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前汉演义》•第四十二回 媚公主靦颜拜母 戏太后嫚语求妻
译文:
吕太后害死了赵王的母亲和孩子,于是把淮南王刘友迁为赵王,并把后宫妃嫔要么囚禁,要么贬斥,全部清除,才平息了她之前的怨恨。只有赵国的丞相周昌,听说赵王被杀后,感到自己没能替高祖保住赵王,深感愧疚,便常常生病,拒绝上朝,对朝政事毫无兴趣。吕太后也对他置之不理。到了惠帝三年,周昌终于病逝,被追封为“悼侯”,其子继承爵位,这是对他当年力保废立大计的回报。
吕太后又担心列侯们会生变,于是下令加高都城,反复征发民夫,人数多达二三十万,男子不够时,甚至征用妇女,几年才勉强建成。城墙周长约六十五里,南边呈“南斗”形状,北边呈“北斗”形状,建得非常坚固,当时人称它为“斗城”。其实这都是百姓的血汗与家财所供养的。
惠帝二年冬天,齐王刘肥从镇上入朝。刘肥是高祖的庶长子,比惠帝年长几岁,惠帝自然以兄长之礼相待,邀请他一起进宫,拜见太后。太后表面关切,内心却生出了杀意,想把齐王毒死。手段更是毒辣。偏偏惠帝想好好招待一下太后,就命御膳房摆上酒菜,让太后坐上座,齐王坐在左侧,自己坐在右侧,像一家人一样。齐王也不推辞,直接坐到了左侧。太后更加愤怒,目光盯着齐王,暗自骂他不守君臣之礼,竟敢与她儿子做兄弟,还敢坐上座。她眉头一皱,便想出了计谋,借口去上厕所,回到内室,召来亲信宦官,悄悄嘱咐几句,然后又出来赴宴。惠帝一贯和气,便与齐王轻松交谈,劝他多喝点,齐王也不防备,接连饮了几杯。后来宦官送上两杯特别好的酒,放在桌上。太后命令齐王喝下。齐王不敢私自饮酒,便站起来给太后敬酒,先祝太后寿。太后自谦肚量小,又命齐王喝尽。齐王仍不喝,转而敬惠帝。惠帝也站起来,要与齐王互相敬酒,两人共有一杯酒,便把其中一杯给齐王,自己拿了一杯,正要含在嘴里喝下去,突然太后伸手夺过酒杯,把酒倒在地上。惠帝不明白原因,仔细一想,一定是有毒,顿时愤懑不已。齐王看出太后举止怪异,也把酒杯放下,假装喝醉,感谢宴席后匆匆离开。
回到客馆后,齐王用金钱贿赂宫中人,打探清楚,果然这两杯是毒酒。他既高兴又恐惧,心想虽然一时侥幸活命,终究难以脱身,百般思量,却无计可施。无奈之下,他召来随从密谋,内史献计说:“大王若想回齐国,最好割让一部分土地,献给鲁元公主,作为她的食邑。鲁元公主是太后亲生女儿,得此封地,自然会高兴,只要太后高兴,大王就可以顺利离开!”幸好有这个计策。齐王采纳建议,上表太后,愿意把城阳郡献给公主,不久便收到太后的褒奖诏书。之后,他又正式上表辞行,却迟迟没有收到批复,急得齐王慌乱不已。再次和内史等人商议,又想了一个方法:在表章中说,愿意尊鲁元公主为“王太后”,以母礼相待。这是什么荒唐事?两人是同父的姊妹,竟要以母子相称!这份表章递上去后,果然奏效,只过一夜,就有许多宫女宦官带着酒菜,上门来报,说太后和惠帝以及鲁元公主都已赶来,要为齐王饯行。齐王大喜,急忙出门迎接。不久就见皇家车驾到来,齐王跪在门外,一直到车驾进入宫殿,才敢起身随行。吕太后缓缓下车,带着惠帝和她弟弟,走上大堂就座。齐王向太后行礼后,又走到鲁元公主面前,行了母子相见的礼,引得吕太后笑得开心。鲁元公主和齐王年龄相仿,竟强装成母子,满脸不自然地自称是母亲,戏称齐王是“儿子”,一堂人欢笑,十分热闹。入席后,太后坐上首,鲁元公主坐左,惠帝坐右,齐王坐末位陪席。大家慢慢饮酒,兴致很高,又带来一批乐工,奏起笙瑟,乐声悠扬,太后赏心悦目,把之前对齐王的怨恨全然抛开,一直喝到夕阳西下才散席。齐王送行后,趁夜秘密备好行装,等到天亮就离开,脱离了生死关头,返回齐国,就像死而复生,欣喜万分。他原以为自己会死,却因这一机变得以幸存。
那年春天正月,兰陵井中传来说有两条龙显现。一条是老雌龙,一条是小雄龙。不久,又传来陇西地震的消息,持续好几天。到了夏天,又遭遇大旱。这些怪事,恐怕是吕后专权,天道降下的惩罚。这些事虽在当时新学界中不为人道,但我国古史相信“天人感应”,所以特别记下。等到夏季过去,秋季到来,萧何因病严重,惠帝亲自去看望,见他骨瘦如柴,卧床不起,连翻身都得人扶,判断出他恐怕活不了了,便叹息着问萧何:“您百年之后,谁可以接替您主持政务?”萧何在床边叩首答道:“了解我、理解我的,只有陛下。”惠帝突然想起高祖留下的遗言,便说:“曹参怎么样?”萧何在榻上叩首道:“陛下说得一点没错,我死后也无遗憾了!”惠帝又安慰了几句,然后回宫。几天后,萧何病逝,追谥为“文终侯”,其子曹禄继承爵位。萧何一生勤恳谨慎,从不松懈,买田买宅,都选择在偏远穷乡,墙屋破败,从不修缮。他曾对家人说:“后世如果有贤德的子孙,就学我节俭;若没有贤德,也省得被豪门财主夺去家产!”后代子孙虽时有失职被处罚,但家道并未断绝,这正是萧相国以节俭传家的好处,值得后人借鉴。
齐国丞相曹参,听说萧何去世,便让家中的舍人整理行装。舍人问曹参将去哪里?曹参笑着答道:“我明天就要进京城当丞相了!”舍人半信半疑,只好照办。等行装备齐,果然有朝廷使者前来召见,要曹参入朝为相,舍人这才明白曹参早有先见之明,赞叹不已。
曹参原本是位武将,出任齐国丞相后,主张以文治为主,致力于安定国家。于是召集齐国上百名儒生,征求治国之道,众人意见不一,难以决断。后来听说胶西地方有一位盖公,德高望重,不仕官宦,便特意备厚礼,派人邀请,真诚相待。盖公应约前来,曹参便热情款待,虚心请教。盖公平时专攻黄帝、老子的学说,他讲的治国方法,核心是“无为而治”,主张不烦扰百姓,保持清静,顺应民心。曹参非常佩服,便主动退居厢房,把正厅让给盖公住下,所有政策都依循盖公的建议施行,结果民心大悦,称他为贤相。
曹参在齐国担任丞相已有九年,这一回被召入朝,便把一切政务交给继任者处理,并叮嘱道:“你以后要注意监狱和市集,不要轻易干预。”继任者问:“一国的政务难道只有这两项是小事吗?”曹参答道:“不完全是,但狱市这两处,百姓常能容身,若一一查管,反而让奸人无处藏身,可能引发民变,这叫‘庸人自扰’,所以我特别嘱咐你们!”这话说得有道理,后来的丞相才不再多言,安心做事。曹参告别齐王,随使入京,拜见惠帝母子,接过丞相印信,当天开始办公。
当时朝中大臣私下议论,都说萧何和曹参都是沛县出身,早年关系密切,可是曹参因战功较多,赏赐反而不如萧何,难免产生嫌隙。现在曹参入朝,估计他一定怀念旧怨,会反对前政,因此大家都提心吊胆,生怕出事,相府的属官也日夜不安,总担心曹参上任后会大换班。谁知曹参接印几天,一切如故,又过了几天,仍像从前一样。他还发布告示说,今后一切人事任免和政令执行,一律沿袭萧何旧制。官员们这才放下心来,称赞曹参宽宏大量。曹参表面不动声色,持续数旬,才开始逐步考察属官,发现一些喜欢搞名堂、爱搞文牍的人,便罢免了几名,改任各郡国中年高德劭、口才迟钝的官员,让他们入幕为官。之后,曹参每天陪人饮酒,完全不理政事。
一些朝廷官员自视才高,想进入相府献策,曹参也不拒绝,但一见面就邀请他们喝酒,一杯未尽,再续一杯,逼他们喝醉。他们谈政事时,曹参就用言语打断,不让他们说下去,最终只好沉默,醉酒后才离去。古人说“上行下效”,影响迅速。曹参喜欢喝酒,属官们也就纷纷效仿,都聚集在相府后园饮酒。喝到半醉,或唱歌,或跳舞,歌声笑声传到门外。曹参虽听到了,却好像没听见一样。只有少数亲信属官听不惯,怀疑他根本没听,便特意请他去后园游玩。曹参到了园中,悠闲欣赏景色,忽有一阵喧闹声传来,分明是属官们喝酒大笑。曹参却毫不在意,反而命人搬来酒菜,就在园中找个地方坐下,一边喝酒一边唱歌,和属官们对唱。这真令人莫名其妙,简直怪事。曹参不仅不禁止喝酒,连属官办错事,他也一概包庇,不让张扬,属官感激他的宽容。但朝廷大臣却觉得奇怪,有时入宫汇报,便将曹参的行为略为报告。
惠帝因母亲专权,内心不快,也借酒色来排遣忧愁。听说曹参这样,便暗自嘲笑说:“相国也来学我了?莫非看不起我,故意这样装傻?”正心存疑虑时,正好大中大夫曹(音同“窟”)入侍,是曹参的儿子。惠帝对他说:“你回家时,转告你父亲一句:高祖刚去世,新皇上年少,全靠相国维持国家。如今你父亲当了相国,只会喝酒,不问政事,怎么可能治理好天下?你回家问问他怎么回答,再告诉我。”曹应声就要走,惠帝又叮嘱:“你不可把这话说是朕教你的!”曹回家后,如实转述了惠帝的话,但严格遵守嘱咐,未提“上命”。话刚说完,曹参立刻站起大怒道:“你懂什么?竟敢多嘴!”随即从旁边拿起戒尺,打了二百下,然后喝令他回去入宫,不准再离开。曹受罪后,闷闷不乐地回宫,直接向惠帝禀报。他为君隐,却不为父隐,似乎开始恨父亲了。
惠帝听说此事,更加怀疑。第二天上朝,特意留意左右,发现曹参已经站好,便召他上前说:“你为什么打你的儿子?他所说的,确实是朕的本意,让他劝你。”曹参随即脱下帽子,伏地叩首,认错谢罪,又问惠帝:“陛下自认为圣明英武,能与高祖相比吗?”惠帝说:“我怎么敢与先帝相比?”曹参又问:“陛下觉得我曹参的才能,是否比前代的萧何更优?”惠帝答:“好像不如萧相国。”曹参接着说:“陛下看得非常准确。从前高祖和萧何平定天下,制订了严格的法度,建立了完善的制度。现在陛下只需安居朝堂,臣下能守法奉公,不乱改旧制,便是继承前人,难道还能超越前人吗?”惠帝恍然大悟,便说:“我明白了,你可先回家休息吧。”曹参感谢后告辞,仍如常办事。百姓经历战乱,只求平安,朝廷不兴革政,官府不征徭役,就认为天下太平,安居乐业。所以曹参当相国,两三年不改制度,却赢得了全国百姓的称赞,人们传颂说:“萧何制定法度,条理分明;曹参继承之,只是守住不改变,保持清静,百姓安居。”后来史官也称汉初贤相当属萧何和曹参,其实萧何只是谨慎,曹参更偏向怠政。国家内有吕后专权,外有匈奴威胁,两方面都缺乏防范,最终酿成隐患。公正论断,萧何尚可原谅,曹参却不能无责。
再说匈奴单于冒顿,自从与汉朝和亲后,一直按兵不动,几年没来犯边。高祖驾崩消息传来,冒顿就派人到边境侦察,得知惠帝仁慈软弱,吕后专权凶悍,便轻视汉朝,打算戏弄羞辱,写了几句轻慢无礼的诗,作为国书,派一名小军官送到长安,公然呈交。
惠帝当时正沉溺酒色,不理政事,这国书被送入宫中,由宦官递给了吕后。吕后展开一看,只见书中写道:
“孤偾之君,生于沼泽,长于牛马之地,屡次到边境,愿来中国游历。陛下独居,我孤偾独处,两主不欢,无以自娱,愿以我所有,换你所无。”
吕后看到结尾的“愿以我所有,换你所无”几句话,气得怒火中烧,把信撕成碎片,扔在地下。她只喜欢审食其,不喜欢冒顿。于是召集文武百官,入宫开会,带着怒气说:“匈奴来书如此无礼,我打算斩首来使,派兵讨伐,各位怎么看?”旁边一个将军突然站起来说:“我愿率十万大军,横扫匈奴!”话刚说完,众将见是舞阳侯樊哙发言,纷纷响应,纷纷表示愿意出征。突然又有人朗声说:“樊哙大言不惭,该斩首!”这一句话不仅激怒了樊哙,他瞪着眼怒视;连吕太后也吓了一跳。她仔细一看,原来是中郎将季布。季布立刻说:“当年高祖北征,带兵三十多万,尚且被困平城,七天未能脱身,当时樊哙是主将,如今他竟敢说要率十万兵横扫匈奴?这简直是痴人说梦。若真如此,国家根本无法支撑!”他的话让满朝哗然。
后来,吕后得知审食其恃宠而骄,结党营私,权势熏天,朝野上下都批评他,渐渐传到惠帝耳中。惠帝又羞又恨,不得不借法律手段整治这“淫奴”,要与他算账了。我有诗叹道:
“几经愚孝反成痴,欲罚雄狐已太迟,
尽有南山堪入咏,问他可读古齐诗?”
至于惠帝最终如何处置审食其,留待下回再说。
吕后偏心偏爱,是女人的通病,而她尤为显著。亲生子女她爱得如掌上明珠,旁系子女却恨得如同眼中钉。她杀了赵王刘如意,还不够,还想毒杀齐王刘肥,若齐王不死,也仅是侥幸。后来,她见齐王献城阳郡给鲁元公主,便把恨意转为欢喜,更在齐王对鲁元公主称母时,设盛宴相待,立即让他启程归国。翻阅《史记》《汉书》,对鲁元公主年龄并未详细记载,但据推测,她与齐王年龄相当,可能齐王早出生一二年。齐王竟愿以同父姊妹为母,荒唐不堪,但吕后反而欣喜于他媚上,可见其偏爱之深,达到极点。后来吕后甚至让鲁元公主嫁给惠帝,这是严重违背伦常、害理之举,难怪她不顾廉耻,行为如同禽兽,甘愿与审食其结为同伙。
冒顿单于的国书轻慢无礼,根本是自取其辱,汉朝回应时,竟以“年老发白”为由,卑辞逊谢,送去车马,另赐宗室女子为公主嫁往匈奴。试问,这与天子的体面相比,是何等羞辱?这完全是因为吕后行为不端,招致外夷轻视。她却不知反改,仍与审食其私通,甚至比高祖在世时更亲密。审食其又仗着宠幸变得骄横,结党营私,权倾朝野,受到朝中人士普遍批评。后来此事传入惠帝耳中,他既羞愧又愤恨,不得不依法惩处这“淫奴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