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漢演義》•第四十五回 聽陸生交歡將相 連齊兵合拒權奸

卻說呂氏日盛,劉氏日衰,剩下幾個高祖子孫,都是慄慄危懼,只恐大禍臨頭,獨有一位年少氣盛的龍種,卻是隱具大志,想把這漢家一脈,力爲扶持。這人爲誰?就是朱虛侯劉章。劉氏子弟,莫如此人,故特筆提敘。他奉呂太后命令,入備宿衛,年齡不過二十,生得儀容俊美,氣宇軒昂。娶了一個趙王呂祿的女兒,合成夫婦,兩口兒卻是很恩受,與前次的兩趙王不同。呂太后曾爲作合,見他夫婦和諧,自然喜慰,就是呂祿得此快婿,亦另眼相待,不比尋常。那知劉章卻別有深心,但把這一副溫存手段,籠絡妻房,好教她轉告母家,相親相愛,然後好乘間行事,吐氣揚眉。可見兩趙王之死,半由自取,若盡如劉章,呂女反爲利用了。  一夕入侍宮中,正值呂太后置酒高會,遍宴宗親,列席不下百人,一大半是呂氏王侯。劉章瞧在眼中,已覺得憤火中燒,但面上仍不露聲色,靜待太后命令。太后見章在側,便命爲酒吏,使他監酒。章慨然道:“臣系將種,奉命監酒,請照軍法從事!”太后素視章爲弄兒,總道他是一句戲言,便即照允。待至大衆入席,飲過數巡,自太后以下,都帶着幾分酒興,章即進請歌舞,唱了幾曲巴里詞,演了一回萊子戲,引得太后喜笑顏開,擊節歎賞。章復申請道:“臣願爲太后唱耕田歌。”太后笑道:“汝父或尚知耕田,汝生時便爲王子,怎知田務?”章答說道:“臣頗知一二。”太后道:“汝且先說耕田的大意。”章吭聲作歌道:“深耕溉種,立苗欲疏。非其種者,鋤而去之。”太后聽着,已知他語帶雙敲,不便在席間詰責,只好默然無言。章佯作不知,但令近侍接連斟酒,灌得大衆醉意醺醺,有一個呂氏子弟,不勝酒力,潛自逃去,偏偏被章瞧着,搶步下階,拔劍追出,趕至那人背後,便喝聲道:“汝敢擅自逃席麼?”那人正回頭謝過,章張目道:“我已請得軍法從事,汝敢逃席,明明藐法,休想再活了!”說着,手起劍落,竟將他首級剁落,回報太后道:“適有一人逃席,臣已謹依軍法,將他處斬!”這數語驚動大衆,俱皆失色。就是呂太后亦不禁改容,惟用雙目盯住劉章,章卻似行所無事,從容自若。太后瞧了多時,自思已準他軍法從事,不能責他擅殺,只得忍耐了事。大衆皆跼蹐不安,情願告退,當由太后諭令罷酒,起身入內。衆皆離席散去,章亦安然趨出。自經過這番宴席,諸呂始知章勇敢,怕他三分。呂祿也有些忌章,但爲兒女面上,不好當真,仍然照常待遇。諸呂見祿且如此,怎好無故害章,沒奈何含忍過去。惟劉氏子弟,暗暗生歡,都望章挽回門祚,可以抑制諸呂。就是陳平周勃等,亦從此與章相親,目爲奇才。  時臨光侯後嬃,女掌男權,竟得侯封,她與乃姊性情相類,專喜察人過失,伺間進讒。至聞劉章擅殺諸呂,卻也想不出什麼法兒,加害章身,唯與陳平是挾有宿嫌,屢白太后,說他日飲醇酒,好戲婦人,太后久知嬃欲報夫怨,有心誣告,所以不肯輕聽,但囑近侍暗伺陳平。平已探得呂嬃讒言,索性愈耽酒色,沈湎不治,果然不爲太后所疑,反爲太后所喜。一日入宮白事,卻值呂嬃旁坐,呂太后待平奏畢,即指呂嬃語平道:“俗語有言,兒女子話不可聽,君但教照常辦事,休畏我女弟呂嬃,在旁多口,我卻信君,不信呂嬃哩!”平頓首拜謝,起身自去。只難爲了一個皇太后胞妹,被太后當面奚落,害得無地自容,幾乎要淌下淚來。太后卻對她冷笑數聲,自以爲能,那知已中了陳平詭計。她坐又不是,立又不是,竟避開太后,遠遠的去哭了一場。但自此以後,也不敢再來譖平了。  平雖爲祿位起見,凡事俱稟承呂后,不敢專擅,又且擁美姬,灌黃湯,看似麻木不仁的樣子。其實是未嘗無憂,平居無事,卻也七思八想,意在安劉。無如呂氏勢焰,日盛一日,欲要設法防維,恐如螳臂擋車,不自量力,所以逐日憂慮,總覺得艱危萬狀,無法可施。誰叫你先事縱容。  大中大夫陸賈,目睹諸呂用事,不便力爭,嘗託病辭職,擇得好畤地方,挈眷隱居。老妻已死,有子五人,無甚家產,只從前出使南越時,得了贐儀,變賣值一千金,乃作五股分派,分與五子,令他各營生計。自己有車一乘,馬四匹,侍役十人,寶劍一口,隨意閒遊,逍遙林下。所需衣食,令五子輪流供奉,但求自適,不尚奢華。保身保家,無逾於此。有時到了長安,與諸大臣飲酒談天,彼此統是多年僚友,當然沆瀣相投。就是左丞相府中,亦時常進出,凡門吏僕役,沒一個不認識陸大夫,因此出入自由,不煩通報。  一日又去往訪,閽人見是熟客,由他進去,但言丞相在內室中。賈素知門徑,便一直到了內室,見陳平獨自坐着,低着了頭,並不一顧。乃開口動問道:“丞相有何憂思?”平被他一問,突然驚起,抬頭細瞧,幸喜是個熟人,因即延令就座,且笑且問道:“先生道我有什麼心事?”賈接着道:“足下位居上相,食邑三萬戶,好算是富貴已極,可無他望了。但不免憂思,想是爲了主少國疑,諸呂專政呢?”平答說道:“先生所料甚是。敢問有何妙策,轉危爲安?”聰明人也要請教嗎?賈慨然道:“天下安,注意相,天下危,注意將,將相和睦,衆情歸附,就使天下有變,亦不至分權,權既不分,何事不成!今日社稷大計,關係兩人掌握,一是足下,一是絳侯。僕常欲向絳侯進言,只恐絳侯與我相狎,視作迂談。足下何不交歡絳侯,聯絡情意,互相爲助呢!”平尚有難色,賈復與平密談數語,方得平一再點首,願從賈議。賈乃與平告別,出門自去。  原來平與周勃,同朝爲官,意見卻不甚融洽。從前高祖在滎陽時,勃嘗劾平受金,雖已相隔有年,總覺餘嫌未泯,所以平時共事,貌合神離。自從陸賈爲平畫策,叫他與勃結歡,平遂特設盛筵,邀勃過飲。待勃到來,款待甚殷,當即請勃入席,對坐舉觴,堂上勸斟,堂下作樂,端的是怡情悅性,適口充腸,好多時方纔畢飲。平又取出五百金,爲勃上壽,勃未肯遽受,由平遣人送至勃家,勃稱謝而去。  過了三五日,勃亦開筵相酬,照式宴平。平自然前往,盡醉乃歸。嗣是兩人常相往來,不免談及國事。勃亦隱恨諸呂,自然與平情投意合,預爲安排。平又深服陸賈才辯,特贈他奴婢百人,車馬五十乘,錢五百萬緡,使他交遊公卿間,陰相結納,將來可倚作臂助,驅滅呂氏。賈便到處結交,勸他背呂助劉。朝臣多被他說動,不願從呂,呂氏勢遂日孤。不過呂產呂祿等,尚未知曉,仍然恃權怙勢,不少變更。  會當三月上巳,呂太后依着俗例,親臨渭水,祓除不祥。事畢即歸,行過軹道,見有一物突至,狀如蒼狗,咬定衣腋,痛徹心腑,免不得失聲大呼。衛士慌忙搶護,卻不知爲何因,但聽太后嗚咽道:“汝等可見一蒼狗否?”衛士俱稱不見,太后左右四顧,亦覺杳然。因即忍痛回宮,解衣細視,腋下已經青腫,越加驚疑。當即召入太史,令卜吉兇,太史卜得爻象,乃是趙王如意爲祟,便據實報明。太后疑信參半,姑命醫官調治。那知敷藥無效,服藥更無效,不得已派遣內侍,至趙王如意墓前,代爲禱免,亦竟無效。時衰受鬼迷。日間痛苦,還好勉強忍耐,夜間痛苦益甚,幾乎不能支持。幸虧她體質素強,一時不致遽死,直至夏盡秋來,方將全身氣血,折磨淨盡。喫了三五個月苦痛,還是不足蔽辜?鎮日裏纏綿牀褥,自知不能再起,乃命呂祿爲上將,管領北軍,呂產管領南軍。且召二人入囑道:“汝等封王,大臣多半不平,我若一死,難免變動。汝二人須據兵衛宮,切勿輕出,就使我出葬時,亦不必親送,才能免爲人制呢!”產與祿唯唯受教。  又越數日,呂太后竟病死未央宮,遺詔令呂產爲相國,審食其爲太傅,立呂祿女爲皇后。產在內護喪,祿在外巡行,防備得非常嚴密,到了太后靈柩,出葬長陵,兩人遵着遺囑,不去送葬,但帶着南北兩軍,保衛宮廷,一步兒不敢放鬆。陳平周勃等,雖有心除滅諸呂,可奈無隙得乘,只好耐心守着。獨有朱虛侯劉章,盤問妻室,才知產祿謹守遺言,蟠踞宮禁。暗想如此過去,必將作亂,朝內大臣,統是無力除奸,只好從外面發難,方好對付產祿。乃密令親吏赴齊,報告乃兄劉襄,叫他發兵西向,自在都中作爲內應,若能誅滅呂氏,可奉乃兄爲帝云云。  襄得報後,即與母舅駟鈞,郎中令祝午,中尉魏勃,部署人馬,指日出發。事爲齊相召平所聞,即派兵入守王宮,託名保衛,實是管束。齊王襄被他牽制,不便行動,急與魏勃等密商良策。勃素有智謀,至此爲襄畫策,往見召平,佯若與襄不協,低聲語平道:“王未得朝廷虎符,擅欲發兵,跡同造反,今相君派兵圍王,原是要着,勃願爲相君效力,指揮兵士,禁王擅動,未知相君肯賜錄用否?”召平聞言大喜,就將兵符交勃,任勃爲將,自在相府中安居,毫不加防。忽有人來報禍事,乃是魏勃從王府撤圍,移向相府,立刻就到,嚇得召平手足無措,急令門吏掩住雙扉,前後守護。甫經須臾,那門外的人聲馬聲,已聚成一片,東衝西突,南號北呼,一座相府門第,已被勃衆四面圍住,勢將搗入。平不禁長嘆道:“道家有言,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,我自己不能斷判,授權他人,致遭反噬,悔無及了!”遂拔劍自殺。此召平似與東陵侯同名異人。待至勃毀垣進來,平已早死,乃不復動手,返報齊王。齊王襄便令勃爲將軍,準備出兵,並任駟鈞爲丞相,祝午爲內史,安排檄文,號召四方。  此時距齊最近,爲瑯琊濟川及魯三國。濟川王是後宮子劉太,魯王是魯元公主子張偃,兩人爲呂氏私黨,不便聯絡。惟瑯琊王劉澤,輩分最長,又與呂氏不甚相親,並見前文。論起理來,當可爲齊王后援。齊王使祝午往見劉澤,約同起事,午尚恐澤有異言,因與齊王附耳數語,然後起行。及抵瑯琊,與澤相見,當即進言道:“近聞諸呂作亂,朝廷危急,齊王襄即欲起兵西向,討除亂賊,但恐年少望輕,未習兵事,爲此遣臣前來,恭迎大王!大王素經戰陣,又系人望,齊王情願舉國以聽,幸乞大王速蒞臨淄,主持軍務!即日連合兩國兵馬,西入關中,討平內亂,他時龍飛九五,舍大王將誰屬呢?”言甘者心必苦。劉澤本不服呂氏,且聽得祝午言詞,大有利益,當即與午起行。到了臨淄,齊王襄陽表歡迎,陰加監製,再遣午至瑯琊,矯傳澤命,盡發瑯琊兵馬,西攻濟南。濟南向爲齊地,由呂太后割畀呂王,所以齊王發難,首先往攻。一面陳諸呂罪狀,報告各國,略雲:  高帝平定天下,王諸子弟,悼惠王薨,惠帝使留侯張良,立臣爲齊王。惠帝崩,高後用事,聽諸呂,擅廢帝更立,又殺三趙王,滅梁趙燕以王諸呂,分齊國爲四,即瑯琊濟川魯三國,與齊合計爲四。忠臣進諫,上惑亂不聽。今高後崩,皇帝春秋富,未能治天下,固待大臣諸侯。今諸呂又擅自尊官,聚兵嚴威,劫列侯忠臣,矯制以令天下,宗廟以危。  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爲王者!  這消息傳入長安,呂產呂祿,未免着急,遂遣潁陰侯大將軍灌嬰,領兵數萬,出擊齊兵。嬰行至滎陽,逗留不進,內結絳侯,外連齊王,靜候內外消息,再定行止。齊王襄亦留兵西界,暫止進行。獨瑯琊王劉澤,被齊王羈住臨淄,自知受欺,乃亦想出一法,向齊王襄進說道:“悼惠王爲高帝長子,王系悼惠冢嗣,就是高帝嫡長孫,應承大統。現聞諸大臣聚議都中,推立嗣主,澤忝居親長,大臣皆待澤決計,王留我無益,不如使我入關,與議此事,管教王得登大位呢?”齊王襄亦爲所動,乃代備車馬,送澤西行。賺人者亦爲人所賺,報應何速,澤出了齊境,已脫齊王羈絆,樂得徐徐西進,靜候都中消息。  都中卻已另有變動,計圖呂氏。欲問他何人主謀,就是左丞相陳平,與太尉周勃。平勃兩人,既已交歡,往往密談國事,欲除諸呂。只因產祿兩人,分握兵權,急切不便發作。此次因齊王發難,有機可乘,遂互相謀畫,作爲內應。就是灌嬰留屯滎陽,亦明明是平勃授意,叫他按兵不動。平又想到酈商父子,向與產祿結有交誼,情好最親,遂託稱計事,把酈商邀請過來,作爲抵押。再召酈商子寄,入囑祕謀,使他誘勸呂祿,速令就國。寄不得已往紿呂祿道:“高帝與呂后共定天下,劉氏立九王,即吳楚齊代淮南瑯琊與恆山淮陽濟川三國。呂氏立三王。即梁趙燕。都經大臣議定,佈告諸侯,諸侯各無異言。今太后已崩,帝年尚少,足下既佩趙王印,不聞就國守藩,乃仍爲上將,統兵留京,怎能不爲他人所疑。今齊已起事,各國或且響應,爲患不小,足下何不讓還將印,把兵事交與太尉,再請梁王亦繳出相印,與大臣立盟,自明心跡,即日就國,彼齊兵必然罷歸。足下據地千里,南面稱王,方可高枕無憂了!”  呂祿信以爲然,遂將寄言轉告諸呂。呂氏父老,或說可行,或說不可行,弄得祿狐疑未決。寄卻日日往探行止,見他未肯依言,很是焦急,但又不便屢次催促,只好虛與周旋,相機再勸。祿與寄友善,不知寄懷着鬼胎,反要寄同出遊獵,寄不能不從。兩人並轡出郊,打獵多時,得了許多鳥獸,方纔回來。路過臨光侯呂嬃家,順便入省,嬃爲祿姑,聞祿有讓還將印意議,不待祿向前請安,便即怒叱道:“庸奴!汝爲上將,乃竟棄軍浪遊,眼見呂氏一族,將無從安處了!”卻是一個哲婦。祿莫名其妙,支吾對答,嬃越加動氣,將家中所藏珠寶,悉數取出,散置堂下,且恨恨道:“家族將亡,這等物件,終非我有,何必替他人守着呢?”祿見不可解,惘然退回。寄守候門外,見祿形色倉皇,與前次入門時,憂樂迥殊,即向祿問明原委。祿略與說明,寄不禁一驚,只淡淡的答了數語,說是老人多慮,何致有此祿似信非信,別了酈寄,自返府中。寄馳報陳平周勃,平勃也爲擔憂,免不得大費躊躇。小子有詩嘆道:  謀國應思日後艱,如何先事失防閒?  早知有此憂疑苦,應悔當年太縱奸!  過了數日,又由平陽侯曹窟,奔告平勃,累得平勃憂上加憂。究竟所告何事,容至下回說明。      觀平勃對王陵語,謂他日安劉,君不如僕。果能如是,則早應同心合德,共拒呂氏,何必待陸賈之獻謀,始有此交歡之舉耶!且當呂后病危之日,又不能乘隙除奸,以號稱智勇之平勃,且受制於垂死之婦人,智何足道!勇何足言!微劉章之密召齊王,則外變不生,內謀曷逞,呂產呂祿,蟠踞宮廷,復劉氏如反掌,試問其何術安劉乎?後此之得誅諸呂,實爲平勃一時之僥倖,必謂其有安劉之效果,克踐前言,其固不能無愧也夫。

譯文:

呂氏權勢日益膨脹,劉氏家族卻日漸衰落,剩下的漢高祖的子孫們個個惶恐不安,唯恐災難降臨。其中有一位年輕氣盛的貴族後代,內心卻隱藏着宏大的志向,決心振興漢室血脈。他就是朱虛侯劉章。劉氏子弟中,無人能比得上他,因此特別加以記述。劉章奉呂太后之命,進入皇宮擔任護衛,年僅二十,相貌俊美,氣度不凡。他娶了趙王呂祿的女兒爲妻,夫妻關係和睦,感情融洽,與以前那些趙王家的婚配截然不同。呂太后見他夫妻相敬如賓,內心十分欣慰,呂祿也因得到這樣一位好女婿而另眼相待,並非普通對待。然而劉章卻另有深謀,他表面上以溫存方式籠絡妻子,實則讓她轉告母家,使雙方感情親密,藉此爲將來反擊創造條件。由此可見,之前兩位趙王之死,部分原因正是自取其禍;而像劉章這般,反而能巧妙利用妻子,達到目的。

一天夜裏,劉章入宮侍宴,正值呂太后設宴款待宗室親族,賓客滿堂,一百多人蔘與,其中大多數是呂氏的王侯。劉章暗中觀察,心中早已怒火中燒,但面上依舊平靜,耐心等待太后的命令。太后見劉章在側,便命令他擔任酒監,負責監督飲酒。劉章慷慨說道:“我身爲武將之後,奉命監酒,應當依照軍法行事!”太后一向視劉章爲年幼不切實際的公子,以爲他不過是開玩笑,便答應了。等到賓客紛紛入席,飲了數輪後,大家都有幾分醉意,劉章便請求表演歌舞,唱了幾首巴里詞,演了一出《萊子戲》,博得太后開懷大笑,連連稱讚。接着,他又請求說:“我想爲太后唱一首《耕田歌》。”太后笑道:“你父親或許還懂得耕田,你生來就是王子,怎麼能懂得農事呢?”劉章回答說:“我粗略知道一些。”太后問:“那你先說說耕田的大意吧。”劉章開口唱道:“深耕細作,及時灌溉,種苗要疏,不合時宜的,一律鋤除。”太后聽了,立刻意識到其中隱含雙關之義,若當場責問,會顯得尷尬,只好沉默不語。劉章裝作不知情,卻命近侍不斷倒酒,灌得衆人醉意醺醺。有個呂氏子弟酒後撐不住,偷偷溜走,恰好被劉章發現,他立刻快步下階,拔劍追出,緊追至那人身後,厲聲喝道:“你敢擅自逃席嗎?”那人正回頭致歉,劉章瞪眼喝道:“我已請命執行軍法,你竟敢違犯,明擺着藐視軍紀,休想再活!”說着,手起劍落,當場割下對方首級,回來向太后稟報:“剛纔有人逃席,我已按規定處斬!”這句話令衆人譁然,個個臉色大變,就連呂太后也神情凝重、神色不安。她目光緊緊盯着劉章,劉章卻神情淡定,若無其事。太后思量片刻,既然已准許他“軍法從事”,便不能責備他擅自殺人,只得沉默地接受了。衆賓客皆感到惶恐不安,紛紛請求退席。太后於是下令停宴,大家依次離開。賓客散盡後,劉章也安然走出。自那晚宴席之後,諸呂才真正意識到劉章的勇猛,對他心生畏懼。呂祿也對他有所忌憚,但考慮到兒女的顏面,不敢輕易出手,仍按舊禮相待。諸呂見呂祿都如此謹慎,又怎敢隨意加害於劉章,只能忍氣吞聲。劉氏子弟們因此暗自欣喜,都期盼劉章能拯救家族,遏制呂氏的專權。陳平、周勃等重臣也因此與劉章關係親近,稱他爲奇才。

當時,臨光侯呂嬃,身爲女性卻掌權,竟被封爲侯。她與姐姐性格相似,喜歡揭人短處,伺機進讒。得知劉章擅殺呂氏子弟後,她也想不出如何加害劉章,只因與陳平早有積怨,多次向太后進言,說劉章醉酒荒淫,輕慢女性。太后早已知道呂嬃懷恨在心,想報復夫君,故對她的話並不輕易相信,只是囑咐近侍暗中觀察陳平。陳平得知這些流言後,反而故意沉溺酒色,沉迷享樂,完全不把太后放在眼裏。太后見他如此,反倒不疑,反而對他更加喜愛。一天入宮奏事,恰巧呂嬃坐在一旁。太后聽陳平說完後,便指着呂嬃對他說:“俗語有言,女子之言不可輕信。你只管按常理辦事,不必害怕我這個妹妹呂嬃多嘴,我信任你,不信她!”陳平立即跪拜感謝,起身離去。這下卻讓呂嬃十分難堪,被當衆羞辱,無地自容,幾乎要掉下眼淚。太后對她冷笑幾聲,自認爲聰明,卻不料早已落入陳平的計謀。她坐都坐不妥,站都站不穩,只好遠遠地躲開,獨自痛哭一場。自此之後,再也不敢向太后進讒言了。

陳平雖身居高位,爲呂太后效力,但並非毫無主見,也並非麻木不仁。他平時雖看似散漫,飲酒作樂,其實內心憂慮不斷,時刻擔心國家局勢。他深知呂氏勢力日盛,若想阻止他們,猶如螳臂擋車,力不從心,因此日夜憂思,感到前途艱險,毫無出路。這都是當年自己當初縱容所致。

大中大夫陸賈目睹呂氏獨攬大權,無力勸阻,便藉口生病辭官,退居好畤,攜家帶眷隱居鄉間。老妻早逝,只有五個兒子,家中財產不多,僅從出使南越時所得的賞禮變賣,得一千金,分五份給五個兒子,讓他們各自謀生。自己則擁有車一輛、馬四匹、僕役十人、寶劍一把,隨意遊山玩水,悠然自得。衣食所需,由五個兒子輪流供養,只求滿足基本生活,不追求奢華。保全自身、保住家業,便是最大的幸福。有時他重返長安,與大臣們飲酒談天,大家都是多年舊友,情投意合。就連左丞相府中,也常有他出入,門房僕役無人不認識這位陸大夫,因此出入自由,無需通報。

有一天他又去拜訪陳平,門衛見是熟人,便讓他進去。陸賈熟悉門徑,直接進入內室,見陳平獨自坐着,低頭不語,竟未抬頭看一眼。他開口問道:“丞相有何煩憂?”陳平被這一問猛然驚醒,抬頭一看,原來是老朋友,便招呼他坐下,笑着說:“先生問我在想什麼?”陸賈接着說:“你位居丞相,封地三萬戶,可謂富貴極矣,爲何還有憂慮?想必是擔憂主少國疑,呂氏專權吧?”陳平回答說:“先生說得對,正爲此事困擾。請問有何良策,可化解危局,轉危爲安?”這難道是聰明人還問別人嗎?陸賈慷慨地說:“天下太平,關鍵在於宰相;天下危亂,關鍵在於將領。將相和睦,衆人心服,即使發生變故,也不會造成權力分裂。如今國家安危,全繫於你和絳侯周勃二人。我多年來想勸說絳侯,卻怕他與我交往太熟,會視我爲迂腐之言。若能請你與絳侯結交,彼此信任,相互扶持,定能扭轉局勢!”陳平起初猶豫,陸賈繼續與他私下密談幾句,才終於點頭,表示願意採納此策。陸賈與陳平告別後,便離開。

原來陳平與周勃雖同朝爲官,但關係並不融洽。早年在滎陽時,周勃曾彈劾陳平受賄,雖已過去多年,心中仍有怨氣,因此平時共事,表面和氣,內心隔閡。自從陸賈爲陳平獻策,建議他與周勃交好後,陳平便特地設宴請周勃來赴宴。周勃到來後,被款待得極盡款待,兩人對坐飲酒,堂上勸酒,堂下奏樂,氣氛融洽,暢快淋漓,足足飲了許久才結束。陳平又拿出五百金作爲壽禮,送給周勃,周勃起初推辭,後來由陳平派人送至家中,周勃才收下,感謝而去。

過了幾天,周勃也設宴回請陳平,陳平自然前往,飲至醉倒纔回家。此後兩人常常往來,談到國家大事。周勃也一直對呂氏專權心懷憤恨,與陳平情投意合,開始謀劃對策。陳平十分佩服陸賈的才智,便送給他一百名奴婢、五十輛車馬、五百萬錢,讓他在朝中奔走交際,結交賢士,將來可作爲後盾,幫助剷除呂氏。陸賈便四處遊說,勸導大臣們支持劉氏,反對呂家。朝中許多人被說服,不再支持呂氏,呂氏勢力逐漸孤立。但呂產、呂祿等人,尚未察覺,仍仗勢欺人,毫不改變。

正值三月上巳節,呂太后依照習俗,親赴渭水沐浴,以祓除不祥。儀式結束後返回,途經軹道時,突然看到一隻形似蒼狗的怪物,咬住她的衣袖,疼痛難忍,不禁驚呼出聲。侍衛急忙上前護住,但不知原因,太后哭着問道:“你們看見那隻蒼狗了嗎?”侍衛都說沒有,太后左右張望,卻毫無蹤影。她忍痛回到宮中,脫衣細看,腋下已出現青腫,更加驚駭。隨即召來太史占卜,太史卜出卦象,說是趙王劉如意作祟,便如實上報。太后疑信參半,只得讓醫官治療。但藥物無效,服藥也無好轉,無奈之下派遣內侍到趙王劉如意墳前爲他祈福,也毫無作用。太后日夜受苦,白天還能勉強支撐,夜裏痛楚更甚,幾乎無法入睡。幸好她身體原本強壯,纔沒有立刻死去,直到夏盡秋來,全身氣血被折磨得幾乎枯竭。持續了三個月的痛苦,仍不能緩解。她整日臥牀,自知無法再站起來,於是命呂祿統領北軍,呂產統領南軍。並召兩人入宮囑咐道:“你們封王后,大臣們多有不滿。若我死後,勢必發生動亂。你們必須掌握軍隊,守護宮禁,絕不可輕率出兵,就算我在安葬時,也不要親自送葬,才能避免被人操控!”呂產與呂祿唯唯應命。

又過了幾天,呂太后終於病逝於未央宮,遺詔命呂產任相國,審食其任太傅,立呂祿之女爲皇后。呂產在宮內主持喪事,呂祿在外巡視,嚴密戒備。待太后棺槨出葬長陵時,兩人遵照遺言,不送葬,僅帶着南北兩軍,嚴守宮廷,絲毫不敢鬆懈。陳平、周勃等人雖有剷除呂氏之志,卻無機會下手,只能耐心等待。唯有朱虛侯劉章,通過詢問妻子,得知呂產、呂祿已嚴守遺言,牢牢控制宮廷。劉章心中暗想,若這樣繼續下去,必將引發禍亂,朝中大臣也都無能爲力,只能從外部發動兵變,纔能有效應對。於是祕密派遣親信前往齊國,通知他的兄長劉襄,說:“請發兵西進,我將在都城內作內應。若能誅滅呂氏,便可擁立你爲帝。”

劉襄得知消息後,立即聯合母親的舅舅駟鈞、郎中令祝午、中尉魏勃等人部署軍隊,準備出發。此事被齊國相召平得知,便派兵進駐王宮,名義上是保護王室,實際上是爲了控制。齊王劉襄被牽制,無法行動,急與魏勃等人密謀對策。魏勃素有智謀,便爲劉襄設計計策,前往召平處,假裝與劉襄意見不合,低聲對召平說:“齊王未獲朝廷的兵符,擅自發兵,簡直等於造反。現在相國派兵圍困王宮,正是爲防此變,我願爲相國效力,指揮兵士,禁止齊王亂動,不知相國是否願意委以重任?”召平聽後大喜,遂將兵符交給魏勃,任他爲將軍,自己則留在府中,毫無防備。突然傳來消息,魏勃已從王宮撤兵,轉而進攻相府。召平頓時手足無措,急忙命令門吏關閉大門,加強防守。片刻之間,門外人聲馬蹄聲已匯聚成一片,東奔西突,南呼北喊,整座相府已被魏勃的軍隊四面圍攻,形勢危急。召平不禁長嘆:“道家有言,該斷不斷,反受其亂。我本不該將權力交給別人,結果反而遭到反噬,悔之晚矣!”遂拔劍自刎。此人與東陵侯同名,實爲不同之人。等到魏勃攻破城門,召平早已死去,便不再動手,隨即回報齊王。齊王劉襄於是任命魏勃爲將軍,準備出兵,並讓駟鈞任丞相,祝午任內史,起草檄文,號召天下諸侯響應。

此時距離齊國最近的,是琅琊、濟川、魯三個國家。濟川王是後宮之子劉太,魯王是魯元公主的兒子張偃,他們均爲呂氏親族,不便聯合。唯獨琅琊王劉澤,輩分最長,又與呂氏關係不深,且從先前記載可看出,理應成爲齊王的後援。齊王派祝午前往琅琊,邀請劉澤共同起事。祝午仍擔心劉澤不配合,便附耳向齊王說了幾句密語,再出發。抵達琅琊後,與劉澤會面,即進言道:“如今齊國已起兵,其他諸侯或也將響應,局勢危急。我建議您立即行動,響應天下,以穩定人心。”劉澤猶豫不決,最終決定支持。他立即派遣使者向周勃求援,請求聯合行動。隨後,劉章派兵進入洛陽,與朝廷內外聯絡,爲起兵做準備。

後來,劉章的謀士酈寄被委以重任,他被派去遊說呂祿。酈寄勸說呂祿:“高祖與呂后共同打下天下,劉氏分封九王,包括吳、楚、齊、代、淮南、琅琊、恆山、淮陽、濟川。呂氏分封三王,即梁、趙、燕,這些諸侯都經大臣議定,已公告天下,諸侯並無異議。如今太后已亡,新帝年幼,你作爲趙王,既已擁有印信,爲何不主動前往封地守藩?反而留居京城,統領軍隊,豈不令人懷疑?如今齊國已起兵,其他諸侯可能響應,禍患不小。你何不將兵權交出,交由太尉統領,再請梁王交出相印,與朝廷大臣結盟,公開表明本心,立即請求就國,這樣齊兵必定撤回。你掌據千里之地,南面稱王,便可高枕無憂!”

呂祿起初信以爲真,於是將這番話轉告呂氏家族。呂氏族老們意見不一,有的覺得可行,有的認爲不可行,使呂祿陷入猶豫不決。酈寄見狀,每日探望呂祿的動向,見他仍未答應,十分焦急,但又不便多次催促,只能虛與委蛇,伺機再勸。呂祿與酈寄情誼深厚,不知他暗藏野心,反而邀請他一同出遊打獵。酈寄無法拒絕,便陪着呂祿出城狩獵,獵獲衆多後返回。途中經過呂嬃家,順道拜訪。呂嬃是呂祿的姑母,得知呂祿有讓出兵權的打算,根本不等呂祿上前打招呼,便怒斥道:“你這無能之輩!身爲上將軍,竟拋棄軍隊,四處遊蕩!眼看着呂氏家族將要覆滅,你卻毫無作爲!”這是一位有遠見的女性。呂祿莫名其妙,支吾應對,呂嬃越發憤怒,將家中收藏的珠寶全部取出,散放在堂下,並憤恨地說:“家族將亡,這些財物終究不是我的,何必替別人守着呢?”呂祿見狀無奈,只得黯然離去。酈寄守在門外,見呂祿神情慌張,與先前入府時判若兩人,便立刻問他原因。呂祿簡單說明,酈寄聽後大喫一驚,只淡淡地回應說:“老人們多慮了,何必如此!”說完便與呂祿分開。酈寄隨後返回府中,急報陳平與周勃。陳平與周勃也爲此憂心忡忡,陷入深思。

幾天後,平陽侯曹丘又急報陳平與周勃,使他們憂慮更甚。究竟曹丘報告了什麼內容,我們留到下回再詳述。

回顧陳平與周勃對王陵說過的話,說將來安頓劉氏,不如我陳平。如果他們真能做到如此,早應在呂后病危時便聯手行動,共同抵禦呂氏,又何必等到陸賈提出建議,才勉強達成合作呢?更何況,在呂后垂死之時,竟然不能趁機剷除奸佞,作爲智勇雙全的陳平與周勃,竟受制於一個垂死的婦人,其智慧和勇氣又何在?若沒有劉章的密令,齊國之變根本不會發生,內謀也無法展開,呂產、呂祿能長期把持宮廷嗎?若要恢復劉氏政權,實爲陳平與周勃一時的僥倖,若說他們有真正安邦定國的成效,實現當初的諾言,實在令人愧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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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蔡東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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