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四十九回 闢陽侯受椎斃命 淮南王謀反被囚

卻說淮南王劉長,系高祖第五子,乃是趙姬所出。趙姬本在趙王張敖宮中,高祖自東垣過趙,當是討韓王信時候。張敖遂撥趙姬奉侍。高祖生性漁色,見了嬌滴滴的美人,怎肯放過?當即令她侍寢,一宵雨露,便種胚胎。高祖不過隨地行樂,管甚麼有子無子,歡娛了一兩日,便將趙姬撇下,徑自回都。薄倖人往往如此。趙姬仍留居趙宮,張敖聞她得幸高祖,已有身孕,不敢再使宮中居住,特爲另築一舍,俾得休養。既而貫高等反謀發覺,事連張敖,一併逮治,見前文。張氏家眷,亦拘繫河內獄中,連趙姬都被繫住。趙姬時將分娩,對着河內獄官,具陳高祖召幸事,獄官不禁伸舌,急忙報知郡守,郡守據實奏聞,那知事隔多日,毫無複音。趙姬有弟趙兼,卻與審食其有些相識,因即措資入都,尋至闢陽侯第中,叩門求謁。審食其還算有情,召他入見,問明來意,趙兼一一詳告,並懇食其代爲疏通。食其卻也承認,入白呂后,呂后是個母夜叉,最恨高祖納入姬妾,怎肯替趙姬幫忙?反將食其搶白數語,食其碰了一鼻子灰,不敢再說。趙兼待了數日 不得確報,再向食其處問明。食其謝絕不見,累得趙兼白跑一趟,只得回到河內。  趙姬已生下一男,在獄中受盡痛苦,眼巴巴的望着皇恩大赦,偏由乃弟走將進來,滿面愁慘,語多支吾。趙姬始知絕望,且悔且恨,哭了一日,竟自尋死。待至獄吏得知,已經氣絕,無從施救。一夕歡娛,落了這般結果,真是張敖害她。只把遺下的嬰孩,僱了一個乳媼,好生保護,靜候朝中消息。可巧張敖遇赦,全家脫囚,趙姬所生的血塊兒,復由郡守特派吏目,偕了乳媼,同送入都。高祖前時怨恨張敖,無暇顧及趙姬,此時聞趙姬自盡,只有遺孩送到,也不禁記念舊情,感嘆多時。遲了遲了。當下命將遺孩抱入,見他狀貌魁梧,與己相似,越生了許多憐惜,取名爲長,遂即交與呂后,囑令撫養,並飭河內郡守,把趙姬遺棺,發往原籍真定,妥爲埋葬。屍骨早寒,曉得甚麼?呂后雖不願撫長,但因高祖鄭重叮囑,也不便意外虐待。好在長母已亡,不必生妒,一切撫養手續,自有乳媼等掌管,毋庸勞心,因此聽他居住,隨便看管。  好容易過了數年,長已有五六歲了,生性聰明,善承呂后意旨,呂后喜他敏慧,居然視若己生,長因得無恙。及出爲淮南王,才知生母趙姬,冤死獄中,母舅趙兼,留居真定,因即着人往迎母舅。到了淮南,兩下談及趙姬故事,更添出一重怨恨,無非爲了審食其不肯關說,以致趙姬身亡。長記在心中,嘗欲往殺食其,只苦無從下手,未便遽行。及文帝即位,食其失勢,遂於文帝三年,借了入朝的名目,徑詣長安。文帝素來孝友,聞得劉長來朝,很表歡迎,接見以後,留他盤桓數日。長年已逾冠,膂力方剛,兩手能扛巨鼎,膽大敢爲,平日在淮南時,嘗有不奉朝命,獨斷獨行等事,文帝只此一弟,格外寬容。此次見文帝留與盤桓,正合長意。一日長與文帝同車,往獵上苑,在途交談,往往不顧名分,但稱文帝爲大兄。文帝仍不與較,待遇如常。長越覺心喜,自思入京朝覲,不過具文,本意是來殺審食其,借報母仇。況主上待我甚厚,就使把食其殺死,當也不致加我大罪,此時不再下手,更待何時!乃暗中懷着鐵椎,帶領從人,乘車去訪審食其。食其聞淮南王來訪,怎敢怠慢?慌忙整肅衣冠,出門相迎。見長一躍下車,趨至面前,總道他前來行禮,趕先作揖。才經俯首,不防腦袋上面,突遭椎擊,痛徹心腑,霎時間頭旋目暈,跌倒地上。長即令從人趨近,梟了食其首級,上車自去。  食其家內,非無門役,但變生倉猝,如何救護?且因長是皇帝親弟,氣焰逼人,怎好擅出擒拿,所以長安然走脫,至宮門前下車,直入闕下,求見文帝。文帝當然出見,長跪伏殿階,肉袒謝罪,轉令文帝喫了一驚,忙問他爲着何事?長答說道:“臣母前居趙國,與貫高謀反情事,毫無干涉。闢陽侯明知臣母冤枉,且嘗爲呂后所寵,獨不肯入白呂后,懇爲代陳,便是一罪,趙王如意,母子無辜,枉遭毒害,闢陽侯未嘗力爭,便是二罪,高後封諸呂爲王,欲危劉氏,闢陽侯又默不一言,便是三罪,闢陽侯受國厚恩,不知爲公,專事營私,身負三罪,未正明刑,臣謹爲天下誅賊,上除國蠹,下報母仇!惟事前未曾請命,擅誅罪臣,臣亦不能無罪,故伏闕自陳,願受明罰。”強詞亦足奪理。文帝本不悅審食其,一旦聞他殺死,倒也快心,且長爲母報仇,跡雖專擅,情尚可原,因此叫長退去,不復議罪。長已得逞志,便即辭行,文帝準他回國,他就備好歸裝,昂然出都去了。中郎將袁盎,入宮進諫道:“淮南王擅殺食其,陛下乃置諸不問,竟令歸國,恐此後愈生驕縱,不可複製。臣聞尾大不掉,必滋後患,願陛下須加裁抑,大則奪國,小則削地,方可防患未萌,幸勿再延!”文帝不言可否,盎只好退出。  過了數日,文帝非但不治淮南王,反追究審食其私黨,竟飭吏往拿朱建。建得了此信,便欲自殺,諸子勸阻道:“生死尚未可知,何必自盡!”建慨然道:“我死當可無事,免得汝等罹禍了!”遂拔劍自剄。吏人回報文帝,文帝道:“我並不欲殺建,何必如此!”遂召建子入朝,拜爲中大夫。建爲食其而死,也不值得,幸虧遇着文帝,尚得貽蔭兒曹。  越年爲文帝四年,丞相灌嬰病逝,升任御史大夫張蒼爲丞相,且召河東守季布進京,欲拜爲御史大夫。布自中郎將出守河東,河東百姓,卻也悅服。布爲中郎將,見前文。當時有個曹邱生,與布同爲楚人,流寓長安,結交權貴,宦官趙談,常與往來,就是竇皇后兄竇長君,亦相友善,曹邱生得借勢斂錢,招權納賄。布雖未識曹邱生,姓名卻是熟悉,因聞曹邱生所爲不合,特致書竇長君,敘述曹邱生劣跡,勸他勿與結交。竇長君得書後,正在將信將疑,巧值曹邱生來訪長君,自述歸意,並請長君代作一書,向布介紹。長君微笑道:“季將軍不喜足下,願足下毋往!”曹邱生道:“僕自有法說動季將軍,只教得足下一書,爲僕先容,僕方可與季將軍相見哩。”長君不便峻拒,乃泛泛的寫了一書,交與曹邱生。曹邱生歸至河東,先遣人持書投入,季布展開一看,不禁大怒,既恨曹邱生,復恨竇長君,兩恨交併,便即盛氣待着。俄而曹邱生進來,見布怒容滿面,卻毫不畏縮,意向布長揖道:“楚人有言:得黃金百斤,不如得季布一諾,足下雖有言必踐,但有此盛名,也虧得旁人揄揚。僕與足下同是楚人,使僕爲足下游譽,豈不甚善,何必如此拒僕呢!”布素來好名,一聽此言,不覺轉怒爲喜,即下座相揖,延爲上客。留館數月,給他厚贐,曹邱生辭布歸楚,復由楚入都,替他揚名,得達主知。文帝乃將布召入,有意重任,忽又有人入毀季布,說他好酒使氣,不宜內用,轉令文帝起疑,躊躇莫決。布寓京月餘,未得好音,乃入朝進奏道:“臣待罪河東,想必有人無故延譽,乃蒙陛下寵召。今臣入都月餘,不聞後命,又必有人乘間毀臣。陛下因一譽賜召,一毀見棄,臣恐天下將窺見淺深,競來嘗試了。”文帝被他揭破隱衷,卻也自慚,半晌方答諭道:“河東是我股肱郡,故特召君前來,略問情形,非有他意。今仍煩君復任,幸勿多疑。”布乃謝別而去。  惟布有弟季心,亦嘗以任俠著名,見有不平事件,輒從旁代謀,替人泄忿。偶因近地土豪,武斷鄉曲,由季心往與理論,土豪不服,心竟把他殺死,避匿袁盎家中。盎方得文帝寵信,即出與調停,不致加罪,且薦爲中司馬。因此季心以勇聞,季布以諾聞。相傳季布季心,氣蓋關中,便是爲此,這且不必細表。詳敘季布兄弟,無非借古諷今。  且說絳侯周勃,自免相就國後,約有年餘,每遇河東守尉,巡視各縣,往往心不自安,披甲相見,兩旁護着家丁,各持兵械,似乎有防備不測的情形。這叫做心勞日拙。河東守尉,未免驚疑,就中有一個促狹人員,上書告訐,竟誣稱周勃謀反。文帝已陰蓄猜疑,見了告變的密書,立諭廷尉張釋之,叫他派遣幹員,逮勃入京。釋之不好怠慢,只得派吏赴絳,會同河東守季布,往拿周勃。布亦知勃無反意,惟因詔命難違,不能不帶着兵役,與朝吏同至絳邑,往見周勃。勃仍披甲出迎,一聞詔書到來,已覺得忐忑不寧,待至朝吏讀罷,嚇得目瞪口呆,幾與木偶相似。披甲設兵,究有何益!還是季布叫他卸甲,勸慰數語,方令朝吏好生帶着,同上長安。  入都以後,當然下獄,廷尉原是廉明,獄吏總要需索。勃初意是不青出錢,偏被獄吏冷嘲熱諷,受了許多腌臢氣,那時只好取出千金,分作饋遺。獄吏當即改換面目,小心供應。既而廷尉張釋之,召勃對簿,勃不善申辯,經釋之面訊數語,害得舌結詞窮,不發一言。還虧釋之是個好官,但令他還繫獄中,一時未曾定讞。獄吏既得勃賂,見勃不能置詞,遂替他想出一法,只因未便明告,乃將文牘背後,寫了五字,取出示勃。得人錢財,替人消災,還算是好獄吏。勃仔細瞧着,乃是以公主爲證五字,才覺似夢方醒。待至家人入內探視,即與附耳說明。原來勃有數子,長名勝之,曾娶文帝女爲妻,自勃得罪解京,勝之等恐有不測,立即入京省父,公主當亦同來。惟勝之平日,與公主不甚和協,屢有反目等情,此時爲父有罪,沒奈何央懇公主,代爲轉圜。公主還要擺些身架,直至勝之五體投地,方嫣然一笑,入宮代求去了。這是筆下解頤處。  先是釋之讞案,本主寬平,一是文帝出過中渭橋,適有人從橋下走過,驚動御馬,當由侍衛將行人拿住,發交廷尉。文帝欲將他處死,釋之止斷令罰金,君臣爭執一番,文帝駁不過釋之,只得依他判斷,罰金了事。一是高廟內座前玉環,被賊竊去,賊爲吏所捕,又發交廷尉。釋之奏當棄市,文帝大怒道:“賊盜我先帝法物,罪大惡極,不加族誅,叫朕如何恭承宗廟呢!”釋之免冠頓首道:“法止如此,假如愚民無知,妄取長陵一抔土,陛下將用何法懲辦?”這數語喚醒文帝,也覺得罪止本身,因入白薄太后,薄太后意議從同,遂依釋之言辦理罷了。插敘兩案,表明釋之廉平。此次審問周勃,實欲爲勃解免,怎奈勃口才不善,未能辯明,乃轉告知袁盎。盎嘗劾勃驕倨無禮,見四六回。至是因釋之言,獨奏稱絳侯無罪。還有薄太后弟昭,因勃曾讓與封邑,感念不忘,所以也入白太后,爲勃伸冤。薄太后已得公主泣請,再加薄昭一番面陳,便召文帝入見。文帝應召進謁,太后竟取頭上冒巾,向文帝面前擲去,且怒說道:“絳侯握皇帝璽,統率北軍,彼時不想造反,今出居一小縣間,反要造反麼?汝聽了何人讒構,乃思屈害功臣!”文帝聽說,慌忙謝過,謂已由廷尉訊明冤情,便當釋放云云。太后乃令他臨朝,赦免周勃。好在釋之已詳陳獄情,證明勃無反意,文帝不待閱畢,即使人持節到獄,將勃釋免。  勃幸得出獄,喟然嘆道:“我嘗統領百萬兵,不少畏忌,怎知獄吏驕貴,竟至如此!”說罷,便上朝謝恩。文帝仍令回國,勃即陛辭而出,聞得薄昭袁盎張釋之,俱爲排解,免不得親自往謝。盎與勃追述彈劾時事,勃笑說道:“我前曾怪君,今始知君實愛我了!”遂與盎握手告別,出都去訖。勃已返國,文帝知他不反,放下了心。獨淮南王劉長,驕恣日甚,出入用天子警蹕,擅作威福。文帝貽書訓責,長抗詞答覆,願棄國爲布衣,守冢真定。明是怨言。當由文帝再令將軍薄昭,致書相戒,略雲:  竊聞大王剛直而勇,慈惠而厚,貞信多斷,是天以聖人之資奉大王也。今大王所行,不稱天資。皇帝待大王甚厚,而乃輕言恣行,以負謗於天下,甚非計也。夫大王以千里爲宅居,以萬民爲臣妾,此高皇帝之厚德也。高帝蒙霜露,冒風雨,赴矢石,野戰攻城,身被瘡痍,以爲子孫成萬世之業,艱難危苦甚矣。大王不思先帝之艱苦,至欲棄國爲布衣,毋乃過甚!且夫貪讓國土之名,輕廢先帝之業,是謂不孝,父爲之基而不能守,是爲不賢,不求守長陵,而求守真定,先母后父,是謂不義,數逆天子之令,不順言節行,倖臣有罪,大者立誅,小者肉刑,是謂不仁,貴布衣一劍之任,賤王侯之位,是謂不智,不好學問大道,觸情妄行,是謂不祥。此八者危亡之路也,而大王行之,棄南面之位,奮諸賁之勇,專諸孟賁,古之力士。常出入危亡之路,臣恐高皇帝之神,必不廟食於大王之手明矣!昔者周公誅管叔放蔡叔以安周,齊桓殺其弟以反國,秦始皇殺兩弟,遷其母以安秦,頃王亡代,即劉仲事見前文。高帝奪其國以便事,濟北舉兵,皇帝誅之以安漢,周齊行之於古,秦漢用之於今,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國便事,而欲以親戚之意望諸天子,不可得也。王若不改,漢系大王邸論相以下,爲之奈何!夫墮父大業,退爲布衣所哀,倖臣皆伏法而誅,爲天下笑,以羞先帝之德,甚爲大王不取也。宜急改操易行,上書謝罪,使大王昆弟歡欣於上,羣臣稱壽於下,上下得宜,海內常安,願熟計而疾行之。行之有疑,禍如發矢,不可追已。  長得書不悛,且恐朝廷查辦,便欲先發制人。當下遣大夫但等七十人,潛入關中,勾通棘蒲侯柴武子奇,同謀造反,約定用大車四十輛,載運兵器,至長安北方的谷口,依險起事。柴武即遣士伍開章,漢律有罪失官爲士伍。往報劉長,使長南連閩越,北通匈奴,乞師大舉。長很是喜歡,爲治家室,賜與財物爵祿。開章得了升官發財的幸遇,自然留住淮南,但遣人回報柴奇。不意使人不慎,竟被關吏搜出密書,奏報朝廷。文帝尚不忍拿長,但命長安尉往捕開章。長匿章不與,密與故中尉簡忌商議,將章誘入,一刀殺死,省得他入都饒舌。開章得享財祿,不過數日,所謂有無妄之福,必有無妄之災。悄悄的用棺殮屍,埋葬肥陵,佯對長安尉說道:“開章不知下落。”又令人僞設墳墓,植樹表書,有開章死葬此下六字。長安尉料他捏造,還都奏聞,文帝乃復遣使召長。長部署未齊,如何抗命,沒奈何隨使至都。丞相張蒼,典客行御史大夫事馮敬,暨宗正廷尉等,審得長謀反屬實,且有種種不法情事,應坐死罪,當即聯銜會奏,請即將長棄市。文帝仍不忍誅長,更命列侯吏二千石等申議,又皆複稱如法。畢竟文帝顧全同胞,赦長死罪,但褫去王爵,徙至蜀郡嚴道縣邛郵安置,並許令家屬同往,由嚴道縣令替他營室,供給衣食。一面將長載上輜車,派吏管押,按驛遞解,所有與長謀反等人,一併伏誅。  長既出都,忽由袁盎進諫道:“陛下嘗縱容淮南王,不爲預置賢傅相,所以致此。惟淮南王素性剛暴,驟遭挫折,必不肯受,倘有他變,陛下反負殺弟的惡名,豈不可慮!”文帝道:“我不過暫令受苦,使他知悔,他若悔過,便當令他回國呢。”盎見所言不從,當然退出。不料過了月餘,竟接到雍令急奏,報稱劉長自盡,文帝禁不住慟哭起來。小子有詩詠道:  骨肉原來處置難,寬須兼猛猛兼寬;  事前失算臨頭悔,聞死徒煩老淚彈。  欲知劉長如何自盡,且至下回再詳。      審食其可誅而不誅,文帝之失刑,莫逾於此。及淮南王劉長入都,借朝覲之名,椎擊食其,實爲快心之舉。但如長之擅殺大臣,究不得爲無罪,貸死可也,仍使回國不可也。況長之驕恣,已見一斑,乘此罪而裁製之,則彼自無從謀反,當可曲爲保全。昔鄭莊克段於鄢,公羊子謂其外心積慮,乃成於殺。文帝雖不若鄭莊之陰刻,然從表面上觀之,毋乃與鄭主之所爲,相去無幾耶!況於重厚少文之周勃,常疑忌之,於驕橫不法之劉長,獨縱容之,暱其所親,而疑其所疏,謂爲無私也得平!甚矣,私心之不易化也!

譯文:

話說淮南王劉長是漢高祖的第五個兒子,母親是趙姬。趙姬原本在趙王張敖的宮廷中,漢高祖當時路過趙國,正好在討伐韓王信時經過,便讓趙姬侍奉自己。高祖天性好色,見趙姬容貌嬌美,怎肯放過?當即讓她入房侍寢,一夜歡愉,便有了身孕。高祖只圖一時快活,管不了有沒有孩子,過了一兩天就將趙姬拋棄,返回京都。這種薄情之人常常如此。趙姬仍留在趙國宮中,張敖聽說她已懷了高祖的孩子,便不敢讓她再住宮中,特意爲她另建一座小屋,讓她好好休養。

不久,貫高等人謀反的案子暴露,牽連到了張敖,一同被逮捕,前文已有敘述。張氏的家人也被逮捕,趙姬也被關進了河內監獄。當時她正即將分娩,面對獄中官吏,如實講述了高祖曾召幸她、使她懷孕的事。官吏聽後不禁驚訝,急忙上報郡守,郡守又如實上奏朝廷。可是事情過了很久,朝廷卻毫無回應。

趙姬有個弟弟叫趙兼,與審食其有些交情,於是拿出錢財到都城,前往闢陽侯府叩門求見。審食其還算守信用,召見了他,問清來意後,趙兼詳細說明了情況,並懇求審食其幫忙疏通。審食其也承認會去向呂后稟報,但呂后是典型的狠辣之人,一向討厭高祖收納姬妾,哪會幫趙姬?反而是將審食其的言語狠狠嘲笑一番,審食其一怒之下被拒絕,灰溜溜地回去了。

趙兼等了幾天,始終沒有得到明確答覆,又去審食其處詢問,卻被他直接拒絕見人,白白跑了趟,只得返回河內。

趙姬生下了一個男孩,關在獄中受盡折磨,日夜盼着朝廷大赦。偏偏此時弟弟趙兼前來探望,滿面愁容,語焉不詳。趙姬這才意識到希望已徹底破滅,悲痛萬分,悔恨交加,哭了一整天,最終選擇自殺。等到獄卒發現她已氣絕,再想救也來不及了。一夕歡愛,竟落得如此下場,真是張敖害了她。她留下的一兒,由獄中僱來的乳母精心撫養,靜待朝廷消息。

恰好張敖獲釋,全家出獄,趙姬所生的嬰兒也被郡守特派吏官,帶着乳母,一併送往都城。高祖當年因怨恨張敖,對趙姬無暇顧及,如今聽說趙姬自盡,只留下孩子,也不禁想起舊情,感慨萬千。過了許久,他命人抱來這孩子,見他身形魁梧,長得和自己十分相像,愈發憐惜,便取名“長”,並交由呂后撫養,還特意下令河內郡守,把趙姬的遺體送回原籍真定,妥善安葬。

雖然呂后不願撫養劉長,但因高祖親自囑咐,也無可奈何。再說,劉長的母親已死,無需嫉妒,撫養之事由乳母等人負責,呂后也就順其自然,讓他住了下來。

幾年過去,劉長已五六歲,生性聰明,能領會呂后的心意,呂后十分喜歡他,視若己出,劉長因此得以平安成長。後來被封爲淮南王,才得知自己的生母趙姬在獄中冤死。母舅趙兼也留在真定,劉長便派人前去接回。到了淮南後,與母舅談及趙姬的遭遇,更加痛恨起來,歸因於審食其不爲她說情,導致趙姬慘死。劉長一直記在心上,曾想殺死審食其報仇,只是苦於沒有機會,始終未能動手。

等到漢文帝即位,審食其失勢,劉長便在文帝三年藉着朝覲的名義,直奔長安。文帝一向孝順仁厚,聽說劉長來朝,非常歡迎,接見後還留他數日。劉長已年過二十,力大無窮,能扛起巨鼎,膽識過人,平日裏在淮南時曾有過不遵朝廷命令、獨斷專行的事,文帝只有一弟,格外寬容。此次見文帝留他,正合劉長心意。

一天,劉長與文帝同車前往上林苑打獵,在途中閒談,常常不拘身份,直呼文帝爲“大兄”。文帝也不與他爭辯,待之如常。劉長越覺高興,心想,此行不過是形式,真正目的卻是來殺審食其,報母親之仇。況且主上待我甚厚,就算殺了審食其,也不會判我大罪。現在不動手,更待何時?於是暗中藏好一把鐵椎,帶着隨從乘車去拜訪審食其。

審食其聽說淮南王來訪,不敢怠慢,急忙整理衣冠出迎。劉長一躍下車,快步上前,假裝行禮,拱手作揖。就在他低頭彎腰的瞬間,頭頂突然被鐵椎擊中,痛徹心肺,頓時頭暈目眩,跌倒在地。劉長立即命隨從上前,砍下審食其的首級,迅速上車離去。

審食其家中雖有僕役,但事發突然,無法救援。而且劉長是皇帝的親弟弟,氣焰威逼,誰也不敢擅自動手,只得倉皇逃到宮前下車,直闖皇宮,請求見文帝。

文帝親自出殿接見,劉長跪在地上,脫去上衣,誠懇謝罪。文帝大爲震驚,急忙問他何故。劉長回答說:“我母親曾居趙國,與貫高等人謀反毫無關係。闢陽侯明知我母親冤枉,且曾受呂后寵幸,卻獨獨不肯向呂后稟報,這是第一條罪責。趙王劉如意,母子無辜,卻被害致死,闢陽侯未曾力爭,是第二條罪責。呂后封諸呂爲王,意圖危害劉氏宗室,闢陽侯也默然不言,是第三條罪責。闢陽侯受國家厚恩,卻只知道謀私利,身負三重罪過,卻未受到應有的懲罰。我謹爲天下除奸,上清國賊,下報母仇!只是事前未請示過朝廷,擅自殺死了朝中大臣,我也有罪,故前來請罪,願受明法處罰。”

劉長說得氣勢洶洶,言辭激烈,即便如此,文帝原本已有不滿審食其之心,一聽他被殺害,心中大快,況且劉長爲母報仇,雖是專橫,但出於情感,情有可原,於是下令讓他退下,不加追究。

劉長得償所願,便即辭行,文帝準他回鄉。他立刻準備行裝,昂首挺胸出了都城。

中郎將袁盎進宮勸諫:“淮南王擅自殺人,陛下卻放他走,恐怕以後會更加驕橫,難以控制。臣聽說‘尾大不掉,必生後患’,希望陛下務必加以約束,要麼削去封地,要麼奪去王位,才能防患於未然,切勿再拖延!”

文帝未作回應,袁盎只好退出。

幾天後,文帝不但沒有處罰淮南王,反而追查審食其的同黨,派人去抓捕朱建。朱建得知消息,想自殺,兒子們勸阻道:“生死未明,何必自盡?”朱建慨然道:“我死或許無事,免得你們遭受牽連!”於是拔劍自刎。有人報給文帝,文帝說:“我本不欲殺他,何必如此?”於是召見朱建的兒子,任命他爲中大夫。朱建爲救審食其而死,雖不值得,但幸得文帝開恩,他的兒子得以傳承。

第二年,即文帝四年,丞相灌嬰去世,由御史大夫張蒼接任丞相,又召河東郡守季布入京,擬任爲御史大夫。季布自中郎將任河東郡守以來,當地百姓非常信服。他雖未見過曹邱生,但聽說過此人行爲惡劣,便寫信給竇長君(竇皇后哥哥),勸他不要與曹邱生交往。竇長君接到信後心存疑慮,恰好曹邱生來拜訪,自述來意,並請求竇長君幫他寫一封信,推薦給季布。竇長君笑着說道:“季將軍不喜歡您,您還是不要去了!”曹邱生卻說:“我自有辦法打動季將軍,只要您寫一封推薦信,我就可以去見他。”竇長君不好拒絕,只得寫了一封泛泛之信,交給曹邱生。曹邱生回到河東,先派人將信送交季布,季布拆開一看,勃然大怒,既恨曹邱生又恨竇長君,兩人皆不放過,就冷冷地等着他來。

不久,曹邱生進屋,見季布滿臉怒容,卻毫不退縮,恭敬向季布行禮道:“楚地有句話說:得黃金百斤,不如得季布一諾。您向來言出必行,靠的就是這份名聲,也虧得別人吹捧。我和您都是楚地人,我幫您揚名,難道不更善?何必如此拒絕我呢?”季布素來重名聲,聽了這話,怒氣頓時轉爲歡喜,立即下座相禮,邀請他做上賓。兩人共住了幾個月,季布還送給他厚禮。曹邱生告辭回楚,再由楚地入朝,爲他廣傳名聲,最終被文帝召見,有意重用。

可不久又有人進言誹謗季布,說他酗酒好鬥,不適合擔任要職,文帝因此產生疑慮,猶豫不決。季布在京停留一個多月,始終沒有得到回覆,便上朝進言道:“我擔任河東守,想必有人無端吹捧我,才蒙陛下召見。可我到京一個多月,竟沒有下文,又聽說有人趁機詆譭我。陛下因一次讚譽而召見,因一次誹謗而棄用,天下人豈不看出您的淺薄,紛紛效仿,去試探您?”文帝被他揭穿心中隱情,也有些羞愧,片刻後纔回答:“河東是我重要的郡,故特地召您前來了解情況,並非有意重用。現在仍請您回去,不必多疑。”季布這才謝恩離去。

只是季布有個弟弟叫季心,也以俠義著稱,凡遇不平之事,便替人出頭,替人發泄怒氣。一次,因當地豪強欺壓鄉里,季心前往理論,豪強不服,結果被殺死,躲進了袁盎家中。袁盎當時深受文帝寵信,便出面調解,使季心未被治罪,還推薦他爲中司馬。因此季心以勇猛聞名,季布以信義著稱。相傳季布和季心二人氣度蓋世,就源於此,此處就不多詳述了。詳寫季布兄弟,其實是在借古諷今。

再說絳侯周勃,在辭去丞相回到封地後,大約一年多時間,每次河東郡守巡視各縣,他都心神不寧,總是披甲相見,身邊還帶着家丁,手持兵器,似乎防備着什麼不測。這種做法叫“心勞日拙”。河東郡守對此感到驚疑不安。其中有個奸猾的小人,上書誣告周勃謀反。文帝早有猜忌,見了密信後,立即下詔令廷尉張釋之,派官前往絳縣,逮捕周勃。

張釋之不敢懈怠,只好派吏前往絳縣,與河東郡守季布一同前往,接應周勃。季布知道周勃並無反意,只是因爲詔令不可違,不得不帶上兵士,與朝廷官吏一同前往絳縣見周勃。周勃仍披甲出迎,一聽到詔書,便心神不寧。待到官吏宣讀詔書後,嚇得目瞪口呆,幾乎像木頭人一樣不動。他內心十分恐懼。

官吏們查實:劉長謀反屬實,還有諸多違法亂紀行爲,應判處死刑,於是集體上奏,請將劉長處以死刑。文帝仍不忍心,又命列侯、郡守等官員重新議罪,大家都認爲應如法處置。最終,文帝出於同胞之情,赦免劉長死罪,但剝奪其王位,將他流放至蜀郡嚴道縣的邛郵,允許家屬一同前往,由嚴道縣令爲他搭建住所,供給衣食。同時,將劉長裝上囚車,派官吏押送,所有參與謀反的同夥一律處死。

劉長出都後,袁盎又進諫:“陛下以往縱容淮南王,不曾爲他安排賢能的師傅或輔政大臣,這是導致其後來叛亂的根源。劉長本性剛烈暴躁,一旦遭受打擊,必定不肯接受,若發生變故,陛下反要背上殺兄弟的惡名,豈不危險!”文帝說:“我只是讓他受些苦,讓他知道悔過。如果他真的悔改了,就讓他回國。”袁盎見勸說無效,只好退下。

沒想到一個多月後,接到了雍縣令的緊急奏報,說劉長自殺了。文帝聽聞後,禁不住痛哭流涕。

詩曰:

骨肉本難處置,寬與猛需兼施;
事前失算,臨頭悔恨,聞死徒增老淚。

不知劉長如何自殺,且待下回詳述。

審食其本可誅殺卻未殺,文帝之失當,莫過於此。劉長入朝,借朝覲之名,暗中擊殺審食其,實是快意恩仇之舉。然劉長擅自殺大臣,雖可免死,但不應讓他回國。況且劉長驕橫無度,早有端倪,若趁此機會加以約束,其反叛之念便無機會滋生。從前鄭莊公誅殺共叔段,公羊學派稱其“用心積謀,終成殺局”。文帝雖不像鄭莊公那般陰狠,但從表面看,與鄭莊之手段並無二致。況且他對重厚但少文的周勃常存疑忌,卻對驕橫不法的劉長放縱寬容,親近親信、疏遠仇敵,自以爲公正無私,實則私心難化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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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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