权贵举报淳于意“借医欺人,轻视生命”。地方官府将其拘捕,经审问定罪,处以肉刑。只因淳于意曾做过县令,不能擅自加刑,因此上报朝廷,朝廷下诏将其押送长安。做医生的困难,由此可见。
淳于意没有子女,只有五个女儿。临行前,五个女儿都来送行,相拥哭泣。淳于意长叹:“生女儿不如生儿子,关键时刻用不上。”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年幼的缇萦,激发了她的血性,于是匆匆收拾行李,随父前往长安。好不容易到达长安,淳于意被关进监狱,缇萦却冒着生命危险直接到皇宫门前上书求助。文帝听到一个女孩上书,十分震惊,立刻命令左右将她请进宫。打开书信,只见写道:
“我父亲是官员,在齐地曾以廉洁公正著称。如今因触犯法律被判处刑罚,我痛心丈夫一旦死去便无法复活,罪犯一旦被处决就无法再重新做人,即使想改过自新,也无从下手。我愿被收为官婢,用自己的一生来赎父亲的罪,好让他有机会改过自新。”
文帝读完后,心神震颤,命令立刻赦免淳于意的罪,并允许他带着女儿返回家乡。我为此写诗赞颂缇萦:
“想报亲恩入汉关,跪拜天颜请愿还,
世间虽多男儿汉,何如缇萦救父还。”
不久之后,文帝又下了一道诏书,废除了肉刑。具体诏书内容,待下回再详述。
与外族和亲,已是下策,又强行派遣中行说以加强关系,中行说本是宦官,即便他无恶意,也无法胜任使节职责。更何况他早有言在先,将为汉朝带来祸患!文帝为何一定要派他呢?贾谊提出的“三表五饵”之策,并非完全可行。即便像贾谊多次提出边疆策略,其中也有可取之处,也有不可行之处。总之,抵御外族没有别的办法,关键在于内政整顿和对外防御,除此之外,皆非上策。贾谊的经学,是通过伏女传授;伏女之外,还有上书救父的缇萦。汉代距先秦不远,因此仍保留女性教育的典范:一个用来传承经典,一个用来传扬孝道,巾帼英雄中真有这样的人才,即便是贾谊、贾谊这样的名臣也自愧不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