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淮南王刘长,系高祖第五子,乃是赵姬所出。赵姬本在赵王张敖宫中,高祖自东垣过赵,当是讨韩王信时候。张敖遂拨赵姬奉侍。高祖生性渔色,见了娇滴滴的美人,怎肯放过?当即令她侍寝,一宵雨露,便种胚胎。高祖不过随地行乐,管甚么有子无子,欢娱了一两日,便将赵姬撇下,径自回都。薄幸人往往如此。赵姬仍留居赵宫,张敖闻她得幸高祖,已有身孕,不敢再使宫中居住,特为另筑一舍,俾得休养。既而贯高等反谋发觉,事连张敖,一并逮治,见前文。张氏家眷,亦拘系河内狱中,连赵姬都被系住。赵姬时将分娩,对着河内狱官,具陈高祖召幸事,狱官不禁伸舌,急忙报知郡守,郡守据实奏闻,那知事隔多日,毫无复音。赵姬有弟赵兼,却与审食其有些相识,因即措资入都,寻至辟阳侯第中,叩门求谒。审食其还算有情,召他入见,问明来意,赵兼一一详告,并恳食其代为疏通。食其却也承认,入白吕后,吕后是个母夜叉,最恨高祖纳入姬妾,怎肯替赵姬帮忙?反将食其抢白数语,食其碰了一鼻子灰,不敢再说。赵兼待了数日 不得确报,再向食其处问明。食其谢绝不见,累得赵兼白跑一趟,只得回到河内。 赵姬已生下一男,在狱中受尽痛苦,眼巴巴的望着皇恩大赦,偏由乃弟走将进来,满面愁惨,语多支吾。赵姬始知绝望,且悔且恨,哭了一日,竟自寻死。待至狱吏得知,已经气绝,无从施救。一夕欢娱,落了这般结果,真是张敖害她。只把遗下的婴孩,雇了一个乳媪,好生保护,静候朝中消息。可巧张敖遇赦,全家脱囚,赵姬所生的血块儿,复由郡守特派吏目,偕了乳媪,同送入都。高祖前时怨恨张敖,无暇顾及赵姬,此时闻赵姬自尽,只有遗孩送到,也不禁记念旧情,感叹多时。迟了迟了。当下命将遗孩抱入,见他状貌魁梧,与己相似,越生了许多怜惜,取名为长,遂即交与吕后,嘱令抚养,并饬河内郡守,把赵姬遗棺,发往原籍真定,妥为埋葬。尸骨早寒,晓得甚么?吕后虽不愿抚长,但因高祖郑重叮嘱,也不便意外虐待。好在长母已亡,不必生妒,一切抚养手续,自有乳媪等掌管,毋庸劳心,因此听他居住,随便看管。 好容易过了数年,长已有五六岁了,生性聪明,善承吕后意旨,吕后喜他敏慧,居然视若己生,长因得无恙。及出为淮南王,才知生母赵姬,冤死狱中,母舅赵兼,留居真定,因即着人往迎母舅。到了淮南,两下谈及赵姬故事,更添出一重怨恨,无非为了审食其不肯关说,以致赵姬身亡。长记在心中,尝欲往杀食其,只苦无从下手,未便遽行。及文帝即位,食其失势,遂于文帝三年,借了入朝的名目,径诣长安。文帝素来孝友,闻得刘长来朝,很表欢迎,接见以后,留他盘桓数日。长年已逾冠,膂力方刚,两手能扛巨鼎,胆大敢为,平日在淮南时,尝有不奉朝命,独断独行等事,文帝只此一弟,格外宽容。此次见文帝留与盘桓,正合长意。一日长与文帝同车,往猎上苑,在途交谈,往往不顾名分,但称文帝为大兄。文帝仍不与较,待遇如常。长越觉心喜,自思入京朝觐,不过具文,本意是来杀审食其,借报母仇。况主上待我甚厚,就使把食其杀死,当也不致加我大罪,此时不再下手,更待何时!乃暗中怀着铁椎,带领从人,乘车去访审食其。食其闻淮南王来访,怎敢怠慢?慌忙整肃衣冠,出门相迎。见长一跃下车,趋至面前,总道他前来行礼,赶先作揖。才经俯首,不防脑袋上面,突遭椎击,痛彻心腑,霎时间头旋目晕,跌倒地上。长即令从人趋近,枭了食其首级,上车自去。 食其家内,非无门役,但变生仓猝,如何救护?且因长是皇帝亲弟,气焰逼人,怎好擅出擒拿,所以长安然走脱,至宫门前下车,直入阙下,求见文帝。文帝当然出见,长跪伏殿阶,肉袒谢罪,转令文帝吃了一惊,忙问他为着何事?长答说道:“臣母前居赵国,与贯高谋反情事,毫无干涉。辟阳侯明知臣母冤枉,且尝为吕后所宠,独不肯入白吕后,恳为代陈,便是一罪,赵王如意,母子无辜,枉遭毒害,辟阳侯未尝力争,便是二罪,高后封诸吕为王,欲危刘氏,辟阳侯又默不一言,便是三罪,辟阳侯受国厚恩,不知为公,专事营私,身负三罪,未正明刑,臣谨为天下诛贼,上除国蠹,下报母仇!惟事前未曾请命,擅诛罪臣,臣亦不能无罪,故伏阙自陈,愿受明罚。”强词亦足夺理。文帝本不悦审食其,一旦闻他杀死,倒也快心,且长为母报仇,迹虽专擅,情尚可原,因此叫长退去,不复议罪。长已得逞志,便即辞行,文帝准他回国,他就备好归装,昂然出都去了。中郎将袁盎,入宫进谏道:“淮南王擅杀食其,陛下乃置诸不问,竟令归国,恐此后愈生骄纵,不可复制。臣闻尾大不掉,必滋后患,愿陛下须加裁抑,大则夺国,小则削地,方可防患未萌,幸勿再延!”文帝不言可否,盎只好退出。 过了数日,文帝非但不治淮南王,反追究审食其私党,竟饬吏往拿朱建。建得了此信,便欲自杀,诸子劝阻道:“生死尚未可知,何必自尽!”建慨然道:“我死当可无事,免得汝等罹祸了!”遂拔剑自刭。吏人回报文帝,文帝道:“我并不欲杀建,何必如此!”遂召建子入朝,拜为中大夫。建为食其而死,也不值得,幸亏遇着文帝,尚得贻荫儿曹。 越年为文帝四年,丞相灌婴病逝,升任御史大夫张苍为丞相,且召河东守季布进京,欲拜为御史大夫。布自中郎将出守河东,河东百姓,却也悦服。布为中郎将,见前文。当时有个曹邱生,与布同为楚人,流寓长安,结交权贵,宦官赵谈,常与往来,就是窦皇后兄窦长君,亦相友善,曹邱生得借势敛钱,招权纳贿。布虽未识曹邱生,姓名却是熟悉,因闻曹邱生所为不合,特致书窦长君,叙述曹邱生劣迹,劝他勿与结交。窦长君得书后,正在将信将疑,巧值曹邱生来访长君,自述归意,并请长君代作一书,向布介绍。长君微笑道:“季将军不喜足下,愿足下毋往!”曹邱生道:“仆自有法说动季将军,只教得足下一书,为仆先容,仆方可与季将军相见哩。”长君不便峻拒,乃泛泛的写了一书,交与曹邱生。曹邱生归至河东,先遣人持书投入,季布展开一看,不禁大怒,既恨曹邱生,复恨窦长君,两恨交并,便即盛气待着。俄而曹邱生进来,见布怒容满面,却毫不畏缩,意向布长揖道:“楚人有言:得黄金百斤,不如得季布一诺,足下虽有言必践,但有此盛名,也亏得旁人揄扬。仆与足下同是楚人,使仆为足下游誉,岂不甚善,何必如此拒仆呢!”布素来好名,一听此言,不觉转怒为喜,即下座相揖,延为上客。留馆数月,给他厚赆,曹邱生辞布归楚,复由楚入都,替他扬名,得达主知。文帝乃将布召入,有意重任,忽又有人入毁季布,说他好酒使气,不宜内用,转令文帝起疑,踌躇莫决。布寓京月余,未得好音,乃入朝进奏道:“臣待罪河东,想必有人无故延誉,乃蒙陛下宠召。今臣入都月余,不闻后命,又必有人乘间毁臣。陛下因一誉赐召,一毁见弃,臣恐天下将窥见浅深,竞来尝试了。”文帝被他揭破隐衷,却也自惭,半晌方答谕道:“河东是我股肱郡,故特召君前来,略问情形,非有他意。今仍烦君复任,幸勿多疑。”布乃谢别而去。 惟布有弟季心,亦尝以任侠著名,见有不平事件,辄从旁代谋,替人泄忿。偶因近地土豪,武断乡曲,由季心往与理论,土豪不服,心竟把他杀死,避匿袁盎家中。盎方得文帝宠信,即出与调停,不致加罪,且荐为中司马。因此季心以勇闻,季布以诺闻。相传季布季心,气盖关中,便是为此,这且不必细表。详叙季布兄弟,无非借古讽今。 且说绛侯周勃,自免相就国后,约有年余,每遇河东守尉,巡视各县,往往心不自安,披甲相见,两旁护着家丁,各持兵械,似乎有防备不测的情形。这叫做心劳日拙。河东守尉,未免惊疑,就中有一个促狭人员,上书告讦,竟诬称周勃谋反。文帝已阴蓄猜疑,见了告变的密书,立谕廷尉张释之,叫他派遣干员,逮勃入京。释之不好怠慢,只得派吏赴绛,会同河东守季布,往拿周勃。布亦知勃无反意,惟因诏命难违,不能不带着兵役,与朝吏同至绛邑,往见周勃。勃仍披甲出迎,一闻诏书到来,已觉得忐忑不宁,待至朝吏读罢,吓得目瞪口呆,几与木偶相似。披甲设兵,究有何益!还是季布叫他卸甲,劝慰数语,方令朝吏好生带着,同上长安。 入都以后,当然下狱,廷尉原是廉明,狱吏总要需索。勃初意是不青出钱,偏被狱吏冷嘲热讽,受了许多腌臜气,那时只好取出千金,分作馈遗。狱吏当即改换面目,小心供应。既而廷尉张释之,召勃对簿,勃不善申辩,经释之面讯数语,害得舌结词穷,不发一言。还亏释之是个好官,但令他还系狱中,一时未曾定谳。狱吏既得勃赂,见勃不能置词,遂替他想出一法,只因未便明告,乃将文牍背后,写了五字,取出示勃。得人钱财,替人消灾,还算是好狱吏。勃仔细瞧着,乃是以公主为证五字,才觉似梦方醒。待至家人入内探视,即与附耳说明。原来勃有数子,长名胜之,曾娶文帝女为妻,自勃得罪解京,胜之等恐有不测,立即入京省父,公主当亦同来。惟胜之平日,与公主不甚和协,屡有反目等情,此时为父有罪,没奈何央恳公主,代为转圜。公主还要摆些身架,直至胜之五体投地,方嫣然一笑,入宫代求去了。这是笔下解颐处。 先是释之谳案,本主宽平,一是文帝出过中渭桥,适有人从桥下走过,惊动御马,当由侍卫将行人拿住,发交廷尉。文帝欲将他处死,释之止断令罚金,君臣争执一番,文帝驳不过释之,只得依他判断,罚金了事。一是高庙内座前玉环,被贼窃去,贼为吏所捕,又发交廷尉。释之奏当弃市,文帝大怒道:“贼盗我先帝法物,罪大恶极,不加族诛,叫朕如何恭承宗庙呢!”释之免冠顿首道:“法止如此,假如愚民无知,妄取长陵一抔土,陛下将用何法惩办?”这数语唤醒文帝,也觉得罪止本身,因入白薄太后,薄太后意议从同,遂依释之言办理罢了。插叙两案,表明释之廉平。此次审问周勃,实欲为勃解免,怎奈勃口才不善,未能辩明,乃转告知袁盎。盎尝劾勃骄倨无礼,见四六回。至是因释之言,独奏称绛侯无罪。还有薄太后弟昭,因勃曾让与封邑,感念不忘,所以也入白太后,为勃伸冤。薄太后已得公主泣请,再加薄昭一番面陈,便召文帝入见。文帝应召进谒,太后竟取头上冒巾,向文帝面前掷去,且怒说道:“绛侯握皇帝玺,统率北军,彼时不想造反,今出居一小县间,反要造反么?汝听了何人谗构,乃思屈害功臣!”文帝听说,慌忙谢过,谓已由廷尉讯明冤情,便当释放云云。太后乃令他临朝,赦免周勃。好在释之已详陈狱情,证明勃无反意,文帝不待阅毕,即使人持节到狱,将勃释免。 勃幸得出狱,喟然叹道:“我尝统领百万兵,不少畏忌,怎知狱吏骄贵,竟至如此!”说罢,便上朝谢恩。文帝仍令回国,勃即陛辞而出,闻得薄昭袁盎张释之,俱为排解,免不得亲自往谢。盎与勃追述弹劾时事,勃笑说道:“我前曾怪君,今始知君实爱我了!”遂与盎握手告别,出都去讫。勃已返国,文帝知他不反,放下了心。独淮南王刘长,骄恣日甚,出入用天子警跸,擅作威福。文帝贻书训责,长抗词答复,愿弃国为布衣,守冢真定。明是怨言。当由文帝再令将军薄昭,致书相戒,略云: 窃闻大王刚直而勇,慈惠而厚,贞信多断,是天以圣人之资奉大王也。今大王所行,不称天资。皇帝待大王甚厚,而乃轻言恣行,以负谤于天下,甚非计也。夫大王以千里为宅居,以万民为臣妾,此高皇帝之厚德也。高帝蒙霜露,冒风雨,赴矢石,野战攻城,身被疮痍,以为子孙成万世之业,艰难危苦甚矣。大王不思先帝之艰苦,至欲弃国为布衣,毋乃过甚!且夫贪让国土之名,轻废先帝之业,是谓不孝,父为之基而不能守,是为不贤,不求守长陵,而求守真定,先母后父,是谓不义,数逆天子之令,不顺言节行,幸臣有罪,大者立诛,小者肉刑,是谓不仁,贵布衣一剑之任,贱王侯之位,是谓不智,不好学问大道,触情妄行,是谓不祥。此八者危亡之路也,而大王行之,弃南面之位,奋诸贲之勇,专诸孟贲,古之力士。常出入危亡之路,臣恐高皇帝之神,必不庙食于大王之手明矣!昔者周公诛管叔放蔡叔以安周,齐桓杀其弟以反国,秦始皇杀两弟,迁其母以安秦,顷王亡代,即刘仲事见前文。高帝夺其国以便事,济北举兵,皇帝诛之以安汉,周齐行之于古,秦汉用之于今,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国便事,而欲以亲戚之意望诸天子,不可得也。王若不改,汉系大王邸论相以下,为之奈何!夫堕父大业,退为布衣所哀,幸臣皆伏法而诛,为天下笑,以羞先帝之德,甚为大王不取也。宜急改操易行,上书谢罪,使大王昆弟欢欣于上,群臣称寿于下,上下得宜,海内常安,愿熟计而疾行之。行之有疑,祸如发矢,不可追已。 长得书不悛,且恐朝廷查办,便欲先发制人。当下遣大夫但等七十人,潜入关中,勾通棘蒲侯柴武子奇,同谋造反,约定用大车四十辆,载运兵器,至长安北方的谷口,依险起事。柴武即遣士伍开章,汉律有罪失官为士伍。往报刘长,使长南连闽越,北通匈奴,乞师大举。长很是喜欢,为治家室,赐与财物爵禄。开章得了升官发财的幸遇,自然留住淮南,但遣人回报柴奇。不意使人不慎,竟被关吏搜出密书,奏报朝廷。文帝尚不忍拿长,但命长安尉往捕开章。长匿章不与,密与故中尉简忌商议,将章诱入,一刀杀死,省得他入都饶舌。开章得享财禄,不过数日,所谓有无妄之福,必有无妄之灾。悄悄的用棺殓尸,埋葬肥陵,佯对长安尉说道:“开章不知下落。”又令人伪设坟墓,植树表书,有开章死葬此下六字。长安尉料他捏造,还都奏闻,文帝乃复遣使召长。长部署未齐,如何抗命,没奈何随使至都。丞相张苍,典客行御史大夫事冯敬,暨宗正廷尉等,审得长谋反属实,且有种种不法情事,应坐死罪,当即联衔会奏,请即将长弃市。文帝仍不忍诛长,更命列侯吏二千石等申议,又皆复称如法。毕竟文帝顾全同胞,赦长死罪,但褫去王爵,徙至蜀郡严道县邛邮安置,并许令家属同往,由严道县令替他营室,供给衣食。一面将长载上辎车,派吏管押,按驿递解,所有与长谋反等人,一并伏诛。 长既出都,忽由袁盎进谏道:“陛下尝纵容淮南王,不为预置贤傅相,所以致此。惟淮南王素性刚暴,骤遭挫折,必不肯受,倘有他变,陛下反负杀弟的恶名,岂不可虑!”文帝道:“我不过暂令受苦,使他知悔,他若悔过,便当令他回国呢。”盎见所言不从,当然退出。不料过了月余,竟接到雍令急奏,报称刘长自尽,文帝禁不住恸哭起来。小子有诗咏道: 骨肉原来处置难,宽须兼猛猛兼宽; 事前失算临头悔,闻死徒烦老泪弹。 欲知刘长如何自尽,且至下回再详。 审食其可诛而不诛,文帝之失刑,莫逾于此。及淮南王刘长入都,借朝觐之名,椎击食其,实为快心之举。但如长之擅杀大臣,究不得为无罪,贷死可也,仍使回国不可也。况长之骄恣,已见一斑,乘此罪而裁制之,则彼自无从谋反,当可曲为保全。昔郑庄克段于鄢,公羊子谓其外心积虑,乃成于杀。文帝虽不若郑庄之阴刻,然从表面上观之,毋乃与郑主之所为,相去无几耶!况于重厚少文之周勃,常疑忌之,于骄横不法之刘长,独纵容之,暱其所亲,而疑其所疏,谓为无私也得平!甚矣,私心之不易化也!
话说淮南王刘长是汉高祖的第五个儿子,母亲是赵姬。赵姬原本在赵王张敖的宫廷中,汉高祖当时路过赵国,正好在讨伐韩王信时经过,便让赵姬侍奉自己。高祖天性好色,见赵姬容貌娇美,怎肯放过?当即让她入房侍寝,一夜欢愉,便有了身孕。高祖只图一时快活,管不了有没有孩子,过了一两天就将赵姬抛弃,返回京都。这种薄情之人常常如此。赵姬仍留在赵国宫中,张敖听说她已怀了高祖的孩子,便不敢让她再住宫中,特意为她另建一座小屋,让她好好休养。
不久,贯高等人谋反的案子暴露,牵连到了张敖,一同被逮捕,前文已有叙述。张氏的家人也被逮捕,赵姬也被关进了河内监狱。当时她正即将分娩,面对狱中官吏,如实讲述了高祖曾召幸她、使她怀孕的事。官吏听后不禁惊讶,急忙上报郡守,郡守又如实上奏朝廷。可是事情过了很久,朝廷却毫无回应。
赵姬有个弟弟叫赵兼,与审食其有些交情,于是拿出钱财到都城,前往辟阳侯府叩门求见。审食其还算守信用,召见了他,问清来意后,赵兼详细说明了情况,并恳求审食其帮忙疏通。审食其也承认会去向吕后禀报,但吕后是典型的狠辣之人,一向讨厌高祖收纳姬妾,哪会帮赵姬?反而是将审食其的言语狠狠嘲笑一番,审食其一怒之下被拒绝,灰溜溜地回去了。
赵兼等了几天,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答复,又去审食其处询问,却被他直接拒绝见人,白白跑了趟,只得返回河内。
赵姬生下了一个男孩,关在狱中受尽折磨,日夜盼着朝廷大赦。偏偏此时弟弟赵兼前来探望,满面愁容,语焉不详。赵姬这才意识到希望已彻底破灭,悲痛万分,悔恨交加,哭了一整天,最终选择自杀。等到狱卒发现她已气绝,再想救也来不及了。一夕欢爱,竟落得如此下场,真是张敖害了她。她留下的一儿,由狱中雇来的乳母精心抚养,静待朝廷消息。
恰好张敖获释,全家出狱,赵姬所生的婴儿也被郡守特派吏官,带着乳母,一并送往都城。高祖当年因怨恨张敖,对赵姬无暇顾及,如今听说赵姬自尽,只留下孩子,也不禁想起旧情,感慨万千。过了许久,他命人抱来这孩子,见他身形魁梧,长得和自己十分相像,愈发怜惜,便取名“长”,并交由吕后抚养,还特意下令河内郡守,把赵姬的遗体送回原籍真定,妥善安葬。
虽然吕后不愿抚养刘长,但因高祖亲自嘱咐,也无可奈何。再说,刘长的母亲已死,无需嫉妒,抚养之事由乳母等人负责,吕后也就顺其自然,让他住了下来。
几年过去,刘长已五六岁,生性聪明,能领会吕后的心意,吕后十分喜欢他,视若己出,刘长因此得以平安成长。后来被封为淮南王,才得知自己的生母赵姬在狱中冤死。母舅赵兼也留在真定,刘长便派人前去接回。到了淮南后,与母舅谈及赵姬的遭遇,更加痛恨起来,归因于审食其不为她说情,导致赵姬惨死。刘长一直记在心上,曾想杀死审食其报仇,只是苦于没有机会,始终未能动手。
等到汉文帝即位,审食其失势,刘长便在文帝三年借着朝觐的名义,直奔长安。文帝一向孝顺仁厚,听说刘长来朝,非常欢迎,接见后还留他数日。刘长已年过二十,力大无穷,能扛起巨鼎,胆识过人,平日里在淮南时曾有过不遵朝廷命令、独断专行的事,文帝只有一弟,格外宽容。此次见文帝留他,正合刘长心意。
一天,刘长与文帝同车前往上林苑打猎,在途中闲谈,常常不拘身份,直呼文帝为“大兄”。文帝也不与他争辩,待之如常。刘长越觉高兴,心想,此行不过是形式,真正目的却是来杀审食其,报母亲之仇。况且主上待我甚厚,就算杀了审食其,也不会判我大罪。现在不动手,更待何时?于是暗中藏好一把铁椎,带着随从乘车去拜访审食其。
审食其听说淮南王来访,不敢怠慢,急忙整理衣冠出迎。刘长一跃下车,快步上前,假装行礼,拱手作揖。就在他低头弯腰的瞬间,头顶突然被铁椎击中,痛彻心肺,顿时头晕目眩,跌倒在地。刘长立即命随从上前,砍下审食其的首级,迅速上车离去。
审食其家中虽有仆役,但事发突然,无法救援。而且刘长是皇帝的亲弟弟,气焰威逼,谁也不敢擅自动手,只得仓皇逃到宫前下车,直闯皇宫,请求见文帝。
文帝亲自出殿接见,刘长跪在地上,脱去上衣,诚恳谢罪。文帝大为震惊,急忙问他何故。刘长回答说:“我母亲曾居赵国,与贯高等人谋反毫无关系。辟阳侯明知我母亲冤枉,且曾受吕后宠幸,却独独不肯向吕后禀报,这是第一条罪责。赵王刘如意,母子无辜,却被害致死,辟阳侯未曾力争,是第二条罪责。吕后封诸吕为王,意图危害刘氏宗室,辟阳侯也默然不言,是第三条罪责。辟阳侯受国家厚恩,却只知道谋私利,身负三重罪过,却未受到应有的惩罚。我谨为天下除奸,上清国贼,下报母仇!只是事前未请示过朝廷,擅自杀死了朝中大臣,我也有罪,故前来请罪,愿受明法处罚。”
刘长说得气势汹汹,言辞激烈,即便如此,文帝原本已有不满审食其之心,一听他被杀害,心中大快,况且刘长为母报仇,虽是专横,但出于情感,情有可原,于是下令让他退下,不加追究。
刘长得偿所愿,便即辞行,文帝准他回乡。他立刻准备行装,昂首挺胸出了都城。
中郎将袁盎进宫劝谏:“淮南王擅自杀人,陛下却放他走,恐怕以后会更加骄横,难以控制。臣听说‘尾大不掉,必生后患’,希望陛下务必加以约束,要么削去封地,要么夺去王位,才能防患于未然,切勿再拖延!”
文帝未作回应,袁盎只好退出。
几天后,文帝不但没有处罚淮南王,反而追查审食其的同党,派人去抓捕朱建。朱建得知消息,想自杀,儿子们劝阻道:“生死未明,何必自尽?”朱建慨然道:“我死或许无事,免得你们遭受牵连!”于是拔剑自刎。有人报给文帝,文帝说:“我本不欲杀他,何必如此?”于是召见朱建的儿子,任命他为中大夫。朱建为救审食其而死,虽不值得,但幸得文帝开恩,他的儿子得以传承。
第二年,即文帝四年,丞相灌婴去世,由御史大夫张苍接任丞相,又召河东郡守季布入京,拟任为御史大夫。季布自中郎将任河东郡守以来,当地百姓非常信服。他虽未见过曹邱生,但听说过此人行为恶劣,便写信给窦长君(窦皇后哥哥),劝他不要与曹邱生交往。窦长君接到信后心存疑虑,恰好曹邱生来拜访,自述来意,并请求窦长君帮他写一封信,推荐给季布。窦长君笑着说道:“季将军不喜欢您,您还是不要去了!”曹邱生却说:“我自有办法打动季将军,只要您写一封推荐信,我就可以去见他。”窦长君不好拒绝,只得写了一封泛泛之信,交给曹邱生。曹邱生回到河东,先派人将信送交季布,季布拆开一看,勃然大怒,既恨曹邱生又恨窦长君,两人皆不放过,就冷冷地等着他来。
不久,曹邱生进屋,见季布满脸怒容,却毫不退缩,恭敬向季布行礼道:“楚地有句话说:得黄金百斤,不如得季布一诺。您向来言出必行,靠的就是这份名声,也亏得别人吹捧。我和您都是楚地人,我帮您扬名,难道不更善?何必如此拒绝我呢?”季布素来重名声,听了这话,怒气顿时转为欢喜,立即下座相礼,邀请他做上宾。两人共住了几个月,季布还送给他厚礼。曹邱生告辞回楚,再由楚地入朝,为他广传名声,最终被文帝召见,有意重用。
可不久又有人进言诽谤季布,说他酗酒好斗,不适合担任要职,文帝因此产生疑虑,犹豫不决。季布在京停留一个多月,始终没有得到回复,便上朝进言道:“我担任河东守,想必有人无端吹捧我,才蒙陛下召见。可我到京一个多月,竟没有下文,又听说有人趁机诋毁我。陛下因一次赞誉而召见,因一次诽谤而弃用,天下人岂不看出您的浅薄,纷纷效仿,去试探您?”文帝被他揭穿心中隐情,也有些羞愧,片刻后才回答:“河东是我重要的郡,故特地召您前来了解情况,并非有意重用。现在仍请您回去,不必多疑。”季布这才谢恩离去。
只是季布有个弟弟叫季心,也以侠义著称,凡遇不平之事,便替人出头,替人发泄怒气。一次,因当地豪强欺压乡里,季心前往理论,豪强不服,结果被杀死,躲进了袁盎家中。袁盎当时深受文帝宠信,便出面调解,使季心未被治罪,还推荐他为中司马。因此季心以勇猛闻名,季布以信义著称。相传季布和季心二人气度盖世,就源于此,此处就不多详述了。详写季布兄弟,其实是在借古讽今。
再说绛侯周勃,在辞去丞相回到封地后,大约一年多时间,每次河东郡守巡视各县,他都心神不宁,总是披甲相见,身边还带着家丁,手持兵器,似乎防备着什么不测。这种做法叫“心劳日拙”。河东郡守对此感到惊疑不安。其中有个奸猾的小人,上书诬告周勃谋反。文帝早有猜忌,见了密信后,立即下诏令廷尉张释之,派官前往绛县,逮捕周勃。
张释之不敢懈怠,只好派吏前往绛县,与河东郡守季布一同前往,接应周勃。季布知道周勃并无反意,只是因为诏令不可违,不得不带上兵士,与朝廷官吏一同前往绛县见周勃。周勃仍披甲出迎,一听到诏书,便心神不宁。待到官吏宣读诏书后,吓得目瞪口呆,几乎像木头人一样不动。他内心十分恐惧。
官吏们查实:刘长谋反属实,还有诸多违法乱纪行为,应判处死刑,于是集体上奏,请将刘长处以死刑。文帝仍不忍心,又命列侯、郡守等官员重新议罪,大家都认为应如法处置。最终,文帝出于同胞之情,赦免刘长死罪,但剥夺其王位,将他流放至蜀郡严道县的邛邮,允许家属一同前往,由严道县令为他搭建住所,供给衣食。同时,将刘长装上囚车,派官吏押送,所有参与谋反的同伙一律处死。
刘长出都后,袁盎又进谏:“陛下以往纵容淮南王,不曾为他安排贤能的师傅或辅政大臣,这是导致其后来叛乱的根源。刘长本性刚烈暴躁,一旦遭受打击,必定不肯接受,若发生变故,陛下反要背上杀兄弟的恶名,岂不危险!”文帝说:“我只是让他受些苦,让他知道悔过。如果他真的悔改了,就让他回国。”袁盎见劝说无效,只好退下。
没想到一个多月后,接到了雍县令的紧急奏报,说刘长自杀了。文帝听闻后,禁不住痛哭流涕。
诗曰:
骨肉本难处置,宽与猛需兼施;
事前失算,临头悔恨,闻死徒增老泪。
不知刘长如何自杀,且待下回详述。
审食其本可诛杀却未杀,文帝之失当,莫过于此。刘长入朝,借朝觐之名,暗中击杀审食其,实是快意恩仇之举。然刘长擅自杀大臣,虽可免死,但不应让他回国。况且刘长骄横无度,早有端倪,若趁此机会加以约束,其反叛之念便无机会滋生。从前郑庄公诛杀共叔段,公羊学派称其“用心积谋,终成杀局”。文帝虽不像郑庄公那般阴狠,但从表面看,与郑庄之手段并无二致。况且他对重厚但少文的周勃常存疑忌,却对骄横不法的刘长放纵宽容,亲近亲信、疏远仇敌,自以为公正无私,实则私心难化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