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韓信自降封以後,怏怏失望,前與陳豨話別,陰有約言。及豨謀反,高祖引兵親征,信託故不從,高祖也不令隨行。原來高祖得滅項王,大功告成,不欲再用韓信,信還想誇功爭勝,不甘退居人後,因此君臣猜忌,越積越深。一日信入朝見駕,高祖與論諸將才具,信品評高下,均未滿意。高祖道:“如我可領多少兵馬?”信答道:“陛下不過能領十萬人。”高祖道:“君自問能領若干?”信遽答道:“多多益善。”高祖笑道:“君既多多益善,如何爲我所擒?”信半晌才道:“陛下不善統兵,卻善馭將,信所以爲陛下所擒。且陛下所爲,均由天授,不是單靠人力呢。”高祖又付諸一笑。待信退朝,尚注目多時,方纔入內。看官可知高祖意中,是更添一層疑忌了。及出師徵豨,所有都中政事,內委呂后,外委蕭何,因得放心前去。 呂后正想乘隙攬權,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業,使人畏服。三語見血。適有韓信舍人欒說,遣弟上書,報稱信與陳豨通謀,前次已有密約,此次擬遙應陳豨,乘着夜間不備,破獄釋囚,進襲皇太子云雲。呂后得書,當然惶急,便召入蕭何,商定祕謀。特遣一心腹吏役,假扮軍人,悄悄的繞出北方,復入長安,只說由高祖遣來,傳遞捷音,已將陳豨破滅云云。朝臣不知有詐,便即聯翩入賀,只韓信仍然稱病,杜門不出。蕭何藉着問病的名目,親來探信,信不便拒絕,沒奈何出室相迎。何握手與語道:“君不過偶然違和,當無他慮,現在主上遣報捷書,君宜入宮道賀,借釋衆疑。奈何杜門不出呢?”信聽了何言,不得已隨何入宮。誰知宮門裏面,已早伏匿武士,俟信入門,就一齊擁出,把信拿下。信急欲呼何相救,何早已避開,惟呂后含着怒臉,坐在長樂殿中,一見信至:便嬌聲喝道:“汝何故與陳豨通謀,敢作內應?”信答辯道:“此話從何而來?”呂后道:“現奉主上詔命,陳豨就擒,供稱由汝主使,所以造反,且汝舍人亦有書告發,汝謀反屬實,尚有何言?”信還想申辯,偏呂后不容再說,竟令武士將信推出,即就殿旁鍾室中,處置死刑。信仰天長嘆道:“我不用蒯徹言,反爲兒女子所詐,豈非天命?”說至此,刀已近頸,砉然一聲,頭已墜地。 看官閱過前文,應知蕭何追信回來,登壇拜將,何等重用。就是垓下一戰,若非信足智多謀,圍困項王,高祖亦未必驟得天下,乃十大功勞,一筆勾銷,前時力薦的蕭丞相,反且向呂后進策,誘信入宮,把他處決,豈不可嘆?後人爲信悲吟雲: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,原是一句公論。尤可痛的是韓信被殺,倒也罷了,信族何罪,也要夷滅,甚至父族母族妻族,一古腦兒殺盡,冤乎不冤,慘乎不慘!世間最毒婦人心,即此已見呂后之潑悍。 高祖接得此報,驚喜交併,當即至長安一行,夫妻相見,並不責後擅殺,只問韓信死時,有無他語。其欲信之死也,久矣。呂后謂信無別言,但自悔不用蒯徹計議。高祖驚愕道:“徹系齊人,素有辯才,不應使他漏網,再哄他人。”乃即使人赴齊,傳語曹參,速將蒯徹拿來。參怎敢違慢,嚴飭郡吏,四處兜拿,任他蒯徹如何佯狂,也無從逃脫,被吏役拿解進京,由高祖親自鞫問,怒目詰責道:“汝敢教淮陰侯造反麼?”徹直答道:“臣原叫他獨立,可惜豎子不聽我言,遂至族誅,若豎子肯用臣計,陛下怎得殺他?”高祖大怒,喝令左右烹徹。徹呼天鳴冤,高祖道:“汝教韓信造反,罪過韓信,理應受烹,還有何冤?”徹朗聲說道: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,高材疾足,方能先得。此時有甚麼君臣名義,箝制人心。臣聞蹠犬可使吠堯,堯豈不仁?犬但知爲主,非主即吠。臣當時亦唯知韓信,不知陛下,就是今日海內粗平,亦未嘗無暗地懷謀,欲爲陛下所爲。試問陛下能一一盡烹否?人不盡烹,獨烹一臣,臣所以要呼冤了!”佯狂不能免禍,還是用彼三寸舌。蒯徹佯狂見前文。高祖聞言,不禁微笑道:“汝總算能言善辯,朕便赦汝罷!”遂令左右將徹釋縛,徹再拜而出,仍回到齊國去了。究竟是能說的好處。 且說梁王彭越,佐漢滅楚,戰功雖不及韓信,卻也相差不遠,截楚糧道,燒楚積聚,卒使項王食盡,蹙死垓下,這種功勞,也好算是漢將中的翹楚。自韓信被擒,降王爲侯,越亦恐及禍,陰有戒心。到了陳豨造反,高祖親征,曾派人召越,使越會師,越託病不赴,是越亦大失着。惹動高祖怒意,馳詔詰責。越又覺生恐,擬自往謝罪,部將扈輒旁阻道:“王前日不行,今日始往,定必成擒,不如就此舉事,乘虛西進,截住漢帝歸路,尚可快心。”越聽了扈輒一半計策,仍然藉口生病,未嘗往謝。但究竟不敢造反,只是蹉跎度日。不料被梁太僕聞知,暗暗記着,當下瞧越不起,擅自行事。越欲把他治罪,他卻先發制人,竟一溜煙似的往報高祖。適值高祖返洛,途中遇着,便即上書告訐,謂越已與扈輒謀反。高祖信爲實事,立遣將士齎詔到梁,出其不意,把越與扈輒兩人,一併拘至洛陽,便令廷尉王恬開訊辦。恬開審訊以後,已知越不聽輒言,無意造反,但默窺高祖微旨,不得不從重定讞,略言謀反計畫,出自扈輒,越果效忠帝室,理應誅輒報聞,今越不殺輒,顯是反形已具,應該依法論罪等語。高祖爲了韓信受誅,入都按問情形,因將越事懸擱數日。前後呼應。及再到洛陽,乃下詔誅輒,貸越死罪,廢爲庶人,謫徙至蜀地青衣縣居住。越無可奈何,只好依詔西往,行至鄭地,卻碰着一位女殺星,要將彭越的性命催討了去。看官道是何人?原來就是擅殺韓信的呂雉。直斥其名,痛嫉之至。 呂后聞得彭越下獄,私心竊喜,總道高祖再往洛陽,定將越置諸死刑,除絕後患。偏高祖將他赦免,但令他廢徙蜀中,她一得此信,大爲不然,所以即日啓行,要向高祖面談,請速殺越。冤家路狹,驀地相逢,便即呼越停住,假意慰問。越忙拜謁道旁,涕泣陳詞,自稱無罪,且乞呂后乘便說情,請高祖格外開恩,放回昌邑故里。向女閻羅求生,真是妄想。呂后毫不推辭,一口應允,就命越回,從原路同入洛陽,自己進見高祖,使越在宮外候信,越眼巴巴的恭候好音,差不多待了一日,那知宮中有衛士出來,復將他橫拖直拽,再至廷尉王恬開處候訊。王恬開也暗暗稱奇,便探聽宮內消息,再定讞詞。未幾已得確音,乃是呂后見了高祖,便勸高祖誅越,大旨謂越本壯士,徙入蜀中,仍舊養虎遺患,不如速誅爲是,今特把越截住,囑使同來云云。一面囑令舍人告變,誣越暗招部兵,還想謀反,內煽外盅,不由高祖不從,因再執越,交付廷尉,重治越罪。恬開是個逢迎好手,更將原讞加重,不但誅及越身,還要滅越三族。越方知一誤再誤,悔無及了。詔令一下,悉依定讞,遂將越捆縛出去,梟首市曹。並把越三族拘至,全體屠戮。越既梟首示衆,還要把屍身醢作肉醬,分賜諸侯。何其殘忍若此?且就懸首處揭張詔書,如有人收祀越首,罪與越同。 才閱數日,忽有一人素服來前,攜了祭品,向着越首,擺設起來,且拜且哭,當被守吏聞知,便將那人捉住,送至高祖座前。高祖怒罵道:“汝何人?敢來私祭彭越。”那人道:“臣系梁大夫欒布。”高祖越厲聲道:“汝難道不見我詔書,公然哭祭,想是與越同謀,快快就烹!”時殿前正擺着湯鑊,衛士等一聞命令,即將欒布提起,要向湯鑊中擲入。布顧視高祖道:“容待臣一言,死亦無恨。”高祖道:“儘管說來!”欒佈道:“陛下前困彭城,敗走滎陽成皋間,項王帶領強兵,西向進逼,若非彭王居住梁地,助漢苦楚,項王早已入關了。當時彭王一動,關係非淺,從楚即漢破,從漢即楚破,況垓下一戰,彭王不至,項王亦未必遽亡。今天下已定,彭王剖符受封,豈不欲傳諸萬世,乃一徵梁兵,適值彭王有病,不能遽至,便疑爲謀反,誅彭王身,滅彭王族,甚至懸首醢肉,臣恐此後功臣,人人自危,不反也將逼反了!今彭王已死,臣嘗仕梁,敢違詔私祭,原是拚死前來,生不如死,情願就烹。”高祖見他語言慷慨,詞氣激昂,也覺得所爲過甚,急命武士放下欒布,鬆開捆綁,授爲都尉,布乃向高祖拜了兩拜,下殿自去。 這欒布本是彭越舊友,向爲梁人,家況甚寒,流落至齊充當酒保。後來被人掠賣,入燕爲奴,替主報仇,燕將臧荼,舉爲都尉。及荼爲燕王,布即爲燕將,已而荼起兵叛漢,竟至敗死,布爲所擄,虧得梁王彭越,顧念交情,將布贖出,使爲梁大夫。越受捕時,布適出使齊國,事畢回梁,始聞越已被誅,乃即趕至洛陽,向越頭下,致祭盡哀。古人有言:“烈士徇名。”又云:“士爲知己者死。”欒布纔算不愧哩!應該稱揚。 惟高祖既誅彭越,即分梁地爲二,東北仍號爲梁,封子恢爲梁王;西南號爲淮陽,封子友爲淮陽王。兩子爲後宮諸姬所出,母氏失傳,小子也不敢臆造。只高祖猜忌異姓,改立宗支,明明是將中國土地,據爲私產,也與秦始皇意見相似,異跡同情。若呂后妒悍情形,由內及外,無非爲保全自己母子起見,這更可不必說了。譏刺得當。 梁事已了,呂后勸高祖還都,高祖乃挈後同歸,入宮安居。約閱月餘,忽想起南粵地方,尚未平服,因特派楚人陸賈,齎着印綬,往封趙佗爲南粵王,叫他安輯百越,毋爲邊害。趙佗舊爲龍川令,屬南海郡尉任囂管轄。囂見秦政失綱,中原大亂,也想乘時崛起,獨霸一方,會因老病纏綿,臥牀不起,到了將死時候,乃召趙佗入語道:“天下已亂,勝廣以後,復有劉項,幾不知何時得安。南海僻處蠻夷,我恐被亂兵侵入,意欲塞斷北道,自開新路,靜看世變如何,再定進止,不幸老病加劇,有志未逮,今郡中長吏,無可與言,只有足下倜儻不羈,可繼我志。此地負山面海,東西相距數千裏,又有中原人士,來此寓居,正可引爲臂助,足下能乘勢立國,卻也是一州的主子呢!”佗唯唯受教,囂即命佗行南海尉事。未幾囂死,佗爲囂發喪,實任南海尉,移檄各關守將,嚴守邊防,截阻北路。所有秦時派置各縣令,陸續派兵捕戮,另用親黨接充。嗣是襲取桂林象郡,自稱南粵武王。及漢使陸賈,到了南海,佗雖不拒絕,卻大模大樣的坐在堂上,頭不戴冠,露出一個椎髻,身不束帶,獨伸開兩腳,形狀似箕,直至陸賈進來,仍然這般容態。陸賈素有口才,也不與他行禮,便朗聲開言道:“足下本是中國人,父母兄弟墳墓,都在真定,今足下反易天常,棄冠裂帶,要想舉區區南越,與天子抗衡,恐怕禍且立至了!試想秦爲不道,豪傑並起,獨今天子得先入關,據有咸陽,平定暴秦。項羽雖強,終致敗亡,先後不過五年,海內即歸統一,這乃天意使然,並不是專靠人力呢!今足下僭號南越,不助天下誅討暴逆,天朝將相,俱欲移兵問罪,獨天子憐民勞苦,志在休息,特遣使臣至此,冊封足下,足下正應出郊相迎,北面稱臣。不意足下侈然自大,驟思抗命,倘天子得聞此事,赫然一怒,掘毀足下祖墓,屠滅足下宗族,再遣偏將領兵十萬,來討南越,足下將如何支持?就是南越吏民,亦且共怨足下,足下生命,就在這旦夕間了!”怵以利害,先挫其氣。佗乃竦然起座道:“久處蠻中,致失禮儀,還請勿怪!”賈答道:“足下知過能改,也好算是一位賢王。”佗因問道:“我與蕭何曹參韓信等人,互相比較,究竟孰賢?”賈隨口說道:“足下似高出一籌。”略略奉承,俾悅其心。佗喜溢眉宇,又進問道:“我比皇帝如何?”賈答說道:“皇帝起自豐沛,討暴秦,誅強楚,爲天下興利除害,德媲五帝,功等三王,統天下,治中國,中國人以億萬計,地方萬里,盡歸皇帝,政出一家,自從天地開闢以來,未嘗得此!今足下不過數萬兵士,又僻居蠻荒,山海崎嶇,約不過大漢一郡,足下自思,能賽得過皇帝否?”佗大笑道:“我不在中國起事,故但王此地;若得居中國,亦未必不如漢帝呢!”乃留賈居客館中,連日與飲,縱談時事,賈應對如流,備極歡洽。佗欣然道:“越中乏才,無一可與共語,今得先生到來,使我聞所未聞,也是一幸。”賈因他氣誼相投,樂得多住數日,勸他誠心歸漢。佗爲所感動,乃自願稱臣,遵奉漢約,並取出越中珍寶,作爲贐儀,價值千金。賈亦將隨身所帶的財帛,送給趙佗,大約也不下千金,主客盡歡,方纔告別。 賈辭歸覆命,高祖大悅,擢賈爲大中大夫。賈既得主眷,時常進謁,每與高祖談論文治,輒援據詩書,說得津津有味。高祖討厭得很,向賈怒罵道:“乃公以馬上得天下,要用什麼詩書?”賈答道:“馬上得天下,難道好馬上治天下麼?臣聞湯武逆取順守,方能致治,秦並六國,任刑好殺,不久即亡。向使秦得有天下,施行仁義,效法先王,陛下怎能得滅秦爲帝呢?”明白痛快。高祖聽說,暗自生慚,禁不住面頰發赤。停了半晌,方與賈語道:“汝可將秦所以失天下,與我所以得天下,分條解釋,並引古人成敗的原因,按事引證,著成一書,也可垂爲後鑑了。”賈奉命趨出,費了好幾天工夫,輯成十二篇,奏聞高祖。高祖逐篇稱善,左右又齊呼萬歲,遂稱賈書爲新語。小子有詩詠道: 奉書出使赴南藩,折服梟雄語不煩。 更有一編傳治道,古今得失好推原。 欲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韓信謀反,出自舍人之一書,虛實尚未可知,呂后遽誘而殺之,無論其應殺與否,即使應殺,而出自呂后之專擅,心目中亦豈尚有高祖耶?或謂高祖出征,必有密意授諸帷房,故呂后得以專殺,此言亦不爲無因,試觀高祖之不責呂后,與呂后之復請誅越,可以知矣。然吾謂韓彭之戮,高祖雖未嘗無意,而主其謀者,必爲呂后。高祖擒信而不殺信,拘越而不殺越,猶有不忍之心,惟呂后陰悍過於高祖,高祖第黜之而不殺,呂后必殺之而後快,越可誣,信亦何不可誣?綱目於韓彭之殺,皆不書反,而殺信則獨書皇后,明其爲呂后之專殺,於高祖固尚有恕辭也。婦有長舌,洵可畏哉!彼陸賈之招降趙佗,乃以口舌取功名,與酈食其隨何相類。惟馬上取天下,不能以馬上治二語,實足爲佐治良謨,新語之作,流傳後世,謂爲漢室良臣,不亦宜乎!
韓信在被封侯之後,內心怏怏不平,對劉邦也心生怨恨。他與陳豨分別時曾私下約定,若陳豨造反,他會予以響應。當陳豨密謀反叛,劉邦親自率兵征討時,韓信並未隨軍出征,也沒有得到劉邦的命令。原來,劉邦消滅項羽後,功業已成,不再想重用韓信。韓信卻想憑藉戰功與劉邦爭勝,不甘居人後,導致君臣之間猜忌加深。
有一天,韓信入朝覲見劉邦,劉邦問他衆將的才能如何,韓信一一評價,但劉邦並不滿意。劉邦問道:“我最多能帶多少軍隊?”韓信答道:“陛下不過能帶十萬。”劉邦又問:“你自己呢,能帶多少?”韓信立即答道:“越多越好。”劉邦笑着說道:“你雖然說能帶更多,可怎麼會落入我的手裏呢?”韓信片刻後才道:“陛下不擅長帶兵,卻善於駕馭將領,所以我才被您所俘。您所成就的一切,都是上天所授,而非單靠人力。”劉邦聽了,只是微笑而已。韓信離開後,劉邦還頻頻注視着他,心裏卻更加懷疑。
等劉邦出征討伐陳豨時,國內政事由呂后負責,軍務則交由蕭何打理,劉邦因此放心出遠門。
呂后一直想借機掌握大權,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,來震懾天下。正好韓信的門客欒說派弟弟上書,報告說韓信與陳豨暗中勾結,先前已有密約,這一次又計劃在夜裏趁機破獄釋放囚犯,襲擊皇太子。呂后接到報告,頓時惶恐不安,立刻召見蕭何商議對策。她特意派遣一個心腹奴僕,假扮成士兵,悄悄繞道從北方返回長安,聲稱是劉邦派來,報告說陳豨已被消滅。羣臣不知是假消息,紛紛祝賀,韓信卻依然稱病在家,拒絕出見。蕭何藉口探病,親自去探望韓信。韓信無法拒絕,只好出門相見。蕭何握住他的手說:“你只是暫時身體不適,沒有別的問題。如今陛下傳來捷報,你應該進宮祝賀,消解衆人的疑慮。爲何不進城呢?”韓信聽後,無奈地隨蕭何前往宮中。
誰知宮中早已埋伏了武士,韓信一進門,立刻被圍捕,當場拿下。韓信急呼蕭何相救,蕭何早已避開。呂后坐在長樂殿上,滿臉怒容,見到韓信到來,立即嬌聲喝道:“你爲何與陳豨勾結,敢做內應?”韓信辯解道:“這話從何而來?”呂后回答:“陛下已下詔書,陳豨被捕,供述是您指使他造反,而且您門客的信件也已證明,您確實謀反,還有何話說?”韓信還想辯解,呂后不容分說,直接命令武士將韓信推出去,在殿旁的鐘室執行死刑。韓信長嘆道:“我沒有聽蒯徹的建議,反而被婦人欺騙,難道這不是天意嗎?”話音未落,刀已砍到脖頸,一聲脆響,頭顱落地。
讀者若讀過前文,應知蕭何曾極力保薦韓信爲大將,劉邦在垓下之戰若非韓信足智多謀,圍困項羽,恐怕也難以迅速奪取天下,他是十大功臣之一。如今卻因猜忌,被蕭何引薦後,反而被呂后誘殺,實在令人惋惜。後人哀嘆:“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。”更令人痛心的是,韓信被殺之後,他的整個家族也受到牽連,連父族、母族、妻族都一併被誅殺,冤不冤?慘不慘?世上最可怕的,就是女人心腸,呂后的手段,已足以證明這一點。
劉邦接到報告後,欣喜若狂,立刻返回長安,與呂后相會,夫妻相見並未責怪她擅殺韓信,只是問韓信臨死前有沒有說別的什麼話。劉邦其實早就有殺心。呂后說韓信只是自悔沒有聽從蒯徹的建議。劉邦震驚道:“蒯徹是齊地人,素有辯才,不該讓他逃走,再用他來誤導別人。”於是派人前往齊地,通知曹參,立即抓拿蒯徹。曹參不敢怠慢,命令地方官四處搜捕,無論蒯徹如何裝瘋,也終究沒能逃脫,被官吏抓獲,押送至京。劉邦親自審問,怒目質問:“你竟然教淮陰侯造反?”蒯徹直言:“我原本勸他獨立,可惜那小子不聽我的話,才導致家族被滅。若他聽從我的計策,陛下怎會殺他?”劉邦大怒,下令左右將蒯徹烹死。蒯徹高聲呼冤:“秦朝失去政權,天下都去爭奪,才智超羣、行動迅速的人才能先得天下。如今哪還有君臣之間的道義來約束人心?我聽說,蹠犬可以爲堯吠叫,堯難道不仁?狗只知道爲主人吠叫,只要主人不在,就會吠。我當時只知韓信,不知陛下,即使今天天下初定,也未必沒有暗中圖謀,想爲陛下所爲。請問陛下,難道能一一將天下功臣都烹殺嗎?若只殺一人,其餘人不殺,我爲何要呼冤?”即使裝瘋,也難逃災禍,終究還是靠三寸舌辯白。劉邦聽了,不禁一笑,說道:“你確實能言善辯,朕就赦你一次吧!”於是下令釋放蒯徹,他叩謝之後,回到齊國去了。可見言辭之妙,可以救人。
再說梁王彭越,曾協助劉邦擊敗楚軍,雖戰功不如韓信,但也不差,他切斷楚軍糧道,燒燬楚地糧草,最終導致項羽糧盡,困死垓下,可謂漢將中的佼佼者。韓信被殺後,彭越也害怕被牽連,心中常存戒懼。等到陳豨造反,劉邦親征,曾派人召他一同出兵,彭越謊稱生病,拒絕前往,這是他第一次失態,惹怒了劉邦,隨即派詔書責備他。彭越更加恐慌,想親自前往謝罪,部將扈輒勸阻道:“您前幾日不赴約,如今纔來,必定被擒。不如趁此機會起兵,乘虛西進,攔住劉邦的歸路,也算痛快!”彭越聽了部分勸言,仍藉口生病,未赴洛陽謝罪。但他終究不敢造反,只是消極度日。
不久,梁國太僕得知此事,暗中記下。彭越想治他的罪,他反而先發制人,急忙向劉邦上書告發。恰好此時劉邦正返回洛陽,途中遇到此事,當即下令將彭越和扈輒二人一併拘捕,送到洛陽,交由廷尉王恬審問。王恬審訊後得知,彭越並未聽從扈輒的建議,沒有想造反,但出於對劉邦微旨的揣摩,不得不定罪,言明謀反計劃出自扈輒,彭越忠心耿耿,理應誅殺扈輒以表忠心,如今他不殺扈輒,顯然已有反意,應依法論罪。劉邦因韓信被殺,心情複雜,因此將彭越一案擱置幾天。等到再次到洛陽,才下令誅殺扈輒,赦免彭越,將其廢爲庶人,流放到蜀地青衣縣居住。
彭越無可奈何,只好依命西行,途中經過鄭地,卻遇一位“女殺星”,正是當初殺害韓信的呂后。她得知彭越被關押,私心竊喜,以爲劉邦必定會下令將他處死,徹底除掉後患。誰知劉邦卻赦免他,只令他流放蜀地,她得知消息後,大爲憤怒,於是立即啓程,前往劉邦處面見,請求立刻殺掉彭越。兩人冤家路窄,偶然相遇,呂后佯裝慰問。彭越急忙拜見,淚流滿面地陳訴自己無罪,並懇求呂后向劉邦求情,請求讓他回到故鄉昌邑。向女閻羅求生,簡直是癡心妄想。呂后毫不推辭,立即答應,命彭越回程,從原路返回洛陽,自己進宮見劉邦,讓彭越在宮外等候消息。彭越滿懷希望地等待了一整天,結果卻見宮中衛士出來,將他強行拖走,再送往廷尉王恬處受審。
王恬暗中感到驚奇,便探問宮中的情況,才得知呂后見到劉邦後,勸他立刻誅殺彭越,理由是:“彭越本是勇將,流放蜀地,等於養虎遺患,不如直接處死,以免後患。”於是她特意命人告發,誣稱彭越私下招集部下,企圖謀反,內外煽動,不得不遵從,於是再次逮捕彭越,交廷尉重審。王恬是一個善於迎合的官吏,便將原判加重,不僅處死彭越本人,還要誅滅其三族。彭越這才明白,自己已被一再誤判,懊悔已來不及。詔書下達後,按照判決執行,彭越被綁上刑場,頭顱被砍下,示衆。同時,其家族也被全部逮捕,一併屠殺。彭越死後,屍體還被製成肉醬,分賜給各地諸侯,手段極其殘忍。不僅如此,還公開在示衆處張貼告示,凡有人收葬彭越首級者,罪與彭越同罪。
幾天後,忽然有人身穿素服前來,手持祭品,跪在彭越首級前,擺設祭品,一邊拜祭一邊哭泣,被守衛抓獲,押送至劉邦面前。劉邦憤怒地罵道:“你是什麼人?敢私自祭拜彭越!”那人回答:“我叫梁國大夫欒布。”劉邦更加憤怒:“你難道不知道我下的詔書嗎?竟敢私自祭拜,一定是與彭越共謀,快點就烹!”殿前正擺着大鍋,守衛聽命後,立刻將欒布抓起,準備投入鍋中烹殺。欒布抬頭看向劉邦,說:“請容我講完一句話,就算死,我也無怨無恨。”劉邦說:“你說吧!”欒布說:“當年陛下在彭城被圍,敗退到滎陽、成皋之間,項羽帶領大軍西進,若不是彭越駐守梁地,幫助漢軍苦守,項羽早已攻入關中。當時彭越一動,關係重大,從楚到漢,從漢到楚,都可能改變結果。何況垓下之戰,若沒有彭越出兵,項王未必能迅速滅亡。如今天下已定,彭越受封,本想傳之萬世,卻只派兵徵調,恰逢彭越有病,不能立刻到場,便懷疑他叛變,將其處死,滅其家族,甚至懸首示衆。我擔心今後所有功臣,都會因此心生恐懼,不但不反,甚至會因此被迫造反!如今彭越已死,我曾爲梁國官吏,怎能違抗詔令私自祭拜?我這是明知死,也願意赴死,情願烹殺!”劉邦聽罷,被他的慷慨激昂所感動,意識到自己所爲確實過重,急忙命武士放下欒布,解開了繩索,授予他都尉之職。欒布向劉邦跪拜兩拜,下殿而去。
欒布原本是彭越的老友,早年家境貧寒,漂泊到齊國當酒保,後來被販賣,到了燕國淪爲奴隸,爲奴主復仇,燕將臧荼任他爲都尉。臧荼後來反叛被殺,欒布也被擄走,幸而彭越念及舊情,將其贖出,任命他爲梁國大夫。彭越被捕時,欒布正在齊國出使,任務完成後返回梁國,才得知彭越遭誅,立刻趕往洛陽,在彭越首級前祭拜,痛哭哀悼。古人有言:“烈士爲名節而死”,也說:“士爲知己者死”。欒布才真正不愧爲忠義之士,值得稱揚。
劉邦誅殺彭越後,將梁國分爲兩部分:東北仍稱梁國,封彭越之子劉恢爲梁王;西南稱淮陽,封其子劉友爲淮陽王。兩子皆爲後宮妃嬪所生,母親身份已不可考。劉邦猜忌異姓諸侯,改立宗室子弟,實則是將中原土地據爲己有,與秦始皇的做法如出一轍。呂后妒忌狠辣,從內部到外部步步爲營,完全是爲了保全自己和兒子的利益,這一點也無需多說。
梁國事了之後,呂后勸劉邦回長安,劉邦便攜呂后同歸,回到宮中安居。約一個多月後,劉邦想到南方的南越尚未平定,便派楚人陸賈持印信前往,冊封趙佗爲南越王,命他安撫百越,不得爲邊患。
趙佗原本是龍川縣令,隸屬於南海郡尉任囂管轄。任囂見秦朝失去綱紀,天下大亂,也想趁機脫離中央,自立一方。臨終前病重,召趙佗入見,對他說:“天下已亂,項羽之後,又是劉邦與項羽爭鬥,誰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安定。南海地處偏遠,我擔心亂軍侵入,決心封鎖北方通道,開闢新的道路,靜觀時局變化,再定下一步。可惜我年老病重,志向未能實現,如今郡中官員無人可託,只有您性格豪放,不拘小節,可以繼承我的遺志。此地背靠山,面朝海,東西相距數千裏,又有中原人士遷居此地,可以作爲助力,您若能趁勢自立,也可成爲一方之主。”趙佗答應,任囂便命他代理南海尉。不久任囂去世,趙佗爲他舉哀,正式擔任南海尉,下令各關隘守將嚴守邊防,封鎖北方。同時,將秦朝設立的各縣官員一一捕殺,換上自己的親信。此後,趙佗攻下桂林、象郡,自稱爲南越武王。
後來漢使陸賈到達南海,趙佗雖未拒絕,卻傲慢地坐在堂上,不戴帽子,頭梳成椎形,不繫腰帶,雙腳伸開,像簸箕一樣,直到陸賈到來,仍如此。陸賈口才出衆,也不行跪拜之禮,便朗聲說道:“您本是中國人,父母兄弟墳墓都在真定,如今您卻改變天道,拋棄冠帶,妄圖在南越自立,與天子抗衡,恐怕災禍即將降臨!”趙佗聽後,一時無言,陸賈繼續說:“如今陛下親征,天下歸心。若您不歸順,便將失去天下的認同。我勸您誠心歸順,與漢朝和解。”趙佗聽了被感動,自願稱臣,遵守漢朝條約,並拿出南越珍寶作爲禮物,價值千金。陸賈也把自己的財物送給他,金額大約也在千金以上。雙方盡歡而別,彼此滿意。
陸賈返回京師覆命,劉邦大爲高興,提拔他爲大中大夫。此後,陸賈常入朝見劉邦,每次與他討論治國之道,都引用詩書典籍,說得有聲有色。劉邦對此很不高興,怒斥道:“你靠馬上得天下,難道要用詩書來治理天下嗎?”陸賈回答:“靠馬上奪得天下,難道就能用馬上的方式去治理天下嗎?我聽說,商湯、周武王是以武力奪取天下,但必須以仁政治理國家,才能長治久安。秦朝兼併六國,以嚴刑峻法治理,不久即亡。如果秦朝當初能施行仁政,效法先王,陛下又怎能推翻秦朝稱帝呢?”劉邦聽了,內心羞愧,臉頰發紅。過了一會兒,他纔對陸賈說:“你可以將秦朝失天下的原因,以及我得天下的原因,分條列出,並引用古人的成敗經驗,寫成一本書,作爲後世的借鑑。”陸賈奉命後,花了幾天時間,整理成十二篇,呈上。劉邦逐篇稱讚,左右大臣也紛紛歡呼萬歲,因此將此書稱爲《新語》。
後人有詩讚曰:
奉書出使赴南藩,折服梟雄語不煩。
更有一編傳治道,古今得失好推原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韓信是否有謀反,是出自其門客之書,尚無定論。呂后卻立即設計誘殺,不論其是否該死,即使該死,其行徑也明顯是呂后的專斷,她心中早已不將劉邦放在眼裏。有人認爲劉邦出征時已有密令交給呂后,使她得以專權殺戮,此說亦有依據。從劉邦不責備呂后,以及呂后主動請求誅殺彭越一事,可以看出。但我認爲,韓信與彭越之死,劉邦雖心存殺意,但真正主導者必是呂后。劉邦雖未殺韓信,也未曾殺彭越,仍存一絲不忍之心。而呂后性情陰狠,遠勝劉邦。劉邦只是放逐,呂后則必須殺戮方能得快意。彭越可被誣陷,韓信又豈能倖免?正史中不記載韓彭“謀反”一事,唯獨記載“皇后殺之”,明示這是呂后一手所爲,劉邦尚有寬恕之念。女人言辭如長舌,確實令人畏懼!而陸賈此次招降趙佗,也是靠口舌立功,與酈食其、隨何類似。但“靠馬上奪取天下,不能用馬上方式去治理天下”這一思想,實爲治國良策。《新語》的誕生,流傳後世,被譽爲漢代賢臣,實屬應得。