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吕后因高祖驾崩,意欲尽诛诸将,竟将丧事搁起,独召一心腹要人,入宫密商。这人姓名,就是辟阳侯审食其。食其与高祖同里,本没有甚么才干,不过面目文秀,口齿伶俐,夤缘迎合,是他特长。高祖起兵以后,因家中无人照应,乃用为舍人,叫他代理家务。食其得了这个美差,便在高祖家中,厮混度日。高祖出外未归,家政统由吕后主持,吕后如何说,食其便如何行,唯唯诺诺,奉命维谨,引得吕后格外喜欢。于是日夕聚谈,视若亲人,渐渐的眉来眼去,渐渐的目逗心挑,太公已经年老,来管甚么闲事,一子一女,又皆幼稚,怎晓得他秘密情肠?他两人互相勾搭,居然入彀,瞒过那老翁幼儿,竟演了一出露水缘。这是高祖性情慷慨,所以把爱妻禁矕,赠送他人。一番偷试,便成习惯,好在高祖由东入西,去路越远,音信越稀,两人乐得相亲相爱,双宿双飞。及高祖兵败彭城,家属被掳,食其仍然随着,不肯舍去,无非为了吕后一人,愿同生死。好算有情。吕后与太公被拘三年,食其日夕不离,私幸项王未尝虐待,没有甚么刑具,拘挛肢体,因此两人仍得续欢,无甚痛苦。到了鸿沟议约,脱囚归汉,两人相从入关,高祖又与项王角逐江淮,毫不知他有私通情事。两人情好越深,俨如一对患难夫妻,昼夜不舍。既而项氏破灭,高祖称帝,所有从龙诸将,依次加封,吕后遂从中怂恿,乞封食其。高祖也道他保护家属,确有功劳,因封为辟阳侯。 床第功劳,更增十倍。 食其喜出望外,感念吕后,几乎铭心刻骨,从此入侍深宫,较前出力。吕后老且益淫,只避了高祖一双眼睛,镇日里偷寒送暖,推食解衣。高祖又时常出征,并有戚夫人为伴,不嫌寂寞,但教吕后不去缠扰,已是如愿以偿。吕后安居宫中,巴不得高祖不来,好与食其同梦。有几个宫娥彩女,明知吕后暗通食其,也不敢漏泄春光,且更帮两人做了引线,好得些意外赏钱,所以高祖戴着绿巾,到死尚未知晓。惟吕后淫妒性成,见了高祖已死,便即起了杀心,一是欲保全太子,二是欲保全情人。他想遗臣杀尽,自然无人为难,可以任所欲为。当下召入食其,与他计议道:“主上已经归天,本拟颁布遗诏,立嗣举丧,但恐内外功臣,各怀异志,若知主上崩逝,未必肯屈事少主,我欲秘不发丧,佯称主上病重,召集功臣,受遗辅政,一面埋伏甲士,把他悉数杀死,汝以为可好否?”食其听着,倒也暗暗吃惊,转思功臣诛夷,与自己亦有益处,因即信口赞成,惟尚恐机谋不慎,反致受害,所以除赞成外,更劝吕后慎密行事。 吕后也未免胆小,复召乃兄吕释之等入商。释之也与食其同意,故一时未敢发作。转眼间已阅三日,朝臣俱启猜疑,不过没有的确消息。独曲周侯郦商子寄,素与释之子禄,斗走马,互相往来,禄私与谈及宫中秘事,寄亟回家报告乃父。乃父商愕然惊起,匆匆趋出,径往辟阳侯宅中,见了审食其,屏人与语道:“足下祸在旦夕了!”食其本怀着鬼胎,蓦闻此言,不由的吓了一跳,慌忙问为何事?商低声说道:“主上升遐,已有四日,宫中秘不发丧,且欲尽诛诸将。试问诸将果能尽诛么?现在灌婴领兵十万,驻守荥阳,陈平又奉有诏令,往助灌婴,樊哙死否,尚未可知,周勃代哙为将。北徇燕代,这都是佐命功臣,倘闻朝内诸将,有被诛消息,必然连兵西向,来攻关中。大臣内畔,诸将外入,皇后太子,不亡何待?足下素参宫议,何人不晓,当此危急存亡的时候,未尝进谏,他人必疑足下同谋,将与足下拚命,足下家族,还能保全么?”怵心之语。食其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实未预闻此事! 外间既有此谣传,我当禀明皇后便了。”还想抵赖。 商乃告别,食其忙入宫告知吕后。吕后一想,风声已泄,计不得行,只好作为罢论,惟嘱食其转告郦商,切勿喧传。食其自然应命,往与郦商说知。商本意在安全内外,怎肯轻说出去,当令食其返报吕后,尽请放怀。吕后乃传令发丧,听大臣入宫哭灵。总计高祖告崩,已四日有余了。棺殓以后,不到二旬,便即奉葬长安城北,号为长陵。群臣进说道:“先帝起自细微,拨乱反正,平定天下,为汉太祖,功德最高,应上尊号为高皇帝。”皇太子依议定谥,后世遂称为高帝,亦称高祖。又越二日,太子盈嗣践帝位,年甫一十七岁,尊吕后为皇太后,赏功赦罪,布德行仁,后来庙谥曰惠,故沿称惠帝。 喜诏一颁,四方逖听,燕王卢绾,闻樊哙率兵出击,本不欲与汉兵对仗,自率宫人家属数千骑,避居长城下,拟俟高祖病愈,入朝谢罪。及惠帝嗣立的消息,传达朔方,料知太子登基,吕后必专国政,何苦自来寻死,遂率众投奔匈奴,匈奴使为东胡卢王。事见后文。 惟樊哙到了燕地,绾已避去,燕人原未尝从反,不劳征讨,自然畏服。哙进驻蓟南,正拟再出追绾,忽有一使人持节到来,叫他临坛受诏。哙问坛在何处?使人答称在数里外。哙亦不知何因,只好随着使人,前去受命。行了数里,已至坛前,望见陈平登坛宣敕,不得不跪下听诏。才听得一小半,突有武士数名,从坛下突出,把哙揿住,反接两手,绑缚起来。哙正要喧嚷,那陈平已读完敕文,三脚两步的走到坛下,将哙扶起,与他附耳说了数语,哙方才无言。当由平指麾武士,把哙送入槛车。哙手下只有数人,见哙被拿,便欲返身跑去,可巧周勃瞧着,出来喝住,命与偕行。于是勃与平相别,向北自去,平押哙同走,向西自归。这也是陈平达权的妙计。可谓六出以外又是一出。勃驰至哙营,取出诏书,晓示将士,将士等素重周勃,又见他奉诏代将,倒也不敢违慢,相率听令。勃得安然接任,并无他患。独陈平押着樊哙,将要入关,才接到高祖后诏,命他前往荥阳,帮助灌婴,所有樊哙首级,但速着人送入都中。平与诏使本来相识,当即与他密谈意见,诏使也佩服平谋,且知高祖病已垂危,不妨缓复,索性与平同宿驿中。逍遥了两三日,果然高祖驾崩的音耗,传将出来。平一得风声,急忙出驿先行,使诏使代押樊哙,随后继进。诏使尚欲细问,那知平已加了一鞭,如风驰电掣一般,赶入关中去了。又要作怪。 看官听说!陈平不急诛哙,无非为了吕后姊妹。幸而预先料着,尚把哙命保留,但哙已被辱。哙妻吕媭,或再从中进谗,仍然不美,不如赶紧入宫,相机防备为是。毕竟多智。计划一定,刻不容缓,因此匆匆入都,直至宫中,向高祖灵前下跪,且拜且哭,泪下如雨。吕后一见陈平,急向帷中扑出,问明樊哙下落,平始收泪答说道:“臣奉诏往斩樊哙,因念哙有大功,不敢加刑,但将哙押解来京,听候发落。”吕后听了,方转怒为喜道:“究竟君能顾大局,不乱从命,惟哙今在何处?”平又答道:“臣闻先帝驾崩,故急来奔丧,哙亦不日可到了。”吕后大悦,便令平出外休息。平复道:“现值宫中大丧,臣愿留充宿卫。”吕后道:“君跋涉过劳,不应再来值宿,且去休息数天,入卫未迟。”平顿首固请道:“储君新立,国是未定,臣受先帝厚恩,理宜为储君效力,上答先帝,怎敢自惮劳苦呢!”吕后不便再却,且听他声声口口,顾念嗣君,心下愈觉感激,乃温言奖励道:“忠诚如君,世所罕有,现在嗣主年少,随时需人指导,敢烦君为郎中令,傅相嗣主,使我释忧,便是君不忘先帝了!”平即受职谢恩,起身告退。 甫经趋出,那吕媭已经进来,至吕后前哭诉哙冤。并言陈平实主谋杀哙,应该加罪。吕后怫然道:“汝亦太错怪好人,他要杀哙,哙死久了,为何把他押解进来?”吕媭道:“他闻先帝驾崩,所以变计,这正是他的狡猾,不可轻信。”吕后道:“此去到燕,路隔好几千里,往返须阅数旬,当时先帝尚存,曾命他立斩哙首,他若斩哙,亦不得责他专擅。奈何说他闻信变计呢?况汝我在都,尚不能设法解救,幸得他保全哙命,带同入京,如此厚惠,正当感谢,想汝亦有天良,为什么恩将仇报哩?”这一番话,驳得吕媭哑口无言,只好退去。未几樊哙解到,由吕后下了赦令,将哙释囚。哙入宫拜谢,吕后道:“汝的性命,究亏何人保护?”哙答称是太后隆恩。吕后道:“此外尚有他人否?”哙记起陈平附耳密言,自然感念,便即答称陈平。吕后笑道:“汝倒还有良心,不似汝妻痴狂哩!”都不出陈平所料。哙乃转向陈平道谢。聪明人究占便宜,平非但无祸,反且从此邀宠了。 惟吕太后既得专权,自思前时谋诛诸将,不获告成,原是无可如何,若宫中内政,由我主持,平生所最切齿的,无过戚姬,此番却在我手中,管教她活命不成。当下吩咐宫役,先将戚姬从严处置,援照髠钳为奴的刑律,加她身上。可怜戚姬的万缕青丝,尽被宫役拔去,还要她卸下宫装,改服赭衣,驱入永巷内圈禁,勒令舂米,日有定限。戚姬只知弹唱,未娴井臼,一双柔荑的玉手,怎能禁得起一个米杵?偏是太后苛令,甚是森严,欲要不遵,实无别法。何不自尽。没奈何勉力挣扎,携杵学舂,舂一回,哭一回,又编成一歌,且哭且唱道: 子为王,母为虏!终日舂,薄暮常与死相伍!相离三千里,谁当使告汝! 歌中寓意,乃是纪念赵王如意,汝字就指赵王。不料被吕太后闻知,愤然大骂道:“贱奴尚想倚靠儿子么?”说着,便使人速往赵国,召赵王如意入朝。一次往返,赵王不至,二次往返,赵王仍然不至。吕太后越加动怒,问明使人,全由赵相周昌一人阻往。昌曾对朝使道:“先帝嘱臣服事赵王,现闻太后召王入朝,明明是不怀好意,臣故不敢送王入都。王亦近日有病,不能奉诏,只好待诸他日罢!”吕太后听了,暗思周昌作梗,本好将他拿问,只因前时力争废立,不为无功,此番不得不略为顾全,乃想出一调虎离山的法儿,征昌入都,昌不能不至。及进谒太后,太后怒叱道:“汝不知我怨戚氏么?为何不使赵王前来?”昌直言作答道:“先帝以赵王托臣,臣在赵一日,应该保护一日,况赵王系嗣皇帝少弟,为先帝所锺爱。臣前力保嗣皇帝,得蒙先帝信任,无非望臣再保赵王,免致兄弟相戕,若太后怀有私怨,臣怎敢参预?臣唯知有先帝遗命罢了!”吕太后无言可驳,叫他退出,但不肯再令往赵。一面派使飞召赵王,赵王已失去周昌,无人作主,只得应命到来。 是时惠帝年虽未冠,却是仁厚得很,与吕后性情不同。他见戚夫人受罪司舂,已觉太后所为,未免过甚。至赵王一到,料知太后不肯放松,不如亲自出迎,与同居住,省得太后暗中加害。于是不待太后命令,便乘辇出迓赵王。可巧赵王已至,就携他上车,一同入宫,进见太后。太后见了赵王,恨不得亲手下刃,但有惠帝在侧,未便骤然发作,勉强敷衍数语。惠帝知母不欢,即挈赵王至自己宫中。好在惠帝尚未立后,便教他安心住着,饮食卧起,俱由惠帝留心保护。好一个阿哥,可惜失之柔弱。赵王欲想一见生母,经惠帝婉言劝慰,慢慢设法相见。毕竟赵王年幼,遇事不能自主,且恐太后动怒,只好含悲度日。太后时思害死赵王,惟不便与惠帝明言,惠帝也不便明谏太后,但随时防护赵王。 俗语说得好,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惠帝虽爱护少弟,格外注意,究竟百密也要一疏,保不定被他暗算。光阴易过,已是惠帝元年十二月中,惠帝趁着隆冬,要去射猎,天气尚早,赵王还卧着未醒,惠帝不忍唤起,且以为稍离半日,谅亦无妨,因即决然外出。待至射猎归来,赵王已七窍流血,呜呼毕命!惠帝抱定尸首,大哭一场,不得已吩咐左右,用王礼殓葬,谥为隐王。后来暗地调查,或云鸩死,或云扼死,欲要究明主使,想来总是太后娘娘,做儿子的不能罪及母亲,只好付诸一叹!惟查得助母为虐的人物,是东门外一个官奴,乃密令官吏搜捕,把他处斩,才算为弟泄恨,不过瞒着母后,秘密处治罢了。 哪知余哀未了,又起惊慌,忽有宫监奉太后命,来引惠帝,去看“人彘”。惠帝从未闻有“人彘”的名目,心中甚是稀罕,便即跟着太监,出宫往观。宫监曲曲折折,导入永巷,趋入一间厕所中,开了厕门,指示惠帝道:“厕内就是‘人彘’哩。”惠帝向厕内一望,但见是一个人身,既无两手,又无两足,眼内又无眼珠,只剩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,那身子还稍能活动,一张嘴开得甚大,却不闻有甚么声音。看了一回,又惊又怕,不由的缩转身躯,顾问宫监,究是何物?宫监不敢说明,直至惠帝回宫,硬要宫监直说,宫监方说出戚夫人三字。一语未了,几乎把惠帝吓得晕倒,勉强按定了神,要想问个底细。及宫监附耳与语,说是戚夫人手足被断,眼珠挖出,熏聋两耳,药哑喉咙,方令投入厕中,折磨至死。惠帝不待说完,又急问他“人彘”的名义,宫监道:“这是太后所命,宫奴却也不解。”惠帝不禁失声道:“好一位狠心的母后,竟令我先父爱妃,死得这般惨痛么?”说也无益。说着,那眼中也不知不觉,垂下泪来。随即走入寝室,躺卧床上,满腔悲感,无处可伸,索性不饮不食,又哭又笑,酿成一种呆病。宫监见他神色有异,不便再留,竟回复太后去了。 惠帝一连数日,不愿起床,太后闻知,自来探视,见惠帝似傻子一般,急召医官诊治。医官报称病患怔忡,投了好几服安神解忧的药剂,才觉有些清爽,想起赵王母子,又是呜咽不止。吕太后再遣宫监探问,惠帝向他发话道:“汝为我奏闻太后,此事非人类所为,臣为太后子,终不能治天下,可请太后自行主裁罢!”宫监返报太后,太后并不悔杀戚姬母子,但悔不该令惠帝往看“人彘”,旋即把银牙一咬,决意照旧行去,不暇顾及惠帝了。小子有诗叹道: 娄猪未定寄豭来,人彘如何又惹灾! 可恨淫妪太不道,居然为蜴复为虺。 欲知吕太后后来行事,且看下回再叙。 有史以来之女祸,在汉以前,莫如褒妲。褒妲第以妖媚闻,而惨毒尚不见于史。自吕雉出而淫悍之性,得未曾有,食其可私,韩彭可杀,甚且欲尽诛诸将,微郦商,则冤死者更不少矣。厥后复鸩死赵王,惨害戚夫人,虽未始非戚氏母子之自取,而忍心辣手,旷古未闻,甚矣,悍妇之毒逾蛇蝎也。惠帝仁有余而智不足,既不能保全少弟,复不能几谏母后,徒为是惊忧成疾,夭折天年,其情可悯,其咎难辞,敝笱之刺,宁能免乎!
吕后因为高祖去世,想把所有将领全部杀害,干脆把丧事搁置起来,只召来一个心腹之人进入宫中秘密商议。这个人名叫辟阳侯审食其。食其和高祖是同乡,本没有多少才能,只是相貌文雅,口齿伶俐,善于奉迎迎合,是他最大的长处。高祖起兵后,因家里没人照应,便任用他做舍人,让他代为打理家事。食其得了这份美差,便在高祖家里安身立命,日复一日地混日子。高祖外出未归时,家中事务都由吕后主持,吕后怎么说,食其就怎么执行,总是唯命是从,恭顺得不得了,因此让吕后特别喜欢。两人于是天天聚在一起谈天说地,感情越来越亲密,渐渐地从情话开始,发展到私下亲密往来。太公年事已高,根本不管这些事,儿女又都年幼,哪里懂得他们之间的秘密?两人彼此勾引,终于走到了一起,瞒过了老太公和孩子们,上演了一出短暂的私情。这都是因为高祖性格豪爽,所以把妻子禁闭,送给了别人。一次偷情之后,便成了习惯。好在高祖四处征战,离家越远,音信也就越少,两人反而乐得亲密无间,形影不离。后来高祖在彭城兵败,家属被俘,食其仍然紧紧跟着,不离不弃,一心只为了吕后一个人,宁愿同生共死。这确实是有情有义。吕后和太公被囚禁了三年,食其日夜陪伴在左右,虽然项羽没有虐待他们,也未使用刑具折磨身体,但两人仍能继续私会,痛苦不大。等到鸿沟议和,他们被释放回到汉地,一并进入关中。高祖又与项羽在江淮地区展开争夺,吕后和食其之间的私情,高祖并不知情。两人感情日渐深厚,俨然成了患难夫妻,日夜相伴。后来项羽势力覆灭,高祖称帝,所有追随他打天下的将领也依次被封爵位,吕后便从中劝说,请求封食其为侯。高祖也认为食其保护了家属,确实有功,于是封他为辟阳侯。
在床帏间的感情,更加深厚了。食其欣喜若狂,感念吕后的情意,几乎铭心刻骨,从此进入深宫,更加卖力地效忠。吕后年老且愈发淫乱,只避开高祖的眼睛,整天偷偷地亲近食其,送暖递衣。高祖经常出征,身边还有戚夫人相伴,并不感到寂寞,只要吕后不打扰,就已经心满意足了。吕后安享宫中生活,巴不得高祖不来,好和食其私会。宫里的宫女们都知道吕后与食其暗通私情,也不敢泄漏,反而帮他们传递消息,好从中得些好处。因此,高祖戴着绿巾,直到临终都不知道。唯独吕后性情嫉妒,见高祖已死,便立刻起了杀心:一是想保全太子,二是想保全情人。她认为,如果杀死所有功臣,自然就没人敢反对,就可以随意做主。于是她召来审食其,与他商议:“皇上已经去世,我本打算发布遗诏,立嗣并举行丧礼,但怕内外功臣各有想法,如果他们得知皇上的死讯,未必愿意侍奉新君。我打算隐瞒不发丧,假装皇上病重,召集功臣接受遗诏辅政,同时暗中埋伏士兵,把他们全部杀死。你认为这样可以吗?”
食其听了,也吓了一跳,心想功臣被杀,对自己也有好处,于是立刻表示赞同。但他又担心计划万一出错,反而害了自己,因此除了赞成,还劝吕后要谨慎行事。吕后也有些胆怯,又召来她的兄长吕释之一起商议。吕释之也和食其意见一致,因此一时没有采取行动。几天后,朝廷大臣开始产生怀疑,但尚无确凿消息。只有曲周侯郦商的儿子郦寄,平时和吕释之的儿子吕禄常一起赛马,来往密切,吕禄私下对郦寄说了宫中的秘密,郦寄急忙回家向父亲报告。郦商惊醒后,立即出门,直奔辟阳侯府,见了审食其,屏退他人,低声说道:“您大祸临头了!”
食其原本就暗藏心机,突然听到这番话,吓得跳了起来,急忙问是什么原因?郦商低声说:“皇上已经去世四天了,宫中隐瞒不发丧,且打算全部诛杀将领。请问,将领真的能全都杀光吗?现在灌婴统辖十万大军驻守荥阳,陈平又奉有命令出兵支援灌婴,樊哙是否已经去世,尚没有消息,周勃已经接替了他的职位出兵北上征讨燕代。这些都是功臣,如果他们听说朝廷要诛杀将领,必然会联合起兵,进攻关中。大臣内叛,将领外应,皇后和太子难道还能安然无恙吗?您素来参与宫中决策,谁人不知,如今正值生死存亡之际,您却未提出劝谏,别人一定会怀疑您是同谋,到时候必定与您拼命,您和您的家族还能保全吗?”
食其听了,吓得说不出话,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根本没听说这些事!外面已经有传言了,我马上禀告皇后,就完事了。”还想抵赖。
郦商于是告辞,食其急忙返回宫中,向吕后报告。吕后一想,消息已经泄露,计划不能实施,只好作罢。但嘱咐食其告诉郦商,千万不要再传。食其自然应命,前往向郦商转达。郦商本意是保全自己和朝局,怎会轻易透露出去?于是命食其返回宫中,转告吕后,让其安心,不必担心。吕后于是下令发丧,允许大臣入宫哭灵。从高祖去世到正式发丧,已过了四天多。棺材下葬后,不到二十天,便被安葬于长安城北,称为长陵。群臣上奏说:“先帝从微贱起家,平定天下,开创基业,功勋卓著,理应尊称为高皇帝。”太子依照议定,为先帝上谥号,后世便称他为高帝,或称高祖。又过了两天,太子刘盈登基,年仅十七岁,尊吕后为皇太后,大赦天下,施行仁政,后来庙号称为惠帝。
诏令颁布后,天下震动,燕王卢绾听说樊哙率兵出击,本不想与汉军正面冲突,便率领家人和数千骑兵退居长城下,打算等高祖病好后再来朝见谢罪。等到惠帝即位的消息传到朔方,知道新君登基,吕后必将专权,何必白白送死,于是便率众投奔匈奴,被匈奴派遣的东胡卢王所收留。后来文中再叙。
唯有樊哙到达燕地时,卢绾已经逃走,燕地原本并无反叛行为,无需征讨,自然畏惧服从。樊哙进驻蓟南,正准备再追击卢绾,忽有一位使者持节来到,命他前往坛前接受诏令。樊哙问坛在何处?使者说在几里外。樊哙不知何故,只好跟着使者前往。走了几里,到了坛前,见陈平登坛宣读诏书,只得跪下聆听。刚听到一半,突然有几名武士从坛下冲出,将樊哙按住,反手把他双手反绑,捆了起来。樊哙正要呼喊,陈平已读完诏书,转身快步走到坛下,扶起樊哙,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,樊哙这才安静下来。随后由陈平指挥武士,将樊哙押上囚车。樊哙手下只有几个随从,见樊哙被捉,便想转身逃跑,恰巧周勃看到,走过来喝止,命令他们一同前往。于是周勃与陈平分道而行,陈平押着樊哙向西返回。这也是陈平权变的高明计谋,可谓在六出之外又有一出。周勃赶到樊哙军营,取出诏书向将士们宣布,将士们一向敬重周勃,又见他奉诏代为统兵,都不敢违抗,纷纷听命。周勃安然接任,毫无问题。陈平则押着樊哙,即将进入关中,才接到高祖的后遗诏,命他前往荥阳,协助灌婴。命令中说,要速速将樊哙的首级送至长安。陈平与诏使本是熟识,当即密谈,诏使也佩服陈平的计谋,且得知高祖病重已垂死,不妨暂时延缓,于是两人同宿驿站。悠闲地过了几天,果然传来高祖驾崩的消息。陈平一听说,马上从驿站出发,让诏使代为押送樊哙,自己随后赶去。诏使还想多问几句,却见陈平一下抽鞭,如风驰电掣般,迅速进入关中。
看官听说,陈平不急于杀樊哙,是因为他早料到吕后会为了她的姐妹报仇。幸好早有准备,才保住了樊哙的性命,但樊哙已经被羞辱。樊哙的妻子吕媭,可能还会从中进言,说陈平是主谋,这情况也不好,不如赶紧进宫,提前防范。果然,陈平早有谋划,于是急忙入宫,到高祖灵前跪拜,一边拜一边哭,泪如雨下。吕后一见陈平,急忙从帷帐中冲出来,问明樊哙的下落。陈平才收住眼泪回答道:“我奉旨要去斩杀樊哙,但想起他功劳大,不敢下手处罚,只将他押解到京城,等待朝廷发落。”吕后听了,这才由怒转喜道:“你终究顾全大局,没有盲目听命!樊哙现在在何处?”陈平又答:“听说先帝驾崩,所以我急忙赶回奔丧,樊哙应该很快就会到。”吕后十分高兴,便让陈平外出休息。陈平又说道:“现在正值宫中大丧,我情愿留下来担任守卫。”吕后说:“你奔波劳碌,不应再进宫值夜,先休息几天,再入宫也不迟。”陈平叩头坚决请求:“新君年少,国家政局未定,我受先帝厚恩,理应为储君效劳,报答先帝,怎敢推辞辛苦?”吕后无法拒绝,听他一再强调顾念新君,心里更加感激,便温言嘉奖说:“像你这样忠诚的人,世上少有!如今新君年少,随时需要人辅佐,我只好请你担任郎中令,辅佐新君,为我解除忧愁,就是你不忘先帝了!”陈平立即接受任命,谢恩后告辞。
刚走出门口,吕媭已经进来,向吕后哭诉樊哙的冤屈,并说陈平实际上是主谋杀樊哙,应该被治罪。吕后勃然大怒道:“你也太冤枉好人了!他本想杀樊哙,如果真杀死了,为何又把他押送进京?”吕媭反驳道:“他听说皇上驾崩,于是改变计策,这就是他的狡猾,不可轻信。”吕后说:“去燕地路途遥远,来回要数月,当时皇上尚在,曾下令他立即斩首樊哙,他若真的斩首,也不存在擅权的问题。如今说他听说消息就改变主意,岂非荒谬?况且我们都在京城,都没法救他,幸得他保全樊哙性命,带他进京,这恩情理应感激,你怎么反而恩将仇报呢?”这一番话把吕媭驳得哑口无言,只好退出去。不久樊哙被解到,吕后下令赦免,释放了樊哙。樊哙入宫叩谢,吕后问:“你的性命,是谁救下的?”樊哙说:“是太后恩典。”吕后又问:“还有别人吗?”樊哙想起陈平曾亲耳耳语,自然感激,便答道:“是陈平。”吕后笑着说:“你还有良心,不像你妻子那样痴傻!”果然不出陈平所料。樊哙随即转向陈平道谢。聪明人终究占了便宜,陈平不但没有灾祸,反而因此博得宠信。
吕后既然得权,自认为前次想除掉所有将领未能成功,是无可奈何之事。若要掌管宫中内政,她最痛恨的,就是戚夫人。这一次她正好在手里,定要教她活不下去。于是命令宫人,先对戚夫人严加处置,照“髡钳为奴”的法律,对她施加刑罚。可怜戚夫人的万缕青丝,全被宫人拔光,还要她脱下宫装,换上赭色衣服,被关进永巷,强制舂米,每天有固定的限制。戚夫人只会唱歌,不懂做家务,一双柔嫩的手,如何能经得起米杵的磨砺?偏偏太后命令苛刻,制度森严,想不听从,毫无办法。她只能勉强挣扎,一边提杵舂米,一边哭,又编了一首歌,边哭边唱:
“我当王,母亲成俘虏;日日舂米,傍晚常和死亡相随!相隔三千里,谁来告知你?”
歌中所表达的,是怀念赵王刘如意,其中“汝”指的就是赵王。不料被吕后听说,愤怒地大骂道:“贱奴还想着靠儿子求生?”说完,便派使者迅速前往赵国,召赵王刘如意入朝。一次往返,赵王没有来,第二次往返,赵王仍不来。吕后更加恼怒,查问使者,得知全是由赵国丞相周昌一人阻拦。周昌曾对使者说:“先帝曾嘱咐我侍奉赵王,如今听说太后要召赵王入朝,明显是别有用心,我不能送他进京。赵王最近也有病,无法奉命,只好再等他日!”吕后听了,心里暗想,周昌作梗,本该治罪,只是此前为废立之事争过,有功可论,便想出了一个“调虎离山”的计谋,征召周昌入都,周昌无法不出。等到朝见时,吕后怒斥道:“你不知道我怨恨戚家吗?为何不送赵王前来?”周昌直言道:“先帝把赵王托付于我,我身为赵臣,一日在赵,就应保护一日。况且赵王是嗣皇帝的弟弟,是先帝最喜爱的。我先前为嗣皇帝争取立位,得到先帝信任,正是希望将来能保全赵王。如今若不让他入朝,岂不是辜负先帝之托?”吕后听了,虽怒犹息,但仍旧不悔杀戚夫人,只是后悔不该让惠帝去看“人彘”。于是咬紧牙关,执意照原计划行事,不再顾及惠帝。
后来我写了一首诗感叹:
“猪狗未定便用野狗挑衅,人彘何其凶残又惹灾!
可恨这淫妇太不讲道义,竟让野兽变成毒蛇。”
想了解吕后后来的所作所为,敬请看下回继续。
从有史以来的女性祸乱来看,在汉以前,最狠的当属褒姒。褒姒只是因为美貌闻名,残忍的行径史书并未记载。自吕后出现后,其淫狠的天性前所未有:能与审食其私通,能杀韩信、彭越,甚至想尽诛所有将领,若不是郦商及时阻拦,冤死的人将更多。后来她又毒死赵王,残害戚夫人,虽然未必全然是戚夫人母子自取其祸,但其残忍之手,旷古未闻,狠毒程度甚至超过蛇蝎。惠帝仁慈有余,却缺乏智慧,既不能保护弟弟,又无法劝谏母亲,最终被惊吓得忧思成疾,英年早逝,可悲可叹。这正如“敝笱之刺”,焉能免祸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